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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放有事在身,又哪里肯跟他一个老头子同行,当即道:“二老爷不必客气,横竖回了京还要再见的,何况我还得去办些别的……怕是不能同路了。”
杨登看他比昔日在京时候长了大不少,也越发出落,心里十分喜爱。
听他说不能同行,竟有点失望。
“是吗,那……也只得回京再说罢了,你既然有事,且快去吧……”毕竟不能勉强,杨登说了这句忙又叮嘱:“十七,俞主事身上有恙,你同他言语且留神,别冲撞了为要。”
“有恙?”薛放哼了声:“别是有什么心怀鬼胎的病就是了。二老爷请吧。”
他说了这句,大步向内去了。
杨登回头望着他,有些担忧,又有点后悔自己早出来了一步,不能在里头照应。
自言自语地,杨登道:“这个孩子虽出落不少,可说话越发没遮拦了,唉,千万别惹事才好。”
他转身下台阶,才发现还有几个身着戎装的人正牵着马儿等在门边上,显然是跟薛放同来的,细看他们服色,应该是金陵本地巡检司的人。
薛放还没到门边,已经有下人入内通禀了俞星臣。
俞大人喝了口茶,眼底些许忧色:“来的好快。”
茶杯还没放下,薛放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看只有俞星臣一人在:“他呢?”
俞星臣抬眸:“小侯爷,这么快又见面了,没头没脑,你说的是谁?”
“你少跟我装没事人,”薛放一步步走到俞星臣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你跟温英谋干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
俞星臣没有出声。
薛放道:“杨易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俞星臣将茶盏放下:“你在说一个被巡检司定了死罪的人吗?”
“俞主事,”薛放瞪着他,发现他果然面色憔悴,大不如常:“你该庆幸,从羁縻州跑到这里,我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要是在羁縻州,你现在就会躺在地上。所以别跟我打马虎眼,告诉我,杨易在哪儿,你不说也行,我先把你这院子翻个底朝天。”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俞星臣半靠在椅背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薛放靠得太近了让他不舒服:“先前确实是我用了点手段,把人弄出来的,可她并不在此,你若不信,就算掘地三尺亦可。”
薛放道:“你以为我还会被你蒙骗?”
俞星臣哑然,知道他指的多半是上次在云阳,灵枢透露的那句。
不动声色地,俞星臣道:“那是薛旅帅自己误会,她确实跟京内一位大人沾亲带故,那大人一直在寻她,笏山那夜我之所以寻她,也就是想转告她那位大人的意思,如此而已。”
薛放气的笑了出来:“原来是我多心……”听他提起那晚,又问:“后来呢?”
俞星臣吁了口气:“那会儿情形危殆,她病的也已经不支,此事温大人跟两位先生都知。我因已经提前写过信告诉那位大人找到了她,所以不愿失信,故而才大胆恳求温监军,只说许一个全尸,求了些人情……还好将人弄了出来。”
薛放呼吸都急了些:“然后去了哪儿,还有你说的那位劳什子大人,我要名字。”
“事关他人隐私……”俞星臣皱眉。
薛放道:“俞大人,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偷偷把他害了?”
俞星臣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了声:“好吧,也许,你应该听说过安衍伯?”
薛放皱眉:“老爵爷?怎么跟他有关?”
