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太吃惊哟!”
真寻的回答让武泽有些意外。
“我只是想,果然啊。”
“果然?”
“我刚才说了嘛,有话要和老武说,于是下了楼,对吧?我要说的本来就是这件事。”
真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吗?怎么意识到的?
“贯太郎的字谜游戏上,老武写过‘白头翁’几个字对吧?我刚好偶然看到那一页。其他的空格全都是贯太郎的字,只有这个地方不一样,而且我感觉这几个字和一直送钱过来的信封上的字有点儿像。所以我有点儿奇怪。正好手边还留着一封信,我就比较了一下,果然很像。你看,我们住的地方叫‘Dream足立’这个奇怪名字,ド、リ、ム,这几个字都很像。所以我就问贯太郎,这个‘白头翁’的字是谁写的,对吧?”(白头翁日语写法是ムクドリ,Dream日语写法是ドリーム,两个单词里都有ド、リ、ム。)
“啊,是的。”贯太郎有点儿弄不清状况。
“贯太郎说是老武写的。这么一来,很多事情我就想通了。在上野公园,听我说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为什么让我搬到自己家来住;为什么问我要是遇见了那个逼妈妈自杀的人会怎么样;姐姐和贯太郎跟在我后面搬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向老铁解释,把我们全都收留下来;等等。”
真寻轻轻笑了。
“我知道了老武过去做的事,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做了。我曾想说不定会想杀了你哟。要是看到你摆出假惺惺的和善态度,我说不定会张口骂你,冲过去打你。想到自己会这么做,我也不安了。总而言之,还是不要看见老武比较好吧,不要待在一起比较好。所以,那时候我提出要搬走。”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这样说来,真寻突然那么说,确实刚好是武泽在昏暗的厨房和老铁酌酒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不过说到一半的时候,窗外出现了整理人,话就那么搁下了。然后那天傍晚后院起火,状况骤然变化,之后更急转直下。
“那……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武泽对只能问这种无聊问题的自己感到厌恶。但是真寻坦率地回答了。
“我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我一个人拼命想,想啊想……最后想出来了。”
真寻直直看着武泽。
“我现在已经不恨老武了——这就是结论。痛恨的对象不是老武。老武不是坏人,坏的是命令老武做残酷工作的高利贷组织的那些家伙。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们的妈妈被放高利贷的人逼得自杀了。老武只是偶然在同一时间,被同一伙人逼着去做这样的工作而已。我这样分开考虑。慢慢地也就真的这么想了。所以我把老武的事情,还有自己得出的结论,全都告诉了姐姐。姐姐一开始也非常吃惊,不过最后接受了我的想法,一定是因为这是正确的结论。”
武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到了这时候,又开始介意钱的事了。”
“钱是说——”
“喏,老武送来的钱啊。一直都想着要扔,可是一直都没舍得扔……像背着沉重的负担一样。”
旁边的弥寻点点头。真寻继续说:“那个负担变得越来越重。因为那些钱什么都不是,只会把老武和妈妈的自杀关联在一起。”
也许确实如此。
真寻换了个语气,显出欢快的样子看着武泽。
“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对我和姐姐来说,是一石三鸟。可以向放高利贷的家伙替死去的妈妈和鸡冠报仇;在作战中处理掉老武的钱,就能卸下沉重的负担;还有像是兑换一样,把带着的钱换成能花的钱。啊……虽然最终没能成功。”
真寻脸上没有遗憾之色,而是像吹散了什么似的,或像签署了什么协议一样,表情很轻松。
“老武对我们隐瞒了实情,我们也隐瞒了哟,是吧,姐姐?”
真寻望着姐姐,弥寻点点头。
“老武骗了我们,我们也骗了老武。”
两个人仿佛在说“彼此彼此”。那话尖锐地刺入武泽的心。自己明明是绝对不该原谅的人。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和她们两个隐瞒的小小的事,两方的重量完全不成比例。不知怎么,在武泽的眼中,她们两个的脸仿佛变成了沙代的模样。那个自己从外面回家、进玄关的时候,从房间里欢欣雀跃地跑过来,把学校的事、读过的书一件件说给自己听的沙代的模样。
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回答才好?武泽只能怔怔地盯着眼前两个人逐渐模糊的脸庞。
“啊,老武。”老铁突然叫了一声。
“我想起一件不错的事,要听吗?”
“什么啊?”
“信天翁作战计划,趁现在改一下最后的部分,怎么样?”
“改?”
