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跟往常皇子们的情况不同, 他刚开蒙时就已经封为定王,只是没有出宫开府,现在就是接下了查案的事,也没有正式任命。
皇长子的眼中容不得沙。
这一点与当今极其相似。
庇荫的事被查出来后, 钟萃便把事情给放下了, 钟萃并非是头一回知道庇荫要送礼的事情,这在勋贵家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江陵侯钟家嫡庶子好几位, 最后只有侯爷钟正江得了庇荫挂了个五品闲职,到如今都没有再往上升迁一步, 其他几位叔伯们多年来无所事事, 只能靠着祖产度日,打着侯府的招牌行事,虎一虎外边不知门道的人, 听见侯府这两个招牌便对他们高看一头, 实际侯府内里空空, 除了承继的爵位就再没有其他了。
几位叔伯也想拖关系在朝中挂个闲职,混个正经差事做,家中不缺银,只是缺了可以依傍的靠山,若是挂上职了,在朝中就能结交人脉,给家中增添一二分砝码,大房还能承继爵位,但其他房除了少许祖业家产外,便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是动过在朝中挂一个闲职的念头的。
他们也是送了礼的,只是到底没有挂上,钟萃在侯府时尚且年幼,这些叔伯们在老太太院子里商量时仗着他们不懂,更不敢胡乱的把家中事朝外讲,正大光明的谈论过要送什么礼去通这关系,别家又送了什么礼的。
钟萃记性好,这些她都一直记着,不过连钟萃也不知道,这管着庇荫的是跟钟家结亲的穆家,穆大人。
皇长子心里记挂着,他年纪小,在面上也会显露出来,伴读们看出来了,问过他几回,但想着他们对庇荫要送礼的事并没有反感,明霭就不好跟他们讨论了,只说自己无事。
闻意跟皇长子是“好友”,见他偶尔会露出愁思来,回去后还同母亲说起过,“他可愁了,殿下许是为了亲戚要庇荫的事发愁呢,也不知道是谁在做主,怎么还不给殿下的亲戚安排好。”
他还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种事与伴读们不好议论,但在旬休时跟着天子学过政务,皇长子被留了下来,闻衍要传授皇长子帝王之道,这是帝王与储君口口相传的,殿中不留人伺候。
等说过了,闻衍抬眼看着坐在下首的皇子,他们父子俩对坐着,一大一小,眉宇极其相似,仿若能看见皇长子长大后的模样来。
公事谈过,天子放松了些,脸上也柔和下来:“今日几次见你心神不宁的,可是心中有事?”
对着伴读们问的时候,皇长子皆摇头表示无事,但如今面对着皇父,这是撑在他头上的一片天,在皇长子心中,母妃是他最重要的人,与他母子情深,但父皇就是他的仰望、靠山,是他的底气,他抬起小脸,有些话不自觉就说了出来:“父皇,朝中为什么要有庇荫呢?”
天子目光转深,声音透着威严:“你如何知道庇荫。”
明霭眼神有些发虚,他当然不能说这是母妃查卫大人时顺便查出来的,“是、是听大臣们说起过。”
天子身子往一旁轻轻依着,添了丝漫不经心,似随口问着,又像是步步紧逼:“哦,是哪位大臣?”
明霭小手下意识紧握起来,为了不牵连到母妃身上,他只能从脑海里想起诸位大臣,随口说了两位:“楚大人、芩大人。”
他未开口前,天子还维持着漫不经心的神态,但等他一开口,天子面上的情绪顿收,抬起眼皮,眼中显而易见的带着不悦:“明霭,在皇父面前撒谎可是不好的习惯。”
他指出来,他并不是恼他撒谎,而是不该在他面前撒谎。
“父皇教导过你的,作为上位者,最忌讳被人一眼看穿真面目,当你无法做到时,在聪明的人面前撒谎就是个笑话。”
明霭红了脸颊,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闻衍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到面前来。皇长子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站到了面前,乖巧的开了口:“父皇”
闻衍在他头上拂过:“你现在还小,但你可以学,等以后你学会了就不会犯下这种错了。”
“嗯,儿臣会好好学的。”
父子俩面对坐着,这一次闻衍没有再追问是哪位大臣说出来的,只是同他说了起来:“庇荫是为那些开国功臣家中准备的,族三代而衰,为了嘉奖他们的功劳,特意赐下的。”
这是场面话。
以帝王的身份,他是如此说的:“君王想王朝千秋万代,这些大功臣自然也想福泽延绵,长盛不衰,若是没有这庇荫的延绵福泽,他们又岂会甘心为皇家拼命?”
