画架上展开的画布与罗西在“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买的那幅画尺寸完全一样。这幅画画的是她在特伦顿街的房间,视角是从挂“罗丝·麦德”的那面墙上看出去。一个女人,显然是罗西本人,站在房间的中央,面对着通往二楼走廊的门。她的姿势和位置与那个俯视庙宇废墟的女人不太一样——比如,她的手没有举起来——但这也够让罗西十分恐惧了。这幅画还有别的地方也叫人害怕:画中女人穿着深蓝色小脚长裤和粉色无袖上衣。罗西已经计划好要穿这一身与比尔一起骑摩托车。我必须得穿点别的,她狂乱地想,仿佛通过改变她未来的穿着,就能改变现在眼前的一切。
有东西在摩擦她的上臂,罗西轻声尖叫。她转过身,看到小马用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她,满含歉意和委屈。头顶的天空雷声隆隆。
一个女人站在加了装饰的马车旁,那只毛茸茸的小兽就被拴在马车车头。她穿着一件多层的红色袍子,长及脚踝,十分轻薄,几近透明;透过那巧妙设计的层层叠叠,罗西能看到她牛奶咖啡色的皮肤,那色调真是温暖。闪电划过天空,有那么一瞬间,罗西又看到了比尔从“大众厨房”送她回来后不久自己初次从画中看到的东西:幻影一般的草地上的马车,以及从车里长出来的女人,也如幻影一般。
“你别担心,”红袍女人说,“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拉达曼迪斯,除了草和三叶草,它什么也不咬。它只是想嗅嗅你的味道,仅此而已。”
突然间,一种强烈的解脱感向罗西袭来,因为她意识到,这就是诺曼一直(用愤恨苦涩的语调)提到的那个女人,说她是个“淫荡的混血妞儿”。这就是温迪·亚罗,但温迪·亚罗已经死了,所以这是个梦,证明完毕。不管感觉有多真实,不管细节有多真实(比如,擦掉上臂湿乎乎的水,那是小马好奇嗅闻时留下的痕迹),这都是一个梦。
当然是梦了,她告诉自己,没人能真正走进画里,罗西。
这个想法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但想到驾车的女人是故去已久的温迪·亚罗,这对她影响不小。
狂风大作,她又一次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这次罗西还看到了别的东西:小马车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用绿色灯芯草编织的大篮子。把手上装饰着丝带,篮子的四角还有丝绸蝴蝶结。搭在篮子末端的是一条粉色毯子的下摆,毯子显然是手工编织的。
“罗西。”
这声音低沉,有些沙哑,但又甜美。尽管如此,罗西还是感觉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声音不对劲,而且她觉得这种不对劲只有同为女人才听得出来——要是男人听到这样的声音,立刻就会想到性,把其他一切抛诸脑后。但这声音真的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
“罗西。”又来了,她突然就明白怎么不对劲了:这声音仿佛在努力成为人类,努力去想如何成为人类。
“姐妹,你可别直视她,”红袍女人说,听起来很焦虑,“你这样的人受不了的。”
“不,我也不想直视她,”罗西说,“我想回家。”
“我不怪你,但回家的话为时已晚。”女人边说边轻抚小马的脖子。她的黑眼睛很严肃,紧抿着嘴唇。“也不要碰她。她不想伤害你,但她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
罗西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向那个穿托加袍的女人迈出了一步。这女人的背部、裸露的肩膀和脖子下部的纹理都让她着迷。她的皮肤比波纹绸缎还细腻。但她脖子往上的地方……
罗西不知道那些潜伏在她发尾下面的灰色阴影是什么,也并不想知道。她先是异想天开地想,是咬痕吧,但并不是咬痕。罗西了解咬痕。那是麻风吗?还是更糟糕的东西?会传染的?
“罗西。”那甜美而沙哑的声音第三次叫出她的名字,这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罗西想要尖叫,就像有时看到诺曼微笑,她也想尖叫。
这女人是个疯子。不管她有其他什么问题——比如身上的斑块——比起这个都是次要的。她是个疯子。
闪电闪过。雷声隆隆。顺着断续刮起的强风,从山脚下庙宇废墟的方向,传来了婴儿遥远的哀号。
“你是谁?”她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这个女人伸出右臂,翻了过来,露出那一面一圈白色的旧伤疤。“这个流了不少血,还感染了。”她用甜美沙哑的嗓音说。
罗西伸出自己的手臂。有疤痕的那条是左臂而非右臂,但疤痕本身是完全一样的。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微不足道,但也很可怕:如果她要穿那件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裸露的会是右肩而非左肩,如果那个金臂环是属于她的,她将把它戴在左肘上方,而非右肘上方。
山上的女人是她的镜像。
山上的女人是——
“你是我,对吗?”罗西问道。梳着辫子的女人开始微微侧身,罗西用尖锐颤抖的声音接上自己的问话:“不要转身,我不想看!”
