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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纸片似乎生了眼睛,一张张都飞到了九大宗门前来吊唁的弟子怀中,他们接住一看,每张请柬上都写着他们师长的尊姓大名,每一位都是清微界赫赫有名的大能,大多是长老、护法,甚至还有两位掌门。
有人冷笑道:“偃师宗好大的架子,不过是铸把剑,兴师动众地将整个清微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去瞧,只可惜那些大能日理万机,怕是没有闲情雅致奉陪。”
此言一出,许多人纷纷附和。
少女莞尔一笑:“主人吩咐我务必将人请到,若是当真来不了也无妨,我家主人亲自将剑送去给他老人家看看。”
她说这话时弯眉笑眼的,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只觉背上凉飕飕的。
少女环顾四周道:“帖子送到了,话也带到了,下个月初七,静候光临。”
话音甫落,那少女已化作一群白蝶翩然而逝,地上只留下一袭火红的衣裳,乍一看就像一滩血迹,那不祥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半晌,郗子兰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请柬,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大名——非但是她,谢爻和章明远也都收到了。
“阿爻哥哥,怎么办啊?”郗子兰嘴唇泛白,低声问谢爻。
谢爻却只是盯着手中薄薄的纸片,仿佛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认得这纸片上的字迹,那字迹做不得假,他的嫣儿还活着,她真的回来了。
第117章
九大宗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偃师宗“赏剑”会的请柬。
有人如临大敌,也有人不屑一顾,后一派以归元宗王宗主为首。
收到弟子带回的请柬后,他连看都未看完便冷笑着将纸片撕成了两半,并立即传信给各大宗门的盟友摆明立场:“偃师宗是什么东西,老夫岂能由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老夫把话放在这里,我归元宗绝不会有一人前去,老夫倒要看看,那些宵小能拿老夫如何!”
归元宗在九大宗门中地位不低,王宗主也颇有人望,有他带头,便有不少人附和。
王宗主发出豪言壮语,却不是鲁莽之人,他撕了请柬后便入洞府闭关,在山峰四周布下重重禁制,又命门下得力的徒子徒孙护法。
哪知他自以为严防死守、万无一失,当晚打坐时便被座下一名亲传弟子一剑穿喉,那弟子刺杀成功后便即化蝶散去,众人方才知道他不知何时已成了偃师宗的傀儡。
经此一事,清微界风声鹤唳,各大宗门纷纷排查内奸,一时人人自危。
可偃师宗的傀儡术诡谲非常,几乎无迹可寻,靠探查经脉也并非万无一失,就在众人焦头烂额排查傀儡之时,洞神宗又有一位扬言绝不向偃师妖人低头的长老,死在自己的卧房中。
重玄和偃师宗仇怨最深,与偃师宗打的交道也最多,深知他们的傀儡术的无孔不入,即便是重玄,也只有玄渊神君亲自查探才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可是谢爻怎么可能亲自将内外门数千弟子一一查过去?
章明远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不是喜欢担事的人,但如今他代行掌门之职,也只有扛起重任。
与谢爻略作商议后,他便传信给各大宗门,号召九大宗门结成联盟,同仇敌忾,戮力同心,利用此次的机会一举将偃师宗的妖人歼灭,从此永绝后患。
然而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九大宗门却是一盘散沙,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响应,凌虚派已归附偃师宗不提,另有几个宗门私底下与偃师宗也有往来,更有等着重玄与偃师宗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
饶是章明远痛陈利害,除了归元宗外,其它宗门多半只是虚应故事,口头上答应,却不肯实际出力。
不觉十几日过去,赏剑会的日子到了。
章明远本想劝谢爻镇守宗门,只他一人出面,但谢爻却执意前往,章明远苦劝不得,知他心结所在,只得由着他。
谢爻前去赴会,郗子兰一人留在宗门中当然不安全,于是只能将她也带上,除他们之外还有十几名内门弟子,冷耀祖也在其中——他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但郗子兰因为许青文之事将他视为心腹,自然要他随侍在侧。
这回郗子兰提心吊胆,自然没什么心思讲究排场,惴惴不安地跟着谢爻上了飞舟。
原本只要有谢爻在,她便一无所惧,可是自从知道自己的血脉也许有问题,她对谢爻的依赖中便夹杂了畏惧。