俞星臣道:“老爵爷因思恋儿孙,百般找寻不得……先前有一回我去南边,无意中寻到线索,可公子早已下世,只有他的妻子独自抚养杨易,咳,当然是化名……那女子却也病入膏肓,我已然去迟了,杨易也因而一走了之。”
薛放震惊。
安衍伯府的事情不是什么隐秘。
老爵爷膝下本有一子,早跟门当户对的户部王员外府小姐定了亲,不料公子一次外派,竟跟本地女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非她不娶。
老爵爷性子燥烈,大怒之下竟不认亲生儿子,本是想逼迫公子回心转意,谁知公子就也赌气不曾再回京,一直都在外地,隐隐听说也有了孩子。
如今安衍伯年纪渐大,开始思念儿孙,只是公子仿佛也要跟京内断绝关系,有些难寻。
俞星臣道:“我因怜惜老爵爷一把年纪,才不惜做出此事,之前安衍伯得到消息,立即派人去接,当时杨易病情不佳,我也只能将人给了安衍伯所派之人,也许……已经接了回府内也未可知,你若回京,稍一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否是真。”
这一切,有来有去,毫无破绽。
甚至连杨仪乍见俞星臣时候那种悲恨的反应都似有了解释。
怪道她不愿回京,原来身世竟这样可怜。
薛放虽然知道俞星臣心机千层,但几乎却也在一瞬间便相信了他这话。
也不由得他不信,毕竟俞星臣的这“谎”,里头除了安衍伯外,却跟杨仪的身世遭遇,大同小异。
之前在人头谷,薛放被韩青点化。
他立刻飞马赶回笏山,把正在“闭关”的温英谋拽了出来。
面对薛放要把他炼制的那所谓“金丹”都塞进肚子里的威胁,温英谋只得告诉他真相。
至少是一部分真相。
温英谋道:“不错,下葬的那个,的确不是杨易。”
当时虽是夜晚,可薛放觉着一瞬间天都亮了。
这个问题从人头谷分别到赶回笏山,他牵挂了一路。
温英谋被四马攒蹄地吊在房梁上,薛放激动下一松手,他晃晃悠悠地仿佛荡秋千一样转动。
惊呼了声,温英谋忙又道:“俞主事说杨易是他相识之人,所以想保一个全尸,我自然不可能答应,谁知他手上握有一些不利于狄将军跟你的事,他愿意作为交换,我……心想用个将死之人,换个守口如瓶,倒也……划算。”
薛放问:“他握着些什么事?”
温英谋给他一把拽住绳索,惊魂稳定,道:“第一件,是郦阳曹方回的案子,咳,他查明那尸首是女子,一旦翻案,你跟隋旅帅都会被牵连。第二件,是……泸江、三寨,韩青虽已伏诛,但巡检司屠戮寨民,甚是不像话,再加上施武也有不利于俇族的举动,还有你的胡作非为……这可是巡检司监管失职,甚至会影响到狄将军。至于、第三件……就是小玉姑娘,你也知道原本她是该进京入宫的,虽然说她已经跟隋旅帅私定终身,但回京后如何复命,还是得靠俞主事,因此……”
用一个将死的人,换这么多“把柄”,这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所以温英谋肯干。
薛放再问温英谋俞星臣把人带去了哪里,温监军就再也不知道了。
厅中。
俞星臣说了这半晌,背上又有点儿疼。
但也值了。
他端详薛放的神情:“薛旅帅,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不过,我也有一件不解。”
薛放盯着他:“你又怎么。”
俞星臣道:“你不觉着……你对于杨易,实在是有点儿过于纠缠了吗?”他的言外之意,薛放听得出来。
薛放道:“你当然希望我不管不睬,倘若你起了歹心,暗害了他,自然无人追究。”
“呵,”俞星臣笑了笑:“你放心,我对天起誓,我绝不会……暗害,甚至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
在薛放听来,他是在维护安衍伯那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孙子”。
可听着仍是有些怪。
俞星臣却又道:“不过,旅帅对她所做,于公于私都已足够,甚至……有些超过了。我想,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
薛放没心思管这句话。
按理说,俞星臣的交代有头有尾,先前知道下葬的不是杨仪,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如今又知道杨仪不会被人所害,他的心已经放下大半,只是没见着人,他始终……
“不对。”薛放突然道。
俞星臣没法形容自己听见这句的时候,心头那惊颤的感觉。
幸而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哪里不对。”
薛放道:“明明有人看见他同你随行。”
俞星臣觉着自己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都死僵了。
难道方才那天衣无缝的一番话,就白费了?
