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曾见过小师兄这么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有趣,“扑哧”笑出声来。
若木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多少?”
冷嫣低头一看,自己的道服也皱得像咸菜干,衣襟斜敞着,露出里面薄薄的细绢中衣。
她不由红了脸,忙将衣襟掩好,抚了抚散乱的鬓发,抬头望了望宽阔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茫然道:“小师兄,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若木跟着冷嫣几个月,去过的地方也有限,不过总算比这凡人少女多点见识,胸有成竹道:“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替你把药换了。”
冷嫣连夜出逃,又亢奋又紧张,几乎把肩头的伤忘了,经他一提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痛来。
两人一路上问人,终于打听到最近的客店在哪里,进门一打听,整家店里只剩下一间空房。两人想另寻住处,店主人道:“明日上巳,又逢进士探花宴,这城里到处都是附近州县赶来瞧热闹的,两位上别处去也没有空房,不信两位可以去问问,不过回来这间房可就不一定有了。”
一听这话,两人迟疑起来。
店主人目光如炬打量了两人一眼,只见这少年眉宇间一股贵气,不是王孙公子也是高门子弟,而那少女柔弱秀美,却没有那少年一般的通身贵气,心下便对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他也见过不少头脑一热私奔的少年男女,住店时因为脸嫩非要赁两间房,其实看在别人眼里只是欲盖弥彰。
他笑吟吟道:“两位是刚成婚不久结伴来游春的吧?”
谁知那少年立时黑了脸,而那少女则羞得满面彤云,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是师兄妹。”
她忙不迭地解释,那少年的脸色却也不见好,冷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块灵石扔在店主人面前:“这间房我们要了。”
店主人眉头一皱,随即笑开:“贵人莫拿小的取乐,这石头虽漂亮,却是不能当银子用的。”
若木眉峰一动,冷嫣知道小师兄一开口绝没有好话,连忙向店主人解释道:“阿伯,我们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银两铜钱,只带了些灵石,这是上品。”
店主人“扑哧”一乐:“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生得漂亮,怎么也学人家消遣人呢?上品灵石价值千金,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块,全收在陛下和娘娘们的宝库里呢。”
冷嫣这才知道灵石在凡间太过罕见,一般人从未见过,自然也分辨不出真假。
他这里不收灵石,别处多半也不收,她想了想,从发间拔下玉簪递过去:“阿伯看看这簪子的成色,能抵几日房钱?”
店主人接过来一看,那簪子莹碧翠绿,像是汪着一泓泉水,虽辨认不出材质,却也看得出是好东西,他搓搓手,做出勉强的样子:“罢了,小的看两位也确实是遇上了难处……”
话音未落,若木伸手拦住他的手,从自己发髻上拔下白玉簪往案上一扔:“我这支给你。”
店主人一看那白玉的成色便知自己捡了大便宜,嘴上说着恭维话,将两人领到了房中。
两人走进房间一看,顿时傻了眼,这卧房看着倒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只有巴掌大,两个人呆在里面,一转身都要撞在一起,那卧榻更是狭窄。
冷嫣歉然地看着黑脸的少年,她在仙门十年也没忘记自己小时候在凡间过的苦日子,这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但小师兄是金贵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呢?
她想了想道:“小师兄,要不我睡外面廊下吧……”
若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冷嫣叫他一凶,便兔子似地一缩,怯生生道:“我去向店家要个铺盖卷子来,铺在榻边……”
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她硬着头皮解释:“被褥铺厚些,比睡在榻上还自在呢……”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简直像是蚊子叫。
若木没好气道:“让你睡地上自己睡床,你当我是什么人?”
冷嫣垂下眼帘:“小师兄是为了我才受这些苦的。”
若木懒得搭理她:“把衣裳脱了。”
冷嫣一惊:“啊?”
若木“啧”了一声:“替你上药!”
三百年后明明挺聪明一个人,小时候怎么这么呆,祂忍不住腹诽。
冷嫣红着脸将衣带解开,脱下道袍,褪下中衣领子,露出左边的肩头,经过一夜奔逃,伤口中渗出的血已经洇红了纱布。
祂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正打算给她重新上药,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柔滑如缎的肌肤,一颗心顿时在胸腔里乱跳起来,手一抖,药瓶“铛”一声掉在地上。
少女回过头来:“小师兄,怎么了?”
