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瞪了杨仪一眼,转身,匆匆地往前去了。
杨仪不置可否。
平静地目送杨登离开,昔日自己敬畏有加的人,此时突然觉着……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杨仪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竟会如此,不管是杨登斥责自己,威胁自己,诋毁自己,她好像……没那么在意,也没那么受伤了。
而此时望着杨登离开,杨仪的心里竟有些莫名的轻松。
她的唇微微牵动,那是一个不由自主的笑。
“先生……”鬼鬼祟祟,是灵枢站在门内:“先生,我们大人的伤口流了血。您快给看看吧。”
杨仪想到杨登方才说什么“赤身裸/体”,心里顿时生出一股逆反之意:他不是不许自己看男人的“裸/体”么?
欣然转身入内,却见俞星臣侧身靠坐椅上,双目微闭,衣领稍微敞开,两颊汗意未退。
杨仪走到近前,手指把他的领子挑了挑。
俞星臣受惊似的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很是意外。
灵枢忙过来扶着,帮忙把衣衫褪下些许。
杨仪一瞧:“这不是已经敷药了么?也没有大碍。”
灵枢看了俞星臣一眼:“大人的脸色不太好,我担心……”往后退下。
杨仪忽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跟他隔开些:“怎么了俞大人,总不成是想知道杨老爷跟我说了什么吧。”
俞星臣将自己的衣领拉起了些:“登老爷也许会有些严厉的话,你勿要介意,他还是很在意你的,不然也不会特意从苏州赶过来。”
杨仪冷淡:“多谢关心,我们方才十分的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俞星臣听出她话中明显的嘲讽:“杨仪,你总不能真的一辈子漂泊在外……”
“俞大人倒是真心为我着想起来?”杨仪不耐烦地转开头:“免开尊口,我不爱听。”
对他恭敬从命察言观色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任何人的脸色都不想看。
两人正说着,就见杨登跟另一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人一眼看见了杨仪,立刻叫道:“啊!我就知道是你,杨先生。”
杨仪有点意外,原来这突然而来的人,竟正是之前在焦山渡船上见过的白淳,也就是那位被她揭破隐私的白大人。
俞星臣微微坐直了些,白淳却先小步过来:“二爷都跟我说了,你身上有伤不便挪动,且歇着。”
“见谅。”俞星臣向着白淳含笑致歉。
白淳道:“好好地为何会伤着?你们当钦差的可是不容易的很。对了,上次我说先谢你吉言,倒没想到,你前脚才走,后脚吏部就召我进京了,呵呵,倒像是你是我的喜报神一般。”
俞星臣道:“恭喜。”
白淳握握他的手,又看向杨仪,回头对杨登道:“二爷,你们杨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能耐的后起之秀,为何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房的?总该不会是二爷在外头偷偷地养了个亲生儿子吧?”
他是个风流不羁的人,说这话自然也是因为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打趣杨登的。
杨登的脸色十分难看。
因为看到他的脸色难看,所以杨仪竟越发的坦然自在,见杨登不语,杨仪便道:“白大人误会了,我这种卑寒出身之人,怎么可能跟杨家有何干系呢。那夜只是俞大人说笑罢了。”
“是吗?”白淳惊讶,“可……哎呀,我以为你医术那样高明,必是杨家人无疑,还感慨杨家总算后继有人、指不定就会重振家声了呢……”
杨登的脸色复杂之极:“白大人,她不过是……少年玩闹,肤浅无知而已,休要捧杀了。”
白淳使劲摇头:“登二爷,你忘了一句话,后生可畏。我看杨先生的医术,不在你二爷之下。”
杨仪凉凉地说道:“白大人,杨老爷说的也对,也许在下只是‘侥幸’而已。”
杨登听见“侥幸”,又惊又怒。
厅内的气氛微妙绝伦,俞星臣适时地咳了两声:“白兄,不如和世翁一同坐了好生说话,先喝口茶。”
趁着他们寒暄,杨仪往外。
俞星臣看了眼灵枢,灵枢急忙跟上离开。
杨仪原本想,上了岸,就找一处地方先歇歇脚,可是跟杨登这么一碰面,她突然竟不觉着累乏了。
就好像原本的疲惫,被一股莫名的东西给压制住。
她走过月洞门,忽然止步:“你要跟着便出来,不必鬼祟。”
灵枢因怕她不高兴,就只悄悄地,见她知道,索性走到跟前:“先生不歇会儿,要去哪里?”
杨仪道:“我虽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来过金陵,也不知能逗留多久,想出去看看,你可认路?”
