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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绣将刘宪的棺椁带回了汴京城。
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她比魏钊迟了一个月进京, 去刘宪在大理的小园中收拾他的遗物。
小园清冷,那丛荼蘼却依旧生长的郁郁葱葱, 看园的老人说:“先生吩咐过了,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成银,交给绣姑娘。同时要我一定护住这丛荼蘼, 也许姑娘,临走时还会回来看看。”
殷绣望着那丛苍翠欲滴的荼蘼,沉默无声。
老人继续说道:“先生说,姑娘在大理的这一年多, 过得不开心,这丛荼蘼,是唯一能愉悦姑娘的东西,先生希望姑娘看过之后,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
“我……要带先生走了。”
老人怔了怔,他不是不知道刘宪死了,听到女人说一句带他走。莫名觉得刺心刺骨的痛。
“好。好生带先生去。听说,他也是大陈的人,你们陈人讲落叶归根,认祖归宗……”
他说到这里,却见眼前的女人垂了头。
他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她的哪一处痛处,索性不再往下说,转身走到院中去了。
小园已空置,她用出的所有心意都被刘宪摘去,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地从她的生命退出去,并努力地抹平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她被一个惊才绝艳的人认真地爱过一场。在这个过程里,她保有大陈女子的矜持与柔弱,也保有女人对所爱的忠贞与决绝。
但好在,这场爱里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占有,是刘宪,毫无保留的牺牲。
小园书室已落灰尘。
那个曾经只有她能能收拾打扫的地方,还残留着大理一年,他与她的生活痕迹,不是夫妻,也不是主仆,两人之间,只有书墨之香,饭食之味。只有生活。
她从博古架的最后一层,看到了一副他的画。
背景是荼蘼,人物吧,是殷绣。
看起来画得并不认真,随意勾勒的白描而已。
话中的她眉目低垂,裙带轻飘。满身大陈女子的轻灵温柔。
那是刘宪眼中的殷绣,历经岁月与坎坷,仍旧眉清目秀,满怀善意的殷绣。
画尾有落款,盖着他的私章。其余书稿文字,都已经被烧掉了。
所以。他一生留下的最后痕迹,也给了殷绣。
***
八月中。汴京城已经起了丝丝凉意,中秋这一日,殷绣终于回到汴京城。
林溪渡口,魏钊为微服在码头等她。
那日,城南瓦肆前在摆菊花阵,家家户户蒸秋蟹,风里混合着清雅的菊花香气与扎扎实实的姜醋之气,天下安宁百姓富足盛世之象映入眼中,时隔近两年,她终于带着刘宪,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方。
魏钊靠着水边垂杨立着,身后跟着杨嗣宜。
离他不远处还有一顶软轿,垂着纱帐子,看不清轿中的人。
船抵岸边,杨嗣宜下意识得要去扶,却见皇帝亲自伸过去一只手。
“回来了。”
殷绣点点头。
魏钊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他的身后事,你来安排吧,朕已经嘱咐过杨嗣宜了,让他跟着你,用什么要什么,从内门司里走。”
殷绣看向他身后。
“轿子里的人……是谁。”
魏钊的背僵了僵,“是程灵。”
说完,他也松开殷绣,回过头去。“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从来没有跟朕再说过话,今日她开口求朕带她过来。朕……”
魏钊短促地笑了笑,“朕没有驳她。”
殷绣望着那层轻薄的纱帘,帘下露出一点点绣鞋的纹样,帘中人双手扣在膝盖前,手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她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魏钊淡道:“你不必想得过多。”
殷绣收回目光。“我……想过了,我想要回他在白马寺下面的那座宅子,反正,他不需要吧碑,也无后辈要荫庇,因此也不用选什么风水。我想把它葬在宅子的园中。”
魏钊回头,“杨嗣宜。”
“奴婢在。”
“那座宅子如今是什么样。”
杨嗣宜道:“回官家,自从知都……哦,不,自从刘宪获罪以后,那座宅子就被刑部查封了,如今是内东门司的人在看管着,里面的人已经遣散快两年了,现在,着实荒凉得很。”
细风里,魏钊轻轻咳了一声,继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凝着殷绣的眼睛,良久,似乎释然一般地笑开。
“把那座宅子,连同他殷家的祖宅一道归至魏夫人名下。着内东门司的立即修整。”
“是。”
“官家……”
“嗯?”
