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等到酒吧关门后去找玛尔特。她见到他非常高兴。他们再次在草地上做爱,事后她说她怀孕了。
“咱们必须结婚,当然了。”她说。
“当然。”
“我父母说你可以和我们住。以后我们可以继承农庄。”
“嗯,好的。”
“我外婆猜是个女孩,她在这方面向来很准。假如是女孩,我想叫她弗雷娅。”
他们花了大半个夜晚规划未来。早上,他说他要去东北海域打鳕鱼。他说一周后就回来。她微笑,吻别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弗雷娅出生的时候,哈默费斯特已经被占领了。德国人进驻后,将大多数家庭赶出住处。士兵住进民宅,其他人只能蜗居公寓楼、学校、医院和教堂。玛尔特和另外十六户人家共住一套公寓。弗雷娅最早的记忆来自那段饥饿和绝望的时间。他们这么住了四年,直到德国人撤退。1944年冬天的那一天,德国人命令哈默费斯特的所有活人离开镇区。服从命令的人逃进森林,不服从的人悉数被杀。德国人将镇区烧成平地。除教堂外的全部建筑物都荡然无存。居民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无家可归,眼前只有岩石、瓦砾和灰烬。那年冬天,他们住在山上、岩洞里。弗雷娅记得当时的寒冷,记得篝火冒出的浓烟,烟熏得大家无法入睡,咳得撕心裂肺。她记得自己把酸水和煤烟呕在手心里。
春天,他们走出临时的栖身之处,开始重建哈默费斯特。但他们缺少资源,无法将它恢复原貌。所以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廉价,缺乏特色,彰显的不是美丽而是生存的韧性。玛尔特家尽可能地重建农庄,甚至把屋子漆成原先的鲑肉红,后来等弗雷娅长到足够的年龄,玛尔特说出了弗里乔夫·安德烈森的故事,她的父亲,战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他们猜他和许多其他人一样,也逃到了瑞典去。有时候,弗雷娅会去看渔船,想象他在某艘船的桅杆顶上扫视海面寻找她。她幻想他的回归,但一年一年过去,她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再盼望他回来,而是开始恨他,后来连恨也没有了,只是彻底忘记了他。在费伊到来之前,她有好些年没想到过她父亲了。
“我认为我母亲一直没有原谅他,”弗雷娅说,“她一辈子都不怎么快乐,因为他而愤怒,也因为她自己。她已经去世了。”
时间刚过七点,金色的阳光斜射进厨房。弗雷娅用手掌一拍桌子,站起身。她说完了这件事。
“咱们去海边吧,”她说,“看日落。”
她拿了件厚外套给费伊,出去的路上向她解释说日落在哈默费斯特如何宝贵,因为一年也看不到几次日落。今晚,太阳将在八点十五分落下。一个月前,太阳在半夜落下。再过一个月,五点半就会天黑。11月中旬的某一天,太阳将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升起,大约半小时后落下,再次看见太阳就是两个月以后了。
“两个月的黑暗,”费伊说,“你们怎么受得了?”
“只能习惯了,”莉莉安说,“否则还能怎么样?”
他们坐在码头,静静地喝着咖啡,感觉从海上吹来的冷风,望着黄铜色的太阳落入挪威海。
费伊尝试想象父亲坐在海面上的高处,一艘渔船桅杆顶上的瞭望台里,寒风吹得他脸色通红。对他来说,落差是多么大啊,相比在艾奥瓦的化学之星工厂里:转动旋钮,记录数字,写报告,站在平地上。他们离开挪威去冰岛的时候,他望着哈默费斯特在视野中越来越远,抛弃自己的家和孩子,他当时会在想什么呢?他会后悔多久?那份悔恨会有多么巨大?费伊估计他一辈子都在后悔。悔恨成了他的秘密心脏,他埋藏得最深的东西。她回想起他以为没有人在看他的时候,望着远方的那个样子。费伊一直在琢磨那些时刻他究竟在看什么,此刻她认为自己知道了。他看见的是这个地方和这个女人。他在想要是他做了另一个决定,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你不可能忽视两个名字之间的相似性:弗雷娅(Freya)和费伊(Faye)。他给她起名费伊的时候,想到的是不是他的另一个女儿?他呼唤费伊的名字,听见的是不是另一个名字的回响?费伊会不会只是在提醒他想起被他抛弃的那个家?他是不是在试图惩罚自己?他描述哈默费斯特的老家时,描述得像是他真的住在那里,仿佛那是他的屋子。也许,在他的心灵深处,它确实就是。也许紧邻着现实世界的就是幻想,是他的另一种人生,他继承了农庄和鲑肉红的屋子。有时候这些幻想比你的人生还要可信,费伊很清楚这一点。
有些事情不必发生,你也会感觉它就是真实的。
每次描述这个地方,就是她父亲最活跃、最快乐的时候,连小时候的费伊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她明白父亲有一部分灵魂始终在别处,每当他看她的时候,见到的未必真是她。此刻,她不禁要想,她那些惊恐发作和情绪问题会不会只是想要吸引父亲的注意,希望父亲能够看见她。多年前她说服自己,来自故国的鬼魂纠缠上了她,其实是因为——尽管她不是从这个角度理解的——她想变成他的弗雷娅。
“你有孩子吗?”弗雷娅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有个儿子。”
“你们亲近吗?”
