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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警察环绕圆形剧场用铁丝网围起周界,便衣警察在周界内寻找可能惹麻烦的人,命令任何一个似乎不支持目前政府的人出示证件。他们封死窨井盖。直升机上天巡逻。狙击手在高楼就位。准备好催泪瓦斯。召唤国民警卫队前来。穿上沉重的防弹服。他们听说苏联坦克就在这个星期滚滚驶过布拉格的街道,有一小部分怀有复杂难言心思的人对苏联人既嫉妒又佩服。对,他妈的就该这么做,他们心想。压倒性的武力。
但这位从苏福尔斯来的小伙子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否则,他在拔枪前肯定会仔细思考一下。清晨时分,天还没亮,他走在街上,这是一个澄明透彻的时刻,他能看见无数星辰悬在密歇根大道之上。警车从他身旁驶过,警车停下了,两个身穿天蓝色短袖警服的条子下车走向他,腰带上的各种物件起伏不定,他们说什么他违反了宵禁令,请他拿出证件。假如他知道此刻的芝加哥正在发生什么,肯定会觉得因为持有未注册的手枪而蹲几天拘留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他刚在大巴上度过了可怕的三十个小时,好不容易才来到芝加哥,或许他这辈子一直在等待这场抗议,或许这是他的什么人生转折点,或许错过整个示威活动会让他痛苦得难以承受,或许他实在太仇恨战争了,或许他只是不想失去那把枪。枪说不定是他唯一的安全保障,他在南达科他度过了糟糕的青春期,是个不合群的孤独小子。他脑袋里的想法是这样的:他拔枪,开枪警告,趁着警察躲闪,钻进最近的暗巷逃之夭夭。就这么简单,或许他做过类似的事情。他很年轻,他跑得快,他从小跑到大。
但事实上,警察没有躲闪,也没给他机会逃跑。枪声一响,警察就掏出左轮手枪开始射击。四枪,正中胸口。
消息很快传开了,从警察到特勤处到国民警卫队到联邦调查局:嬉皮士有武器了。他们会开枪。这一点完全改变了局势。离抗议只有短短一天了,他们都同意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兆头。
学生们互相打听,想知道有谁在等从苏福尔斯来的朋友。他是谁?他来芝加哥干什么?自发的烛光守灵活动冒了出来,纪念一个无疑是他们兄弟的年轻人。他们高唱《我们必将胜利》,私下里琢磨他们会不会为了大业而牺牲。他们认为,他的抗议比这漫长的一整年的所有骚乱都要伟大——因其私密、孤独和代价而伟大。他让他们心碎,因为他在芝加哥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在任何人知道他的名字前死去。
塞巴斯蒂安听说消息的时候,正在《芝加哥自由之声》办公室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采访。电话铃响起,对方说有个从南达科他来的流浪汉中弹身亡。塞巴斯蒂安的第一个念头,第一个冲进脑海的本能想法,就是这个时机简直绝妙。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人就在他面前,黄金般的机会。于是,他义愤填膺地对记者宣称“条子刚刚冷血谋杀了一名抗议者”。
乖乖,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抓住了。
每次讲述他都会修正说辞。他对《芝加哥论坛报》说:“我们的一位弟兄被枪杀了,罪名是不赞成总统。”他对《华盛顿邮报》说:“警察不分青红皂白杀死我们,就像在越南扔炸弹。”他对《纽约时报》说:“芝加哥正在成为斯大林格勒的西方前哨。”他组织烛光守灵,把地点告诉电视台的新闻人员和摄影师,送不同媒体去不同的地点,每一家都以为自己搞到了独家新闻。比起恰当的报道,记者更喜欢的无疑是抢先报道。
这就是他的工作,煽风点火。
抗议前的这几个月,他在《自由之声》上刊登了几篇荒谬绝伦的消息,声称有人要在芝加哥的供水系统里投LSD,要绑架代表们的夫人,要在圆形剧场引爆炸弹。这些计划是否存在并不重要,他早就明白:印在报纸上的文字就是真相。他极大地夸张了预计会参加游行的人数,市长召唤国民警卫队让他倍感自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消息,叙述,这才是他在乎的。在他的想象中,这就像是个鸡蛋,他必须把它抱在怀里,细心呵护,保证温度和供养,只要他做得对,这个鸡蛋就能长得像童话里说的那么巨大,闪闪发光,飘浮在众人的头顶上,仿佛信标。
然而,就在抗议前一天的晚上,他才忽然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年轻人纷纷赶来芝加哥,他们将被警察痛揍,甚至因此而丧命,基本上已经无可避免了。这些念头到此刻还只是构思、幻想和宣传,还只是塑造公众看法的练习,到了明天将成为现实。这是一种孕育,想到这里他不禁颤抖。因此他在这里,孤独一人,做任何人都想不到大胆自信、无所畏惧的塞巴斯蒂安会做的事情:他眼泪汪汪地坐在床上。因为他了解明天会发生什么,了解他在其中扮演的怪异角色,知道事已至此早就无法改变,结局在令人痛苦的过去已经注定。