“其实,您这一步,让得令绣儿惶恐。”
魏钊仰起头,看向清明的长空,一行大雁自由自在地冲入云霄,婉转地雁鸣之声从云中落下来。
“兄弟之间,皇兄……一直在让朕,甚至退到悬崖边,退到无间地狱之中。这一辈子,朕总要让他一回。”
他回手,轻拍在柳树粗糙地树干上,“听说,他所愿,不过一生归你。朕让到这一步,不知道算不算是满足了他的心愿。”
说完,他垂下头。“对,朕这辈子,总要让他一回。”
总要让一回。
魏钊其实想过,若他不曾受过宫刑,不曾屈辱地在大陈宫里活过,也许,他和刘宪地结局,会有另外一种写法。或许,在西城门前,他们真的会恩断义绝,或许,在大理,他真的会拼上一切,和自己分一个高下。又或许,他真的会夺走殷绣,就像普通男人争夺貌美的女人一样,将她从身边掠夺走。
他会是一个枭雄,会快意恩仇于天地间,会饮烈酒,拥抱美好又滚烫的肉体……
可是,到头来,浮华人世间,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谦卑地活着,执着而又认真地爱着。然后牺牲,牺牲给殷绣,也牺牲给自己。
临死前,他说他是大陈的罪人。但故国山河的情怀,生灵的大爱,他没有一样输给过自己。
魏钊敬他,却也恨他。这一辈子,他最终只能“让他一次。”来弥补亏欠,而他,始终谦卑有礼地笑着避开他,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一次正面交锋的机会。
所以,他坐拥天下,却还是分不清楚,与自己兄弟的输赢。
“杨嗣宜!”
“啊……在,官家。”
“回宫,烫酒。”***
贞顺六年年底,大雪覆盖整个汴京。
醉仙楼上,济昆座在芙蓉屏风后面,将手伸近炉火烤着。
喝气成冰的日子,最美满的事,不过是喝一顿烫酒,在蒸上一只八珍鸭子。
鸭子才刚刚蒸上,他坐在位置上等。楼下来来往往的都行色匆匆。就要过年了,连酒楼上的小二都不免懒散,隔壁雅座上的人催了好几轮菜,小二才端着碗碟过来。
那客人道:“如今年生好,天下又太平富足,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闭着眼睛都能数钱,果然半分不讲究了。”
小二道:“哟,这位爷,您这话说哪里去了。实在是因为临近年关,干活的大多回乡下去了,现在地里收成好,大家都有活路,谁还挣这份辛苦银子啊,等做满这个月,我也归乡去了,人手不够,实在委屈各位爷了。”
那客人喝了一口酒,“可不,世道好,连老天爷都眷顾我们大陈,听说官家前不久得了一子,宫里热闹的跟什么似的,你们说,翻过这个年,可会有大赦天下的旨意下来。”
同桌的人道:“哟,这可不好说,虽说是官家的第一个子嗣,但听说,他的生母只是官家宫中的一个女官而已,说到底,也是奴婢出生。”
“欸,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位魏夫人啊,虽然没有名分,可是名前冠的可是官家的姓,天下独一份啊。而且,整个后宫之中,只有她有子嗣,郑皇后,洛妃都不曾有,你说……”
小二抓了抓头,接道:“我听说……她的家世其实也不差,几年前,官家替殷相平了反,她也就不再是奴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可是这么多年,官家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名分呢……”
济昆听到这里,不禁笑了笑。
几个人都朝他看来,“这位先生,可是有什么指教。”
济昆摇了摇头,“不敢不敢,小二,我的八珍鸭子好了吗?”
“哦,好了好了,客官是带走是吧,小的这就让厨房替您包上。”
“不急,再烫一壶竹叶青。”
“好叻,客观您稍等啊。”
他提着酒和鸭子从八仙楼上下来时,将酒和鸭子悬在马头上,正要翻身上马,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
他回过头去看,杨嗣宜从巷口慢慢地走出来。
“大师有礼。”
济昆牵起马绳,“早就还俗人了,还说什么大师,听说您近日高升,还不及祝贺,杨知都可有事要吩咐。”
杨嗣宜道:“不敢不敢,今日来,是办魏夫人的差。”
说着,他将手中的一个食盒递上。“先生可是要去看刘知都?”