灵枢见她肯跟自己说话,心里高兴,竟道:“我原先来过两次,府里在城中有几处房产,有时候打这里经过,权且落脚。”
“哦……”俞府的产业不少,金陵城里也有家业这件事,杨仪有所耳闻,她不觉着惊讶,便随口道,“幸好不是三处,不然就是狡兔三窟了。”
两人出门,灵枢扶着她上车,一路往那热闹的名胜地方去逛。
不觉到了秦淮河边上,只觉香风阵阵,耳畔都是莺声燕语,杨仪便下车步行。
此刻河中有好些画舫缓缓驶过,碧波荡漾,船内时不时传出鼓乐弹唱,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灵枢问:“先生要不要也去坐一坐?”
杨仪囊中羞涩:“你可有钱?”
灵枢摸了摸口袋:“先生需要多少?”
杨仪想起焦山渡那夜,向往:“我想也跟你主子一样,再请一个会唱曲的娘子,能吗?”
灵枢意外,讪讪地:“贵的怕是请不起。”
杨仪感慨:“你可真真老实,跟着那样的主子,还是这个脾性,也是你‘出淤泥而不染’,死脑筋,请个便宜些的就是了。”
画舫在河道中自在地划过。
唱曲的娘子在旁边弹着琵琶,虽不如那夜所听,但杨仪已是很满足。
半躺在柔软舒服的锦缎垫子上,嘴里含着一块甜腻的糕,耳畔流水伴奏着乐唱。
双眸似开似闭,时而可见高蓝的远空,跟贴近水面的绿树成荫。
杨仪只觉着今夕何夕,此乐何极。
正陶醉其中,岸上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
惊呼声,亦有女子过于甜腻颇具挑逗的调笑。
杨仪并没有动,毕竟于这闹世之中,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她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想就草草结束。
灵枢却警觉地往外看去。
他轻易地从人群中瞧见一道拔群出众的身影端坐于马背上,正打马自岸上经过。
而就在灵枢盯着他的瞬间,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那人于马上回头。
鲜明入鬓的剑眉,锋芒毕露的双眸。
那是曾让灵枢十分恐惧的人,他汗毛倒竖,想闪避,但对方已看见了他。
作者有话说:
11开始怼天怼地模式,哈哈哈
17:啊,我先前毛绒公仔般的姐姐~快把她还给我!


第100章 新的加更君
◎与我同行,阴差阳错◎
对灵枢而言,唤醒他恐惧的不是刀剑压颈性命受迫。
而是自己想要拼了命要维护的主人被人轻易拿捏生死,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当初在云阳驿馆的那一幕,可谓是灵枢的噩梦。
所以在离开羁縻州的时候,最松了口气的是灵枢,终于可以远离那个比刀剑还锋利的人了。
可如今他又看见了他的噩梦之源,那个人——薛十七郎。
他怎么会在这!
灵枢猛然反应过来,是了,杨仪!
他不能让薛放跟杨仪照面。
侥幸的是,杨仪如今正躺在船舱中,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灵枢所带的钱不多,只够雇的起一艘最多能容四五人的简陋小舫,说是“舫”,不如说是稍作打扮的乌篷船,一个中等姿色略有年纪的花娘,坐在船舷旁弹奏,不管是船还是花娘,都透着些“寒酸”。
薛放在岸边马上。
跟此处相隔大概十数丈远,不算太远,但也绝算不上近。
薛放在发现灵枢的瞬间,也把他跟那艘船、以及船边的花娘看了个清楚。
他虽然没瞧见杨仪在里头,但却知道这船内必定有人。
灵枢跟俞星臣可谓形影不离,除了俞星臣也没别的需要灵枢相陪相随的人,所以起初,薛放便以为那船舱中必是俞星臣。
可很快他觉着不是,因为不管是船还是那唱曲的花娘,都配不上俞星臣的身份。
倒不是说薛放高看俞星臣,而是因为俞大人绝不会委屈自己在这种又旧又寒酸的小破船上、面对那又老又艳俗的花娘,听那种糟蹋耳朵的曲子的。
薛放心头转念,冷不防一个醉醺醺的胖子撞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马缰绳道:“哪里来的小子,你撞了爷,怎么就不下马道歉……”
话未说完,突然看见薛放的脸,顿时双眼直了。
薛放把缰绳一抖扯了回来:“滚开。”
那胖子只管呆看,凑的近,猛然被缰绳扫到了脸,他捂着脸才叫了声,顿时有三四个随从围了上来:“敢打我们史二爷,是活得不耐烦了!”
薛放正想要下马一探究竟,见这些人凑过来,手中的马鞭一紧,这若是抡了出去,这里眨眼的功夫,指定不会有一个囫囵人。
“十七弟!”前方有人及时出声:“莫要跟他们纠缠,快来。”
薛放心下犹豫,不料那胖子重又拽住他的缰绳:“好兄弟,怪道方才那些贱人都看你看直了眼,连我也是一看就喜欢的……你下来我们喝杯酒去……”
薛放眉头一皱。
手腕抖动,马鞭当空扬起,卷住那人脖子,刷地一抽!
