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这个词仿佛在她心中按下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按键,启动了既具有强大吸引力又非常令人警觉的知觉感受。我不喜欢性,她想,我没享受过性。但是——
罗达和柯特迎面走来。四个人在科恩大厦年代久远的旋转门前相遇。罗达两眼放光,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比尔。
“比尔,这两位是我的同事,”罗西双颊的潮热不降反升,“罗达·西蒙斯和柯蒂斯·汉密尔顿。罗达、柯特,这位是——”有那么深渊般黑暗的一秒钟,她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记不起这个对她来说已经很重要的男人的名字。不过,好在她又想起来了。“比尔·斯坦纳。”她介绍完毕。
“很高兴认识你。”柯特说着和比尔握了握手。他朝大楼瞥了一眼,显然随时要把头塞回耳机之间。
“俗话说,罗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罗达说着也伸出手。腕上的细长手链无声地晃动着。
“我的荣幸,”比尔说完又转身看着罗西,“我们周六还去吗?”
她拼命犹豫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我8点半来接你。记得多穿点。”
“我会的。”她感觉脸颊的潮红已经一路往下,蔓延到全身,把乳头都变硬了,甚至还让她手指发麻。他看她的样子,再次击中了那个“热键”,但这次没那么可怕了,更多的还是吸引。她突然被一种冲动击中了——很可笑,却强烈得惊人——她想张开双臂抱住他……想用双腿夹住他……把他当一棵树,在他身上爬。
“好的,那么到时见了。”比尔说。他弯下腰,在她嘴角轻啄一下,“罗达、柯蒂斯,很高兴认识你们。”
他转身走了,吹着口哨。
“我替你说,罗西,你的品位真是太好了,”罗达说,“那双眼睛!”
“我们只是朋友,”罗西尴尬地说,“我跟他……”她渐渐没了声音。解释如何认识他一下子好像变得很复杂,而且很让人难堪。她耸耸肩,紧张地打了个哈哈:“嗯,你懂的。”
“是的,我懂。”罗达边说边注视着比尔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头看了看罗西,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确实懂。在我这么一副老女人的残破躯壳中,跳动着一颗浪漫的真心。这颗心希望你和斯坦纳先生成为非常好的朋友。话说回来,你准备好重新开始了吗?”
“好了。”罗西说。
“现在你……你的其他事情基本上搞定了,应该会表现得比今天上午好些了吧?”
“我相信会好很多。”罗西说。而且她说到做到了。


第7章 公牛神庙
1
那个周四的晚上,睡觉之前罗西又把新电话装好,给安娜打了过去。她问安娜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或者有没有人看到诺曼来这里了。安娜对两个问题都断然否定,告诉她平安无事,然后又说起“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老话。罗西对此存疑,但没有明说,只是有些犹豫地对安娜失去前夫表示哀悼,她也不知道这类情况有没有专门的礼仪规定需要遵守。
“谢谢你,罗西,”安娜说,“彼得是个奇怪的男人,不好相处。他爱人类,但他自己并不是很可爱。”
“我看他倒是个很好的人。”
这里和前文的“撒玛利亚人”都是在引用《圣经》中耶稣讲的故事,有个人落在强盗手中,被打个半死丢在路边。一个祭司路过看到,走掉了;利未人看到他,也走掉了;而撒玛利亚人却发了慈悲心,帮他医治伤口,还带到自己店里照顾。 凯萨·查维斯(Cesar chavez,1927—1993),墨西哥裔美国劳工,联合农场工人联盟领袖凯萨·查维斯。
“这我不怀疑。对陌生人来说,他就是个慈悲心肠的撒玛利亚人。对家人和想和他做朋友的人——因为我就是这一类人,所以很清楚——他更像是那种从另一边漠不关心走过去的利未人 。一次,感恩节晚宴上,他抄起火鸡,扔向他的兄弟黑尔。我都不记得他们在吵什么了,不过要么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要么是凯萨·查维斯 ,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安娜叹了口气。
“周六下午大家会为他举行一轮悼念——我们围坐在折叠椅上,就像戒酒互助会那些酒鬼一样,轮流讲讲对他的印象。至少我觉得我们会这么做。”
“听起来不错。”
“你觉得不错?”安娜问。罗西可以想象她拱起双眉,不自觉地露出自带的高傲,这是她最像莫德的时候。“我觉得听起来挺蠢的。但也许你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要去参加这个,野餐会我就要缺席一段时间了,不过我会回来的,不会错过太多。这个城市的受虐女性失去了一个朋友,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是诺曼干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安娜说,“我这工作干了这么多年,跟那些整个被弯过来、被叠起来、被钉子钉过、被折磨残废的女人打了很多交道了,我明白她们难免会在受到疯狂虐待后大惊小怪。这是被虐女性综合征,就像抑郁症经常导致分裂一样。你还记得‘挑战者号’爆炸的事吗?”
