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维感觉他们应该正一步一步地朝着真相靠近。
快到中宁分局的时候,孟思维看了眼车子油表。
“勇哥,快没油了。”她说。
“嗯?”高勇正点烟,探头朝油表看了眼。
是没油了。
高勇:“就把我放在这里,我下去买包烟,你把车开去加油。”
“不急,赶上回来开会就行。”
孟思维笑着答应:“好的。”
高勇下车,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包黄鹤楼。
他揣着买好的烟步行回到局里,专案组成员听闻案子可能有重大突破,都很激动。
定好的开会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一点的时候,专案组的成员基本都到齐了。
专案组唯二不抽烟的向正飞还特意点了两杯草莓奶茶。
人如果提前到期了就可以提前开始,大家都聚在一起,发现少了一个人。
并且不用点名就能知道少的是谁。
少了孟思维。
离一点半还有十分钟。
高勇望着向正飞那杯没送出去的奶茶皱了皱眉,虽说他跟孟思维说了不急,但也不至于卡着点到。
即便她加完油后又去外面吃了个饭,时间应该也早就过了。
况且孟思维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开会卡点的人。
高勇对向正飞示意:“打个电话。”
几分钟后,向正飞握着手机回来冲高勇摇头:“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高勇听后又用自己的手机给孟思维打了一遍,同样的结果。
高勇听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的提示音。
他想了一下,随即打给检察院。
裴忱:“孟思维今天没跟我联系。”
“怎么了?”
高勇听到电话里裴忱似乎也不明所以的询问,看向会议室的钟。
时间指向一点四十三,过去约定时间十三分钟。
高勇捏着手机的手忽然颤了颤,后脊的凉意瞬间窜进四肢百骸。
孟思维不见了。


第58章 五十八颗心 不需要条件
裴忱接到高勇电话的时候, 正在查阅一份多年前的案卷。
他最近回想起自己刚刚毕业进入反贪时经手过的一件渎职案。当事人利用职务之便长年收受贿赂,滥用职权包庇违法犯罪势力,在当时可谓是一手遮天。
这桩渎职案涉及到的刑事案件很多, 其中便包括一桩十多年前的旧案。不过案卷显示当时已结案, 犯罪分子名叫唐超,由于涉嫌故意杀人,非法拘禁和强.奸等罪名,被h市最高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死刑。
从前那个名叫唐超的人的作案手法, 的确与这次在城南工地挖出的女尸尸检报告中存在不少相似的地方。
裴忱一一查阅着细节, 直到高勇电话打来的时候, 他正好翻到那个名叫“唐超”的男人的照片。
十余年过去,照片清晰度并不太高, 照片中的人脸部可见肥胖, 光头,短眉, 五官拍的很模糊,眼神里却传出浓重煞气。
当裴忱听到高勇说孟思维到了开会时间不见人影, 手机关机联系不上的时候,立即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孟思维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状态。
微信电话同样没有应答。
裴忱握着自己提示忙音的手机, 目光再一次落到那个名叫“唐超”的男人的照片上。
他紧紧盯着照片中男人并不清晰的五官, 似乎在努力地辨认什么, 这些五官在他眼里被不断拆开重组,如果没有那么多脂肪, 如果有头发,如果不是这样的眼神……
像电光划过漆黑的夜空,在某一个瞬间,猛然惊醒。
向来面对任何事都不形于色的男人忽然站起身。
他直接跑出去。
“裴检!”朱齐不明所以地叫了声头也不回的男人。
……
监控显示, 孟思维先是开车去了离中宁分局最近的一家加油站,在排了大概十几分钟的队后才轮到她,她加完油后又独自开车驶离,一切举动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当大家想要顺着监控继续追寻下去时,线索断了。
孟思维的车开出监控范围之外。
在下一个监控设立的地方,却再没有那辆车的出现。
裴忱说出因为孟思维一直怀疑刁德才,两人私下去找过刁德才,遇见陈建业的事。
高勇对比完那个名叫“唐超”的本该已经被执行死刑的男人照片,神色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一般人或许很难看出来,毕竟十多年人的外貌可以由于胖瘦,头发,眼神等产生巨大的变化,然而对于一名经验丰富的刑警来说,除开其他,这个唐超,和户籍信息上名叫陈建业,在城中村外经营一家大型ktv的男人,五官比例细看下来竟然惊人的相似。
尤其是耳骨的轮廓,一个人的五官样貌再怎么改变,耳朵的轮廓和形状的变化微乎其微。
去那家名叫“雅豪”的ktv排查的同事消息传回来,这个ktv在这里开了大概将近六七年时间,之前风评一直不佳,在辖区派出所里有多次打架斗殴和卖.淫等事件记录,直到近两年公安的监管力度加大,似乎才有所好转。
KTV员工说他们老板这两天一直没有见到人影联系不上,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又或者去了外地出差。
