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耀祖全然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垂头丧气,对老父的话置若罔闻。
冷母却不似冷父那样震惊,只是一味地低着头。
冷嫣此前一直在旁无动于衷地看着,此时注意到妇人的神色有异,目光方才动了动:“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冷母一抬头,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那仙人生得极标致,眉眼是陌生的,可那眼神莫名透着股熟悉。
她心虚地低下头,迟疑地摇了摇头:“小人……小人不知……”
若木眼神一冷:“说不说实话?”
他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并不凶狠,但冷母仍旧吓得浑身发抖:“小人说……小人偷偷怀疑过,孩子变了个人……”
冷父转过头,将眼睛一瞪:“这死婆娘,说什么?”
冷母咽了口唾沫,怯生生地道:“自己的孩子,当娘的总是认得的,哪怕模样没变,就是老觉着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那时暗暗疑心女儿被什么孤魂野鬼夺了舍,却不敢实话告诉丈夫,只暗暗讨了符水灌她喝,用针扎婴孩的脚底心和手指头,甚至想过干脆将她掐死,但又担心是自己疑神疑鬼,终究作罢了。
养到七岁上刚好遇上家乡闹妖灾和饥荒,她便顺理成章地撺掇着丈夫将孩子卖了,亲手养大的孩子,要说没有一点感情也是假的,何况这么俯首帖耳、任打任骂的孩子,世上都难找出第二个来。因此真的将孩子送走后,她反而半真半假地伤心了一阵。
冷嫣平静地望着这头发斑白,双眼浑浊的妇人。
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已经斩断了对这所谓母亲的眷恋,不过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多年来的困惑总算迎刃而解。
小时候她不明白亲生母亲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漠,还总是用各种难听的话来辱骂她,她总以为是自己不够听话,不够勤快,不够乖,如今才知道,原来她从未把自己当成女儿看待过。
冷父抬手照着妻子脸上甩了一巴掌:“做什么瞒着我?”
冷母捂着脸抽噎:“告诉你,还不是挨你一顿打……”
冷父作势又要打,冷耀祖拦住他,低声斥道:“够了,不嫌丢人!”
冷父悻悻地住了嘴。
冷母却是半张着嘴,痴痴地望着郗子兰,喃喃道:“阿娘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郗子兰立即往后退了两步,仿佛那妇人身上带着瘟疫:“你别胡说,你不是我阿娘,我只有一个阿娘,我娘是妘素心!”
谢爻只是行尸走肉般地站在一旁,对这场闹剧视而不见,直到听见“妘素心”三个字,他的眉心终于微微一动。
冷父本以为攀上了高枝,却不想亲生女儿嫌他们上不得台面不肯相认,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左看右看无处给他发泄,只能又往自家妻子脸上甩了一巴掌:“人嫌你寒酸,不肯认你,自作多情什么!”
清微界的道君仙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四周又响起嗡嗡声,夹杂着隐隐的笑声。
有人道:“自己的亲爹亲娘就在眼前不肯相认,却死乞白赖地要当别人的女儿……”
另一人道:“也不想想,妘元君要是在天有灵,知道自己亲生女儿被个鸠占鹊巢的赝品夺了躯壳,剐了神魂,恐怕都要气活过来……”
那人话说到一半,忽然一道劲风袭来,便觉心口一闷,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咔嚓咔嚓”两声,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骨头断了,痛苦地呻吟出声。
谢爻冷冷地盯着他:“谁再提她,便是这个下场。”
那人不过是洪源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谢爻这样数一数二的大能,本不该为难这么个小人物,众人俱都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仗义执言。
若木轻笑了一声:“堂堂玄渊神君,怎么以势压人,连体面都不要了?”