她这一回头不打紧,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毫无预兆地闯进祂的视野中,若木的脸顿时红得像西天的火烧云,冷嫣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去,但雪白的脖颈瞬间成了桃花色。
好不容易上完药,两人就像一对煮熟的虾子,偏偏房间狭小,只能傻愣愣地面对面坐着,更添了几分尴尬。
良久,冷嫣没话找话、没事找事道:“小师兄,你的发髻散了,我替你梳梳吧。”
说出这话时,她只想着小师兄这样的世家子起居都有人伺候,大约不会自己梳头,这才任由头发披散着,可话一出口,似乎又不太妥当。
她生怕唐突冒犯了小师兄,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少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冷嫣还愣怔着,小师兄已经背对她坐下。
她回过神来,往腰间一摸,却发现平日收在腰带中的犀角梳不见了,一回想,大约是入城的时候被人潮一挤,不小心遗落了。
她料想小师兄这么讲究的人不愿意用客店的梳子,便用手指代替梳子在他发间耙梳,少年的头发黑亮得好似鸦羽,触手凉滑,如丝缎又似流瀑,让人梳着梳着便有些上瘾。
若木感到少女纤细的手指在他发间轻轻穿梭,一会儿轻扯一下,一会儿指尖轻轻蹭过他的头皮,带来一股酥麻的痒意,简直像是一种温柔的酷刑。
祂的身体越崩越紧,脊背也越挺越直。
就在祂烦躁得像一把抓住那只手时,她终于不再折磨祂,将祂长发拢成一束,仔细地盘成发髻,再用自己的水琉璃簪子绾住。
谁知她一松手,那簪子立时滑脱,绾起的长发又散落下来,忙了半晌全是无用功。
若木叹了口气:“我自己来吧。”原来从小就手笨。
祂只用了片刻便将发髻绾好,冷嫣这才知道原来小师兄是会自己绾发的,而且又快又整齐,手可比她巧多了。
绾好了头发,若木道:“你睡会儿。”
冷嫣道:“小师兄呢?”
若木道:“我去外面打坐。”
冷嫣还想说什么,若木一挑眉道:“叫你睡你就睡。”
少女立即露出兔子似的神情,乖乖地合衣躺到了床榻上。
若木若非见过她后来胆大包天的样子,恐怕真要以为她像看起来一样胆小又乖巧。
祂挑开竹帘走出屋子,从袖子里摸出若米。
小银人不敢在冷嫣面前吭声,生怕惹她怀疑,憋了一路,直到这时才长出一口气:“神尊,奴孤军深入玄冰窟可真是九死一生,幸而不辱使命……”
若木打断喋喋不休的小银人:“你做得很好。”
小银人正想谦虚几句,却被祂一巴掌拍扁,然后左一抻又一拉,将他抻成一张银色的席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在乾坤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支紫玉判官笔和一把短匕,将那匕首当作刻刀,削下一段玉石开始雕刻起来。
冷嫣躺了一会儿,却没有睡着。她恍惚感到昨夜以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景仰倾慕的师尊养大她只是图谋她的躯壳,亲近的小师叔也有两副面孔,其他那些长辈、同门,或许也知情。
想到这些,她却出奇平静,痛是钝钝的,并不尖锐鲜明,好像很多年以前伤口已经长住,只是并未痊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溃烂。她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双眼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好像眼泪早在什么时候已经流干了。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趴在窗沿上往外望,只见庭中杏花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便如雪片般纷然落下,有一些飘落到木廊上,有几片落在少年的发上、肩头。
从窗户里望出去,她只能看到他的小半个侧脸,在斑驳的花影中忽明忽暗。少年低着头,神情专注,手里不知在忙什么。
冷嫣出神地望着他,时而看见他抬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花瓣,时而看见他鼓起腮帮子对着什么吹气,晴光如水,一切都像是映在水中,俊秀的少年也像是水中的倒影,仿佛一触就会破碎。
她心里宁谧又安详,好像浸泡在热泉中,浑身慵懒又惬意。
少年在廊下一直坐到黄昏,少女也在窗前趴了一整日。
若木将雕好的玉簪收进袖子里,把短匕和剩下半截判官笔塞进乾坤袋,然后站起身。他一动,冷嫣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蹦回了床上,仍旧合衣躺下,心虚地闭上眼睛。
小师兄却没有回房间,他只是在庭中走了几步活动活动手脚,然后又坐回廊下开始打坐。
……
翌日清晨,冷嫣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窗,睁眼一看,窗纸才蒙蒙亮。
她一骨碌坐起身,推开窗户,便看见小师兄站在窗外,头发和睫毛上还挂着露水:“睡饱了么?”
