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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知了大家去雾水角碰头,”斧人压低声音说,免得打断医生的讲演,“我发了个帖子。‘为庞纳吉烛光守夜’,结果很不错,来了差不多三十个人。全都是精灵,当然了。”
“当然了。”萨缪尔说。他感觉到有一个漂亮的女医科生正在偷听他们的对话,每次现实生活中有人发现他在闲暇时做什么——玩《精灵征途》——他都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这么多精灵站在那儿,手持点燃的蜡烛。只有一个人除外,他在背景里跳霹雳舞,并没有参与我们的活动,场面肃穆庄严,美极了。”
“——他胳膊上有一块红斑,看上去非常像坏死性筋膜炎,不过还好不是。”医生说。他的秃顶闪闪发亮,让人感觉房间变得更宽敞了,一面大镜子也能造成同样的效果。
“但有个问题,”斧人说,他揪住萨缪尔的衬衫,紧紧地拉住,既是为了留住萨缪尔的注意力,也是为了表达他的愤慨,“我把守夜的计划贴在仅供精灵进入的论坛里,结果有几个巨怪也看见了。”
“巨怪?”
“对,半兽人。”
“等一等,你说巨怪还是半兽人?”
“来挑事的半兽人。[2]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些半兽人玩家看见了烛光守灵的帖子,转到仅供半兽人进入的论坛里,我当然没看见,因为我不上他们的论坛,因为我有自尊。”
心率监测仪之所以不哔哔叫,萨缪尔心想,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心率监测仪并不哔哔叫。哔哔叫是好莱坞的艺术夸张,用来向观众表达患者胸腔内正在发生什么。连接在庞纳吉身上的心率监测仪只是慢慢地打出一条参差细线,使用的窄幅卷轴打印纸很像收银机里用的那种。
“所以我们完全不知道,”斧人说,“我们在雾水角悬崖上守灵的时候,一群半兽人藏在北面不远处的一个洞穴里。我们的仪式进行到一半,我必须强调一下——除了跳霹雳舞的那家伙,他后来脱光了衣服到处跳来跳去——场面非常庄严肃穆和美丽,但刚进行了一半,我正在演讲,赞扬庞纳吉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好人,我们多么希望他能尽快痊愈,我号召大家寄祝福卡给他,我把医院地址念给大家听,这样他们就可以寄真正的纸卡了,结果突然一群半兽人从树林里冲出来开始杀人。”
漂亮的女医科生似乎在咬铅笔,不知道是为了忍住微笑还是大笑。也可能她吸烟,这只是一个吸烟者无意识的口部癖好。医生的脑袋亮得像是还没拆封的新保龄球。
“我们所有人的半兽人警报同时响起,大家转过身开始和他们厮杀,”斧人说,“但我们不可能和他们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们都拿着蜡烛?”
“因为我们都拿着蜡烛。”
医生甚至没有眉毛和睫毛,萨缪尔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这个令人不安的特点。在此之前,萨缪尔只是觉得他不太对劲,但具体哪儿不对劲就说不出来了。
“于是有个半兽人上来和我打,”斧人说,“我本能地抡起手里的东西,虽然打中了他,但用的是一根蜡烛啊,伤害只有零点,他一遍又一遍地发ROFL[3]。于是我点开控制面板,选择角色分页,点中蜡烛,然后在武器分页里点长剑,然后双击交换,游戏系统问我你确定要切换物品吗?从头到尾半兽人一直慢吞吞地在用斧子砍我的脑袋,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挥舞武器,我像一棵树似的傻站在那儿,完全无法阻止他,我简直想对游戏吼,对,我要切换物品!我他妈的非常确定!”
医生和学生都望向突然爆发的斧人,厌恶的表情像是在说,要不是你救了这个患者的小命,而我们能用这个患者写出一篇妙不可言的好论文,我们早就把你扔出去了。
“所以总而言之,”斧人稍微冷静了一些,“到最后我也没机会切换武器,因为没等我走完整个流程,脑袋就已经被砍掉了。我的鬼魂在最近的坟场复活,我让鬼魂跑回躯体里重生,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半兽人还在那儿。”
“半兽人还在那儿,而我还拿着一根他妈的蜡烛。”
“——还有乳酸性酸中毒,”医生说,声音稍微响了一点,想盖过斧人的大嗓门,“还有甲状腺机能亢进、尿潴留、义膜性喉炎。”医生的完全无毛越来越像一种疾病,而非美学的取向了,他大概患有某种遗传失调症,整个童年都在被其他孩子嘲笑,萨缪尔不禁为盯着他看而感到有些内疚。
“同样的事情重复了二三十次,”斧人说,“我回到身体里重生,几秒钟之内被砍死。复活,死掉,重复。我等半兽人玩厌,但他们就是不停下。我最后气得要命,干脆退出游戏,在仅供半兽人的论坛上好好发了一通火,说半兽人突袭我们守夜的行为不符合道德,应该受到谴责。我说管理方应该禁掉这些人的账号,他们应该向我们公会的所有人道歉。这就引发了一场大辩论。”
“结论是什么?”
