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纳闷相视着,裴谚轻轻颔首,抱着颜姒轻点下檐步入正殿。
雍德帝与黎后落坐在首位上,敬安伯夫妻一袭常服落坐在首座右阶下,颜笙裴巽落在左阶下,颜娧依然在一旁客席,三尺开外摆了两个綘色蒲团。
颜笙见孙儿一进殿,参拜都来不及,便面色一沉,喝声道:“跪下。”
“祖母,孙儿知错。”裴谚二话不说软了腿,急急落跪在蒲团上。
众人:......
这孩子是被罚晕头了?颜笙一喊跪,他竟想都不想,先认错再说?
立春悄悄来到颜姒身边示意同跪。
颜笙再次喝道:“磕头。”
裴谚:......
见裴谚迟迟没有反应,立夏也悄悄来到一旁,押着两人依序对着帝后、敬安伯、祖父母、两人叩拜,一切在无声中完成。
“来这领罚。”颜娧忍着笑意朝两人招招手。
裴谚一见小酒盏里梅香四溢,不由分说一口饮尽,正要取第二盏便被颜娧拦下,不服地道:“我替罚都不成?”
“没这回事,喝了记得住教训,下次要带对人出门。”颜娧勾着有如阳春三月的怡人浅笑,收揽云袖亲自将酒盏送到颜姒跟前。
颜姒那勾人心弦的浅笑说服,又有敬安伯夫妻在场做胆,亦是二话不说便饮下梅香酒。
“押下去,看好了,今晚不准任何人进出东偏殿。”颜笙厉声喝道。
“是。”春夏两人不由分说地便将人押走,留下敬安伯夫妇茫然无措,不清楚发生何事,两夫妻衣着已失了仪态,帝后在场不能再失了言谈分寸。
颜娧嘴角也抽了抽,这颜笙把婚礼搞得像审案,裴谚想都不想的乖乖听话照做,明早出来会如何?
媚药对于裴谚本无用,方才只备了一杯高纯度的梅酒,打算把裴谚放半倒,媚药全在颜姒那盏里......
男人不用教,那女人呢?
雍德帝瞧着敬安伯夫妇伧惶不安适时地开口劝慰道:“敬安侯府不简单,生了好女儿。”
明里夸奖叫心里有亏的两人,忽地全落跪在帝后面前告饶:
“臣有罪,请圣上饶过内人。”
“不,都是妾有所隐瞒,夫君并不知晓妾生下双生子。”
“呃——”面对突如其来的认错,雍德帝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夸奖别人有这么差劲?吓得他的户部左侍郎夫妇不需逼供便吐实罪行?
敬安伯又接着磕头道:“求圣上开恩,内人只剩姒儿一女,再失了姒儿,只怕又是长病不起了。”
“都是妾的错,不该强留孩子,让两个孩子都遭了罪,妾愿领罚。”夏夫人话毕,便取了髻上金钗刺往心口。
颜娧见势腕转成風针,拿捏力道往夏夫人手肘而去,金钗与人都跌卧在地,敬安伯吓得扶起寻短的妻子,揽在胸膛任她静静落泪,深怕触怒圣颜久久不敢言语。
“大好日子怎能见血?两位贵人多心了。”颜娧径自啜了口明前龙井,没等到上等汤色碧绿龙井的清新爽口之感。
这一口饮下不知是心苦亦是口中涩吶!
“什么大好日子?”敬安伯抬眼望着英气勃发的少年郎,不正是一年不见的归武山大掌柜?
“贵人喜得半子,不该是大好日子?”颜娧勾着泰然的浅笑。
敬安伯忽地回望首座上圣驾,眼眶泛红问道:“臣唯一嫡女怎能如此无媒苟合?日后姒儿如何见人?”
“媒!媒!媒!”颜娧指着首座两人,又指着自身道,“首座两位贵人当不得媒?在下看来贵人的女儿可是得了天大脸面。”
不得不说夏夫人寻死勇气与悠悠啜泣声打动了颜娧,不知魂归何处的真实颜娧,瞧见父母愿在天子面前为藏女认错,那一缕芳魂能否安息?