冷嫣点点头。
“梳洗一下,带你出去看热闹。”少年道。
冷嫣正要穿上皱巴巴的道袍,冷不丁一个包裹从窗外飞进屋里。
“这是什么?”她纳闷道。
少年道:“打开看看。”
冷嫣解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套水红色的衣裙,还有簪子、钗子、步摇、花钿、环佩、金钏、缎带、绣鞋,总之凡间女儿家的装束,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应俱全,也不知他大半夜从哪里弄来的。
冷嫣面对这一堆琳琅满目的东西,眼花缭乱又手足无措,费了许多功夫才穿戴整齐,轮到绾发时却一筹莫展起来,她十年来绾的都是道髻,哪里会别的式样。
好在若木也没指望她,估摸着她已将衣裳换好,便推门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一面菱花镜:“我来。”
冷嫣拿镜子对着他,只见镜中少年神态专注,十指翻飞,往这里一扭,往那边一拧,片刻之间便将她的青丝绾作了一对漂亮的双鬟髻,他将金钗、步摇在她发上比了比,很是不满意。
这些东西买来时觉得差强人意,可被那清丽的脸庞一衬,只觉粗陋不堪,没有一样配得上她。若木想了想,走到庭中折了一支杏花,摘下两簇插在她发鬟上。
冷嫣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少女,只觉熟悉又陌生,不由红了脸。
若木从她手里拿过菱花镜放在案上:“走吧。”
两人走出客店,街上已经人流如织,冷嫣找人一问,原来他们都是往城南杏林园去,今日上巳有曲水流觞,还有进士游春探花宴。
若木看了眼少女:“想去看么?”
冷嫣红着脸,老实地点点头。
两人便随着人潮,沿着栽满垂杨柳的河堤往南走。
冷嫣见许多人折柳条编柳圈,也去折了一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成一个不会散开的圈,她乜眼偷偷瞧身边的一个姑娘,只见她也是胡乱地缠一缠、绞一绞,那柳圈就是规整又好看,可自己的呢,柳叶全掉了不说,看着还乱糟糟的。
她拿着柳圈,实在不好意思送出手,正踌躇着,却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柳圈拿了去。
若木嫌弃地看了一眼,“真丑”两字已到了嘴边,一抬眼对上少女不安的眼神,生生咽了下去,往手腕上一套,昧着良心道:“还行。”
冷嫣知道他是安慰她,但双眼还是倏然亮起。
两人走走停停,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到了杏林园,一条曲水穿园而过,水边已经满是游人,帷幔连着画障,将杏园装点得如锦似绣。
男女老少无论贫富,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水边流觞、浮卵,和煦春风中满是欢声笑语。
忽然一阵鼓吹夹杂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高呼一声“探花郎来了”,众人纷纷扔下酒觞、鸡子,向着声音的来处一拥而上。
冷嫣和若木差点又一次被人潮冲散,好在这回有了经验,若木悄悄施了个护咒,人到了他们周围便不知不觉地绕开。
然而人丛太密,冷嫣生得娇小,踮着脚也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后脑勺,连那探花郎的影子都看不到。
若木乜着她道:“不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冷嫣赧然道:“来都来了,看不到总觉吃了亏。”
若木简直拿她没办法,一矮身,将她饱了起来。
冷嫣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出口,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意识到她脚底下踩着的是小师兄金贵的肩膀,顿时吓得差点摔下来,连探花郎也顾不上看了。
待双脚重新落到地上,她只觉两条腿软得好像面条。
若木没好气道:“看见了?那探花郎脸上可有花?”
冷嫣其实什么都没看清,但还是摇摇头:“不好看。”
若木冷哼了一声,嘟哝道:“早说了没什么好看。”
旁边一个大婶斜乜了他一眼,扯着嗓门道:“探花郎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看这小郎君,啊呀,这小媳妇也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俊的一双人儿,莫不是天上金童玉女下凡吧?”
这一嗓子喊出来,众人纷纷朝他俩看来,都道:“果然比那探花郎俊得多。”
冷嫣闹了个大红脸,扯着若木的袖子,低着头一径地往前走。
若木也不喜欢被人当珍禽异兽似地围观,施了个咒,两人凭空消失在原地,引得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水边,这里草木幽深,河岸又泥泞,便没有什么人光顾。
他们两个却是不怕的,往身上施了个净尘咒,便在松软的河滩旁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人们踏歌游春。
不知过了多久,冷嫣蓦地看见水中夕阳的倒影,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托着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的涟漪,转过头向若木道:“该回去了么?”