今晚,他的悔恨犹如一座灯塔。因此他在哭泣。他必须停止思考这些事。他模糊地记得今晚有个约会。他用凉水洗脸,穿上夹克衫。他看着镜子,说:打起精神来。
城市的另一头,一位警察也正在对他自己说这句话。他坐在巡逻车的后保险杠上,巡逻车停在平时那条暗巷里,艾丽丝坐在他身旁,她似乎想和他分手。打起精神来,他对自己说。
和芝加哥所有的人一样,布朗警员今晚也想尽情放纵。然而,他见到艾丽丝之后,她却没有上车,也没有提出任何古怪的要求,而是重重地坐在后备箱上,说:“我认为咱们得停一停了。”
“停一停什么?”他问。
“所有。全部。你和我。咱们这段地下情。”
“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想换点新东西试试。”艾丽丝说。
布朗思考片刻。“你的意思是你想换个新的人试试吧。”他说。
“嗯,对,”艾丽丝说,“我遇到了一个人,我觉得。一个有意思的人。”
“你为了这个人和我分手。”
“严格来说,分手的前提是我们有关系需要中断,忠诚于彼此的某种关系,但显然我们并没有。”
“但——”
“但你说得对。”
布朗警员点点头。他盯着小巷的另一头,一条狗在钻一家小餐馆的垃圾堆。全城无数条流浪狗中的一条,有德国牧羊犬的血统,但被另外几种狗的基因弄成了矮矬子。它从翻倒的垃圾箱里掏出一个黑色垃圾袋,开始用牙齿咬。
“所以假如没有这个新人,你就不会和我分手了?”他问。
“两件事没关系,只是存在这个新人而已。”
“权当迁就我好了。想象一下,假如这个新人不存在,你就没理由结束我们的地下情了。”
“嗯。对。一个合理的假设。”
“我想告诉你,我认为这是个错误。”他说。
她用他最难以忍受的居高临下眼神望着他。这个眼神传达了她这个人多么有趣和时髦,而他却深陷无处可逃的小资式的中产泥潭。
“这个新人能给你什么我无法给你的东西?”他问。
“你不明白。”
“我可以改变。你要我做点什么不一样的?我没问题。我们不需要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可以隔一周见一次,或者一个月一次。或者你要我更粗暴一些?我可以变得更粗暴。”
“我想要的已经不是这些了。”
“咱们可以,怎么说呢,保持自由的关系。非正式的关系。你可以既和这个新人好,也和我好,行不行?”
“行不通的。”
“但为什么呢?你没有告诉我任何好的理由。”
“我不想和你继续下去了。这个理由不够好吗?”
“不够。离好还差得很远呢。因为没有解释。你为什么不想继续下去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什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太对了,所以你不能这样惩罚我。”
“我没有想惩罚你。我只是想诚实地对待你。”
“但结果就是惩罚了我。太不公平了。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连奇怪的事情都照着做了。我百依百顺,所以你不能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你必须给我一个好理由。”
“你就别哀号了好吗?”她说,从车上跳下来,走开了几步。她突然的动作引来了野狗的注意:它绷紧身体,评估她的意图,守护它的剩菜。她说:“就不能像个男人似的面对现实吗?咱们结束了。”
“我们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情,那些奇怪的事情。它们构成了一个承诺。尽管你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但现在你要打破这个承诺。”
“回家去找你老婆吧。”
“我爱你。”
“去你妈的。”
“真的。我爱你。听我说,我爱你。”
“你不爱我。你只是害怕孤独和无聊。”
“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求你别离开我。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说过了,我爱你。难道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求求你,别说了行不行?”
在艾丽丝看来,他处在某种爆发的边缘,不是痛哭就是暴力。你永远也猜不透男人的反应。小巷对面,流浪狗发觉她对它的食物并没有企图,于是放下心来,继续埋头吃扔掉的汉堡包、变凉发软的炸薯条、卷心菜沙拉和金枪鱼肉泥,吃得狼吞虎咽,搞不好会害得自己呕吐。
“听我说,”她说,“你想要一个好理由?我给你一个理由吧。我想换点新玩意儿试试了。我和你能开始也是因为这个。我想试试我从没试过的玩意儿。”
“这个新玩意儿,具体是什么?”
“姑娘。”
“妈的,别逗了。”
“我想试试姑娘。我明白自己非常想要这么做。”
“哎呀,我的天,”他说,“求你别说你忽然变成了一个女同,求你别说我一直在搞一个女同。”
“谢谢你给我的美好时光。祝你一生平安快乐。”
“不会是你隔壁的那个姑娘吧?叫什么来着?费伊,对不对?”