得知冷嫣未死,还化身偃师宗主回来报仇时,她就更加坐立难安,几乎没有一夜能安寝,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做噩梦,有时梦见玄冰窟里那具少女的尸体忽然站起来掐住她喉咙索命,有时又梦见自己的身世被拆穿,重玄对她其如敝屣,所有人都耻笑她出身卑贱。
每每满身冷汗地惊醒,她都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许青文尚未来得及将这秘密泄露出去已经魂飞魄散,冷嫣和她相差两百岁,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只要她一天还是羲和传人,还是妘素心的女儿,重玄和谢爻便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上了飞舟,谢爻将郗子兰送到安静精洁的舱房中,便要起身离去,郗子兰追出几步,牵住他的衣袖:“阿爻哥哥……”
谢爻已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动了动:“好好歇息,不用担心。”
郗子兰却还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谢爻只得停下脚步。
“阿爻哥哥,你见到她到底打算怎么样?”郗子兰不安地问道。
这问题像一把刀,刺破了谢爻连日来的自欺欺人。
见到她以后他该怎么办?他一直回避的问题,被郗子兰送到了他面前。
郗子兰眼中泪光闪烁:“阿爻哥哥,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欠她一条命,便将这条命还给她吧,免得再连累别人,也让你左右为难……”
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
谢爻沉默地看着她,幽邃的眼眸不辨悲喜。
良久,他握了握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一般。
郗子兰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可是……我不死,她不会放过重玄的……”
谢爻的目光渐渐涣散,这令他的神情空洞得好似傀儡一般,他面无表情道:“那我就杀了她。”
郗子兰闻言哭得更凶,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一边哭一边道歉。
谢爻无言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转身走出舱房。
……
“赏剑大会”定在戌正,金乌西坠时分,各大宗门的飞舟和飞阁陆陆续续开始抵达昆仑山麓的烛庸门。
山门外迎客的不仅有烛庸门的执事长老和弟子,还多了几个身着水蓝色长袍的傀儡,他们的衣裳式样与中土宗门的道袍多有不同,颇有异域之风。
赏剑会仍旧设在当初举行论道会的太极台上,只不过因为是夜里,太极台旁竖起了八十八棵灯树,将周遭照得煌煌如昼。
太极台正中矗立着一座三丈来高的琉璃宝塔,在灯光里五色氤氲,光耀夺目,隐隐可见悬在塔中央的剑影,那显然就是羲和心铸成的旷世宝剑了。
众人心中都有些忐忑,生怕偃师宗有什么阴谋,布了什么阵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到得烛庸门一看,除了抵挡阴煞雾的护派阵法以外丝毫看不出其它阵法的痕迹,不由暗暗困惑起来。
难道偃师宗兴师动众地把他们请来,真的是为了炫耀那把羲和心铸成的宝剑?
重玄一行人乘坐飞舟抵达时,其它宗门的客人差不多都已到了,烛庸门的现任掌门和已经退隐的老掌门都已入座,不过两个主位仍旧空着。
郗子兰朝那两个空坐席扫了一眼,不觉想起上回在姬氏家主就任典礼上的经历,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们把这么多人聚到一处,究竟是要做什么?”
谢爻不答,章明远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子兰放心,有章师叔和神君在。”
郗子兰点点头,跟着两人入了座。
片刻后,远方黑沉沉的天际中忽然亮起一线白光,众人抬头望去,那白光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众人发现那道白光原来竟是一头通体莹白的狼,背上驮着个白衣女子,凌空履虚向太极台行来。
离得太远,女子的面目在黑暗中尚且分辨不清,但谢爻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那当然是阿嫣,这是多么明显的事,就像日月一样昭彰,可他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
白狼的皮毛在黑夜里宛如银月,走到灯下,越发白得晶莹剔透,它昂着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透着股旁若无人的孤高气息。
有人认出那是什么,惊呼道:“昆仑雪狼!”
“莫不是看错了?”有人反驳。
“绝不会看走眼,”先头那人道,“老夫当年亲眼见过妘元君的坐骑,那皮毛的色泽和眼睛的颜色,除了昆仑雪狼还有什么灵兽长这模样?”
“可是传说中昆仑雪狼不是只认羲和传人为主么?”
