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心中疑惑。如果认为信是武泽写的,为什么还要特意把钱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呢?之前送来手机的时候,火口应该已经明白武泽知道这个事务所的地址了,而且他也猜到武泽他们是以现金为目标的。既然如此,不是应该把钱放到别的事务所去才对吗?放到武泽绝对不知道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这个疑问似乎显示在脸上了。
火口解释说:“因为我啊,武泽,我想好好看看你的花招啊。这也是个乐子嘛。”
信天翁 ALBATROSS003
听到这话,武泽感觉全身的力气全部消失了似的,从肩头、从肚子、从心口。
“所以我才特意把钱按照你们的希望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然后告诉事务所的人,如果你们来了,就装作受骗的样子,好让我舒舒服服观赏整个过程。”
“观赏?”
武泽不禁抬起了头。火口的意思是说,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吗?不,不是。不过应该说武泽猜对了一半。
“全都听着哪!就在大楼旁边的车里。方法和你们的一样。”
火口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机器,看上去和丢在902室里的那个接收机很相似。
“因为你们装的是FM调频发射型窃听器。只要拿个接收机调整好频率,就能和你们一样听到事务所的声音了。哎呀,确实很有趣啊,让我想起从前听谍战广播剧的时候了。”
火口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
“你们进事务所的时候,我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拍了大腿。不愧是七年里一门心思搞诈骗的人啊。连窃——”
火口突然停住了,好像是被冲上来的笑噎住了。他俯身朝下,上半身微微摇晃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苦着脸继续说:“连‘窃听打击队’都想得出来啊。”
屈辱感在工作服的对襟里燃烧。
“哎呀,真对不起,借用了你们辛辛苦苦弄的窃听器。真是大费周折的作战,而且让我觉得天才和笨蛋果然没什么区别。”
正解是后者。
“对了,武泽,我在车里听的时候,都有点儿怀疑自己了。以为搞不好是真的公司来了,因为这附近确实有这样子的公司啊。”
“要是一直这么想就好了。”低声嘟囔的是真寻。
火口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是你们自己的头儿露馅儿了,可不是我的错。”
“我……露馅儿了?”
火口朝身后放在桌上的五部预付费手机看了一眼。
“你用窃听探测器探测这个手机的时候,说过‘预付费手机’这个词吧?”
“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
武泽确实那么说过。
“光是看看这些手机,不可能知道它们是预付费的吧?”
确实如火口所说,完全是自己的错。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了。啊,果然是你们。接下来我就在汽车里躺下,悠然欣赏了。哎呀,真是逼真的演技啊。中继器,还有探测那个中继器的探测器,骗我们打开保险柜,结束之前还突然开枪。呀,你们不可能有真枪,我猜你们应该是拿玩具枪和火药搞了什么,搞得确实很漂亮。”
一点儿也不漂亮。
“保险柜的现金都装进袋子了,然后又掏出了玩具枪,真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啊!我都忍不住在车里坐起来,握紧了接收机。”
火口特意把那姿势摆给武泽看,目光朝上继续说:“就在那时候啊,我无意间向外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拿着纸袋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我刚在想她要干什么,就看见她翻过栏杆跳到了旁边楼顶上。看到那一幕,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在想办法把钱弄出来。”
“被看到了啊。”弥寻无力地叹气。
“我想自己可不能错过演出的高潮,就从车里出来,走到能看到十楼走廊的位置。一走过去,果然,就看见另外一个姑娘抱着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来,长得和跳到旁边楼顶的姑娘挺像,飞快钻进了隔壁的房间。”
火口微笑着望回武泽。
“就是说,你们打算连人和袋子一起换对吧?真是个好主意啊!气势宏大,是我喜欢的演出。”
但是被人看到后台就没意义了。
“隔壁楼顶上的那个袋子里面大概是塞了报纸什么的吧,还是塞的枕头?”
都不是。不过武泽没回答。
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悠然叼起一支烟。整理人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火。
武泽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着高个子的火口两片薄薄嘴唇里慢慢飘出的烟。两个疑问中的一个已经解决了。当然,解决归解决,状况并不会因此发生变化。不过总算明白自己的计划为什么失败了。
还有一个疑问。那个疑问实际上比第一个简单太多了,是个非常单纯的疑问。
“那么,我能问个……小小的问题吗?”武泽决定直接问问看。
“什么?”火口眯起眼睛,直直地俯视武泽。
“你——”抬头正视对手的脸,武泽问,“你到底是谁?”