难道还是功亏一篑。
“是么?怕是……看错了吧。”俞星臣心里有个影子在暴跳,面上却竟还是安静如水。
薛放盯着俞星臣:“巡检司衙门的人,岂会看错?你……又是在跟我说谎……”
正在这时,后厅里忽然有一点异样的响动。
如人轻咳。
薛放眼神骤变。
他如找到星火似的,不顾俞星臣,急闪身向后:“杨易?”
有个人在那里,躲躲闪闪,像是要出来,又像是要避开。
薛放风一样掠到,狠狠将他一把抓住:“我就知道你……”
他的喜悦在瞬间一涌而出,像是滔滔江河那样踊跃,但是很快,狂喜之色从他脸上消退,他呆在原地。
他确实抓住了一个人,一个……脸很白,气很虚,病歪歪的,看着有点弱不禁风的人。
但那不是杨仪。
对方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以及他死死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这、你……”
没有人看见,端坐在厅内的俞星臣,身子几乎往太师椅下滑了几分。
俞大人用有点儿颤抖的手,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真是……他几时这样狼狈过。
“你是谁!”薛放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好像前一刻还在云端上,可在看见面前之人的脸的时候,就被一脚踹了下来。
“我?”那人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把薛放从头看到脚:“我姓白,名淳,曾任太常寺博士,此番被吏部召唤回京。”
他探头看向俞星臣:“贤弟,这位小兄弟是?”
俞星臣吁了口气:“这位……原本在羁縻州任巡检司旅帅的,扈远侯之子,薛放薛十七郎。”
“啊,薛十七郎!久仰久仰!果然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白淳的声音也轻飘飘地,似乎比杨仪还见几分女气。
薛放拧眉,忘了自己还在掐着他的手臂。
白淳含笑打量面前的风流英武少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他缓缓抬起双手,仿佛在打拍子似的开始击掌,口中唱曲似的念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美哉,妙……”还未赞叹完,便又低头咳嗽起来。
他这弱不禁风,动辄就咳的做派倒也像是杨仪。
薛放才发怔,忽见白淳过于白皙的手,尾指兰花似的挑着。
他赶紧松开手,一阵恶寒。
作者有话说:
登老爷:你说你乖乖跟我一块回京不就行了?
17:我现在答应还不行嘛!
韦庄《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第101章 二更君
◎自断一腕,改换女装◎
金陵巡检司的人说看到一个病歪歪风吹就倒的人,跟俞星臣同行,薛放便以为是杨仪无疑。
如今见了白淳才知道,可能是那些人把他当做杨仪了。
他揉了揉额头,怅然若失。
不过,虽说没见着杨仪,心里难免不痛快,可俞星臣说的有鼻子有眼,想来不是说谎。
他先前担心杨仪会落入俞星臣手中、或者她有什么别的仇家,自然遭受折磨,还不知如何。
一想到就让他寝食难安。
如今听闻杨仪是回到她的“家里”去了,到底是个好消息。
既然如此,又说什么。
薛放定了定神,瞅了一眼白淳,转身。
“我不日就会回京,到时,若知道俞大人有什么言语不实的地方,少不得还要跟你新旧账目一起算。”
俞星臣道:“请。”
薛放往外就走,将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
“跟你身边那灵枢,为何不在?”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对,轻描淡写地说道:“因白兄初来金陵,我让灵枢陪他的身边之人出去转转。”
白淳正在打量薛放,听了这话,不由看向俞星臣,但他反应倒是快,笑道:“承蒙盛情实在过意不去。”
薛放当即没再言语。
等薛放离开,白淳走到俞星臣身旁:“灵枢分明是陪着……为何推到我身上?”
俞星臣道:“这自然有个缘故。”
白淳又思忖着:“缘故?方才我记得薛十七郎似乎叫了声‘杨易’?总不会他是来找那位杨先生的吧?”
“正是。”
“那你为何隐瞒?”白淳不解。
俞星臣道:“我正要跟你说此事,也有几句话叮嘱。”
那边薛放出了院门,跟他同行的问道:“十七弟,如何?”