她回望了坐上深知她来处的几人,竟不约而同对着她轻轻颔首,禁不住地又勾起了淡淡浅笑。
颜姒择日不如撞日的成婚,顺道希望她择日不如撞日地认了父母?
三个占了躯窍的女子,都有着相同信念,感纫生身父母。
前人未尽,后人相与。
颜娧倏地正跪在生身父母面前,这一跪又吓傻了敬安伯夫妻。
敬安伯吶吶问道:“裴公子何意?”
她眼角眉梢尽是善意,淡然问道:“敢问贵人有几位嫡女?”
敬安伯明显一噎,心塞说道:“娧儿,因家中遭贼人入侵后苦寻不着,内人缠绵病榻日久便是为此。”
“裴家女,颜娧拜见父亲母亲。”

第216章 圣恩
殿内所有人的脸面除了得放在心上,也得看在眼里,父母能认得她,可她的身份却不能变。
若溯及既往伯府仍难逃罪犯欺君,双生殉禁令解除前,藏了双生子之罪,依然跑不了。
裴家女已许给了西尧,又牵扯了许多神国之事,一直以来处于中立的敬安伯府不适宜牵扯过多。
见敬安伯夫妇怔愣了许久未有动作,颜娧拉着夏夫人的手轻轻拉扯喉际上的假果核。
待夏榕颤抖地将假果核扯下,忍下想拥抱女儿的本能已泪满襟衫,听闻女儿说自认裴家女而非施家女,怎能不懂女儿避嫌?
敬安伯亦红着眼眶望着面前气宇不凡的女儿,这个在朝堂上被他称赞过数字的裴家郎,竟是他的女儿?
“女儿承蒙裴家恩惠而远离贼人,如今身为裴女还报养育之恩,于此叩谢生身之恩。”颜娧再次叩首。
看着施家两老伤心不已而涕泪纵横,她能理解,轨迹尚未改变前,顾忌双生殉为前提,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原则,保全伯府上下与颜娧消失,敬安伯仅能选择后者。
她的逃离,改变了轨迹,虽不知颜娧魂归何方,也叫见到了父母惦念,承凤殿上父亲能为发妻告饶,母亲大方承认确实藏了女儿。
以善为前提,能有更好的选择,绝无不是父母。
见了失踪数年的女儿,能安然地在他们面前叩首还恩,夏榕已心满意足,眼眶里含着泪花,欣慰地握着颜娧递来的橄榄枝,缓缓笑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一切已超出她的期望,原先仅仅盼着能有消息,如今不光有了消息,女儿还有个了不起的身份,还奢望些什么?
“如今姒儿嫁与裴家,可还有异?”雍德帝作为金库实际获利者,又有母亲在旁压阵,能计较什么?
“臣不敢。”敬安伯偕夫人跪伏在地。
“姒儿在外屡次遭歹人算计,我们千防万防,仍有百密仍有一疏之时,与其一防再防,不如彻底断了王家那小子的念想,还望夏夫人体谅苦心一片。”黎莹说得百般委屈,不知有多不愿意颜姒受这样的委屈。
“我裴家世代不与朝臣往来,愿与施家结为姻亲,贵人可愿?”裴巽起身来到敬安伯身边,扶起仍跪着地的亲家。
这话问得有些故意了,也问得敬安伯喉部一紧。
为交代身份,也为张扬身份吶!
不管愿意与否,新人都入了东偏殿了不是?
这种时候,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他生不出女儿,抢了人家两个女儿,这感觉还不错!
所以说!这么急着要女儿做甚?抢来的女儿不也挺香的?