当着皇长子的面,天子直接把那些表面戳破。
为黎明、为百姓,为盛世太平,从来就不是。
一心为民的好官确实有,但更多的是以利益驱使他们做好事,行善事,并非当真丁点私心都没有。在闻衍看来,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小心思,当真大公无私到毫无半分心思的,那是圣人。
千千万万的人,又能出几个圣人。
至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没有圣人。
他跟其他的帝王也没有区别,想让这王朝国诈延绵,自然是要给别人一点甜头的,这庇荫就是他专门留下来的,虽然只是挂一个闲职,再没有升迁调度的可能,但也是朝中官员,在家族衰落后也是能顶起门楣,叫人不敢小觑了的。
比如江陵侯府,钟家几房人都只有一个五品闲职,但在普通人眼中,侯府这等勋贵就是他们眼中跨越不过去的大山,是贵人,是当大官的,哪怕侯爷这个爵位并没有实权。
一个侯爷的爵位,在朝中任职的五品官员,已经足以令大部分人仰望了。
皇长子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都是认真读书,以后做一个好皇子,为百姓做好事,蓦然听见父皇这一番利益纠葛的言论,皇长子心里十分震惊,好一会才呐呐的张了嘴:“可、可是...”
他还小,还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天子却像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是觉得太过冷漠了?还是觉得不该如此?”
在明霭心里都有的。
闻衍勾了勾嘴角,把儿子的心思拿捏得半分不差,“人都有小心思,但有小心思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欲无求的人,朝中的官员有小心思也不可怕,无论他们有什么心思,但有律令在,他们在律令规则之内安分做事,同样也能造福百姓。”
而这些其实都是缺一不可的,身为帝王想要千秋万代,臣子们想保数代富贵,而要千秋万代就需得四海太平,这三者缺一不可,帝王一人不能让这四海太平,就必须培养无数官吏,只需给他们一点小小的甜头,就能驱使他们更尽心的做事了,这何乐而不为呢?
皇长子眼前一亮,重重点头:“律令是好的。”
他现在还不懂父皇说的这些,但是他知道律令是为老百姓做好事的,能为老百姓伸冤就足够了。他见过大臣们与父皇商议国事时,经常会说按律令之类的话,只要有律令在,任何利益都不能动摇。
朝中的事并非一时半刻能讲得清楚的,这其中牵涉的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要慎之又慎的,皇长子还年幼,天子也没完全的把那些不堪的一面让他知道,只轻笑一声便不说话了。
明霭小心的暼了瞥父皇,小声的问着:“父皇,你就不怕会有人贪墨吗?”
闻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本是正襟危坐的,又突然放松了下来,事到如今,皇长子潜藏的意思他是已经听出来了。
何况他们母子两个以为这宫中当真是如铁通一般了吗?想起前几日突然在前殿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闻衍眼中沉了沉。
庇荫的事太小了,小到根本传不到天子的耳朵里来。
下边做事的人都是看上边的眼色行事的,知道这样的小事天子不在意,也不会在意,这才敢大着胆子在中间克扣。
事实上也确实跟下官们想的一样,天子毫不在意,哪怕知道管着庇荫的官员有贪墨的迹象,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其他的想法,直到现在见到儿子拐弯抹角的把话移到这上边来,再是认真不过的样子,闻衍眼中的神态才逐渐转为了认真。
“你想管吗?”