听到这里,几乎已经不得不确定孟思维的突然失踪和这个消失的陈建业有脱不了的关系。
中宁分局迅速集结所有警力。
裴忱一手压着案卷,想到那个自己曾有一面之缘的男人,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底已是逼人的戾气和暴戾。
只是这份戾气在触及到某件事情的时候,全部消散,瞳孔中的情绪化成深深的,无尽的恐惧。
孟思维不见了。
极大可能跟陈建业有关。
一个身份成迷,可能涉嫌故意杀人,非法拘禁,强.奸,更或许原本早就应该被执行死刑的男人。
彭彬看向裴忱。
他曾因为案卷老是被退回来背地里吐槽过他n次,一口一个“姓裴的”,而现在,彭彬走过去:“裴检,”
“要不您先回去等消息,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
彭彬说话时的声音很低,因为孟思维的失踪,所有人的气氛已经压抑到极点。
高勇带着人在外勤,向正飞正跟人疯狂排查监控。
裴忱看了看让他作为家属回去等待的彭兵,忽然转身。
……
城中村,租户区。
干瘦的浓妆房东第三次看到那个长相让她过目不忘的年轻男人。
男人径直闯入她的院子,任她在后面叫了一声没理,房东似乎伸手想要阻拦,只是在她伸出手的还没碰到男人的那一刻,男人回头。
房东对上男人几乎嗜血的眼神,被他身上骇人的戾气吓得直接往后退了一步。
刁德才此时正在房间里睡大觉。
他呼噜打得震天响,突然被房门踹开的声音惊醒。
刁德才吓得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又是那个男人。
只不过这次他身边没有了那个一直跟他一起的女警察。
之前对他动手凶神恶煞的一直是那个女警察,男人只是偶尔问他点话,所以这次见女警察没来,刁德才瞬间放了一大半的心。
直到他被男人揪住衣领,几乎是从直接从床上拎了起来。
刁德才胸口几乎喘不过气,空空咳了两声,两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然后看到男人可怖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当他对上这个眼神的时候,直接打了个哆嗦,身上汗毛全都竖起来。
他这一刻才恍惚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比那个之前揍他的女警察,可怕的多。
男人手劲不断收紧,一字一句地问他:“陈建业来找过你是吗?”
刁德才吓到忙不迭地点头,慌乱中说话咬到舌头的磕巴:“找,找过。”
在那晚两人问完他话的第二天,陈建业就找到他,让他把两人问过他什么话,让他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个干净。
包括男人让他去咬桌角。
刁德才不知道男人今天为什么又来找他,拼了命地摆手求饶:“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裴忱凝着只顾求饶的刁德才。
“你跟陈建业是怎么认识的?”
他说的很轻,只是语中的寒气与杀意仿佛来自地狱:“你没有杀过人。”
“但你帮人埋过尸,对吗?”
刁德才胡乱摆着的手顿时停滞。
……
裴忱开车。
电话里,高勇已经带人找到了孟思维失踪时开的那辆公车,车子被停在路边,车里不见孟思维的人影。
夜幕一点点降临。
偌大的城市像往常一样安静,祥和,平安。
圣诞节快到了,不少商家已经在店外挂上了印有圣诞老人头像的装饰,甚至还放起了《jingle bells》圣诞歌。
裴忱握紧手中方向盘,他看着前方漆黑的路,仪表盘的指针速度往越来越高。
裴忱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孟思维的时候。
高二的上学期临近期末,他仿佛一团低劣的,再也无用没有价值垃圾,被驱逐到长宜。
班主任让他坐教室后排,同桌是个原本一个人坐的女生。
女生个子高挑,是体育生,经常在操场练得一身汗回来,大喇喇地拉开椅子坐下,明明是冬天,也依旧用书本往脸上扇风。
她似乎不懂距离,从没有边界感,扇风的时候,另外一条胳膊肘会越过两人之间的界限,搭到他的桌上。
她的课本也总是乱糟糟,经常摆不开占到他的课桌上。
她的笔同样如此。
他对这一切都选择忍耐不语,只是回收自己的位置和东西,一点一点避开。
然后他发现,上课的时候,女生喜欢看他。
她成绩每天被班主任点名的差,早上上课就如同小鸡啄米一样低头打瞌睡,下午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扭头,怔怔地看他侧脸。
她以为他没有发现。
他握着笔,绷直唇线,迫使自己去看黑板。
他第一次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炙热的,坦荡的,不加一丝掩饰的目光。
他不喜欢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
好像图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挖走。
就好像他不习惯身边存在一个仿佛永远活力,没有消沉,冬季人人都蜷缩的时候,仍积极把自己练出一身汗的人。
第二个学期,他期末考的很好,班主任迫不及待给他调了位置。