薛放只走到马匹旁边,半晌才扬首一笑:“没事。虽没找见人,到底知道了些好些的消息。”
两个同僚军官对视一眼,这才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道:“是好消息就成,你好不容易来金陵一趟,却为这件事忙,都不肯先叫我们做个东……现在总算完了事,总该叫哥哥们请你去领略领略这金陵风光。”
另一个见他眉宇间仍有忧色,便笑道:“十七弟,你不来秦淮河,等于白来了金陵,方才那些女娘们见了你,都浪的那样……不过,想来你看不上他们,哥哥给你找个绝色极好的如何?”
薛放心里转的,竟都是杨仪的影子,只想早点回京,一寻究竟。
可又想起俞星臣说……的什么“纠缠过甚,到此为止”,又有点犹豫。
终于,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有什么可纠缠的,从南到北,不过是想他一眼而已,只要他真的好好的,那就……罢了。”
当下,竟也不肯再跟这些人去吃花酒,便只推说京内老侯爷的病,得着急回去,这些将官们听闻如此,也就不敢强留了。
秦淮河畔。
杨仪只听到灵枢吩咐:“快划!”然后船明显地就加快了。
“怎么了?”杨仪察觉不对,抬头看向灵枢,灵枢扫了眼岸上,道:“没事,我怕咱们在外头耽搁太久,恐怕大人担心。”
杨仪哼了声,便不做声。眼见船从桥下经过,就听到“噗通”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原来是那胖子被扔进了河内。
杨仪惊问:“这是在做什么?”
灵枢吞了口气,还是那弹琵琶的花娘抿嘴一笑,道:“这是本地有名的纨绔花花公子史二爷,常干那欺男霸女的事儿,今日也总算遇到扎手碰头的硬点子了。”
杨仪正看胖子在水里挣扎,闻言道:“什么硬点子?”
花娘也往岸上遥遥看了眼,可惜已经隔着树荫,看不清了:“方才那个小公子,大概是巡检司的人,生得真真是好,也难怪那史二郎看的发傻了。”
杨仪听到“巡检司”,心头一动,但转念想,薛放此刻多半还在羁縻州,纵然是生上翅膀,也是没这么快的。
灵枢在旁心怀鬼胎的,撺掇道:“到前面就上岸吧?”
杨仪虽意犹未尽,但提到薛放,不知为何有些游兴大减,意兴阑珊起来。
当下两人到前头小渡口上岸,沿路往回走。
走不多时,眼见是冷波巷的随从跑来:“登二爷已经先回了客栈,临行嘱咐我们大人说,请先生前去客栈相见,有话相商。”
杨仪低头沉吟,顷刻才道:“请带路。”
枫来客栈。
杨登站在窗前,向外看去。
此处离闹市略远,颇为清净,楼下便是长街,来往人众看的很是清楚。
他瞧见马车在楼下停住,杨仪下车,她自在地抚了抚衣袖,整了整袍摆,随人缓步走了进来。
看她的动作,再加上先前在冷波巷那里她的那些谈吐,杨登知道,俞星臣所谓是他叫换男装的说法,乃是骗自己。
歪头看着杨仪进门,杨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多时,门上敲了敲。
杨登抬头:“进来吧。”
在杨仪进门之前,灵枢看着她。
冷波巷那边的时候,“父慈女孝”的场景,灵枢其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此时略担心,他竟问道:“要我陪着么?”
杨仪诧异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道:“不必。”
进了门,杨仪向着杨登微微欠身:“父亲。”
杨登抬头,脸色复杂。
假如不知道杨仪是个女孩儿,真以为会是个儿子,假如是个儿子……
他道:“你去哪里了?”
杨仪泰然自若地:“到秦淮河上听了听曲子。”
杨登目瞪口呆:“你……”他匪夷所思地望着杨仪:“你怎么好的不学,学那些男人去干这些!”