济昆看了一眼那个食盒,“过去这么久了,连白庆年都不敢再叫他刘知都了,你还这样叫他。”
杨嗣宜笑道:“我是跟着他长大的,受了他很多的恩惠,无论别人怎么想他,他都是我一辈子敬重的人。”
济昆笑着点了点头,接过那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豆黄儿。
侧身看了一眼杨嗣宜身后。
后面停着宫中的轿撵。
“魏夫人也来了么,为何不肯与我一见。”
轿中传来一个声音,“问心有愧,怕您提起旧人。”
济昆哦了一声,“不见,便不见吧,夫人的东西,在下一定送到刘宪灵前。”
说完,他正要转身,却又被她唤住。
“先生留步。”
“夫人还有何事。”
“程灵……可还好。”
济昆一面将食盒往马背上绑一面道:“自从夫人求情,让她能够挪到白马寺中安置,她一直很感怀夫人和官家。要说过得好不好……寺中清冷,只有青灯和佛音为伴,好在,她的心早就不在俗物之上。白日去刘宪的旧宅洒扫,夜里颂经。”
说着,他拍了拍马背,鼻息牵长。
“佛说啊……苦难为渡,她却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以情爱为渡,而得大智慧的女人。”
“嗯,那便好。”
济昆翻身上马,捏紧缰绳,又低头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夫人。”
“您问。”
“这个问题,世人皆想知道,您与官家恩爱多年,为何,不曾有一个名分。”
轿撵中的人沉默良久。
“与帝王保有深情,便不得为妻为妾。宫闱余下的岁月,剩下的都是他的权衡,殷绣不在其权衡之中,方能爱他,方配为他所爱。”
济昆低头凝思须臾。
“好一句佛口毒言。不愧是魏钊的魏夫人,刘宪的绣姑娘。”
码头调转。
“走了。”
马蹄扬雪尘而去。殷绣轻轻打起轿帘。
天渐阴下来,雪从天降,人散店歇,周遭逐渐安宁静谧。远处巍峨的大陈宫柔情万种,灯火辉煌……
(全文终)
第101章 番外:珠玉孤独
洛玺入汴京以后, 第一个见的人是程灵。
郑婉人视她为罪人, 不肯让她入大陈宫, 于是,洛玺顶着嫔妃的名号,被暂时安置去了艮园。
艮园将将入秋,通透的天空, 布满的青苔的小道,以及年久失修的宫室,无不透出萧瑟。
宫人在她的宫室里安置细软,洛玺便独自一个人在园中闲走。经过太湖奇石后的青亭,见一个女人在亭中的绣架前刺绣。肩头偶尔拂过一两朵孱弱的落花。
“你……是不是叫程灵。”
那女人抬起头来, 她穿了一身素服,头上簪着一只珍珠攒的珠花。看见面前年轻的女子, 坐直了身子,洛玺细细向她看去, 这才看见她的脖子和腕口处布满鞭伤。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疼得抽动眉心。
“你怎么知道, 我叫程灵。”
洛玺望着她的眼睛,怔了怔,“哦……是一个叫殷绣的姑娘告诉我的。她知道, 你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带一声问候给你。”
程灵苍白地笑了笑,她放下手中的针线。
洛玺低头看向她身下的绣架, 绣架上绣的是红锦底的万里江山图,一针一线都绣得极其精致。彩线光华流转,与她周身的素白相互映衬,十分刺眼。
她轻轻捏住酸软的手腕,小心避开伤处,稍稍拧转。
“你若哪天出得去,记得替我告诉她,我不是不愿意再见她,是觉得,没有必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心里不开怀。”
说完,她垂下头。“她与官家一路不容易。”
洛玺似懂非懂,见目光悲凉,仍作安慰似的点点头。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程灵抬手腕,“哦……这个啊,郑后命人的责的。”
“什么,她为什么要责你。”
程灵淡淡地笑了笑,“为什么啊……我想想,因为,我想为他穿这一身素孝。”
“他……刘宪吗?”
程灵点了点头。
“这与郑后何干?”