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为就此可以远离。
结果开学没几天,下午,一个人站到他的课桌前,在他的书上挡出一片阴影。
他抬头,看到还是她。
她把手撑在他课桌上,微微倾身,笑着,先恭喜他的期末考试成绩,然后热情地发出邀请。
依旧没有边界感。
仿佛他们已经是熟识多年无话不谈的老友。
长宜虽然升学率很差但是也是普高,学校管得严格,男生和女生成对去吃饭,就不是普通的同学友谊关系。
她脸上的笑容,眼神,乃至她的肢体语言也在告诉他,她十分期待,渴望,想跟他成为那种不普通的关系。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没有说话,唇角绷直。
他希望她能看懂他的拒绝。
他讨厌这种莽撞的,勇往直前的热情。
他讨厌一个人无限制的,频繁的,试图闯进他的领域,他的生活。
他讨厌跟人亲密,有关系。
可她似乎并没有看懂,又或许是看懂了,但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这点儿拒绝,不在乎这点儿挫折。
她奋勇地上前,一步一步入侵,像横冲直撞的小太阳,没有丝毫的停步,似乎誓要点燃冰冷的少年。
……
裴忱以为自己能固守的很好。
仿佛灵魂从□□抽离,他站在第三人的角度,看见自己一次次拒绝她所有的邀请,拉黑她的电话,扔掉她送的比赛门票。
即便不得不坐在比赛的场馆里,他也迫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个全场所有人都在为之欢呼,最为亮眼的7号。
他让自己漠视她的存在。
他不习惯,也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可以有那样的女孩儿。
永远有活力,永远在笑,永远不服输,永远不会消沉,永远……
拼了命朝他奔过来的女孩儿。
她不在乎他的冰冷,不在乎他的漠然,不在乎他在他们之间格开多远的距离,好像只要是他,她就会奔过来。
危险的时候,她同样的义无反顾。
她试图挡在他面前。
那天晚上,月光下,裴忱看见自己望着从家里抱来医药箱,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儿。
她依旧朝他笑,像是从前的那些拒绝,漠视,冷淡,从来没有发生。
她用一切告诉他她不需要条件,没有理由。
那一刻,裴忱听见自己的心,瓦解的粉碎。


第59章 五十九颗心 梦想
裴忱从有记忆开始, 就记得自己在跟母亲生活。
一个敏感,多疑,暴躁, 神经质, 经常会一点小事而大吼大叫,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
女人没有朋友,所有的亲戚也都跟她断绝来往,平常只能靠领着一点社区的补助金度日。
女人也试图出去找过工作, 只是她经常在工作中失去控制, 把滚烫的茶水泼到食客身上上, 偷拿客人的钱包和首饰,被发现后抓着头发歇斯底里地尖叫。
没有老板能够忍受得了这样的员工, 女人被辞退, 驱赶回家。
她回家后看到自己沉默,白皙, 瘦小,正抬头仰望着她, 用眼神跟她诉说饥饿的儿子。
女人立马心疼地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不断亲吻,去买了两个包子, 告诉他快吃。
饿坏了的孩子吃的狼吞虎咽, 吞咽时会被噎住也不在乎, 女人慈爱地看着儿子的小脸,用手轻轻抚摸他头顶细软的头发, 像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
只是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某一个瞬间,女人对着这张小脸,忽然变了脸色。
她像是看到一个什么极为可怕的怪物。
于是在孩子察觉到她动作的僵硬, 嘴里塞满食物抬头看她时,她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
啃了一半的包子掉在地上,沾满泥灰。
她掐住孩子瘦弱的肩膀用力摇晃,掐着他,打着他,歇斯底里地朝他尖叫着,谩骂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掐死,
孩子被这一幕吓得呆住,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包子掉出来,他张开嘴想要哭,女人用力地,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她讨厌这哭声,她不要听到任何他发出来的声音,她讨厌这个孩子。
最后是邻居听到动静赶过来,救下女人手里已经满脸紫胀的小孩。
……
这样的事,在裴忱的成长过程中循环往复地发生过无数次。
只不过后来他早早地学会了自己做饭,去捡一些废品换钱买点吃的,给自己做一碗,给女人也做一碗。
然后当餐桌上女人忽然发狂,用力把碗砸向他头,然而疯狂地捂着耳朵尖叫时,他不再掉眼泪,更不再哭出声,只是一手捂住流血的额角,安静蹲下身,表情麻木的,用另一只手捡起那些破碎的瓷片。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到他八岁。