“这些什么?父亲说的我不懂,先前俞主事在船上也请过花娘唱曲,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杨登欲言又止,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
他喝了口水缓了缓:“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在苏州的差事已经完结,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你便……随我家去。”
“我先前说的话,父亲莫非忘了。”
“你还敢提,”杨登呵斥:“那些话,我只当作是你赌气使性子的气话,你也从此不必再提。”
杨仪皱眉。
“何况,”杨登道:“你母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杨家,岂可违背她的遗愿?你若真想如此,违母逆父,无天无地,那还成个什么人了!”
杨仪一笑:“先前父亲说我胡闹,问我难道想跟母亲一样下场,怎么如今却尊重起她的遗愿来了。”
杨登愕然,杨仪又道:“我更加不懂,对父亲而言,母亲又是怎样的下场?而母亲……到底又是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杨登蓦地站起身:“你在说什么!”
杨仪望着他,这些话是她两辈子都没有说出口的,现在她决定说个清楚:“我想,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下场,兴许是因为,母亲嫁给了你?”
杨登的眼睛瞪大,手在桌上狠狠地一拍:“你放肆!”
杨仪不理,转身走开两步:“至于你叫我回去,学什么规矩教养,到最后,或许也像是母亲一样,嫁给一个不知是什么品性的男人,然后……”
说到这里杨仪突然一阵恍惚。
也许,她宁肯像是母亲那样,与其不明不白死在俞家,倒不如怀着孩子一走了之。
母亲的想法她猜不透,到底为什么会怀着孩子离开。
应该不是因为喜欢孩子吧。
据杨仪回想,母亲不是很待见她。
但是杨仪不一样,她喜欢她曾经拥有的那个“孩子”,虽然她连跟他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她真的有那样一个孩子,她会用尽所有来保护它。
只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对杨登来说,母亲最后的选择是“那样的下场”。
而对杨仪而言,曾经她甚至连选择“那样的下场”的资格都没有。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话,杨家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一个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会认一个十多年没管过我们的父亲……”
杨登挥出一巴掌。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点距离,只是手指扫过杨仪的脸颊,并不重。
但这已经足够了。
杨仪道:“登二爷,您已经有了妻子跟女儿,也不必稀罕我这个从来不受宠的人,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后退两步,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以为是我不想管不想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有没有给过我这个机会!”身后,杨登厉声大喝。
什么?杨仪站住脚步。
杨登盯着她:“在你看来,错的是我,是我不想让你们好好在家,赶走了你们娘两,是我不想找她回来,杨仪,你跟你母亲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么脾性,什么行事,你难道不清楚?若非她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只要她愿意,谁又能更改?”
杨仪回身:“你,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要离开的,”杨登负手,那只打过杨仪的伤手因为突然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握了握:“当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变,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为她回了娘家,忙去寻,一无所获,我派人到处去找,京城,京郊……我亲自去求顺天府的人,加派人手,足足找了个三个月,他们都说,她死了。”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最后三个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样的轻。
杨仪咬住唇。
“外头怎么说,我不管,可是你……”杨登本是儒雅的面相,此刻眼睛却瞪得极圆,他的眼睛极亮,烁烁逼人似的:“我不信她就这么死了,依旧东奔西走四处寻找,或许找她回来已经不重要,至少我想问她,为什么就走了,我做了错什么?值得她带着孩子走的无影无踪?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在外头不易,你更不知道我多少次盼着她能带孩子回来,可没有!你以为我就过得很好了,你……”
杨仪听到这里无法容忍,道:“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年不到,就迎了新人进门?”
“新人。”杨登呵地笑了。
他往杨仪身边走了两步,把自己右手的袖子拉起来:“你既然也会医术,你自己看,你觉着这是怎么伤的!”