禁卫军抓了穆大人,抄了穆家,青大人回来同皇长子禀报,“殿下,人已经押至刑部大牢,穆家所有主子钧被控制起来,从穆家抄出来的珍品宝物共有三千两百件,并着瓷器绸缎等各有两间房,金银约有两百七十万...”
青大人还附上了从穆家抄出来的金银等各清单。
禁卫军由当今调遣,但天子把此事全权交给了皇长子处置,因此他们也是朝皇长子回复。
清单足足写了好几页,穆家那些平时吃喝用度上的东西还并未写上去,只是如此,当穆家的东西被一箱箱的抬出来后,也叫整个禁卫军都变了脸色。
他们出身都不差,但却也是头一回见到穆家这样的“富贵”。
明霭板着小脸,小嘴紧紧抿着。
今日不是旬休,他还在宫学里读书,几个伴读只知道大殿下被天子点了查案,但家中都说了,陛下这是让大殿下挂个名,大殿下是不会当真查案的。
但殿下他当真去查案了啊,还有禁卫军跟他禀报呢!
几个伴读知道查的是负责庇荫的穆大人,对皇长子的行为还很是不解,在他们眼中,一直觉得给负责庇荫的大人送上几件礼并不是什么大事情,殿下这样在外人眼里肯定会留下一个不容人的印象,但随着青大人一件一件的念着被查抄出来的金银珍宝,几个伴读听得张着嘴,连连吸气。
这个穆大人真是个大蛀虫,大贪官!


第202章 番外(九)
出身富贵的孩子们见识都不会少, 但从穆家抄出来的每一样都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学过的词语中,贫瘠得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了。
他们都很是气愤。
“殿下, 不能饶过这个大贪官!”
他们现在还小,心中充满了正义之气,还没有被成长以后牵扯到的利益所牵绊, 最喜欢就事论事,明辨是非,做得对就是做得对,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他们还为自己曾经在心中认为殿下心眼小感到羞愧。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想法, 连去别家拜访登门都要送礼, 要挂官职给主办的大人送两件礼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家中常说的人情往来, 因为家中也常收礼, 如此有来有往的, 他们也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
但现在证明他们是错的, 这些从穆家家中抄出来的珍宝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殿下才是对的。这并不单单只是人情往来的送礼而已, 这是在贪墨。
穆大人主管庇荫已经多年, 几件礼看似很少,但经年累月的下来,已经积累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 富到穆家的下人手上都有一些器皿布料, 富得膀大腰圆, 连下人都这样舒坦, 何况是穆家这些当主子的, 他们的奢靡程度远超过宗室皇族。
贺丰、靖明明,闻意几个年纪尚小,但闻歌比他们大上几岁,已经开始学着独立处事了,他看事的方向跟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其他的伴读都很是气愤,说要让大贪官受惩罚,在他们义愤填膺的时候,闻歌面上却有些犹豫,他蹙了蹙眉,眉宇间已经有几分不肯定,他认真问着皇长子:“殿下,你当真派人去抓了穆大人吗?”
贺丰几个顿时看过来,他们瞪着眼,都是站在皇长子一头的,闻歌却跟他们相反,跟他们唱反调,他们十分不服气。
“殿下当然派人去了,殿下英明神武,已经把这个大贪官给抓起来了。”
“对,他太坏了,竟然贪了这么多东西,殿下这是在为民除害!”
闻歌从前很喜欢看话本子,尤其喜欢看那上边写出来的主角们行侠仗义的事,会让他觉得热血沸腾,想要效仿这些主角,当别人口中为民除害的无名英雄。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话本子上都是假的了,这些都只是写话本子的脑海里的臆想,实际上压根没有这种无名英雄。
闻歌已经过了热血的年纪,他没有理会贺丰几个的愤愤不平,只是认真的问着:“殿下,我们都是你的伴读,是肯定会为你着想的,据我所知,穆大人是吏部的正三品官员,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有很多的门路,穆大人被抓,肯定会有很多大人替他求情的。而且穆大人与殿下你的母族钟家是姻亲人家,殿下当真要抓他吗?”