祂扫了眼冷家人,幽幽道:“也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愧是琼华元君的道侣,两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祂顿了顿:“不过方才那位道友说的有理,若是妘元君知道自己亲手救回来的师侄,把个鸠占鹊巢的赝品当宝,把自己亲生女儿千刀万剐,不知会作何感想。若我是她,一定后悔救了这白眼狼。”
这不是真的,谢爻在心里道,这都是妖术,是他们用来蒙蔽他的伎俩。
他不能让他们扰乱心神,不能让他们得逞,只要稳住心神,一定能找出破绽,只要从幻境中出去,一切又能恢复正常。
郗子兰是妘素心的女儿,他没有杀错人,他不会后悔……
就在这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还在自欺欺人么?”一个字一个字,就像冰凌刺进他的心里。
他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女子沉静的眉眼,她左眼下的细痣在灯光里殷红如血。他不由想起当初嫣儿也有一颗这样的痣,后来没有了,血从伤口沁出来,就像一颗血泪。
是他亲手用剑尖挑去的,因为郗子兰不喜欢。
他的心又开始往下沉,有人在往他的耳边吹气,冰凉湿润,像是雪片在肌肤上融化,让他想起三百多年前那个夜晚,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羸弱瘦小的女孩,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缚住手脚,躺在雪地里,身上满是雪水泥浆。
原来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原来她出生的那一天,他就曾将她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整个世界的珍宝,她是那样轻,轻得像一团光。
“没有什么幻境,”心魔在他耳边嘶声道,“是你亲手杀了妘素心的女儿,你的嫣儿才是妘素心的女儿,可是你杀了她,为了一个赝品……”
她在他耳边笑起来,笑声尖锐,好像夜枭:“谢爻,你可真是个笑话。”
够了!他按住腰间的剑柄,在心里怒斥。
那心魔却丝毫不怕他,她像蛇一样从他背上滑到他肩上:“对了,你还把你的元神剑也给了她,可追,可追,你亲手毁灭的,要往哪里去追?”
就在这时,他听见郗子兰的声音:“我是羲和传人,是妘素心的女儿……”
经脉中的邪气再也压制不住,他忽然飞身上前,一把掐住郗子兰的咽喉。
郗子兰瞬间喘不上气来,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簌簌地直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嘴唇不停地嚅动。
这口形谢爻再熟悉不过,她在叫他“阿爻哥哥”,原本充满着亲密和温情的几个字,如今却让他几欲作呕,他手下更重,郗子兰的脸很快变成酱紫,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玉清门的萧长老看着情形不对,站起身劝道:“神君息怒,有话慢慢说。”
话音未落,郗子兰腰间佩着的可追剑“锵”一声出鞘,闪电一般插进老者的咽喉。


第121章
萧长老吃惊地瞪大眼睛,不等他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喉间的剑锋已退了出去,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喉咙,竭尽全力催动灵力,想要堵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然而只是徒劳——玄渊神君的元神剑,又岂是一般手段可以疗愈的。
垂死挣扎也只是将他的性命拖延片刻而已。
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道第一大宗的剑修大能,天下修士的楷模表率,堂堂玄渊神君,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滥杀无辜!
此事太过荒谬,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连谢爻自己也是一怔,掐着郗子兰脖颈的手一松,郗子兰顺势滑落下来,瘫倒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手,他杀了人,一个无故牵扯进来的老人,按理说他该感到愧疚悔恨,可是并没有。
相反,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快意和自由,空空如也的心底,似乎传来什么断裂的声音,是枷锁在断裂,有什么呼之欲出。
再也不用顾忌道义,再也没有强加给他的责任,再也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若是早些挣脱枷锁,随心所欲,他的嫣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谢爻扫了一眼那些所谓正道,他在这一张张脸山,看到的都是他自己,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虚伪。
有人大着胆子站出来,质问他:“谢爻,你身为正道魁首,怎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
谢爻充耳不闻,手指轻动,那沾满鲜血的元神剑倏地飞起,电光似地一闪,只听“刷”一声响,众人定睛一看,那人的头颅已飞至半空中。
“可追”转眼回到他手中,谢爻的双眼和剑上的血一样赤红。
他冷冷道:“还有谁想死?”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噤若寒蝉。
所有人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玄渊神君疯了。
看这架势,围观看戏的随时都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便有那心思活络的开始坐不住了。
景丹门的罗掌门试探着站起身,向冷嫣行个礼:“宗主恕罪,门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置,老身先失陪了。”说着便起身离座。
冷嫣待她走出两步,不紧不慢道:“罗掌门留步。”
罗掌门一惊:“宗主有何见教?”