若木“嗯”了一声,将手伸进袖管中,想将雕好的那枚玉簪拿出来,却不经意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个锦囊,他解开看过,里面装着七颗火一样的种子,那是一个少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
祂正要将那玉簪拿出来,忽然瞥见水中倒影,隐隐看见另一个人的面容。
祂忽然改了主意,转而拿出那只锦囊,递给身旁的少女:“给你的。”
是他给你的。
冷嫣没有问里面是什么,只是静静地接过锦囊,抽开袋口的丝绳,将火种丝的种子倒在手心,一颗挨一颗地拨弄了一遍,接着又将种子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小师兄,”她轻声道,“这是一场梦对么?”
若木心头微微一动:“什么?”
冷嫣垂下眼帘,弯了弯嘴角,自言自语似地道:“小师兄最远只去过凌州,所以我一直想,若是当初能逃出去,能一起去人间看看就好了。其实我只是想和他好好道个别。”
她顿了顿:“现在有这场梦就够了。”
她眨了下眼睛,一颗泪珠落下来,渗进湿润的河泥里,大地开始融化。


第104章
冷嫣醒过来时也是黄昏,满室余晖将纱帐映成了赤金色。
她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脸上冰凉一片,是未干的泪痕。她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好像被黄昏金色的暖阳填满了,感觉既怅惘又圆满。
她怔怔地躺了会儿,随即坐起身,揩去泪痕,撩开纱帐,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她床边的少年。
若木双眸紧阖,呼吸平稳,像是陷入了酣甜的梦乡。
片刻后,祂的长睫如蝴蝶振翅般轻轻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祂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定定地看了冷嫣一会儿,方才彻底清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的?”
冷嫣道:“刚醒不久。”
她回想之前的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将姬少殷和沈留夷两人赶走,之后的事便全无印象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若木心念微动,一推算时日,他们一场梦竟然做了整整三天。
“三天前你在地下宫室里晕倒了,”若木道,“是石红药他们先发现的。”
祂觑了觑她神情,见她不似记得梦中事,便也只字不提。
冷嫣点了点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然后试着行气。
她感到丹田和经脉中充盈着干净精纯的灵力,与她亡魂加傀儡躯凶戾阴寒的气息大不相同,却并不相冲,她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树精又输了许多灵力给她。
祂不会平白无故地输那么多灵力给她,冷嫣略一思索,便猜出端倪,她问道:“我走火入魔了?”
若木答道:“差不多。”
冷嫣道:“多谢。”
若木挑了挑眉:“本座缺你这声谢?”
冷嫣点点头,注视着祂的眼睛,忽然浅浅一笑:“那以后便不说了。”
这一笑就如春风吹动花蕊,拂过春水,让人心里也荡起了涟漪。
若木还从未见她清醒时这样毫无保留毫无阴霾地笑过,不由微怔,半晌才想起正事:“对了,你近来可曾碰过阴煞雾?”
冷嫣不明所以:“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去碰阴煞雾?”
若木若有所思道:“救姬少殷那两回呢?”
冷嫣道:“那点煞雾不久就除尽了。怎么了?”
若木想了想,还是将她走火入魔时神魂中大量涌出阴煞雾的事告诉了她。
冷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木忖道:“我想回趟归墟。”
冷嫣道:“灵力不够了?”
若木恼羞成怒:“当然不是,本座的灵力多得用不完。”
祂的灵力没有自己宣称的那样多,但也绝对够用了,只是祂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多,冷嫣神魂中莫名涌出的阴煞气、梦里那太过真实的姬玉京的记忆……有太多难以索解之事。
身为神树之灵,祂与本体一直存在着某种联系,方才自梦中醒来,祂心底便有个声音在召唤祂回去。
祂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等着祂,所以祂必须尽快回去一趟。
“是别的事。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祂抬了抬下颌道。
冷嫣眼中浮现出笑意,故作严肃道:“应付不大来。”
若木一噎。
冷嫣笑道:“不过神尊的事要紧,我会小心的。”
她向床柱上一靠,侧头望着祂,目光柔软,声音也柔软:“你也小心,我等你回来。”
若木心头重重地一跳,一场梦之后,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不等祂想明白,冷嫣拿起枕边的乾坤袋,伸手进去掏了掏,掏出一张金箔和一把银剪刀。
她大刀阔斧地一通剪,不一会儿手里便出现一条金色的东西,像蚯蚓又像泥鳅,头上顶着一长一短两只脚,嘴边还有两条细细的须须。
若木见她剪过无数丑东西,这么丑绝人寰的也是第一次见。
冷嫣放下剪刀,捏着那丑东西,歪着头端详了会儿,似乎还挺欣赏。
她捏了个诀,又朝那纸剪的东西吹了口气,只听“轰”一声雷鸣般的震响,那东西竟化作一条赤金色的小龙,绕着殿中的石柱游来游去,时不时吐出一团圆球形的闪电,竟和梦中的赤金色应龙有几分相似,不过要幼小得多,充其量只能算条小奶龙。
若木心头一突:“这是什么?”