程灵重新捡起针线,执针凝着她暗红色的衣裳。“你是外族的人吧。你现在不会明白,身作皇家妇,身上压着什么样的东西。”
说着,她顿了顿,风语轻浅的掠过洛玺的耳旁,同时也带去程灵如同呢喃一般的声音。
“不过,你以后总有一天会明白。什么叫作有爱不能爱,有情不能释,有死不敢赴。你会明白,为什么那位殷绣姑娘不肯要名分,一生甘为奴婢,陪在那个人身边。”
洛玺背脊生出一丝寒意。
有爱不能爱,有情不能释,有死不敢赴。
她很难形容出这十五个字落在她心上有千斤之重,她很想告诉眼前这个女人,这十五个字,也是她的一生。然而,初来相见,又是异国他乡的山水园中。强烈的爱和恨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搅成了一团不知疼痛的血肉。她一张口,就如同重嚼腐肉,几乎作呕。
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
“程灵,我都明白。对……你说的,我都明白。”
程灵手中的针线突然戳破了指尖,锦上染血,她连忙掏出袖中的绢帕来擦拭,眼中却慢慢蓄满了泪。
“所以,你也心有所爱,不曾相守,天人永隔吗?”
“对啊。”
洛玺抬起头,清透的天空中,风引云朵勾勒图画,每一笔都是观云人的心中所见。
“我在想啊……程灵,是我与晋明大师的故事更荒唐,还是你与刘宪的故事更荒唐。”皇后和宦官,公主与和尚,这都不是稗官野史上新鲜的关联了,局外人嗤之以鼻,局内人倾尽所有,但无人理解。
“我以后还是会活着,为王兄活着,为大理的臣民活着。”
她明眸笑开,转身看向程灵。
“你呢,你为什么活着呢。”
程灵抚着身下那张光滑流转的绣锦。
“我啊,我为他活着。”
说着,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眼中的晶莹夺眶而出。
“他不能立碑,不能受香火,不可留名,也不会被人记得。他如珠如玉,却也因此脱于世间所有世俗的情感和关联。”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好在啊,我还是一个干净的身子,还有一颗干净的心,我这样的人,陪在他的灵前,才不至于玷污了他,才不至于,让他在地下,仍然受尽孤独。”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一般。
从绣架后面走出来。
“这副万里江山图,是我送给殷绣和官家的礼,他日,你若再能见他们,请替我转赠,是时也请转述,程灵遥祝他二人平宁顺遂。”
“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他的埋骨之地。”
“你真的要那样过一辈子吗?”
“身为女子,活至今日,终知,什么叫作,一生有归,身有所靠。我这样过一辈子,真的很好。”
**
洛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程灵。
她在平贞十年,终于走出了艮园。
那一年的春天,殷绣亲自来艮园接她,漫天招展的青鸾旗,流苏幔,仪仗十里,云霄香烟,都期期艾艾地在等着她。殷绣在太湖奇石前跪地向她磕头行大礼。洛玺站在满园风絮之间,一人凉薄地面对着一群人虚伪空洞的热情。
“洛娘娘,官家令我接您回宫。”
“你们圣人娘娘呢?她是怎么相通的,肯放我入大陈宫。”
殷绣没有起身,她那双纤细的手轻轻地按在地上。“圣人娘娘已经薨逝,官家请娘娘回宫,主持国丧之仪。”
洛玺低头看向她,“她是怎么死的。”
“圣人娘娘,是操劳过度,病逝的。”
洛玺抬起头,“大陈宫,真的有病逝的人吗?我听说郑琰与文官联名上书,要将你的儿子,过寄给圣人为嫡子,官家申斥众臣,甚至当众廷杖郑琰。圣娘娘殿上求情不得,羞愤之下,悬梁自尽了。”
殷绣的手指轻轻握了握。
“殷绣,你放我出这座困园,对你,对魏钊而言,都不见得是件好事,既然宫廷污秽不堪,你也可以狠一些,索性一杯毒酒杀了我,你自为后,岂不甚好?何必把我推到当年程灵的位置上去,我告诉你,我不是程灵,我也不是郑后,对你,我绝不会手软。”
殷绣慢慢直起身子,抬头望向她。
“大陈宫中,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也许程灵恨过我,郑后也恨过我,你也恨过我。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们。”
说着,她稍稍偏了头,眼中的光芒与日光交会。
“我承受爱,也承受大陈宫的一切,承受他的帝王心术,承受权力之下的污秽,也承受女儿的恨意。也承受我对于刘宪,一辈子的愧疚。时至今日,娘娘,殷绣,真的不需要任何人对我手软。”
说完,她俯身又磕了一个头。
“奴婢,恭请娘娘回宫。”
***
平贞十年夏,大理公主洛玺封后。
同年冬天,废后程灵,病死在白马寺中。殷绣出宫,亲自为程灵送葬。不立碑,不设灵,就在刘宪的墓旁,埋了她的棺椁。
第二年的中秋,魏钊设宴在白马寺。文武百官尽皆出席。