“你看,这么宏大的一个计划,最后没能搞到钱,不是很奇怪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武泽明白了老铁的意思,是在说那个吧,要把那个弄来。
“钱啊……”
他们飞快地扫了一圈,真寻、弥寻、贯太郎,从表情上看,三个人应该也都明白了。反对者——似乎没有。
“收吗?”真寻笑了。
“承蒙美意了呀!”弥寻也说。
“那我也能分一份吗?”贯太郎问两个人。
“当然是平分哟。”两个人齐声回答。
“那就分吧!”
老铁一声令下,五个人同时右转,跑回夜晚的小巷。长方形的窗户被甩在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回响。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幢二层的小楼。五个人拥成一团冲进小楼的门厅,然后直奔楼梯而去。他们争先恐后地跑上房顶,白色纸袋还在那儿。老铁第一个抢到它,开心地大叫:“作战结束!”
他把袋子放在胸前打开,给武泽他们看里面——许多一万日元的纸币。那是真寻和弥寻旅行包里剩余的钱。虽说是剩余部分,也是不小的数目。不管怎么说,这次作战没花费太多钱,而且七年间武泽连续不断送给两个人的钱也很多。
“那些家伙吃亏了啊。”老铁抬头望向十楼的走廊。
“是啊,没想到这里面会放真钱啊。”
当然,纸袋里面不会全是现金。二十捆左右大部分是白纸,只有上下几张是真的。纸捆上面又扔了许多零散的纸币。这里面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原本应该从事务所的保险柜里抢差不多两千万日元,这里的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至少有两百万日元。
武泽他们担心的是,如果真寻和弥寻交换之后,敌人来到这边的房顶上,看了袋子里的东西露馅儿了就不好办了,所以做了这样的计划。提出这一点的当然是真寻和弥寻。她们早就下了决心,要在作战中花光所有的钱,所以提出把剩下的钱这么用掉。对这个提议,谁也没有反对。白白把钱扔掉固然可惜,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纸袋是作战的最后关键,是成功的莫大保证。
“这些钱分成五份,差不多刚好可以成为各自生活的启动资金吧。对了,既然是平分,老武也拿哟。”
“我?”真寻的话让老武缩了一下。
“不拿不行哟!”弥寻啪地拍了武泽的后背一下。
“因为是五个人参加的作战。”
弥寻的声音中渗透笑意,眼神却是认真的。武泽在想她们为什么也让自己从中分一份。想啊,想啊,这不是草率的意见,而是两个人真挚的决断吧。
“我知道了。”
似乎一直在等武泽的回答一般,老铁低低叫了一句“撤退!”。不知是不是云散了,房顶上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在五个人的周围慢慢流动。
武泽想,这份景色,自己一定永生难忘。
于是,作战结束了。
岁月流逝。
春去夏来,初闻九月之声的时候,老铁死了。
在病房里陪护他走到终点的,只有武泽一个人。
呼吸停止的前一天,老铁一直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枕边放着阿拉蕾的杯子和圣诞树的装饰星星,瘦到不成人形的脸颊缩在被褥里。
房间里的窗帘拉开了三十多厘米,透过它可以看到一群红蜻蜓。蜻蜓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悬停在空中,飞快扇动的翅膀几乎辨不出动作。忽然,大约是吹过一阵风,红蜻蜓群急速移动起来,从窗帘的缝隙间消失了。
“我说过的吧,老武,我死的时候就会是这样的。”老铁翕动着干涸的嘴唇,喃喃低语。
“马上就要死了,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是在探望你吗?”武泽故意粗声粗气地说。
老铁把头挪到枕头上,用深陷的眼窝盯着他。在那无力的视线中,武泽看到的是无法遮掩的孤独。
老铁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说老武,你见过乌鸦的尸体吗?”
“哎,没有。”
“想过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武泽默默摇了摇头。
“乌鸦如果死在外面什么地方,因为碍眼而且不卫生,马上就会被收拾掉。如果死在窝里,就会被其他乌鸦吃掉。所以不管怎样都看不到尸体。”
老铁吸了一口气,喉间发出细细的声音。
“就像个破烂儿一样,要么被收拾掉,要么被其他乌鸦吃掉,反正都会被忘掉。”
“我可不吃,你这家伙吃了要闹肚子的。”
“老武,你不是不做乌鸦了吗?”
老铁轻轻笑了。然后他拿起阿拉蕾的杯子和圣诞树的装饰星星,望着它们出神。他始终望着它们。
在呆呆出神的老铁旁边,武泽回想起那一天。
信天翁作战结束的那一天。
[1] 日本2DK的户型类似于两室一厅,这个一厅兼具厨房和客厅的功能。——编者注
第6章 乌鸦 CROW
(一)
回到旅馆的房间,武泽他们平分了纸袋里的钱,然后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他们出了旅馆各自分开。不是一起回到原来的住处,而是趁着清晨全体解散。
“我有件事情想说。”在旅馆门前这样开口的是弥寻。
“就这么解散了吧?”