“偃师宗本就传承自昆仑一派,现任宗主与羲和有什么关联也未必……”
谢爻自是一眼便认出了昆仑雪狼,心中升起疑云,冷嫣是他亲自从凡间带回来的,她的经脉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很不寻常,但他从未在她体内探到过一丝一缕羲和神脉。
但昆仑雪狼不会平白无故认一个凡人为主,其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章明远亦是不明就里,但郗子兰却已吓得花容失色,原本她还心存侥幸,但愿是许青文的猜测错了,如今亲眼见到那女子骑在狼背上,连那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将目光投向狼背上的女子,只见她身着偃师宗的白袍,长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通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素净到了极点,却衬得她那副眉眼越发艳丽。
在场大部分人都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偃师宗主,想不到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偃师宗妖人是个纤瘦单薄的美貌女子,但越是如此,越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冷嫣走到主位落座,片刻后,她身边的座榻上凭空出现个同样身着白袍的人,此人模样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神色张扬,容貌昳丽,尤其是一双眼眸灿若晨星,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谢爻一眼认出他便是与偃师宗主形影不离的“护法”,脸色不由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冷嫣向众人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诸位道友拨冗前来,今日借烛庸门宝地,以赏剑为名,邀请诸位道友前来,却是为了了却在下与重玄门的一桩恩怨,请诸位德高望重的道友在此做个见证。”
众人万万不曾料到她如此单刀直入,愣了愣,随即一片哗然。
谢爻紧抿着薄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冷嫣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一刻也没有停留。
“公案太多,从那桩开始算起?”她用指尖敲了敲凭几,似在自言自语。
“对了,”她的目光落在郗子兰脸上,“就从琼华元君的小秘密开始吧。”
郗子兰的脸颊一下子脱了色,她紧紧攥着衣摆,勉强笑道:“宗主在说笑么?本君与你素昧平生,你何出此言?”
冷嫣道:“在下与元君的恩怨容后再叙。”
她顿了顿,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在郗子兰面前晃了晃:“贵派的许青文许长老对元君有抚育之恩,你们也有段时日未见了,她对你甚是想念,不如你们先来叙叙旧。”
第118章
看见冷嫣手中的聚魂瓶,郗子兰心神一震,许青文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么?为何她的魂魄会在冷嫣手里,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魂魄一定是假的,除非……
除非冷耀祖背着她动了手脚,非但没有将许青文的魂魄毁去,还偷偷将她的魂魄藏了起来,再与冷嫣暗中勾结,或者他早已经成了她的走狗。
郗子兰心寒齿冷,气得浑身微微打颤,她望向不远处的弟子席,努力寻找冷耀祖的身影,方才她还看着他与重玄其他弟子一起入席,现在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她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孤立无援,她就像一株藤蔓,总是有什么给她依附,杀死许青文后,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也有个冷耀祖挺身而出替她处理麻烦。
可现在她只有靠自己了,郗子兰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悬崖边,随时都可能一头栽下去,急着想抓住点什么,情急之下,她握住了谢爻的手。
平日温暖干燥的手,现在却一片冰凉,男人没有回握她。
郗子兰觑了一眼他的神情,只见他直直地望着那白衣女子,仿佛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人可以依靠了,这次只能自己想办法,郗子兰满心惊惶,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竭尽全力逼自己镇定下来,既然冷耀祖背叛她,那么对方手里的魂魄多半是真的了,这时候切不可自乱阵脚,切不可先露怯,否则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正思忖着,冷嫣已揭开魂瓶,一缕轻烟从瓶口飘了出来,慢慢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赫然是许青文的模样。
许青文在清微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座众人中有不少认得她,但见那魂魄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与许青文平日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判若两人,都不知那偃师宗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幽魂慢慢地飘到郗子兰面前,直勾勾地打量着她,那张呆滞的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郗子兰吓得几乎拔腿就逃,使劲浑身解数才稳住心神。
许青文却只是贴在她脸上看了又看,半晌也不吭声。郗子兰看出她魂魄有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先发制人道:“你对许长老的魂魄动了什么手脚?”
顿了顿:“你们偃师宗潜入我宗门杀害许长老,此事我重玄阖宗上下一清二楚,难怪我们搜魂无果,原来你不但杀人,还拘走她的魂魄,这等行径与邪魔何异?”