“别这么冲动,”罗丝·麦德用一种有些奇怪而充满耐心的声音说道,“你真的是罗西,你是真·罗西。即便你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也不要忘记这一点。还有一点也别忘记:我会回报你。你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会为你做什么。所以我们才被带到一起。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平衡,这就是我们的因果。”
闪电撕裂了天空,雷声乍起。风穿过橄榄树,呼呼作响。从罗丝·麦德辫子里逃逸而出的碎金发疯狂摇摆着。即使在此时瞬息万变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也像一缕缕金丝。
“好了,下山去吧,”罗丝·麦德说,“下去把我的孩子带给我。”
5
孩子的哭声飘到了她们身边,仿佛从另一个大陆艰难跋涉而来,罗西俯身看看山下的庙宇废墟,庙宇的透视仍然很奇怪,歪歪斜斜的,令人很不舒服。她心中产生了新的恐惧。而且,她的双乳也抽搐起来,就像流产后那几个月里经常发生的抽搐。
罗西张了张嘴,不确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只知道会是某种抗议,但话还没能说出口,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是那个红袍女人。她警告地摇了摇头,又敲了敲太阳穴,并指着山下的废墟。
罗西的右手腕被另一只手抓住了,这只手像墓碑一样冰冷。她回过头来,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那个穿托加袍的女人已经转过身,现在正面对着她。她满脑子都充斥着“美杜莎”之类混乱的想法,迅速把目光投向下方,不去看对方的脸。她看到了抓着她手腕的手背。手背上有一片深灰色的瘢痕,让她想到了某种悬停在海洋中的猛兽(当然是魔鬼鱼)。指甲黯淡无光,像死人的指甲。罗西目睹着一只白色的小虫子从一只指甲下面蠕动而出。
“现在就去,”罗丝·麦德说,“为我做我自己不能做的事。请记住:我会回报。”
“好吧。”罗西说。一种可怕而反常的欲望攫住了她,她想抬头看看那个女人的脸,看看那究竟是怎样一张脸。也许她会看到自己的脸,飘游在某种疾病的死灰色的阴影之下,这疾病在将你生吞活剥的同时,还让你疯狂。“好吧,我去,我会努力,只要不让我看你。”
这句用典来自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圣诞颂歌》(A Christmas Carol),讲的是一个守财奴在圣诞前夜被“过去之灵”“现在之灵”和“未来之灵”三个鬼魂造访,幡然醒悟,变得慷慨热情的故事。
那只手松开她的手腕……但松得很慢,仿佛主人一感觉到罗西有任何退缩之意,就会瞬间再次抓紧。这只手转了下方向,伸出一根死灰色的手指,指向山下,犹如圣诞前夜的“未来之灵”向吝啬鬼斯克鲁奇指明他未来的墓碑 。
“那就去吧。”罗丝·麦德说。
罗西迈开步子,缓缓下山,双眼仍然低垂,看着自己的赤脚在粗硬的高草地上潜行。直到天空被一道特别凶险的雷声劈裂,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个红袍女人和她一起来了。
“你要帮我吗?”罗西问。
“我只能走那么远。”红衣女子指向倒下的柱子,“她有的我也有,但目前为止对我的影响还很轻微。”
她伸出一只手臂,罗西看到那上面——或者说她的肉里面——有个粉色的小疙瘩在蠕动,就在手腕和前臂连接的位置。她的掌心也有一个类似的疙瘩,这个疙瘩几乎称得上漂亮可爱了,让罗西想起在自己房间地板的缝隙中发现的三叶草花。她的房间,这个她曾指望当作避难所的地方,现在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也许那才是梦,那边的一切才是梦;而眼前是唯一的现实。
“我就只有这两个,至少目前是这样,”她说,“但也足够让我远离那里了。那头公牛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它是冲着我来的,但我俩都会被杀死。”
“什么公牛?”罗西问道,既困惑又害怕。两人已经快走到倒下的柱子那儿了。
“厄里倪斯。它守护神庙。”
“什么神庙?”
“不要用男人的问题浪费时间,女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是男人的问题?”
“那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姐妹。到这儿来。”
“温迪·亚罗”站在倒下的柱子覆满青苔的柱尾边,不耐烦地看着罗西。庙宇近在眼前。光看一眼罗西就觉得双眼疼痛,仿佛看着画面失焦的电影银幕。她看到一些轻微的凸起,这肯定是不存在的;她看到了阴影般的褶皱,一眨眼却都消失了。
“厄里倪斯只有一只眼睛,而就连那只眼睛都是瞎的。但它的嗅觉没有任何问题。你的时间到了吗,姐妹?”
“我的……什么时间?”
“每个月的那个时间!”