老铁、贯太郎、真寻、弥寻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都转向武泽,大家都是一脸“啊?”的表情。武泽又问了一遍。
“你到底是谁?”
火口似乎猜到武泽会问这个问题。不单如此,他似乎怀着某种乐趣,在等武泽提问。他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眼前的人确实是火口。听他的声音,确实和之前通过接收机听到的那个火口的声音一样。但他不是武泽认识的那个火口。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很简单,长得不一样,而且还年轻许多。眼前的火口,差不多还只是个青年。虽然身高和说话方式确实都很像,但他不是自己在七年前每天见面、让自己从事非法工作、威胁自己说“你有个女儿是吧”、在电视屏幕里嗫嚅让人不安的话的那个火口。眼前这个人明显是旁人。这家伙是谁?为什么也叫火口?
不过,简单纯朴的疑问,基本上都有简单纯朴的答案。火口回答了武泽。而听到答案的时候,武泽甚至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那是毫无悬念、毫无争议的答案。
“让你痛恨的人,是我哥哥。”
“哥哥……”
“岁数差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
一股猛烈的愤怒。不是对火口,而是对自己。
如果是在有意欺骗的情况下被骗,那也就罢了。可是并非如此。自己如此轻易地被骗了,这一点才是最让武泽难受的地方。他禁不住生出一股空虚的愚蠢感。在902室的接收机里听到火口声音的时候,仅仅因为声音里带有那种说话的特征,自己就认定他是那个火口了,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谁想到那是——
“弟弟啊……”武泽的声音中透出了无力感。
“为什么做弟弟的你要来找我的麻烦?”
火口微微挑了挑眉毛,回答说:“没办法,因为哥哥死了。”
“死了?”
“托你举报的福,哥哥被抓进了监狱,在里面整整蹲了六年。除了高利贷,他还干了其他好多事。盗窃、伤害、恐吓……反正越查越多,黑幕一个个都被揭开。好不容易服完刑出来了,又被一个中年男人捅了肚子。”
“被捅了?”
火口点点头。
“捅他的家伙借过钱,一直对哥哥怀恨在心。虽然当场被抓——这一点要感谢国家——但哥哥还是不行了。哦,对了,那家伙和你差不多,向组织借了钱,结果让自己的人生彻底玩儿完,真是个白痴男人的典范。那个白痴反过来怨恨我哥哥,好像为了等他出监狱,足足等了六年。毅力真是大。”
武泽尽力抑制涌上咽喉的感情。
“武泽,你不看报纸吧?我哥哥的事情有报道哦!”
从七年前开始,武泽基本上就不看报纸了。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那个火口死了吗?已经死了一年了吗?
“那……他是向你这个弟弟留下遗言,要向我报仇吗?我害组织解散,又把他送进了监狱,所以要找我报仇吗?”
“哥哥太认真了。”火口的表情里带着笑意。
“以前就这样,不知道适可而止。不管到什么时候,一直都不会忘记仇恨,总是很介意。自己被捅之后,都快要死了,还非要喊我过来留下遗言,不然都死不瞑目。”
武泽想起几天前的夜里听到的火口的话。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那件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那就是火口的遗言吗?
“其实这种事情我是不大想干的。”火口扭扭脖子,似乎颇为不耐烦。
“放贷的生意最近查得越来越严了,赚钱也少,至于找你的下落、给哥哥报仇什么的,既麻烦又没有好处。哥哥也真是给我找了个头疼的事啊。你这件事啊,要是不抱着消遣的心,绝对干不下去。”
“只是……消遣吗?”
火口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不是当然的吗?消遣消遣,全都是消遣啊。难道你真以为我打算要你的命?”
武泽无语。
火口摊开双手,好像感觉非常无聊。
“你想想放火的事吧。第一次放火,是在公寓的时候,特意挑了你不在的时候吧?第二次也是尽量挑了个不会烧起来的地方点火。我真想要你的命的话,没那么干的道理吧?”
确实如此。关于这一点,老铁也指出过。火口他们如果真的想杀武泽,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动手。回想起来,野上和整理人拿了高尔夫球棒去住处的时候,也是给了武泽他们充分的离家时间。那肯定也是消遣的一项,是预想了武泽他们会在某处偷看,或者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看到房间里一片凌乱而心怀恐怖,才这么做的。但是——
“那鸡冠呢?”问这个问题的不是武泽,而是真寻。
“鸡冠?”火口皱起眉。
“小猫……你们杀的小猫。”老铁低声说。
“啊……那只猫啊。”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稍稍移开了视线,尖尖的喉头动了动,停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继续说:“那是顺手杀了的。”
“顺手——你!”老铁跳起来刚要说什么,火口猛然转身向他大吼:“放老实点儿!”