冷嫣笑道:“在下请了罗掌门来赏剑,炉门还未开,剑还未赏,罗掌门就急着走,莫非是怪在下招待不周?”
说话间,两个身着蓝衣的傀儡人已将罗掌门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
冷嫣道:“请罗掌门回座中去。”
罗掌门来了脾气,脖子一梗道:“若老身一定要走,难道宗主还要强留老身?”
冷嫣不以为忤,淡淡道:“罗掌门大可一试,不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在下就爱莫能助了。”
罗掌门冷哼一声,一拂袍袖,便即捏诀腾云向着停在远处的飞舟飞去。
可不等她飞出十丈,只见夜空中闪过一道青紫电光,只听“哧啦”一声,罗掌门的身躯已拦腰断为两截,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众人大惊失色:“宗主这是何意?”
冷嫣道:“在下已好心提醒过罗掌门,奈何她一意孤行,真是可惜。”
她似乎心情颇佳,还顺手捋了把护法膝头的白老虎,纤细白皙的手指从它脊背一直捋到尾巴,又摸了摸毛茸茸的尾巴尖。
“在座诸位掌门、长老,都是敝宗的贵客,”她声音悦耳,如潺潺流水,“五百年前诸位光降敝宗,可惜那时在下尚未入门,未能好好招待诸位。”
在场大能脸色都是一变,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收到请帖的都是当年参与了偃师宗灭门案的人,或是直接动手的,或是在宗门中拿主意的,连同那位“德高望重”的萧长老在内,手上都沾着偃师宗门人的血。
惶惶灯火中,白袍女子美艳动人,可众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冷嫣又道:“若是当真有什么急事,诸位可以先派高足先回去处置。”
众人都知道留下来是凶多吉少,有那爱护弟子的,便吩咐他们赶紧离开这是非地,而更多人将弟子也一起留了下来,以便图穷匕见之时能多些人手供自己差遣。
上百名弟子奉了师长之命离开飞离太极台,大半的人留了下来,冷嫣扫了他们一眼,看向谢爻。
谢爻也在看她,他在那双漂亮又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绪,或许有那么一点戏谑和讥嘲,仿佛无论他做些什么,都无法让她有丝毫动容。
这是他的嫣儿么?他的嫣儿不是这样的。
曾经,他的一个无心之举都能牵动她的全部心神,他的一个微笑能将她送到云端,一个冷淡的眼神又能让她跌入深渊。曾经她的全副身心都属于她,她是完全属于他的。
即便玄冰窟那夜,她也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她的躯壳,她的神魂,她的眼泪,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也都属于他。
为什么变了?变成这样的她,还是他的嫣儿么?
谢爻垂下眼帘,神情木然地看着沾满鲜血的剑锋,他抖了抖剑尖上的血珠,缓缓向郗子兰走去。
郗子兰吓得手脚并用连连后退:“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个敦实的身影扑上前来,护在她身前,却是那头发斑白的老妇。
她像护崽的老母鸡一般展开双臂挡在郗子兰面前,语无伦次地恳求:“求求神君放过我女儿,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伺候你几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郗子兰却恼怒道:“滚开!我不是你女儿!”