其间魏钊携手殷绣离席,二人携手在沿着落英道一路往下行,行至山下他的旧园之中。
青窗碧户尤在,山月繁花相倚。二人坟前生着数株山归来。刚刚结石,红如玛瑙一般。
魏钊与殷绣松开手。殷绣行跪,魏钊立身低头。
“一晃十多年,不想除了我们,还有人理解程灵,还有人祭奠刘宪。”
魏钊伸手掐了一截子山归来,放到眼前。
“山归来。”
殷绣回身抬头。“这是圣人娘娘家乡之物。”
魏钊没有再问,她也终究不曾讲起,这是洛玺种在今生所爱墓前的植物。
月光明晃晃地落在殷绣的膝前,也落在魏钊的肩膀上,魏钊沉默不语,静静地凝着那月光下流光溢彩的红珠。殷绣突然觉得,情爱于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时至今日,他虽然身为帝王,但赋予他真情的,只有自己。
“殷绣,在朕这个位置上,看似能恩赏天下,但实则,能给出去的东西,真的不多。”
殷绣点头。“我们都明白,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
“你们……”
“是啊,不论是刘宪,还是程灵,甚至是洛玺,身为大陈子民,我们所要的东西,已经是很十足贪心的了,为此,我们要付自己的代价。这一切悲欢离合,都不是您的过错。”
说完,她柔下目光。
“不论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绣儿都不会离开大陈宫,不会离开您。您是绣儿一生的归宿,也是绣儿生之意义。”
“那你……过好了吗?你若过得不好,皇兄如何肯原谅朕。”
“他其实知道,我过不好的。”
魏钊一怔。
“他算准的事,从来都不会错。”
说完,她笑了笑,“可是,我也不怕,魏钊,我愿舍掉平宁,舍掉顺遂,甚至舍掉母亲的身份,舍掉一生的名分来追随你。”
魏钊胸口一阵起伏,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静静地望着她一副张清秀无双的容颜。
小园清静无声,明月在望,岁月,就在身侧。
第102章 番外:他年之华
如果说刘宪生命里又那一抹是亮色的话, 那那一抹亮色, 一定是殷绣给他的。
刘宪少年时代的大陈, 岁月还算得上静好。父亲在汴京城外办私学,天下才俊慕名而来。那时他还年幼,偶尔坐在父亲身后,听少年们说政治经济学问, 讨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母亲是个极其温柔的女人,也是名门出身的闺秀,弹得一手绝妙的古琴。
父母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焚香点茶,赌古老的典籍。
那几年,窗外风絮白雪, 户中吟诵接唱,周遭弥漫优雅的茶香, 他也跟着,修就了一身清雅的气质。
这身气质, 曾被殷相当众所赞。
殷相是刘父的旧友。也是出自同一个师傅的同门。两个人都考过功名,殷相凭借家中世代的底蕴出仕做了官。父亲仕途不得志, 在地方上做了几年无事无名的小官之后,就返了乡。
再到后来,刘父举家迁入汴京城。旧友再度想见。彼此都格外亲昵。
刘父与殷相从不谈朝中之事, 只一道与汴京城中青年才俊同聚。聚会上点茶,赋诗,赏画,品香, 极尽风流雅事之兴致。
殷相是个清明的官员,虽有自己的报复,却不愿意与朝中人同流合污,为人处世上也颇为耿直,在相位上,更是向朝廷举荐了不少年轻又有能力的读书人,因此在读书人当中十分有名望。但是这些事,却也成了朝中其他异党不断弹劾他的把柄。
有那么一段时间,殷相所推之策被朝中几位的大臣的反对,推行受阻,他也郁郁寡欢,推病不上朝,时常过书院中来,与刘父为伴。刘宪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殷绣。
殷绣不过十几出头,却已经是名满汴京城的才女。
她曾与姑苏寺高僧济昆之间,有一次惊动整个汴京城的斗茶之赛。
陈人爱茶,也善点茶。这项技艺是很多士大夫家族中世代流传的,但是,士大夫家中点茶,更在意的是器皿和茶品的好坏,并非真正的点茶之技,反而是寺庙之中,僧人们内心清寂安宁,也不追求奢侈的茶品,而重点茶之时的肢体与内心修行,这才还原了这项技艺的艺术之美。
其中集大成者,便是姑苏寺的济坤。
因此,这场斗茶会在汴京城的众人看来,结局早已是定了。然而,当殷绣以竹枝为笔,在乳花银絮上画出唐伯虎名画:“万里江山旅行图”时,不光观赛的众人,连济昆和尚都愣住了。
“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力与心智,实令贫僧汗颜,贫僧此生入汴京,绝不敢再称一声点茶圣手。”
殷绣含笑不语,只是立在殷相身后向他屈膝行礼。
经此一役,殷家绣姑娘的名声便再汴京城里传开了。
刘宪见到她,是在书院的一场春聚之上。
平时,殷相倒是身少带自己的女儿来这种场合。那日刘父要开一坛十二年的女儿红。文人们嘛,总是想在这样的雅事上寻些什么仪式感。殷绣那年将好十二岁,殷相便破例把她带倒了席间。