明霭没有跟伴读一样愤愤不平,在闻歌的问询下,他只是同样认真的看过去,很认真的告诉他:“当然。”
他还一语中的的指出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闻歌苦笑一声:“我年纪不小了,以前还小的时候不懂事,做出许多出格的事情来,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凭借着意气用事了。”
在闻歌看来,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他并没有说错,当长大以后就跟幼时不一样了,有许多的人情世故牵扯在里边,不能完全凭着心意做事。
殿下现在一心想查案,想抓一个大贪官出来,穆大人是一个大蛀虫,大贪官,但他同时还是朝中大员,更是殿下母族的人,其实是与殿下站在一条线上的,抓了他,就相当于自断臂膀。甚至还不知道贵妃娘娘心中怎么想的呢。
明霭哼了哼:“长大了就可以同流合污了吗?”
这些大人老是说长大不长大的,都是借口,明明是他们同流合污,心中贪欲越来越大,还说是因为迫不得已。他又认不得这个大贪官,才不管他是不是跟母族有关呢。“你已经把你的初心给丢掉了。”
他掷地有声,落在闻歌耳边却像是振聋发聩一样。
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迷惘,但很快闻歌就回过神来了,他反驳:“我没有殿下,我只是在劝你想清楚。”
闻歌以自己来做例,若是他家中有亲戚犯了事,他肯定也是很为难的,做不到像殿下这样完全不管,甚至还要亲自派人抓捕的。
要当真派人去了,那以后这亲戚也做不成了。他以己度人,也觉得殿下亲自派人去抓亲戚不好,这会让他被人议论。
明霭还没回他,贺丰几个已经朝闻歌怒视了:“你有!”
“殿下说你有,你肯定有。”
大贪官被抓住,在他们的心里,现在的殿下就是大英雄,是最厉害的人,容不得任何人质疑他,怀疑他,哪怕是他们一起长大的伴读都不行。
明霭没有同他们闹,他朝青大人招了招,正经着小脸的吩咐:“让刑部的人好好查查,把这些账目都对清楚。”
他如今还小,还有许多都想得不足,何况是这样一件大事了,这些都是他平时观察父皇跟大臣处事看来的,什么事情让下边哪个部去做,刑部是管着刑罚的,能审理这样的大贪官案。
他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多加了一句:“穆家的那些当主子的也要查,他们手上肯定也不会干净的。”
他自觉已经安排好了,这才让青大人去传达了。
几个伴读刚刚拌了几句嘴,贺丰他们有三个人,而且还都是半懂不懂,不知事的年纪,对闻歌解释的理性,他们不懂也不想懂,只知道他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一人一句的朝他说着,闻歌要面对三个“不懂事”的孩子,有理也说不清。
等他们拌完嘴,明霭已经吩咐完了。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伴读看过来的目光,明霭也朝他们看了看:“怎么了?”
闻意跟明霭差不多大,比贺丰两个年纪小,他挤到明霭面前,眼中神采奕奕的:“殿下,你真厉害。”
他比划着,学着明霭认真吩咐的模样:“就这样,让刑部查。殿下你可真厉害,你不光让人抓了大贪官,还让人去审他,连青大人也听你的吩咐。”
他不由得骄傲的挺起了胸膛,目光在同样几个伴读身上看过,十分优越。
他们只是伴读,但他不一样,他除了是伴读,还是这么厉害的殿下的“好友”,这是殿下亲口承认的,是如今殿下唯一的“好友”。
“对,殿下真厉害,殿下都会让人去审了。”
明霭叫他们夸得脸都热了,他抿着小嘴,很是谦虚:“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看父皇是这样吩咐的,我只是跟在旁边学了一点皮毛。”
他们瞬间就把大贪官的事给忘记了,他们还小,对朝中大事自然也十分好奇,尤其是天子跟大臣商议国事,在知道殿下要跟着陛下学习政务时,他们也会好奇是如何商议国事的,但殿下从来不曾给他们透露这些。
“原来陛下跟大臣们商议国事时就是这样的么。”他们以前还想象过,但实在是想不出来,朝中的事,家中也极少会跟他们说起,就让他们越发好奇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有关陛下与大臣们处事时的模样。
闻意还问:“殿下你怕不怕?”