话音未落,谢爻一抬手,一道剑气穿透了老妇的胸膛,她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汩汩往外冒的鲜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爻冷冷道:“你那样对嫣儿,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倒是便宜你了。”
郗子兰在老妇背后,看着她的血肉之躯豁开一个血洞,后知后觉地哭起来,她始终不肯认这凡人老妇为母,可生死关头挡在她前面的还是只有这个凡人。
老妇缓缓倒下来,谢爻跨过她的尸骸,走到郗子兰面前。
正要提起剑,他蓦地想起这副躯壳是嫣儿的,立即将剑收回,转而捏了个诀,五指一勾,郗子兰的魂魄便即脱出躯壳,被他捏在了手上。
郗子兰对上男人空洞而陌生的眼神,万念俱灰之间,不知从哪里生出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谢爻,你有什么脸怪我?”
谢爻盯着她的眼睛,或许是在嫣儿的躯壳里呆久了,她的魂魄与嫣儿也有几分相似,正因如此,他的厌恶更甚,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着,嘶吼着:“把她千刀万剐,让她也尝尝神魂被凌迟的滋味。”
他木然地举起剑,郗子兰惊恐万状,尖声道:“谢爻,骗她的杀她的都是你,欠她的是你不是我!你要帮她报仇,就该把自己千刀万剐,最卑鄙最无耻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心魔在他耳边发出尖利的笑声:“她说得对,她说得对呀……”
“闭嘴!”谢爻厉声道。
“谢爻你这懦夫,你怕我把你的卑鄙无耻不堪都说出来么?”郗子兰知道自己没有活路,反而豁了出去,“别以为没人知道你的龌龊心思,什么人能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生出□□?只有你这禽兽!”
她越骂越痛快:“哈,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亲手杀了她?为了妘素心的女儿,杀了妘素心的女儿,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杀她的时候犹豫了么?后悔了么?现在倒来假惺惺地装痴情,真是个笑话!”
“够了。”谢爻沉声道,举剑割下她的第一片神魂,郗子兰疼得直抽冷气,可还是不愿闭嘴:“妘素心知道你为了我杀了她亲女儿么?说不定你把她女儿零刀碎剐的时候,她就在天上看着呢,她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亲手杀了你这禽兽?”
谢爻手中的剑越来越快,郗子兰渐渐痛得说出话来,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夜空中回荡着,令人头皮发麻。
身为羲和传人,郗子兰的神魂要比当初的冷嫣强得多。
随着神魂一片片剐碎,剥离,藏在灵魂深处的灵脉露了出来。
谢爻停下手中剑,一手捏诀,将那条金色的灵脉缓缓抽了出来。
郗子兰仿佛被扒皮抽筋,疼得抽搐翻滚。
谢爻捏着她的灵脉,感觉到熟悉又强大的气息,那是他师父郗云阳的气息。
假的,都是假的,从一开始便是假的。
所谓的羲和传人,只是他师父用自己半条灵脉捏造出来的假神,就如寺庙里那些木胎泥塑的神仙,供人观瞻,给人慰藉。
他不知道郗云阳为何这么做,师父总是有他的理由,总是有很多不得已,为了大义,为了苍生,为了整个清微界。
郗云阳也这样训他,要将他训成个奴隶,训成一条狗。
可是奴隶挣脱了枷锁,狗咬断了绳索。
他将郗子兰奄奄一息的魂魄一掷,走到静静躺在地上的躯壳前,那是嫣儿的身躯,上面却还残留着脂粉香气,是郗子兰喜欢的兰花香。
他向着那具躯壳伸出手,可指尖还未来得及触到她的肌肤,那具躯壳便飘了起来。
若木瞥了眼冷嫣:“还想要么?”