春日的书院中,藤萝垂在青亭的檐上,檐下殷绣穿着紫色的襦裙,手藏在袖中,半侧着身站在亭柱的后面,一说挪绢怕,半遮着脸,就这么撞入了刘宪的眼中。
少年时代的热情,一下子在风浮花暖的季节里被点燃了。
然而,点然他的东西,偏偏是女子身上长年修就的闺阁优雅与矜持。这又不得不令他原始的情爱被抑制下来,在内心里过滤,过滤,过滤,沉淀,沉淀,沉淀,最后成了一泓温热又细流不止的温泉。
宴席散,倩影不散。不想后来父亲竟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父替刘宪向殷相求娶殷绣,殷相竟然应许了。约定等殷绣年满十四,刘宪取得功名之后,就可以迎娶她过门。
此生再也没有比那时更畅快的时候了。好像平生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不用再刻意追求其他,一切交给时间就罢了。
不过,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殷绣。
再后来,父亲也因故去世,不久,母亲也跟着父亲去了,书院被迫解散。孤零零地留下他一个人。他的人间岁月开始变得坎坷,但他仍然把春宴上那如梦一般的惊鸿一瞥,珍藏于心中,直到科举舞弊案发的那一年。
那年,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当众被锁上重枷拖走下狱中令他身为读书人的颜面扫尽。
漫长的查证与审理过程,折磨地他身心俱疲。那个时候的刘宪,并不知道朝堂上的倾轧和阴谋,也并不明白,自己和其他的举人一样,都是异党打压殷相的棋子。他天真地以为,身为主考的殷相一定会还天下以真相,还他以清白。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殷相已被这些年轻而又无辜的读书人逼到了两难之地。
最后,殷相选择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把这群年轻的读书人送上了断头台。
刘宪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在丽正门前了。
直到他在死牢中,见到徐牧。
很多人会无端地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当中,带给他无限的可能性与转折点,虽然这些转折有可能带给他未来更大的痛苦,但在生死之间,人还是不由自主得投入旋涡之中去。
对于刘宪而言,徐牧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要说他又多恨徐牧。其实根本说不上是恨。
如果没有徐牧,他也不会有后续的人生,或者说,有没有后续的人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徐牧,他也许真的不会再见到殷绣了。
人生究竟有多痛呢。
痛至极致之处,他一共感受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大陈宫受宫刑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徐牧的宅院中,得知身世之谜的时候。
受宫刑的那一次,他在剧痛中昏迷,又从剧痛中醒来,他抓断了自己的指甲,胸口里像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不断地下沉,不断地下沉,一往无前地把他往看不见光芒的深渊里面拽去。
意识逐渐清醒之后,撞入他脑海里的第一个人,是青亭腾挪下的那个少女,面含娇羞的交手立着,青白色的绢帕藏在她的袖中,于风里露出一角在她的手边招摇。
那种引诱像宗教当中的某种禁忌一般,他全身陡然升腾起剧烈的疼痛,几乎从榻上弹起。
他,终于,真正,失去她了。
再也不配谈论“爱”这个字了。
他再一次见到殷绣,已经是三年之后。
损尽尊严地去求生,求地位,求权柄。失去殷绣以后,他做了徐牧希望他去做的人。刘宪也并不排斥这件事情,以此积蓄力量来摆脱棋子的命运。等他位至一人之下万人,弹指间杀伐决断分毫不手软的时候。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殷绣。
那也是在春时。漫长的宫道上,她穿着宫女的衣服慢慢地向他走过来。
垂着头,一双手仍然一丝不苟地交叠在腹前。
她长大了。出落得如同一块精美的玉石,连坠在其上的流苏珠子都是南海最美的细珍珠。她跟着其他的宫人一道让至一旁向他行礼,目光谦卑,姿势恭顺。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自私地感到开心。原本高高在上的丞相府小姐,终于,终于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了,这是不是表示,他也许,还能配得上她。