杨仪目光所见,是杨登手腕上的一处疤痕,正在筋脉处,像是被什么砸伤了的,伤疤纠结于斯。
砸在这里,势必影响杨登手上筋脉,手虽然还能动,但诊脉却大失精确,对一个大夫而言这算是致命伤了。
能造成这种伤,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要报复他……若说自己不小心伤到,很难。
杨仪疑惑。
杨登道:“从她带你离开后,我就无心替人看诊了,有一次架不住别人的请求,心神恍惚的,竟给人开错了药。”
这件事是他心底隐秘,除了杨家几个长辈,其他人并不知晓,杨登望着杨仪:“你既然也会医术,你想想看,白术散中的甘草换成了甘遂,会怎么样。”
“甘遂甘草,这是十八反,而且甘遂微毒……改了这个,白术散的药性……”杨仪不由紧盯着杨登,“你给谁开了这药?”
“给谁?不过是个人罢了,给谁不一样。”杨登摆摆手:“总之,病者因为这幅药,病症加重,几乎危及性命。”
“然后呢……”
“是漕运使顾家从中周旋,才总算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杨仪想问,又打住。
顾家从中周旋了这件事,然后就把女儿给了杨登?
这其中自然是顾家跟杨家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
可不管怎么看,都是顾家吃亏才是!
杨登看着那只手:“当初我向岳父求亲之时,他叫我好生对待你母亲,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对她不好,就叫我断了这只手,一辈子不得行医。我当时想,兴许这是报应……”
杨仪不寒而栗:“这只手……?!”
杨登把手放下,他恢复了原先冷静的神情:“是我自己砸了的。几乎害死了人,我已没资格行医,且你母亲不知所踪却又再迎新人进门,也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不管如何,我都是亏欠了。”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你、你竟然……”手对于大夫而言何等重要,杨登这是自毁前程!
她的母亲并没有跟她多提过杨家的事情,十分的心思,倒有九分是用在督促她学医上。
而杨登既然迎了顾家女做二房,又过了这么多年,原配毫无消息,按理说,早该向官府报“亡故”,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扶了顾家女为继室。
可至今,杨甯的母亲还只是个姨娘的身份。
难道,是因为杨登……
杨登的声音低沉:“我自问并无对她不住的地方,可她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一个明白的机会,就算是民间含冤受屈,也能找个公堂击鼓,我找谁去?我又能跟谁说?如今连你也来指责我……”
他深深呼吸,看向杨仪,有点惨痛的:“你知不知道,我初见到你……你冷冷地瞪着人的时候,跟你母亲多像!”
前世,杨登一向对她很冷淡,本来杨仪以为杨登是不喜欢她这个从外头回来的女儿。
她看看杨登的手,内心五味杂陈。
“跟我回去吧。”杨登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哑哑地他道:“仪儿,我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且,好歹叫我尽一尽心吧。”
杨仪沉默。
门外,灵枢总算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杨仪沐浴更衣,杨登亲自送了两个包裹,一个是杨仪落在冷波巷的,一个是新的。
杨登望着她:“这里有两套衣物,你好歹换上……是女装。”
见杨仪不出声,他又道:“我先前去了冷波巷,给俞主事看过,他的伤并无大碍,放心。”
说了这句话,杨登试探似的问:“仪儿,俞主事……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对你可好?”
杨仪淡淡道:“是我命运不济撞在他手里,以后两不相干就是了,如此而已。”
次日启程,杨登出门,却见杨仪已经换了一套素缎斜襟大袖衫子,底下暗蓝褶裙,被长大的斜襟衫遮住,只露出底下裙摆,头发因不会梳,仍是挽着一个髻,额前罩着网巾。
她身子太单弱,这套宽绰的裙衫,在她身上飘飘袅袅,莹然出尘。
加上清水明玉一般的面容,看着倒像是个偷穿了女装的粉妆玉琢的小公子。
杨登哭笑不得,看了她半晌,忽然想起来:“昨儿临时找了个丫头,以后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你。”
杨仪第一次换了女装,本有些不自在,还好杨登并未说什么。
她跟着看去,才发现此时,并不见昨儿见过的那些人,竟都换了新的。
而随着杨登一声呼唤,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伶伶俐俐地从楼梯上跑上来,屈膝行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