“嗯。”费伊说。她太难为情,不敢说出真相,她该怎么告诉这个女人,她对儿子做了弗里乔夫对她做过的事情?“非常亲近。”她说。
“好,很好。”
费伊想到萨缪尔,想到又在几天前的机场看见了他,对他说再见。此时此刻,她发觉有一种特别的愿望完全征服了自己,她想紧紧地拥抱他,切实地感觉他的存在。结果她发现,她最怀念的是他的温暖。她离开家庭后的那些漫长岁月里,她最渴望的莫过于人类的温暖,那是萨缪尔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后爬上她的床的许多个清晨,那是他发烧难受时紧贴她身体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的这种需要足够强大,他就会来找她,这个小小的蒸汽锅炉,这个热烘烘湿漉漉的小肉球。她会用她的脸贴着他,闻着小男孩汗水加糖浆加青草的气味。他跑得浑身滚烫,她身体碰到他的地方都会沾上湿气,她想象他的内核在熊熊燃烧,释放这具身体长成大人所需要的全部能量。她在机场突然渴望的就是这种温暖。她有很长时间没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了。大多数时候,她浑身发冷,也许是因为药物,她吃抗焦虑、降低血黏度和β-受体阻滞药。最近她总觉得寒冷彻骨。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她们望着紫色的天空。莉莉安说她进去生壁炉。弗雷娅坐在那儿听潮起潮落。她们右边,沿着海岸向北,有个小岛,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费伊看见那里有一团明亮的光线。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里问。
“梅尔肯雅,”弗雷娅说,“有一家工厂,生产天然气。”
“那个光是什么?”
“火,一直在烧,我不知道为什么。”
费伊望着烟囱向夜空喷吐的橘红色火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艾奥瓦,她和亨利坐在密西西比河的岸边,她望着氮肥工厂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在全镇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那团火。她曾管那个装置叫“灯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突然想起这段沉睡已久的记忆,费伊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是痛哭,而是轻轻的啜泣。她想到萨缪尔会怎么称呼这种哭泣——一级——她不禁笑了。弗雷娅要么没有看见她在哭,要么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
“对不起,我有他,而你没有,”费伊说,“我指的是我们的父亲。对不起,他离开了你。很不公平。”
弗雷娅朝她挥挥手,表示没什么:“我们熬过来了。”
“我知道他非常想念你。”
“谢谢。”
“我认为他一直想回来。我认为他很后悔,觉得不该离开的。”
弗雷娅站起来,看着水面:“他不在也挺好。”
“为什么?”
“你看看你周围,”她说,展开双臂,包围了那幢屋子、这片土地、兽栏里的动物、莉莉安和她正在生的壁炉,还有《圣经》前两页繁盛的家谱,“我们并不需要他。”
她向费伊伸出手,两人握手,一个正式的姿态,表示这场对话已经画上句号,费伊的拜访也随之结束。
“很高兴认识你。”弗雷娅说。
“我也是。”
“希望你在这里住得开心。”
“好的。谢谢你的招待。”
“莉莉安开车送你回旅馆吧。”
“离这儿不远。我走回去好了。”
弗雷娅点点头,转身走向屋子。沿着小径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下,转向费伊,望着她,知晓一切的眼神像是能够刺穿费伊的外壳,触及她内心的所有秘密。
“往事已经不重要了,费伊,回到你儿子身边去吧。”
费伊能做的只有点头表示赞同,目送弗雷娅走完剩下那段路,消失在屋子里。她在码头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也离开了。她沿着自己那条小径爬上山脊,来到坡顶后,就在她遇到那匹马的地方,她转身望向山谷里的屋子,屋子已经亮起了温暖的金色灯光,烟囱里冒出一缕细细的蓝色烟雾。也许这就是她父亲曾经站立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他记忆中的景象。也许在爱荷华的那些夜晚,他盯着虚空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画面。这段记忆将一辈子存留在他心中,但也将永远像鬼魂一般纠缠着他。那个像一块石头模样的鬼魂的故事忽然掉进她的脑海:你带着它离岸越远,它就变得愈加沉重,直到最终你无法承受。
费伊想象父亲带走了一小块泥土,一个纪念品:这个农庄,这个家庭,他对它的记忆。就是他讲的那个叫溺死石的故事。他带着这块泥土出海,去了冰岛,然后漂洋过海去美国。但只要他还抓着它不放,他就会持续不断地沉向海底。
第86章
如今的医院病房为什么越来越像旅馆房间?萨缪尔不禁心想,他望着病房的米色墙壁、米色天花板、米色窗帘和工业级的结实地毯,地毯的颜色可以被称为茶色、麦色或米色。墙面选择涂料的根据是无侵略性、容易遗忘、低刺激性和高度抽象,不会让任何人联想起任何事情。根据梳妆台上的硬纸板小标牌,电视能收到十亿个频道,包括免费的家庭影院频道。仿橡木贴面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本《圣经》。病房角落的桌子有许多连接线和插拔口,那是所谓的“无线工作台”,打印了无线网络密码的覆膜纸片有几道折痕,边角已经开裂。病房服务菜单说,你可以点炸鸡排、薯条和奶昔,然后送到大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心脏病区也不在话下。电视机的遥控器用魔术贴固定在电视机上。电视机用铆钉固定在墙上,偏转角度对准病床,看起来像是电视在看患者,而不是患者在看电视。有一本小册子,列举附近的市区景点。对面墙边的沙发其实是折叠床,你一屁股坐上去就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坚硬的金属框架会硌得你生疼。带电子钟的收音机的绿色数字显示此刻已是午夜。
病房里有一位医生,光秃秃的头顶上没有一根毛,正在向一批学生描述这个病例。“患者姓名,未知,”他说,“只有一个化名,叫,呃,让我看看,普—旺—阿吉?”