众人一阵哗然,除了重玄弟子之外,别人都不清楚许长老的死因。
郗子兰扫了一眼归元宗的长老:“偃师宗妖人出入他人宗门,如入无人之境,想杀人便杀人,长此以往,清微界恐怕永无宁日。”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偃师宗能潜入归元杀宗主,能潜入重玄杀长老,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当初他们灭偃师满门,觊觎传说中的宝藏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偃师宗的傀儡术神乎其技,太过恐怖。
如今这局面,正是他们最担心的。
众人看向偃师宗主,目光已悄然有了变化,方才是事不关己的看戏,眼下却有不少人在考虑章明远的提议——有玄渊神君和各宗大能在场,趁此机会同心协力将她杀了,倒是能永诀后患。
冷嫣仿佛察觉不到众人态度的变化,神色依旧淡淡的。
她从未想过要任何人替她“主持公道”,在这些人眼里,真相、黑白、道义,哪里及得上一己之利害?偃师宗是“邪魔外道”,傀儡术威胁他们的安全,党同伐异是人的天性。
不过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待形势变化,利益变化时,他们的立场自然又变了。
就在这时,主座上传来一声嗤笑。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偃师宗主身边那俊美非常的男子。
祂膝头上卧着只缩成猫儿大小的雪白灵虎,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指抚着灵虎的皮毛,一边看猴戏的神色看着郗子兰,悠悠道:“但凡琼华元君这位羲和传人的剑法有嘴皮子一半厉害,修为有颠倒黑白功力的一半,诸位也不必担心清微界的安危了。”
即便是危急关头,郗子兰还是涨红了脸:“在下所言句句实情,诸位道友明鉴。”
章明远不知对方意图,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终于站出来维护师侄:“舍侄所言本就是事实,此事阖宗上下都知道。”
冷嫣淡淡道:“阖宗上下都知道?未见得。不过倒是有个人清楚来龙去脉。”
话音甫落,一个男子低着头缓缓从暗处走到灯火辉煌的太极台上。
只见那人身着重玄内门弟子服,容貌清俊,与琼华元君竟颇有几分相似,正纳闷此人是谁,便听琼华元君道:“冷耀祖,难道你也成了偃师宗的傀儡?”
冷耀祖不敢看郗子兰,只向谢爻和章明远行了个礼:“弟子绝非傀儡,神君和长老明鉴,若是两位不信,可以亲自探查弟子的经脉。”
郗子兰看了眼谢爻,见他眉头微蹙,心头一跳,慌忙辩解道:“神君只查得出你体内有无傀儡丝,可若是你有意背叛师门,心甘情愿为虎作伥,构陷自己师父呢?险恶人心又岂是法术能探查出来的?”
冷耀祖道:“师尊所言极是,人心之险恶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弟子也没未曾料到,有人能毫不犹豫地杀了抚育自己长大的长辈,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此言一出,太极台上一片哗然。
郗子兰如坠冰窟,不过不等她为自己辩解,谢爻已寒声道:“既然你是重玄弟子,我问你,欺师灭祖、构陷恩师,依照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他没有释放威压,但冷耀祖仍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膝盖一弯,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回禀神君,依照门规,构陷师长是死罪。但弟子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构陷。”
章明远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长老与你师父情同母女,元君为何要杀她?”
冷耀祖道:“弟子不知,弟子只能将亲眼所见的真相和盘托出,还枉死的许长老一个公道,也免得诸位被一个道貌岸然的所谓‘羲和传人’蒙骗。”
郗子兰颤声道:“冷耀祖,为师见你天赋差可,生出惜才之心,即便你出身微贱,为师对你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何尝亏待你半分?没想到你急功近利,不辨是非,竟为了出人头地背叛师门……怪只怪我识人不明,没看出你是这等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不等她说完,若木不耐烦地打断她:“谁在乎你们师徒间的恩怨纠葛。”
向冷耀祖一挑下颌:“你,有事说事。”
“慢着。”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冷嫣抬起眼皮,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对上谢爻的眼睛。
谢爻凝视着女子的眼眸,却看不到一丝情绪,没有留恋,甚至连仇恨也看不见,比起姬氏继任典礼那次,她的神色更淡然了,这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他浑身冰冷,神魂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慢慢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另一半却出奇冷静,控制着他的躯壳缓缓站起。
他平静地看着冷嫣道:“这是敝派的家务事,在下回到宗门后自会查清真相秉公处置,不劳宗主与诸位道友费心。”
郗子兰如蒙大赦,心弦一松,几乎软倒下来,只要回到宗门便有转圜的余地。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若木干笑一声,讥诮道:“神君这是公然包庇道侣的意思了?”
谢爻冷冷地看着祂:“与阁下无关。”
若木瞥了眼郗子兰:“神君恐怕忘记了,这位元君不止是贵派门人,还是与整个清微界命运息息相关的羲和传人。”
祂扫了众人一眼:“难道在座诸位,不配向贵派要个交代么?”
要论伶牙俐齿,一百个谢爻捆起来也没法跟祂比。
围观众人中也开始有人附和,多半是和重玄面和心不和的。一个身着黄袍、中年模样的修士道:“这位阁下言之有理,羲和传人理当是我辈表率,若是德不配位,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看向玉清门的长老:“萧长老以为如何?”