冷嫣摇摇头,淡淡道:“脏了。”
若木颔首,轻描淡写道:“好,那便烧了吧。”
话音甫落,一簇青蓝色的火苗倏地从那躯壳的心口燃起,顷刻之间,整具躯壳都笼罩在火光之中。
谢爻浑身的骨髓仿佛都在那一瞬间结了冰,他毫不犹豫地扑进火中,想要将那具躯壳抢出来。
这是嫣儿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这是他仅剩的嫣儿。
他将灵力倾倒进火焰中,然而火势没有减弱半点,这不是凡火,不是离朱火,不是三昧真火,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火焰。
他怎么也无法扑灭,只能徒劳地抱着她,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将她包围起来的火焰。
嫣儿,嫣儿……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唤着,师父在,这次师父会护着你,再也不会抛下你。
火舌舔舐着他的身躯,他浑然不觉。不一会儿,他的双臂和胸膛已烧得皮开肉绽,刺鼻的气味传出来,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只是一次次徒劳地想去扑灭那具躯壳上的火焰。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慢慢地看着怀里的人化成焦炭,一块块地脱落,掉到地上。
谢爻隔着青蓝的火焰看着冷嫣,双眼好像已被火烤干,布满了血丝,血从他眼角渗出来:“为什么?”
冷嫣瞥了眼化作焦炭的躯壳:“她也问过为什么,可惜没人回答她。”
谢爻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那声音好似从深渊发出来的一般,空洞绝望,似要将人的心脏撕成两半。
与此同时,经脉中的邪气奔涌肆虐,心底的黑暗冲破了最后的桎梏,将他彻底吞噬。
有人惊呼:“不好!他要成魔了!”
话未说完,金色魔纹已遍布谢爻整张脸,烧焦的手臂和胸膛以惊人的速度脱去腐肉,露出白骨,又长出新的血肉和肌肤,金色的魔纹随之褪去,凝聚至他双瞳中。
“是天魔,是天魔……”人群骚动起来。
谢爻站起身,金色双瞳中像是燃着两簇疯狂的火焰。
他冷冷地扫视众人:“你们都要给她陪葬。”


第122章
话音甫落,两道剑气同时飞出,分别刺入冷耀祖和他父亲的咽喉,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已经一命呜呼。
冷父从未修过仙,这些年来靠着灵药吊命,寿元早已耗尽,魂魄刚离体便随风散去。冷耀祖的三魂七魄散在太极台上,自然也没人替他收取。
黑色魔气从谢爻周身喷涌而出,刹那间太极台上的灯火尽数熄灭,魔气犹如飓风缓缓升起,太极台上空的云层在风中旋转涌动,遮蔽了星月。
冷嫣凝视着那对冷酷的金瞳,心中涌出一股无比荒谬的感觉。
她三百年来卧薪尝胆,一心想要杀死谢爻报仇,却从未料到他会入魔。
谢氏满门都死在魔修手中,没有人比谢爻更痛恨魔道。且天魔出世也需天时地利,数千年来也不过寥寥几个,无不是仙界阴阳失衡、冥妖横行,凡间灾祸频仍、流血漂杵的大乱之世,如今世道虽乱,却远没到生灵涂炭的地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心里的魔种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谢爻身处风暴的中心,感受着汹涌的魔气从他经脉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天地星月在这一瞬间都似不复存在,没有天道,没有大义,唯余混沌,永恒的的混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他的族人被魔修屠戮殆尽,唯一的血脉亲人入魔道,是他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岂止是现在?其实早在他将嫣儿从凡间带回宗门的那天,他已经变成了自己最唾弃的东西,从那天起,他已经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想杀死所有人,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还有她,谢爻用冰冷又炽烈的金瞳打量着那仍旧镇定自若的白袍女子,那个吞噬了嫣儿,替代了嫣儿的人,那个与她如影随形的男人,他们统统都得死,一个也逃不掉。