他们在宫学读书,见过许多大臣,还有天子,他们身上都有着很深的威压,让他们都有些害怕,不敢靠近了的,但殿下在旬休时还要同那么多大臣们在一处,这让闻意极为佩服。换做是他的话,他是不敢的,肯定连话都不敢说。
明霭摇了摇头:“不怕的。”
他可是皇长子,当然是不会怕的。
“殿下你真厉害,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好友”。”
明霭在面对大贪官穆大人的事情上,很是少年意气,但闻意这一句话却让他正经了脸色,他认真同闻意说着:“一辈子很长久的,不要轻易许诺,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现在答应你,如果我没有做到,那我就是言而无信。”
闻意小脸顿时垮了,“可是,可是我想跟殿下做一辈子的“好友”,就像白居先生跟文秋先生一样。”
这两位先生都是大文豪,而且还是知己至交,在文人的圈子里都是极为出名的,他们视对方为友,还互相给对方做过好几首诗,他本来也想过,等他以后长大了也给殿下做诗的。
明霭也听说过这两位先生的故事,他重重的点头:“你可以视我为友,但是这种许诺的话不能再说了,如果要当一辈子的“好友”,那得等到一辈子过了才能说。”
先生讲过瞬息万变,人也是一样的,一辈子太长了,会有很多的变化,他们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会出现什么,所以做不到的事不应该去轻易许诺,只有等真正做到了以后这份诺言才能算是真的。
闻意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的地方,但是从殿下口中说出来又让他无法反驳,他只能答应:“那、那好吧,等过了一辈子以后,我跟殿下就是真正的一辈子的“好友”了。”


第203章 番外(十)
其他人都没发现不对的地方, 直到顾太师走了进来,他们这才正襟危坐起来,跟顾太师问了好。
顾大人讲学讲得慢,但他讲的很有深意, 让几个伴读都跟着受益匪浅, 闻歌之前是在另一间宫室里跟着读了一年半载, 前两日才回来的, 他主要还是在另一间学堂上读书,只偶尔会过来听一听。
这就与温书一样,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当他听着早就学过的文章,再重新听一遍的时候,那些文章中的道理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触和理解, 闻歌准备下场参加童生试, 他是宗室里头一个要下场的宗室子弟,为了这次科举,闻歌在家中已经温习了许久, 还专门来听顾太师讲解以前学过的知识。
顾大人今日只讲了一篇文章,等讲完, 正好到了下学的时辰,他把书合上, 让他们回家了。
明霭是皇长子,伴读们跟在他身边, 除了陪着他一块读书外, 还负责帮着皇子打点身外之物, 他都没动手, 贺丰两个伴读已经把他桌上的书给装进布袋子里了, 提在了手上,朝明霭说着:“殿下好了。”
明霭跟着出了门,把书袋接了过来,朝他们嘱咐:“时辰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几个伴读点点头,闻歌在最后蹙着眉心,还想要再劝一劝,但明霭已经带着宫人朝后宫走了,他只能叹了口气,跟着其他几个伴读出宫了。
明霭在闻歌等几位伴读面前说得斩钉截铁,但当真正站在钟粹宫门口时却犹豫了起来。他让人把穆大人抓了,还把穆家给抄了,下旨的时候他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到现在也觉得穆大人这个大贪官、大蛀虫该抓,但闻歌的话还是让他听进去了一二。
穆家跟他的外家江陵侯钟家是姻亲人家,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虽然极少见过外家的人,也没有听母妃提起过,但母妃出自江陵侯钟家,他把母妃的亲戚给抓了,母妃会不会不高兴?会让她为难的?