可怕的恫吓在房间里回荡。随后,一股仿佛从未有过的沉默笼罩住整个房间。
“你们睁眼看看现在的情况。”火口用低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们要偷我们的钱,没偷成,被我们抓住了。现在又被我们堵在这个事务所里。我觉得这事情麻烦得很,正打算放你们走。你们倒是掂量掂量,哪边才有底气这么说话?”
武泽愣了。其他四个人恐怕也是一样。
“放我们走?”武泽禁不住问。
火口转向武泽,微微笑了笑:“我说过的吧,本来就是消遣。你们的演出很有趣,差不多值回票价了。我也算遵守了和哥哥的约定。再继续搞你们,只是自找麻烦。”
是吗?
武泽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仿佛都被抽掉了。他恍惚地抬头看火口。难道,就这么解放了吗?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个结局。
“野上,找找钱在哪儿。”火口用下巴示意扔在地上的真寻的包。野上捡起包,打开看了看。
“在里面。”野上说着把包递给火口。
“因为我们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搞。武泽,你们差不多都回去吧。”
说完这话,火口便用一只手提着装钱的包,朝有保险柜的房间走去。其他人也让开了路,脸上挂着并不释然的表情互相张望。看上去他们本来还准备痛打武泽他们一顿。
“老武——”
老铁以眼神催促。武泽轻轻点头,站起身子,其他三个人也静悄悄地起身。作战完全失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解决,就这么结束了。但是武泽还没有蠢到不乖乖逃走的地步。
“那个什么……我们就告辞了。”老铁怪异地打了声招呼,鞠了一躬,生硬地右转,朝玄关走去。武泽他们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
但是——
四十六年的时间里,武泽学到一个关于人生的教训。那就是:陷阱总在最后的最后等着你。眼下当然也没有忘记这个教训。头脑深处那种如之前一样绷到极限的紧张感,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记得这个教训。
可惜的是,在实际的人生中,教训这样的东西基本上没什么作用。这也是教训会成为教训的原因。
“对了武泽,你以前曾经在我哥哥手下干过一段时间吧?”
火口回过头。那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按下原子弹发射按钮的声音也并不大。
“要是还想干,过来找我也行。你好像对那种很棘手的‘拔肠子’很拿手啊。”
“哎呀,我——”
“七年前你逼一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我哥哥说,连他都是一身冷汗啊。能做那么绝的家伙可不多,我这儿用得着你。”
丢下一个含笑的表情,火口消失在隔壁。
什么也没有说,武泽转过身,朝玄关走去。
(九)
夜幕彻底降临了。
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在杳无人迹的小巷里回荡。
刚才火口说的话,真寻和弥寻是怎么想的?两个人从那时候开始,一句话也没有说,武泽也只好沉默不语。
她们明白了吧。她们听了那短短的话,即使没有想到逼死自己母亲的凶手正是武泽,至少武泽过去曾经在高利贷组织做过催款的工作,并且导致一个人自杀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了。
武泽盼望两个人能说点儿什么,什么都行。但是,真寻也好、弥寻也好,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进。
头上,朦胧的春月将周围的天空染上一层浅白。
抬头望向那弯月亮,真寻忽然停住了脚步。她的脸庞在月光里沐浴了半晌,终于向站在身边的姐姐望去。感觉到妹妹的视线,弥寻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然后,两个人同时向武泽转过去。
“我们早就知道了。”最先开口的是真寻。
“我们早就知道是你害妈妈自杀的。”
周围的景色消失了,只剩下真寻和弥寻的脸庞。两个人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也知道是你一直在给我们送钱。虽然谢谢说不出口,但至少我们了解你的心情。”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武泽只有紧闭双唇。主干道的方向传来微微的汽车引擎声。
“……什么时候?”终于说出口的,只有这短短的一句。
“老武和老铁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喏,就是夜里在厨房的时候,你们两个喝了酒,对吧?那时我正好想和老武说话,就偷偷下了楼,然后听到你们的说话声。”
武泽立马想起来了。日本酒的酒瓶放在中间,和老铁两个人坐在地上,武泽把真寻、弥寻和自己的关系向老铁挑明的那个夜晚。那些话被真寻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