敬安伯还一直想着,这懿旨上的良人究竟何人,裴谚虽数次自称裴家男也未曾细想,如今看来应是女儿早为施家做了些打算。
二十几年前的海晏堂酒宴,年少气盛如他,不愿同流合污,然而人单势孤也未有举报,藉丁忧规避数年,加上夫人产下双生子,敬安伯府仅能闭门谢客、封府度日。
见黎莹招了招颜娧,女儿乖乖落坐在首座小几下承伏在脚边,这一幕熟悉得叫夏榕怔愣。
数年前的命妇朝拜,她的女儿便在黎后膝下,传言中的私生女,是她的另个女儿,也突然明白了,在此之前女儿从未相认,也为伯府铺好了前路。
推算下,这裴大掌柜出现时间,不正好与女儿入宫与黎后相与相同?
思及此,夏榕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妾明白了。”夏夫人拭去泪水恭谨福身。
兴高采烈要走回客席前,裴巽忽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面色尴尬地回望敬安伯,讪讪笑道:“忘记告诉二位,娧丫头,嗯....呃...按着裴承两家的旧例,在八岁那年,许给西尧摄政王世子了,如今只等请期迎亲了。”
敬安伯夏榕:......
颜娧嘴角抽了抽,无奈地瞟了便宜祖父。
有必要这样?
敬安伯夫妇这一夜的三温暖上冲下洗,心态崩不崩?
生了两个女儿,女婿都是直接上门不用挑拣?
夏榕冲击过后恢复自若,恭谨询问皇后道:“妾能否抱抱女儿?”
黎莹轻轻颔首示意,放开了膝上的颜娧。
女儿来到身边,夏榕抱到一身软甲,眼泪又落下出来,心疼地问道:“这是为何?”
“母亲,女儿很好,因为另有要事在身,这是祖父为保全安危特意寻来的护甲。”颜娧舒眉浅笑地抹去夏榕的泪水,笑问道,“得空能否回府看看父亲母亲?”
哪个父母舍得儿女吃苦?
敬安伯抱得女儿一身的软甲,也跟着眼眶泛红,哽咽道:“说什么话呢!伯府大门都开着等妳回。”
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亦是为女儿舍弃亨通官运啊!
不求上位,只求女儿安然,这些年应当养在闺阁,娇俏如花的女儿,竟得了一身软甲傍身?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挺好这字眼还能说得出口?
女儿家能有什么要事?不就闺中待嫁?
“好,得空便回去。”颜娧眼眶微红没有落下泪。
如今事态她宁可得一个薄情名讳,也不愿两老多个牵念。
这时立夏快步来到殿中禀报道:“主子,少主在东偏殿嚷叫太医,说少夫人病了需要太医。”
众人:......
颜娧睨了颜笙眼,不是说不用教啊?
坐在主位上的帝后脸色也很难看,他们高估那傻小子了?
黎莹忍下捂脸冲动,拉不下脸面地道:“告诉那个混小子,他媳妇儿喝了十盏精酿合欢酒,他舍得叫她一夜难安尽量看着。”
都帮到这份上了,那混小子装蒜啊!
立夏也抑不住笑意道:“少主怕被惩罚。”
规训在前,谁敢随意侵犯他人?
“你俩也没说今日大婚?”裴巽也忍不住笑了。
这令人又气又笑的混小子!
颜笙恨铁不成钢地扼腕说道:“去!告诉那混小子,这事儿今日不成,日后都甭成了。”
“是。”立夏衔命而去,留下一殿人面色各异。
夏榕破涕为笑,与夫婿相望,衔泪笑道:“不错!半子是个正人君子。”
敬安伯偕妻子又是一个叩首在地说道:“臣,叩谢圣恩。”
原先还担心女儿吃了亏,这场闹剧两老终于安了心。
捡回一个女儿,嫁了一个女儿,这一夜可以了。

第217章 谢谢
子夜时分。
敬安伯夫妇又被秘密送出皇宫,连带颜娧也卸下男装同返伯府。
除了身高不同,那张小脸连夏榕都几乎认不出两个女儿有何差异。
即使换上女装,那袭软甲依然没有离身,那袭软甲沉得她拿都拿不动,见女儿轻快更衣穿回身上,又叫她眼眶热得蒸腾。
马车狭小空间,烛火荧荧,气氛一度凝滞,颜娧紧握着夏榕手腕,轻叹道:“逝者已矣,姒儿有了归宿,娧儿不需过退居人后度日,母亲不欢喜?”