胖子硕大的身形仿佛一头飞起的猪,被无形之力拽着,猛地向旁边的河中被扔了出去。
此时前方的人阻拦不及,见状吓了一跳,赶忙打马回来。
此刻那胖子在水里跟葫芦一样上下,他见众恶奴还在发呆,便喝道:“还不去快去救!等捞尸吗?”
几个小厮才慌忙下水。
那人见薛放眉眼带愠,忙摁住他的手:“别在这儿跟无关紧要的人生气,刚才他们来报,说是找到你要的那人了,他今日才到,在冷波巷那里落脚。”
瞥了眼在河里浮沉的几人,又道:“你猜怎么着,跟他随行的确实有个满脸病容风吹就倒的……”
薛放听到前半截还觉寻常,听到后面一句,不由一震:“当真?”
“是衙门兄弟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咱们快去,免得迟则生变。”
薛放浑身血热,“快走!”
他打马之时才想起了灵枢,忙回头看了眼,见那小船已经从树荫底下滑了过去,穿过石桥,飘飘荡荡不知哪里去了。
冷波巷的别院内,俞星臣,白淳跟杨登三人说了会儿话,白淳的气喘发作,俞星臣请他到后院服药歇息。
白淳跟他素来交好,知道他必跟杨登有体己话,加上才来,也不想就即刻离开,且俞星臣尚有挽留之意,于是从善如流。
俞星臣吃了几颗杨仪给的药丸,觉着精神好些,背后的伤因为敷了药也轻了许多。
他看向杨登:“世翁跟……姑娘相见如何?”
杨登还没开口,先叹息摇头:“不想好好的女孩子,竟变成这个模样,毫无规矩,亦无礼节,若非我早知道是她,还以为是个男子。”
俞星臣之前在认出杨仪之时,心情跟杨登差不多,都觉着杨仪太放诞,行为简直不似女子。
可现在听到自己的心声被杨登说出来,他反而……觉着杨登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毕竟是生父。
俞星臣温声道:“世翁倒也不好太苛责姑娘,毕竟从小流落在外,凡事都必亲力亲为,也无相助之人,哪里还能像是大家子后院里锦衣玉食教养出来的呢。”
杨登不由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惊讶地看向俞星臣:“先前你在信上,只说找到了她,详细一概没提,不知,是在何处如何寻到的?”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俞星臣回想羁縻州种种,心想这些若说出来,只怕杨登将灵魂出窍:“也是一言难尽,世翁不必介怀,我只负责把姑娘交给你,从今往后,过去的事我一字不提,就算回了京,也只当没见过姑娘的。世翁回府,也该只说是在亲戚家里找到的方可无碍。”
杨登复颔首,颇为欣慰,他知道俞星臣说这些话是在保全杨仪的名声。
可想到杨仪方才的话,他叹道:“可我见她……说话气盛的很,且大有不愿回府的意思,我倒是担心,若她的脾气像是她的母亲一样执拗不听人劝,那可属实不知如何是好了。”
俞星臣十分耐心地:“再怎么样,世翁也是姑娘的父亲,可她从小并没见过世翁,初次见了,有些不适也是情理之中,但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世翁只消再多些宽容之心,叫姑娘知道为人父母的苦意,她必定明白。”
杨登无奈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杨登有道:“却不知她又去了何处,我心想着,苏州那边差事已经交割完毕,既然接到了她,就该立刻启程回京了,可是你……”
“世翁不必以我为虑,我的伤……或许还得在此将养一两日,世翁大可先带姑娘回京,正好也跟我的行程错开,将来说起来更不至于被人见疑。”
“你想的周到,”杨登打定了主意,道:“也只能这样了。”
俞星臣又道:“另外,世翁对外也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告诉人是我带姑娘回来的。以及姑娘那边,当温缓相待才好。”
“贤侄安心,”杨登起身:“我先回客栈收拾,回头……”
俞星臣道:“我让人直接送姑娘过去客栈就是了。”说到这里,又有点忧虑,怕杨仪的性子,跟杨登一言不合,谁知又会如何?
可惜他今日实在破例说了太多话,若还再叮嘱,就显得怪异了。
杨登叫他安坐不必送,自行往外。
正将到大门口,便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刚走到门口,前方有一匹高头大马停住。
杨登正寻思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到了邸院口还不下马,抬头一看,忽然怔住。
马上的薛放本正打量门首,忽见有人出来,便也垂眸。
四目相对,杨登突然惊喜交加地指着他:“你是……是薛家十七,十七贤侄不是?”
薛放看着面前的杨登,意外之际,罕见地笑了,他利落一跃下地,抱拳躬身:“二老爷,你怎么在这里?”
“我……”杨登正欲开口,想起俞星臣的话,忙道:“我原本在苏州办差,顺便还有点私事处理,因听闻俞主事行经金陵,便特意过来拜会。你又是几时离开羁縻州的?在这儿是路过呢,还是有什么调令?”
“巧了,我也要回京,顺便……”薛放阴沉地瞪了眼内宅:“也来拜会拜会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