然而,当殷绣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刘宪恨不得给将才的自己一耳光。
人都是踩着其他人去上位,作践,猜疑其他人去平衡自己的内心。大陈宫多年,他也无非靠着这些维持着自己的内心。可是,面对殷绣,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这样去想。
“绣姑娘,你要去什么地方。”
他这样问了一句,算是给他们之间的关联开了一个头。
“奴婢不知。”
送他们的内官见刘宪唤出了他的名字,心里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盘算,忙献媚似地上前来道:“他是某逆之臣的家眷,如今刚刚分派进宫,正要送内东门司登记造册呢。刘知都,您向来是菩萨的心肠,若今日能给这姑娘指个好去处,我们啊,定让她来给知都磕头。”
另外一个内官自诩比他机灵,也多多少少知道当年舞弊案的事情。殷相不肯替那群年轻的书生作证,导致丽正门血流成河,刘宪受宫刑为奴,猜想他一定十分恨殷家的人,听那内官把话引到什么对食这些龌龊事情上去了,连忙上前打断他道:“知都您放心,这些宫奴虽然都是官宦人家出身,细皮嫩肉的模样没得挑剔,但都是娇生惯养,没有一点眼力见的,咱们啊,肯定会好好地□□她们,让她们知道知都您的规矩。”
两个意思,刘宪都听明白了。
他看向殷绣,殷绣脸涨得通红。很明显,这个聪慧的女子,也听明白了这两个内官恶毒的意思,她悄悄地交缠着手中的绢帕,不自觉地往后躲。
刘宪温柔地笑了笑,他并没有看她。只淡淡对那两个人道:“你们都我手底下能做事的人,既然如此,我就来安排她,长春宫周娘娘那里的宫女,前几日死了,你们把她补到周娘娘那里去吧。”
“长春宫啊……这……”
“怎么了。”
“不是,刘知都,您知道,长春宫的人,圣人娘娘都是掌眼的……这……”
刘宪摇了摇头,起步从她身边行过。“无事,安排了她,你们日后就不用再操长春宫的心了。”
说完,他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绣姑娘,愿意去吗?”
殷绣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奴婢听刘知都的话。”
这就是所谓转折。
刘宪当时只是不肯把她推入冯皇后与徐淑妃的乱局当中,于是,才找了长春宫这样一个清净无人在意的地方去安置她。
刘宪私下想过,就把她放在自己的手能够够得着地方,好好的维护着,等过个四五年,等殷相的事情平息下来,就把她送出宫去,若能遇得良人,就嫁,若这一生都不得遇良人,那他就把自己的财帛房舍都给她,让她衣食无忧的过一生。
谁想,这一推,却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也许,这就是命数,魏钊和殷绣,这两个人注定是要遇见,相识,和相爱的。
在魏钊与殷绣的故事之中。他永远是一个温柔的旁观者,但也从来不吝惜性命,去帮扶和成全。这其中,固然有对殷绣执着的爱,却也有一部分,他不肯承认的家国情怀,兄弟之义。
这是他的第二个痛处。
魏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带给殷绣一个平宁顺遂的未来吗
原本,他是有所期待的,可是到后来,他也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魏钊是个什么样的帝王,应该是正史当中最好的那一种,励精图治,不纵情声色。那她可以给殷绣平宁的人生吗?刘宪太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徐牧和他一起死在铜陵关的蛇口关隘前,闭眼的前一刻,他也明白,魏钊和殷绣的劫数根本就还没有完结。但这真的不重要。因为大他理一年来,殷绣的心从来就没有因为与他远离而有所动摇,她坚贞地守着真情实意,甚至做好了孤独而亡的准备。
在颠沛流离的时代,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有多残忍,多可贵,刘宪都明白。
至于魏钊。
他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派兵将来要人,没有无脑的攻打大理。他冷静自持地运筹帷幄,收兵权,开科举,一杯水铺平朝廷所有的沙眼子。只将一本一本的诗集送往大理。殷绣也是只读,从来不曾回过一封信。
他们都在小心地保护着对方,给予对方信任和勇气。
刘宪很久以前就已经了解这个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具体说是什么时候吗?应该是在殷绣入掖庭狱之后,从牢门之间递出来一方帕子,让她转交给魏钊的时候。
他还记的,那个时候,她问殷绣,要带什么话给他吗?