“记得……”罗西被她问糊涂了,但她当然记得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后的当天,有个女人哭着来找我。她的脸颊和手臂上到处都是红印,她一直在扇自己,掐自己。她说,都是她的错,是因为她,那些宇航员和那个优秀的女老师才不幸遇难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解释说,她写了不止一封而是两封支持载人航天计划的信,一封寄给了《芝加哥论坛报》,一封寄给了她那个区的议员。”
“受虐久了之后,女人们就开始接受对自己的指责,就是这样。而且不只是针对某些事情,而是一切事情都要怪在自己头上。”
罗西想起了比尔,他搂着她的腰,送她回科恩大厦。别说是你的错,他对她说,又不是你让诺曼那样做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理解这种行为,”安娜说,“但现在应该是理解了。她们必须得找个人去指责,否则所有的痛苦、抑郁和孤独都说不通了,这样下去会疯掉的。自责总比发疯好。但现在你该翻篇了,不要再选择责备自己,罗西。”
“我不懂。”
“你懂的。”安娜平静地说。之后两人的谈话就转向了别的主题。
2
和安娜在电话里告别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罗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十指交扣在枕头下面,眼前一片漆黑,一张张面孔像脱了线的气球,在她脑海里飘来荡去。罗比·莱弗茨,看起来就像大富翁黄色游戏卡上的“钱袋先生”,他递给她一张游戏卡,上面写着“出狱自由”。罗达·西蒙斯,发间插了支铅笔,对她说应该念尼龙“袜”,而不是尼龙“轻拉”。格特·金肖,仿佛行走的“人形木星”,穿着运动裤和男士V领打底衫,尺寸都是XXXL。辛西娅·什么来着(罗西仍然不大记得她的姓),那个把头发染成两个颜色的朋克摇滚少女,快乐开朗,说她曾经在一幅画前坐了一个多小时,画里的河流似乎真的在流动。
当然,还有比尔。她看到他那双有着柔和绿底的淡褐色眼睛,看到他从鬓角处向后生长的黑发,甚至能看到他右耳垂上那个圆圆的小疤,那是以前打耳洞留下的痕迹(也许是大学时喝醉了酒,玩“大冒险”时打的),他又让它重新长好了。她感觉到他的手触到自己的腰,温暖的手掌,有力的手指;感觉到两人的髋部会偶尔轻轻擦过,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与她肢体接触而有些兴奋。她现在不吝于承认,这种肢体接触的确会让她兴奋。他与诺曼是如此不同,她感觉就像遇到了来自另一个星系的访客。
她闭上双眼。睡意更深沉了些。
黑暗中又飘浮起一张脸,那是诺曼的脸。诺曼在微笑,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得如同碎冰。我在拖钓你呢,宝贝,诺曼如是说,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离你完全没那么远,拖钓着你。很快我就要来跟你谈谈了。我们离得近一点,我好好跟你谈谈。谈话应该会挺短的,等谈话结束了——
他举起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支铅笔,笔尖被削得十分锋利。
这次我可不会费劲去戳你的胳膊或肩膀。这次我要直戳你的眼睛,要么戳你的舌头。你觉得怎么样,宝贝?一支铅笔直接穿过你叫喳喳的嘴,把——
她猛地睁开眼睛,诺曼的脸消失了。她又闭上双眼,召唤着比尔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他的面孔不会再出现,诺曼的脸会再度回来,但没有。
我们周六要出去,她心想。我们一整天都会在一起。要是他想亲我,我会允许的。要是他想抱我,想摸我,我会允许的。我真想跟他在一起啊,这真是疯了。
睡意再次涌上来,这次她肯定是梦到了后天要和比尔一起去野餐。附近还有别人在野餐,这个人带了个孩子。她能听到婴儿的哭声,非常轻微的哭声,接着,大的声音传来,是隆隆的雷声。
就像我那幅画,她想,吃东西的时候我就给他讲讲这幅画。今天忘记跟他说了,因为要谈的事情太多了,但是……
雷声又滚滚而来,更近了,也更剧烈了。这次的雷声让她心中满是沮丧。下雨会毁了他们的野餐,雨水会让“女儿与姐妹”在埃廷格码头的野餐会无法进行,演唱会甚至都可能因为下雨被取消。
别担心,罗西,只是画里在打雷而已,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但如果是梦,她怎么还能感觉到覆盖在手腕和前臂上的枕头?怎么还能感觉到自己十指交扣,感觉到轻柔的毯子盖在身上?怎么还能听到窗外的车流声?