“半兽人说这种行为完全符合半兽人的身份。他们说,趁我们守夜屠杀我们符合游戏世界的规则,尤其是半兽人的行为模式。我说有时候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在某些地方有所重叠,现实世界应该优先,比方说一群朋友为他们病重的领队和伙伴庄严守夜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半兽人角色不知道‘现实世界’是什么东西,对角色来说,《精灵征途》是唯一存在的世界。我说假如是这样,它们就不可能知道守夜仪式的存在了,因为半兽人没有笔记本电脑,无法进入仅供精灵登录的论坛,而就算他们能上网,也不可能理解论坛里的文字,因为半兽人读不懂英文。”
“听起来怎么这么复杂?”
“于是这就引出了一个巨大的形而上学问题,也就是你在玩《精灵征途》的时候,究竟纳入了多少现实世界的成分。我们公会的大部分成员这个星期都不做任务了,就为了思考这个问题。”
“你后来还登入过游戏吗?”
“一直没有。我的精灵还在悬崖上,而且没有脑袋。”
医生说:“我向上帝发誓,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上最轻的病是肺栓塞。比起他的一大堆其他问题,用抗血凝剂治血栓简直是小菜一碟。”
萨缪尔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轻轻振动,说明他收到了新的邮件。他看见发件人是他母亲。尽管他们有约在先,但他母亲还是写信给他了。他说声对不起,然后去走廊里读邮件。
萨缪尔,
我知道我们说过我不该这么做,但我改变了心意。要是警察问起,你就说实话好了。我没有留在伦敦,也没有去雅加达。我去了挪威的哈默费斯特,全世界最北的城市。这里偏僻得可怕,人烟稀少。你会觉得很适合我。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决定不留下。我遇见的某些人说服了我回家。我回头会详细解释的。
事实上,我刚刚发现,哈默费斯特已经不是全世界最北的城市了。从地理角度说,它是第二北的城市。有个名叫霍宁斯沃格的地方,它同样在挪威,比哈默费斯特还要靠北一点点,几年前宣称建市了。但它只有三千常住人口,因此这个“市”恐怕有点名不副实。因此大家吵得很厉害。哈默费斯特的大多数居民对所有地方来的人都很友好,只有霍宁斯沃格除外,他们认为那儿的居民是狗娘养的篡夺者。
稀奇事真是多,对吧?
总而言之,哈默费斯特偏僻而与世隔绝。我要花好几天才能回到家里。
另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去找一下你的朋友佩里温克尔。请他告诉你真相。你有资格了解一些实情。就说我要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他和我早就认识,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曾经和他有过一段感情。假如你要证据,那就去我的公寓。书架上有一本很厚的诗集,是一本金斯堡作品全集。翻开那本诗集,你会发现一张照片,是我许多年前夹在里面的。等你看见了,千万别对我生气。很快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所有答案了,到时候请记住一点:我想做的仅仅是帮助你。我做得很笨拙,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爱你的,
费伊
萨缪尔对斧人说谢谢,请他等庞纳吉醒了以后通知他一声。他离开医院,开车飞快地赶往芝加哥市区。他穿过被砸烂的门走进母亲的公寓。他找到那本书,先翻了一会儿,然后拎起来使劲摇。它散发出旧书的气味,干燥的霉味。纸页发黄,在指尖下摸起来有点脆。一张照片飞出来落在地上,面朝下。背面有签名:致费伊,蜜月快乐,爱你的艾丽丝。
萨缪尔拾起照片。就是他在新闻里见过的那张照片,拍摄于1968年的抗议现场。照片里有他母亲,戴着一副大大的圆眼镜。有艾丽丝,在他母亲背后,表情严肃得可怕。但这张照片是完整的,没有被截断。他看见了他母亲所倚靠的那个男人,他浓密的黑色爆炸头,他斜着眼睛狡黠地望向镜头,眼神里充满淘气。他那么年轻,半张脸在阴影中,但轮廓清晰可辨。萨缪尔见过这张脸,简直和盖伊·佩里温克尔一模一样。


第87章
盖伊·佩里温克尔的曼哈顿下城办公室在二十层楼的东南角上,俯瞰华尔街金融区。有两面墙完全是玻璃,另外两面刷成中性石板灰色。房间中央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和一把转椅。墙上没有艺术作品或家庭照片,房间里没有雕像或盆栽,办公桌上也只有一张纸。这里的审美取向早就不能用极简主义形容了,而是更接近苦行僧的自我克制。这一整个宽敞的空间里,唯一的装饰是一张装框的广告,宣传的是某种新的薯片。这种新薯片状如小型鱼雷,而不是传统的圆形或三角形。广告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一男一女,因为能吃到这种薯片而兴奋得连眼珠都要掉出来了,这个神态只能用“狂暴”二字来形容。照片上方是一行三维黑体字:让你的日常零食鲜活起来吧!广告和电影海报差不多大,与华美的金色画框显得格格不入。