面对颇感意外而回头的武泽,弥寻解释说,要是再回去的话,说不定又不想出来了。
“等在哪儿落脚之后再和你联系。”
真寻和贯太郎也看着武泽。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三个人好像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虽然困惑,但也没有阻止的道理,最终武泽只有点头。再继续待在一起,一定会在同一个窝里相互舔舐伤口的。开始的时候也许让人感觉惬意,但要是一直舔下去的话,伤口迟早会化脓,谁都没办法离开小窝了。这样的想法其实武泽也有。
“我也在想,差不多到了离开的时候了。”连老铁也犹犹豫豫地开口说。
“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
“不是这个意思,”老铁摇摇头,脸上显出一丝哀愁的笑容,“我到底也是个男人嘛。”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但语气分明显示出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于是,五个人在炫目朝阳的映照下,在旅馆门前分别了。弥寻、真寻和贯太郎三个人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似乎暂时还打算一起生活。武泽和老铁并排目送三个人离去,然后,两人相视一笑,也分别向左右两边走去。武泽感觉自己一旦回头,就会有奇怪的感情涌上来,肯定会一下子不知所措,于是带着几分逞强的意思,他径直向前,绝不回头。
(二)
从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月。
临近夏天,公寓狭小窗户外的天空,清澄得近乎透明。武泽在房间一角盘腿而坐仰望天空,身后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接着是邮件掉在信箱底部的声音。
和平时一样,武泽立刻站起身,出了玄关的门。这次租的房子是在一楼,走到邮箱只需几秒钟。武泽带着淡淡的期待,打开铁制的小门。从前在心中徘徊的不安已经没有了,自己已经没有敌人了。相反,却有也许会寄信或明信片来的朋友。
“哦!”
看到邮箱里的一枚明信片,武泽情不自禁发出了轻叹。
河合弥寻、河合真寻、石屋贯太郎,三个名字写在上面。似乎每个都是各自的亲笔签名。
之前也收到过一次三个人寄来的明信片。那张明信片只是通报自己新的住处的,内容很简单,其他什么都没写。但是这回不一样。像是听校长训话的小学生写的,工工整整的竖排文字以适当的等分间距排列在白纸的表面。那是贯太郎的字,被迫写的吧。
明信片上首先是常识性的节气寒暄,完全不像三个人的日常作风。然后是弥寻开始作为商社的事务员上班的事,真寻从本周开始在快餐食品店做店员的事,还有贯太郎也将去制造魔术道具的工厂工作的事。再然后,以一种很生硬的说法,贯太郎顺便提了一下自己的阳痿正在变好。正在变好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武泽决定还是不去想象了。贯太郎也许从火口的事上重新发现了自己身为男子汉的自觉,所以阳痿因此变好了吧,武泽想。
方便的时候来玩吧,明信片上这样邀请。
最后还写着一个消息,那是真寻的字。几天前,三个人住的公寓里出现了一只小猫。晚上他们在吃中华凉面的时候,听到咯吱咯吱挠门的声音,出去一看,一只小猫待在那里。那绝对是鸡冠转生的,真寻写道。那只小猫和死去的鸡冠非常像。但是它头上没有那撮硬硬的毛,也就是当初起“鸡冠”那个名字的硬毛,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毛。原来如此,也许真是转生来的。在那个世界,神明改变了它头发的颜色,又把它还回来了吧。
真寻说他们偷偷在公寓里养那只小猫,给它买了红色的项圈,在上面挂上了鸡冠的遗物——那个骰子。
站着把明信片读了三遍,武泽才回到房间里。他想,当初没有逃走,真是做对了。
如果当初逃走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火口的游戏一直无法结束,自己现在也一定心力交瘁了吧。说不定老铁和真寻他们会在那时候离开,并且出于各自人身安全的考虑,约定相互不再联系。
幸好武泽选择了不逃。
然后——失败了。
回想起来,那场作战没有成功真是太好了。如果成功了,从火口他们那边弄到大笔金钱的话,弥寻和真寻一定无法开始新生活吧。钱这个东西就像药一样,量少的时候会有效果,超过限度就会产生副作用了。两个人必定会过回从前那种自甘堕落的日子。武泽也是。如果火口没有戳穿自己,自己还会一直向两个人隐瞒,会一直欺骗下去吧。然后,两个人也会一直扮演被骗的角色,继续悲哀的演技。
把明信片放到矮桌上,武泽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一连串的事情,就像小说或是电影。与老铁的相遇,与真寻的相遇,鸡冠、弥寻和贯太郎的闯入,火口,信天翁计划。然后,三个人的再出发,还有鸡冠的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