蟋蟀轻声吟唱:唧唧唧唧唧唧。
婴儿在啼哭。
她的眼睑内侧突然闪过一道紫光,仿佛是闪电,而雷声又轰隆起来,比刚才更近了。
罗西喘着粗气,从床上坐直了,她的心在胸口剧烈跳动。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她以为还能听到蟋蟀的声音,这没错,但可能只是耳朵在作怪。她朝房间那头的窗户看去,辨认出靠在窗下墙上模糊的长方形轮廓。那是“罗丝·麦德”的画。明天她会把画放进杂货袋,带着去上班。罗达或柯特可能知道附近哪里能裱画。
她仍然能听到微弱的蟋蟀叫声。
是公园传来的,她心想,又躺下了。
即使关着窗户都能听到?“现实理智女士”发问了。她听起来的确疑惑,但并不焦虑担忧。你确定吗,罗西?
她当然确定。毕竟快到夏天了,唧唧叫的蟋蟀越来越多了,而且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好吧,也许这幅画的确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些奇怪的东西是她自己的脑子杜撰出来的,还有些问题没有捋清。但,如果说真的是那幅画,那又怎样?她没有感觉到这事有什么坏处。
但你敢说没感到危险吗,罗西?现在,“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里有了那么一丝焦虑,别管什么邪恶,或者坏处,不管你用什么词来形容。你敢说没感觉到危险吗?
不,她不敢说。但话说回来,处处都有危险。看看安娜·史蒂文森前夫的遭遇就知道了。
但她并不想去面对彼得·什洛维克的遭遇,她不想回到那个在接受治疗期间有时会被称为“愧疚街”的地方。她希望好好想想这周六,想想被比尔·斯坦纳亲吻的感觉。他会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还是搂着她的腰?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到底会是什么感觉?他会不会……
罗西的头歪向一侧。雷声隆隆。蟋蟀唧唧。比之前更加响亮了。有一只蟋蟀甚至从地板上往床上起跳了,但罗西没有注意。这次连接思想与身体的那根绳子断了,她飘飘悠悠地进入了黑暗的眠乡。
3
一道闪光惊醒了她,这次不是紫色,而是刺眼的白色。雷声随之而来——并非低沉的隆隆,而是迅疾的咆哮。
罗西从床上坐起来,喘着气,把毯子的一边紧紧裹在脖子上。又是一道闪光,她看到了自己的桌子、厨房吧台、小沙发(小得只能说是一个双人椅),狭小的卫生间,门敞开着,雏菊印花的浴帘挂在环上,拉了起来。如此明亮的一道闪光,让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即便在整个房间重回黑暗之后,她仍然能看到东西,只不过颜色颠倒了。她意识到仍然能听到婴儿的哭声,但蟋蟀已经不再鸣叫。还有风在吹。她既能感觉到风吹,也能听到风声。风将她的头发从鬓角撩起,她听到纸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把下一本要读的理查德·拉辛的小说影印本放在了桌上,风将那些纸页吹得满地都是。
这绝不是梦,她想,双腿一晃下了床,同时看向窗户那边。她突然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要么窗户消失了,要么整面墙都变成了一扇窗。
不管是什么,窗外的景色不再是特伦顿街和布赖恩特公园,而是一个穿着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站在杂草丛生的山顶上,俯瞰着一座庙宇的废墟。但此时那袍子的下摆正荡漾在女人修长光滑的大腿边;现在,罗西终于看清从她辫子中“出逃”的金色碎发像浮游生物一样在风中摇摆,天空中奔腾翻卷着紫黑色的雷雨云团。现在,她终于看清那匹毛发蓬松的小马摇头晃脑地吃着草。
如果这是一扇窗户,也是一扇敞开的窗户。她目睹着小马伸头探进房间,嗅了嗅地板,不是很感兴趣,就退了回去,又在自己那一边吃起草来。
还有闪电,还有雷声,风又刮起来了,罗西听到被吹散的纸页在小小的厨房里翻飞旋转着。她站起身来,睡衣下摆飘动起来,拂在腿上;她缓缓走向那幅画,一幅已经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覆盖了整面墙的画。风将她的头发向后吹起,她能嗅到即将倾盆而下的甜美的雨。
很快就会下下来了,她想,我会被淋得透湿,我们应该都会吧。
罗丝,你在想什么?“现实理智女士”惊叫道,我的天啊,你到底——
罗西压制住了这个声音——这一刻,她仿佛已经受够了这个声音,之后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听到了——然后在那面已经不是墙的墙面前停了下来。就在眼前,不到五英尺的地方,站着那个穿托加袍的金发女人。她没有转身,但罗西终于能看清楚她看向山下时,那只举起的手有小幅度的倾斜和调整,还能勉强看到她呼吸时左胸的起伏。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画中。
4
另一边的温度至少要低上十摄氏度,高高的草丛挠得脚踝和小腿痒痒的。有一瞬间,她好像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微弱邈远,接着就消失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以为会看到自己的房间,但房间也消失了。在她踏入这个世界的地方,一棵长满木瘤的老橄榄树正伸展着根须与枝条。她看到树下有个画架,画架前有张凳子。凳子上放着画家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画笔和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