她盯着他,困惑不已,他放声大笑:“你别告诉我真是她。”
“你怎么知道费伊这个人的?”
“你和她过夜了,星期一,对不对?别跟我说你爱上她了。”
艾丽丝整个人似乎在这个瞬间变成了钢筋水泥。她柔弱的一面,她和他在一起时的放松感觉,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咬紧牙关,攥起拳头。
“你他妈怎么知道?”她问。
“你别说你离开我是为了费伊·安德烈森,”他说,“那就太可笑了。”
“你在监视我?该死的精神变态。”
“你肯定不是同性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否则我一定知道。”
“咱们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了。”
“不可能的。”他说。
“等着瞧。”
“你离开我,我就逮捕你,还会逮捕费伊。我会让你们过得生不如死。你和她两个人。我向你保证。你必须留在我身边。我说结束才能结束。”
“我会告诉你的警察兄弟你有多么喜欢搞我。我会告诉你老婆。”
“我他妈能宰了你。容易得很,”他打个响指,“就这么容易。”
“再见。”
她离开巡逻车向前走。她后背刺痒,等待着某些东西——他的大手,一根警棍,一颗子弹。她没有理会内心的警报,没有转身去看他在干什么。她不想和他对视,不想再次看见他。她向前走。她的耳朵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就算她想松开,肌肉也不肯松开。这段路还剩下二十步左右,她听见了:手枪射击时的清脆枪声。
他开枪了。有人开枪了。有东西被击中了。
她转过身,以为会看见他的尸体躺在地上,脑浆涂在墙上。但他就站在那儿,眼睛盯着餐馆后门口的垃圾箱。她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自杀,而是打死了那条狗。
她拔腿飞奔。尽其所能地奔跑,还好今天她和平时一样,没有携带任何东西,她不会被任何东西拖慢速度,也不会落下任何东西。轻装逃命。刚跑出去两条马路,他的巡逻车呼啸而过。巡逻车超过她向西而去,朝着圈大校园,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而去,而费伊此刻就在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鲜花的香味,化好妆,穿上了最精致的衣服,等待塞巴斯蒂安的到来。她吃了艾丽丝给她的两粒红药片,暖意和乐观精神正在扩散。此刻她兴奋得难以自制。她孤独了一辈子,被期待着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此刻在等一个仿佛白马王子的男人。塞巴斯蒂安似乎是她人生的答案。紧张已经过去,现在她只感到激动。也许是药片的效果,但谁在乎呢?她想象着和塞巴斯蒂安共度人生,充满艺术和诗歌的人生,他们每天讨论各种社会运动和诸位作家的优劣——她拥护艾伦·金斯堡的早期作品,而他当然更喜欢他的晚期作品——他们会听音乐、旅行、在床上读书,做艾奥瓦州劳工阶层女孩绝对不会去做的所有事情。她幻想着和塞巴斯蒂安一起搬去巴黎,然后回到家乡,让施温格夫人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优雅,让她父亲知道她到底有多特别。
她真正想要的生活似乎就要开始了。
因此,当电话铃响起、楼下的门卫说有人找她的时候,她不禁欣喜若狂。她离开房间,蹦蹦跳跳地来到一楼的大堂,却发现找她的人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那个警察。
想象一下当时她脸上的表情。
剃平头的大块头警察给她戴上手铐,沉默地押着她走出宿舍楼,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费伊大喊:“凭什么抓我?”他怎么能忍心这样伤害她?他怎么能把她塞进巡逻车的后座?去市区的一路上,他怎么能一遍又一遍地骂她婊子?
“你是谁?”她不停地问,但他已经摘下了自己的徽章和名牌,“肯定是弄错了。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你是个婊子,”他说,“一个他妈的婊子。”
他怎么能逮捕她?怎么能因为卖淫而拘留她?怎么能真给她办完全套手续?拍照的时候,她努力挤出冷静和挑衅的表情,但那天晚上在牢房里,她感觉到一阵无比强烈的惊恐即将发作,她蜷缩在角落里,呼吸,祈祷,希望自己别死在这儿。她祈祷,希望能活着出去。求求你了,她对上帝说,或者宇宙,或者任何一尊神灵,她摇晃身体,哭泣,对着湿冷的地面赌咒发誓。求求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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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美国报纸连载漫画《花生》(Peanuts),主角也叫查理·布朗,是个三年级小学生,个性单纯正直,但常被别人嘲笑。
[2]Twiggy,本名Lesley Hornby(1949——?),英国著名模特与演员。
[3]原文为safe word,是指在虐恋式性行为中,受虐方提醒施虐方停止施虐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