罗西摇了摇头。
“很好,因为要是你时间到了,那我们就别开始了。我也没有到时间。自从开始显露病征之后,我就没有女人的血了。这不太好,因为那种血最好了。不过……”
一阵最最可怕的雷声撕裂了她们头顶正上方的天空,冰冷的雨滴开始打落下来。
“我们得快点!”红袍女对她说,“从你睡衣上撕两块下来——一条做绷带,一条得要能包住一块石头,还得能把石头绑起来。别跟我争论,也不要再问任何问题。照做就是了。”
罗西弯下腰,抓住棉质睡衣的下摆,从侧面撕下又长又宽的一条,这样她的左腿到髋部的地方就几乎都裸露出来了。接着,她又从侧面撕下窄一些的长条,再抬头时,她惊慌地发现“温迪”正拿着一把样子十分邪恶的双刃长匕首。罗西完全想不到这匕首是从哪里来的,除非这个女人之前一直把它绑在自己大腿上,就像保罗·谢尔登那些小说中甜美而心狠手辣的女主角。那些故事中发生的一切都有一个理由,不管多么牵强。
她很可能就是把匕首放在那里了,她想。她知道,换了她自己,如果是跟那个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同行,也会希望随身携带一把刀的。她又想起那个同行的女人敲着太阳穴,告诉罗西别碰她。她不想伤害你,“温迪·亚罗”当时如是说,但她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
罗西张了张嘴,想问站在倒柱旁的女人,她打算用那把刀做什么……又闭上了嘴。要是“男人的问题”就是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么她要问的正是男人的问题。
“温迪”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看着她。“你要先拿出比较大的那块,”她说,“要准备好。”
罗西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温迪”已经用匕首的尖端刺穿了自己的皮肤。她嘶嘶地说了几个罗西不懂的词——也许是祷词——然后在前臂上割开一条细线,与袍子相配。表皮和深层组织慢慢回缩,伤口扩大,细线越来越粗,血流了出来。
“嗷,好痛!”女人呻吟道,伸出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给我,大块的,大块的!”
罗西把大的那块放在她手里,又困惑又害怕,但并不恶心。看到血她不会觉得恶心。“温迪·亚罗”将那块棉布条折成一个垫子,压在伤口上,压了一会儿,又翻了过来。等她把那块布递回给罗西时,这块在罗西躺在特伦顿街房间的床上还是矢车菊蓝的棉布,颜色已经深了很多……但这颜色很熟悉。蓝与猩红的混色,便是茜草玫瑰红。
“现在,找块石头,把那块布绑在上面,”她对罗西说,“弄完之后,把你穿的那东西脱下来,包在这两个东西外面。”
罗西瞪大眼睛盯着她,这个指令给她带来的震惊远远超过那女人鲜血淋漓的手臂。“我做不到!”她说,“我里面什么也没穿!”
“温迪”咧了咧嘴,却毫无笑意。“只要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出去,”她说,“现在,快把另一块布给我,免得我失血过多死掉了。”
罗西把窄一些的布条递给她,这条还是蓝色的。这个棕色皮肤的女人迅速把它缠在受伤的那条手臂上。闪电在两人左边炸开,仿佛某种可怕的烟火。罗西听到一棵树倒下了,发出长长的、撕裂的撞击声。这声之后,便是如炮击一般的雷声。她闻到了空气中黄铜的煳臭味,就像硬币被闪电炸过。接着,仿佛闪电撕开了天空的水袋,雨来了。冷雨奔流而下,被风吹得几乎完全打横了。罗西目睹着大雨打在自己手中的布垫上,水汽散开来,粉色的血水从布垫上散出,顺着她的手指淌下来,看着就像草莓味的“酷爱”饮料。
罗西不再去多想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她把手伸到背后,抓住睡衣后面,身子向前一躬,从头顶脱了下来。一瞬间,她仿佛站在全世界最冰冷的淋浴之下,雨水刺痛了她的脸颊、双肩和没有衣服保护的背部,她喘着粗气。皮肤紧缩起来,又爆发出数百个细小的鸡皮疙瘩,从脖子到脚后跟。
“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绝望而微小的感叹,“哦,哎!好冷!”
她把基本上还很干燥的睡衣丢在那只拿着血垫的手上,发现一块肉桂面包大小的石头就躺在倒柱裂开的两段之间。她捡起石头,跪在地上,把睡衣搭在头和肩膀上,如果有人遭遇猝不及防的阵雨,可能就会用手中的报纸搭个这样的临时雨篷。有了这暂时的保护,她用血布包住石头。两边各留出黏糊糊的长段,像耳朵一样。她把两只“耳朵”绑在一起。“温迪”的血被雨水淋湿,从包裹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溅到地面上,罗西有些厌恶地抽搐了一下。石头已经用布裹好了,她用(已经完全谈不上干燥的)睡衣包裹住这整个东西。她知道,无论如何,大部分的血都会被冲洗掉。这不是一场阵雨,甚至“倾盆大雨”都不足以形容。这是一场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