谢爻忽地抬起手,五指微微一屈,手中一道黑色魔影如箭矢般飞出,阵扑向一个身着青色道服的中年修士。
那修士措手不及,正要拔出腰间长刀抵挡,刚摸到刀柄,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只见那魔影如同一条蟒蛇缠住他的脖颈,然后从他左眼中钻进头颅,在一阵令人胆寒的啮咬吞噬声后,魔影又从他右眼中钻了出来。
众人瞠目结舌的当儿,黑蛇般的魔影张开大口,将那浑身鲜血的修士一口吞噬,魔影消散之时,只余一堆白骨。
没有什么比这可怖的死状更能诠释“天魔”两字。
众人无不心惊胆寒,顾不得偃师宗主先前的威胁,纷纷起身向四面奔逃。
太极台边一片骚乱,有人喊道:“诸位别自乱阵脚,天魔出世需以血祭,他此时魔体未成,我等齐心协力……”
不等他把话说完,又一道魔影已如一阵黑色疾风袭来,从他大张的口中钻进去,片刻便将他的五脏六腑啃啮得千疮百孔,然后从他腹中钻了出来。
有几个大能不愿坐以待毙,想联手结阵,可他们刚摆开阵势,便有几道魔影从谢爻掌心飞出,他们连忙祭出法器抵挡,可好不容易杀灭一条,数条又至。
谢爻一边放出魔影,一边捏诀破阵,他本就精通阵法,这仓促之间结成的七星镇岳阵如同儿戏,只见阵中七星灵光随着他的心意游移,生门变作死门,阵法逆行,邪魔没有镇住,阵法的反噬却令布阵之人经脉逆行。
有人及时脱阵暂且捡回一条命,更多人没来得及反应,被逆行的灵力冲破经脉,口吐鲜血,魔影趁虚而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绞杀。
剩下几人溃不成军,魔影一拥而上,大能们一个接一个被残杀,惨叫着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残肢、鲜血和内脏撒了一地。
太极台上犹如阿鼻地狱,不过片刻,当初偃师宗灭门案的凶手已经所剩无几,而谢爻从头到尾连剑都未出鞘。
大能们一死,同来的弟子没了主心骨,御剑的御剑,踏云的踏云,争相奔逃。
谢爻却没打算放过他们,他的心中像是有个巨大的空洞,不知用多少鲜血和杀戮才能将它填满。
一个年轻弟子慌不择路,竟踏着拂尘直直地向冷嫣飞去,眼看一条魔影将要缠上他的脖颈。
冷嫣瞥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很年轻,甚至还带着些许稚气,里面不仅有恐惧,还有困惑不解和失望,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崩塌,曾经的信仰和骄傲崩塌成废墟。
她心头一动,下意识地抬手,掌心血印骤现,那魔影被归墟印中的血气吸引,转而向她扑来,她指尖飞出几根细如蛛丝的银线,眨眼之间缠上魔影,然后瞬间勒紧。魔影挣扎扭动着,却无法挣脱束缚,被柔韧的傀儡丝勒成数段,化作魔气消散。
谢爻冷冷地瞥了眼死里逃生的小修士,又看向冷嫣,微微觑了觑眼。
本该惩恶锄奸,救人于水火的正道魁首在滥杀无辜,设下鸿门宴的“妖人”却出手救人,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冷嫣从未想过出手救人,她布下这个局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杀人,她已给过那些无辜弟子一次离开的机会,留下的人都是师命难违,是他们的师长不顾他们死活,为了多几个卒子护身将他们留了下来。
她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任由他们去死,她大可以安慰自己,是他们的师长草菅人命要他们陪葬,他们是那些所谓正道宗门的爪牙,未必有多无辜。
可当那小弟子飞向她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出手救了他。
她杀了许多人,毁了许多亡魂,可是杀人并未变得轻松,即便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了生杀予夺的力量,可她仍然只能将那些人看作自己的同类,而无法视之为蝼蚁。
耳边传来清澈的声音:“要救他们?”
冷嫣“嗯”了一声。
若木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嘴角:“那便救吧。”
祂瞥了眼高悬在太极台上方的琉璃小塔,小塔缓缓旋转着,五色灵光在魔气中若隐若现,只需再等片刻便能开炉取剑。
祂收回目光,向冷嫣道:“我替你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