玉清门在九大宗门中只排第七,这位萧长老的修为在一众大能中不算多高,但在场诸人中他年岁最长,辈分最高,与妘老掌门的父亲是同辈。
众人纷纷道:“萧长老年高德馨,还请萧长老发个话。”
玉清门一向对大宗之间的明争暗斗置身事外,萧长老两边都不想得罪,但既然被推到台前,便不能不表态。
他沉吟片刻,向谢爻一揖,慈蔼道:“老朽昏聩老迈,人微言轻,承蒙诸位道友抬举,便在这里啰嗦几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神君莫要见怪。”
身为正道中人,无论私下里如何,明面上都得讲规矩,萧长老是和妘老掌门同辈的大能,谢爻修为虽远在他之上,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他只得道:“晚辈承训。”
“不敢当,不敢当,”萧长老诚惶诚恐,“老朽姑且一说,神君姑且一听,老朽以为,此事骇人听闻,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倒不如当着诸位道友的面及时澄清,免得让贵派和琼华元君,甚至神君的清誉蒙尘。神君以为如何?”
谢爻迟疑了一下,向他一揖:“是晚辈虑事不周。”
郗子兰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牵了牵谢爻的袖子,传音道:“阿爻哥哥……”声音里满是委屈。
谢爻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
若木向冷耀祖道:“继续说。”
冷耀祖道了声“是”:“那是家师生辰宴当夜的事,生辰宴上有人闹事,家师受了惊吓,许长老便陪家师一道回宫,在下随行。到得家师寝宫,许长老宽慰家师,在下则在殿外等候。”
他顿了顿:“等了许久,殿中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许长老出来,在下怀疑殿中有异,便进去查看,走进去一看,却见满地鲜血,许长老倒在血泊中,已经没了生机。在下吓了一跳,便要将此事立即禀告掌门等人,家师却竭力阻止,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严禁在下将此事透露出去……”
有个面貌清癯的老者道:“你师父不让你说,你便不说了?”
冷耀祖苦笑了一下:“在下凡人出身,人微言轻,即便将真相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何况家师身份尊贵,是郗老掌门的独女,又是羲和传人,玄渊神君的道侣,即便说出来,以宗门中这些尊长的做派,为了包庇她拿在下顶罪也未必……”
章明远腾地站起身:“你休要含血喷人,子兰无端端为何要杀青文?”
他又转向冷嫣:“冷宗主,要栽赃嫁祸也该编个可信些的故事。”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竟不小心将她身份道破。
整个清微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偃师宗主的姓氏,听到章明远如此称呼,有心人便暗自揣测起来。
“这偃师宗主姓冷,琼华元君这弟子也姓冷,莫非两人有什么关系?”
冷耀祖吃了一惊,心如电转,隐隐猜到了偃师宗主的真实身份,不由窃喜,若他猜得没错,这位便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姊姊!恐惧不安一扫而空,他本来还担心自己没了利用价值,会被弃如敝屣,但既然他是偃师宗主唯一的亲弟弟,日后扶摇直上自不必说,连他那卑微可耻的出生,往后也成了一种荣耀。
他不禁心潮汹涌,几乎有些飘飘然。
章明远不小心说漏嘴,索性不再遮掩,冷嫣既然回来报仇,郗子兰借尸还魂的事肯定是瞒不住的,既然早晚都会公之于众,倒不如由他说出来,占个先机。
想到此处,他便道:“以前的事是重玄亏欠于你,你怨恨我等也是理所当然,当初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决定出此下策,与几个孩子无关,尤其是子兰并不知情,你不必将她牵扯进来。你要复仇,老身愿引颈受戮,以平你怨愤。”
说罢他款步走上前,拔出腰间佩剑,捏着剑身将剑柄递向冷嫣:“请吧。”
冷嫣却不去接,浅浅一笑:“章长老说的话在下一句都听不懂,在下也不姓冷。我无父无母,没有来处,也不认识你们所说的那人。”
谢爻的目光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冷嫣抬起手一拂袖,章明远只觉一股劲风袭来,手中长剑脱手,“锵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向后飞了出去吗,他在空中翻了个身,勉强稳住身形。
冷嫣不再理会他,睨了冷耀祖一眼:“你接着说。”
冷耀祖道:“在下也不知为何家师要对自小疼爱她的长辈痛下杀手,若非亲眼所见,在下是绝不敢相信的。一番胁迫之后,在下无计可施,只得屈从。家师命在下毁去许长老的魂魄,在下实在不忍心下手,便趁她去净室更换血衣时,将许长老的魂魄收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