“他待妳可好?”夏榕虽接受了现实,心里仍汩汩淌血地疼着。
颜娧伏趴在母亲膝上轻浅说道:“甚好,指不定过几日,昀哥也会入京。”
夏榕抚着女儿发鬓心塞道:“嫁了一个,认回一个,不日也要嫁人了,家里突然空落落了。”
嫁得一个比一个远吶!
颜娧打趣道:“母亲一下子多了两个半子,不是多了个儿子?”
若非那王铭烨太烦人,也没想着这么早让裴谚得偿所愿。
不说单珩是否跟着回来北雍,光是有意无意透露些神谕事迹给王铭烨也足够烦人了。
这趟回来确认施家无碍,也才敢放心大胆往东越去。
夏榕佯装没好气问道:“还能这样算?”
她看向父亲问道:“父亲说说是不是?”
“是,娧儿说得都是。”敬安伯借着幽光闪避了女儿注视默默拭泪。
数不尽的歉疚啊!
马车一到伯府门前,仆从们侍候着主子们进门。
身为大夫的敏锐大雪甫接手,便察觉那与伯府大姑娘全然不同的沉稳娴雅,浑厚内息掩盖于眼前的娇柔宛若之下,带着纳闷一路指引回到珠玑苑。
进了闺房,正整理被褥回头见到亦是愣了下,融合白日里的记忆,吶吶问道:“主子?”
颜娧轻轻颔首,勾起淡淡笑容说道:“眼色挺好!不过,老是忘记身后那个人不会武,这点不好。”
唔——
双雪双手抱拳置于下颌,双眼盈盈水波瞅着她,似乎被骂得挺开心。
“大雪,我被主子骂到了。”小雪不舍偏头转了半身觑了大雪又回头,丝毫没有挨骂的不悦。
“主子,也骂骂我吧!”大雪还没预期能见到大姑娘啊!
她们今日走了什么好运道了?
颜娧嘴角抽了抽,仿佛两人身上见到了白露......
她忘了,裴家女儿少,连侍女都矜贵,这俩定也是在百般宠爱里长大!
颜娧决定不纠结,直白问道:“先说说,王家目前什么状况?”
“每日子时都会有人进入王家少爷的院子,待上两刻钟才会离开。”大雪敛了神色禀报着,眼里仍是满满崇拜。
小雪不确定的眼眸询问道:“那位公子真会不久于世?”
颜娧没有隐瞒地回道:“大雪是大夫,可以找机会切脉试试,听说许多大夫都无法可解。”
“真的?”大夫的本能让大雪双眼放光。
颜娧颔首后,扶着发疼额际苦笑道:“小雪别整床了,把榻子整理出来给我便可。”
叫她睡上颜姒的床榻?
心里仍有那场大火的疙瘩,从不做后悔之事的她,踏进院子便后悔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决定今夜回这地方。
大雪不解回望姑娘,不舍得地说道:“榻上冷呢!指不定晚上还下雪,主子怎受得了?”
颜娧没给反驳的机会,径自取下榻上小几放到地上,带着忐忑心情上了罗汉榻,迅速和衣枕在靠枕上,整个人缩入斗篷里,笃定道:“就这!”
橄榄枝递得容易,情绪整理却不容易。
双雪对视了下,以为姑娘是不习惯睡别人的床铺,也没再勉强。
刚闭上眼睛,敬安伯和夫人就敲响了房门。
见颜娧和衣落坐在榻上,两老歉然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这间屋子里,他明显感觉到了女儿若隐若现的敌意,恰似在宫里的友善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还有什麽他们两老不知道的事吗?
尤其室内火簇跃动的烛火映在女儿脸上,敬安伯不知为何涌上满满心疼,好似见到火焰烧在女儿身上。
失而复得却有隔阂?这是两夫妻商谈后之感。
两人一路说着,便来到女儿房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