冷嫣道:“小猫小狗是活物,去不了归墟,堂堂神尊总不能连个坐骑都没有。”
若木道:“为什么是龙?”
冷嫣理所当然:“看起来威风,而且金灿灿的显富贵,衬你。”
神尊看了眼身子肥短,满殿撒欢的小金龙,显然对威风和富贵有不同的见解。
冷嫣向傀儡龙招了招手,金龙立即飞到她床边,她捏了捏长短不一的肉角:“乖乖听神尊的话,早点把祂带回来。”
小龙奶声奶气地啸叫了一声。
冷嫣捏了个诀,小龙立即变回金箔飘回她手中。她将傀儡龙递给若木:“早点回来。”
若木接过看了看,竟莫名其妙地看出两分顺眼来。
祂将傀儡龙仔细地收进袖子里,站起身:“本座走了。”
若木走后,冷嫣起床沐浴更衣,刚收拾停当,石红药便带着依依来了,见她已醒转过来且一切如常,方才松了一口气。
冷嫣宽慰了她几句,好不容易把依依从她身上扒拉开,青溪也提了食盒来了。
冷嫣一边用早膳,一边查看她部署在各大宗门和赤地魔域的傀儡人传来的消息——她在重玄的身份已瞒不下去,好在有了不是傀儡胜似傀儡的冷耀祖,省了她不少力气。
她拿起冷耀祖传来的信笺扫了一眼,重玄近日的大事小情一桩桩一件件地罗列在信上,简直是巨细靡遗,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要属夏侯俨亲自率领一干弟子、联合几大宗门高手,共同攻打魔域之事。
掌门亲征,声势自然浩大,这回他拉拢了一向与重玄亲善的三个大宗门,总共集结了十艘战船,三四百名修士,单化神期的高手便有二十多人,看来是志在必得。
赤地贫瘠荒凉,不过几座魔城,税赋有限,还三不五时要闹一场叛乱,冷嫣看他们这阵势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是冲着偃师宗神宫和她来的。
她放下信函,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案,一边思考着。
她其实并不太了解夏侯俨,重玄几个峰主中,别人的性情、弱点她都摸得一清二楚,只有夏侯俨面目模糊。
他的修为、才干,在历任掌门中都属平平,数百年来身为掌门没什么建树,但要说他哪里做得不好,似乎也说不出来。他不贪婪,没有太大权欲,长年被凌霄恒压着、活在师弟的阴影下也不见他如何怨恨。
他虽然暗中派谢汋做了许多事,但也不见他中饱私囊。但要说他如何大公无私,为了宗门披肝沥胆,也是完全没有的事。
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蒙着眼睛,拉着重玄这块大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转。若非要给他下个判断,大约只有“平庸”两字。
但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冷嫣将其它几大宗门的傀儡人或内奸传来的信息汇总起来,发现这次夏侯俨集结的大能中有不少阵法高手。
她从未听说夏侯俨在阵法上有什么突出的造诣。
她捏了捏眉心,将信笺一封封收到箧笥中,然后开始部署赤地的傀儡兵力。
……
逃出偃师宗后,姬少殷带着沈留夷在茫茫沙碛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没有向宗门传信,也没有御剑赶回宗门,原本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成了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而前尘往事却像梦魇中爬出的巨兽,盘踞在他全新的人生中,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愿意怀疑师父和其他长辈,但无法自欺欺人,对那狰狞黑暗的巨兽视而不见。
他不自觉地想逃避,逃避真相,逃避痛苦,但他不能逃,这是他欠姬玉京的。
何况他身边还有沈留夷。
沈留夷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着,没有怨言,也不说一句话。在他面前,她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不敢与他交谈,不敢与他对视,他偶尔回头对上她的眼睛,都会看见里面充满了惊恐、畏怯和不安。
姬少殷知道原因,任谁被别人看见自己最不堪最丑恶的一面,都无法再面对那人。
他想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但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劝慰,他们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而师妹是受他牵连才落到这种境地的,这是最让姬少殷愧疚的事。
他们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在沙碛中游荡到天明。
晨光将白色沙海映得明亮耀眼好似雪原。
直到这时,姬少殷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沈师妹,你想回宗门么?”他的声音嘶哑,好像被沙砾磨了千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