萨缪尔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活像一颗豆子在豆荚里弹跳,时而在窗口,时而在广告前,然后再回到窗口,他会尽可能长久地端详每一样东西,直到恼怒逼着他开始转身踱步,他觉得必须走几步才能平静下来。他走出母亲的公寓就直接来了纽约。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从芝加哥开车到纽约,似曾相识的感觉异常强烈,此刻他能感觉到一种低烈度的背景恐惧:上次他开车来纽约,结果可并不美妙。此刻你不可能不回想这件事,因为从佩里温克尔的办公室落地窗向外看,向东隔着几条马路就是那幢熟悉的老建筑,白色的细长公寓楼,接近屋顶处有一排滴水怪兽:自由街55号,贝萨妮的住处。
他望着那幢楼,琢磨贝萨妮此刻会不会就在那儿,会不会正在看这个方向——萨缪尔的方向,望着底下的喧哗骚动。因为贝萨妮那幢楼和佩里温克尔这幢楼之间的地面上是祖科蒂公园——不过称之为“公园”有点夸大其词,其实只是一小片水泥地,比几个网球场加起来大不了多少,抗议者已经在那里聚集了几个星期。萨缪尔一路挤过人群才走进这幢楼。我们是百分之九十九,他们手里的牌子写着:此处已有人。从楼上望去,他能看见聚集起来的人群,他们的帐篷是一个个荧光蓝的尼龙气泡,外围有一圈人打鼓,他在二十层楼上只能听见这个声音:无休无止、无始无终的鼓声。
他转身走向广告画。鱼雷形状的新薯片装在特制的塑料杯里,顶上是酸奶包装的那种揭盖。一对男女盯着薯片看,想吃薯片的欲望疯狂得近乎恐怖。
门开了,佩里温克尔终于走进房间。他和平时一样,穿着紧身的灰色正装,打着一条色彩缤纷的领带——今天是绿松石色。刚染过的头发像是刷了一层黑漆。他见到萨缪尔在看薯片广告,说:“二十一世纪的美国,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全在这个广告上。”
他转身坐进椅子,转了大半圈,然后面对萨缪尔。“为了完成工作,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全在那上面,”他指着广告说,“假如你能理解这个广告的内涵,那你就能征服整个世界了。”
“只是在卖傻乎乎的薯片。”萨缪尔说。
“当然是在卖傻乎乎的薯片了。我喜欢的是那个短语:日常零食。”
外面,大概是出于某种即兴的音乐逻辑,鼓声忽然变响,随即烟消云散。
“我好像没看出来,”萨缪尔说,“天才在哪儿?”
“你仔细想一想。一个人为什么要吃零食?零食的必要性何在?答案——我们做过上百万次的研究——很简单:我们的生活充满了乏味的劳作和无尽的苦工,我们需要一丁点儿的乐趣去驱散越来越浓的黑暗。因此,我们小小地款待一下自己。”
“但问题在于,连用来打破日常的事物也变成了日常。连我们用来逃避人世间悲哀的东西本身也变得悲哀。这个广告隐含的事实是,你一直在吃各种零食,但你依然不怎么开心,你一直在看各种节目,但你还是觉得孤独,你一直在关注各种新闻,但仍旧勘不破这个世界,你一直在玩各种游戏,但抑郁只是越来越深地渗透你的内心。你该怎么逃避呢?”佩里温克尔说,双眼放光。
“买新薯片。”
“买一种长得像导弹的新薯片!这就是答案。这个广告的意义在于它证实了你内心深处的怀疑和存在主义式的恐惧:消费主义是一个失败,无论你花多少钱,都永远不可能找到任何意义。因此对我这种人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说服你这种人,前述问题并非系统性的。让你感觉空虚的不是零食,而是还没有找到适合你的零食。并不是说电视事实上是人类联系的糟糕替代物,而是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节目。并不是说政治只剩下了绝望和破产,而是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政治家。这个广告堂而皇之地宣告这一点。我向上帝发誓,那就像你打扑克的对手把牌亮在桌上,但性格的力量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虚张声势。”
“我来找你想谈的不是这个。”
“仔细想来,这是一份宏大的事业。我指的是我的工作。美国到现在依然擅长的事情只剩下了这一样。我们并不制造零食。我们的特长是找到想象零食的新思路。”
“好的,非常爱国。你是一位爱国者。”
“听说过肖维岩洞的壁画吗?”
“没有。”
“在法国南部。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古老的绘画作品。我说的是三万年那么古老。描绘的是旧石器时代的景象,马匹、牛、猛犸象,诸如此类。没画人类,但有一幅描绘的是阴门,真是天晓得为什么。最有意思的是科学家用碳14方法测定那地方的年份,发现同一个洞穴里的两幅壁画在时间上相差六千年,看起来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