“殿下怎么不进去?”跟在身后的顾全问着。
明霭抿了抿嘴,却摇摇头。
随着年纪增长,他如今极少的把心事朝人透露出来,顾全问不出来,只能把事情给放着,想着等见贵妃娘娘时提上一句半句,殿下在他们面前不肯说,但是在贵妃娘娘面前却是不一样的。有娘娘帮着出出主意,殿下也就不用这样为难了。
明霭在外边站了好一会,最后他重重的吸了口气,宛若上战场一般的进了钟粹宫里。后边的宫人们连忙跟上。
他长大了,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事,他敢认,也不用母妃再派人来请他进门的了。
明霭进了宫,里边宫人们一如常的远远的朝他见过礼,和声和气的,再没有丁点不对的脸色来,他跨过门,进了主殿,还朝门口的宫人问了句:“母妃呢?”
宫人福了个礼:“殿下,娘娘正在里边修剪花枝呢。”
明霭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从堂中穿过,绕过屏风转到后边去,内室的床沿上,几盆花枝开得正好,钟萃拿着剪子,正把几支多余的花枝给剪下来,身边的宫人手中捧着盘子,把修剪下来的花枝接在盘中。
见皇长子进来,她们纷纷朝他福礼,“殿下回来了。”
明霭走过去,脸上还带着几分小心,“母妃。”
钟萃手中剪下最后一支多余的花枝放进盘子里,接了宫人递来的巾帕净了手,言语跟外边的宫人一般,一如往常,瞧不出又任何不同来。
“饿了吧,膳食还有一会才好,母妃已经让人送了你爱吃的糕点来了。”
皇长子幼小的心中很是不好受,他知道母妃很重视他,尽心的维护他,青大人都回宫复命了,母妃身为贵妃,消息灵通,必然是早就知道大贪官穆大人被抓的事,但她却连问都没问,甚至让宫中下人都没有露出一点痕迹,母妃是定然怕他知道了会为难。
母妃从来都是为了他着想的,但他却让母妃为他操了心。
脑海里又突然浮现伴读闻歌说的那些劝他的话,关于亲戚的事,母妃这般为他着想,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霭站在母妃面前,老实的交代着:“儿臣对不住母妃,我命人把穆大人给抓了,送到了刑部审查。”
他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钟萃在他头上拂过,让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轻声问他:“那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明霭低着头,摇摇头。
他是皇子,他不能放任有大贪官在朝上行这等行贿之事,哪怕犯事的与他有亲有旧,若是触犯了律令,都应当不纵容,这是他身为皇子应该做的。
只有肃清贪官污吏,才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这些道理是杜太师教他们读书的时候就说过的。若是他身为皇子都纵容了这样的歪风邪气,那长此以往,就有有亲有旧的人会打着他的旗号行不法的事,可能会横征暴敛,可能会卖官鬻爵,让百姓的日子民不聊生,让老百姓对朝堂怨声载道,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钟萃反问:“既然你没有做错,为何要说对不住母妃呢?”
“殿下命人抓了母妃的亲戚。”
他觉得对不住的点只是因为抓了母妃的亲戚,不是认为大贪官穆大人不该抓。
钟萃轻嗤一声,拉着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温水,“他算母妃哪门子的亲戚?”
这辈子,钟萃看穿了钟家大小主子们的真面目,早就不把他们当做亲人了,因此一直没有在皇长子面前提起钟家,如今见儿子自责,她这才同他讲起这中间的关系。
“母妃出身在江陵侯府,是钟家大房的庶女,母妃的生母并不是侯夫人穆氏,所以按嫡母的方向算,母妃叫侯夫人一声嫡母,确实应该称穆家为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