殷绣道:“不用了,他都明白。”
刘宪很嫉妒魏钊。
但是,这种嫉妒,从头到尾,都没有转化成恨意过。
他们是兄弟,他们爱同一个女人。他们背后,是同一个历经百年风雨,几经波折,仍然屹立不倒的大陈朝。刘宪虽然从来都不肯承认,家国这个概念,虽然他一直告诉殷绣,他只有他自己。可是,在时代之中,每一个站在在过云端的人,都看见了脚下的万里江山,天下就像是一个烙印一般,从一开始,几烙在了有志之的心上。
所以,就算母亲因为恨,不在意江山的归属。但刘宪依然在意,这是隐秘于他内心深处不堪言的心声,究其原因,却还是因为身残而心认卑微。
因此无论如何,他也要撑住自己的弟弟,就算他再也不可能在大陈朝的历史上将刘宪与魏敬的名字联在一起,他也不在乎,他在这个凌乱的时代生活过,他在大陈朝的江山里鲜活的生活过,他在魏钊,在白庆年,在徐牧,在洛辛,洛玺,在殷绣,甚至程灵眼中真真切切地出现过,这便是上天不负了。
在铜陵关的蛇口关隘前,他身中第一箭的时候,眼前晃过的场景,是在大理的小园之内。
殷绣穿着一身柔软的织锦缎坐在碧纱窗前,外面簌簌地落着淡红色的花,落花的背景是细长而笔直的金竹丛,那翠绿的颜色,几乎和窗前的青衣人融为一体。
眼睛开合之间,她已经回过头来,嘴角挂着温柔的笑。
“回来了。”
她说着站起身,“我做豆黄儿,就放在你的书案上,你先吃一些,我再去给你煮碗面过来。”
刘宪转身去看书案,豆黄儿下压着一张白宣,上面的的字清秀飘逸。
“你写了什么?”
殷绣已经走到门前了,听他这样问,又折返回来,走到他面前。
“哦,这个啊,我临了你的字。今儿没写好,明儿,等送了好的纸来,我再写写。”
眼前的画面突然一撕扯,殷绣的身影立即破碎开了。
身重第二箭时,他一下子回到了大陈宫的福宁宫中。魏钊面前摆着一盘棋。棋局已经摆好,他人却不在,问宫中人,宫人说他去了程皇后的宫中,皇后诞下一子,阖宫正欢喜异常。
杨嗣宜要去通报,刘宪却唤住了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月色下等他。
深夜,魏钊满面春风地从宫外面走进来,一进来就一把扶起了正行礼的他,“皇兄,我大陈有后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宪心中有难过,也又由衷的欢愉。
“那棋还下吗?官家。”
“下下下!朕今日开怀,与皇兄手谈,一定运气不错。朕这几年从来没有在棋盘上赢过皇兄,今日,朕一定要破了这个局!”
说着,他如同少年一般挽起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嘴角还挂着将才的那抹笑意。
这个画面再次消隐,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周太后模糊的身影,像一弯泉水一样,丝丝缕缕,渐渐失去泉眼,然后散去了。
然后,一切归于混沌。
临死之前,他终于明白,原来他也是有所求的,原来他也是有所期盼的。但人生大恸实在太多,他在内心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若有因果报应,若有前世今生的循环,他其实还想再要一轮,这一轮啊,他可以受尽苦楚,可以颠沛流离,但他要自己的女人,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慢慢地品尽人间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