医生望向萨缪尔,寻求帮助。
“庞纳吉,”萨缪尔说,“三个音节,和翁纳吉[1]押韵,但开头是庞。”
“翁纳吉是什么?”一名学生说。
“他是说奥兰治吗?”另一名学生说。
“我好像听见他说坡里奇。”
医生对学生说,他们今天在这儿真是走了好运,因为他们很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同样的病例了,事实上,医生正在考虑要不要就这名患者写一篇论文,投给《极端危重病例学报》,当然了,他会拉这些学生当共同作者。学生们望着庞纳吉,好奇的探究眼神就像在看酒保为他们精心调配免费的鸡尾酒。
庞纳吉已经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没有陷入昏迷,医生指出,而是沉睡。医院给他静脉滴注营养液。萨缪尔不得不承认庞纳吉的样子有所好转,皮肤不再是蜡黄色,面部不再浮肿,颈部和手臂上的斑块红疹已经褪色,差不多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连头发都显得更健康了,长得更结实了(萨缪尔只能想到这个形容方式)。医生在列举患者被送进急诊室时的各种危急情况:“营养不良,体力透支,恶性高血压,肾脏和肝脏衰竭,长时间脱水,实话实说,我不确定患者为什么没有沉迷在与水相关的幻觉里。”学生们拼命记录。
医生的头部、面部和手臂全无毛发,光滑得仿佛鲨鱼皮,足以令人啧啧称奇。学生们拿着写字板,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消毒皂和香烟的气味。一组导线和吸盘将心率监测仪连接在庞纳吉身上,此刻监测仪没有在哔哔叫。萨缪尔站在斧人身旁,不停地偷瞄他,心里祈祷斧人没有发觉。萨缪尔至少听过一百次他说话,但从没在现实中见过他,萨缪尔体会到了视觉与听觉对不上的那种错乱感,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某个电台播音员,心想:真的没搞错?斧人说话总是嘀嘀咕咕,带点鼻音,让你觉得他肯定是那种体重只有四十公斤、满脸青春痘的近视娘娘腔,完全符合网络游戏玩家的刻板印象。他尖细的声音就好比打人不疼的拳头。那种声音会让你觉得他的嘴巴早在多年前就被霸凌者塞进了鼻腔。
“——还有心律不齐,”医生说,“糖尿病性酮酸中毒,糖尿病,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有糖尿病,所以他没有以任何方式控制病情,因此他的血液黏稠致密得像是即食布丁。”
现实生活中的斧人既时髦又活泼,身穿紧身短裤和小背心,晒黑的手臂肌肉发达,但不是很俗气的那种发达,他光脚穿一双帆船鞋,中等长度的鬈发等着你和他开玩笑弄乱它,他的打扮像是来自仅供年轻时尚同性恋男人参考的穿着手册。很快他就会发现性爱的美妙,然后会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在电子游戏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所以我们都在那儿,”斧人说,“雾水角的悬崖上。知道那地方吗?”
萨缪尔点点头,雾水角是《精灵征途》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西大陆的最南端,庞纳吉就在那儿陷入了险些丧命的危重状态。斧人就在那里发现了他——他的游戏角色——赤身裸体,已经死亡,他注意到庞纳吉处于超长的“afk”状态,也就是“暂时不在键盘前”,斧人知道庞纳吉几乎从不离开键盘,于是打电话给现实生活中的执法部门。他们上门查看,隔着前窗见到庞纳吉不省人事地瘫坐在电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