女人的发狂的次数越来越多,平常时候就靠在墙上,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嘴里念着一些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内容。
然后某一天早上,裴忱醒来,听见家里再也没有了女人的声音。
洗手间,女人靠墙坐在一片血泊里,左手手腕的划痕深到翻出狰狞的皮肉。她脸上是死气的苍白,唇角却轻轻上扬,表情甚至极为柔和,在最后的时间里,她一定看到了极美好的场景。
裴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女人,然后很平静地转身,敲开邻居的房门,借电话报警。
警察过来,判断女人为自杀。
房东赶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晦气。
他安静地整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住到孤儿院。
孤儿院里有好有不好。
这里再也没有了会随时歇斯底里尖叫发疯的女人,一日三餐足以饱腹,只是他每天看着自己身边的小孩一个个被领走,没有人来领走他。
他听到有来领走孩子的人对着孤儿院的员工耳语。
“年龄太大了”。
“见到母亲自杀,会不会性格有问题。”
“样子看起来养不熟。”
员工一开始还试图对那些人推荐说“懂事”,“健康”,“成绩很好”,“安静不惹事”,到后来,也渐渐止了那颗心,把精力转移到其他孩子身上。
他在孤儿院住了四年,到第四年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温文的中年男人出现,点名要找裴忱。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突然找他。
男人带他去医院做了个体检,抽血,回去后过了几天,孤儿院员工欣喜地告诉他:“你被收养了。”
裴忱是兴奋的。
他先是坐了飞机,第一次从飞机舷窗看到渺小的山脉与连绵的云朵,下飞机后又被之前去过孤儿院的男人开车接走,他也很少坐私家车,在封闭的车厢里有些晕车,当他胃部翻滚难受到快要受不了时,车子停下。
停在一栋他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漂亮的别墅前。
开车的人领他进去,他在别墅里见到一对夫妇。
夫妇俩看起来体面,光鲜,男的似乎自带气场,女的气质高贵,一身针织长裙配珍珠耳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阶层。
男人女人一起打量他。
男人在看到他脸时怔了怔,瞳孔中露出一抹似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站在两人面前被打量长相,低了低头。
他知道自己长得像母亲。
即便她暴躁,敏感,多疑,经常歇斯底里的尖叫发狂,但一直到她自杀,她仍旧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眼睛放到他身上似乎就忘了移开,直到他身旁的女人不悦,男人立马收回视线冲女人赔了个笑,然后再看向他时,目光里的惊诧已变成戒备与审视。
裴忱又抬头,在女人审视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与鄙弃。
那个把他带到这里的中年男人上前,告诉他以后叫“叔叔”“阿姨”,是他们收养了你。
他蠕动双唇,还是叫了声“叔叔阿姨”,女人没有应他,男人点了点头。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一个小阁楼,他在那里放下自己的行李。
这是他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间。
他不明白那对夫妇为什么会收养他,因为他十二岁了,是孤儿院里被归类为养不熟送不掉的孩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第一次见到他,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夫妇带去了医院。
有早已等候好的医生围着他再次给他做体检。
还是抽血。
他在医院里看到自己或许为什么会被收养的原因。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光头,坐在病床上拼着积木。
昨天对他露出厌恶鄙弃的女人,现在靠在丈夫肩上抹起了眼泪。
男孩得的是白血病。
过了几天,医院的配型结果出来,跟上次在孤儿院抽走的血一样,配型成功,适合骨髓移植。
只是配型的捐献者有营养不良,体重不达标,需要先增肥。
夫妇俩听到配型成功后极是激动,连带着对他的态度好了起来。
男人嘱咐营养师专门看顾他的饮食,偶尔还会对他施舍地笑笑,女人眼神虽然还是对他反感,但抵触已不那么明显,并且时刻监控着他的体重。
他吃了很多从前没有吃过的食物,好像第一次有了房间有了“家”,过了一段正常的日子。他不是不知道这要用什么换,但他很乐意。
他强迫自己压下恶心吃很多高脂肪东西,每次体检时体重越来越重,夫妻俩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好,甚至偶尔出门还会带上他。
他有时甚至会忘了夫妇为什么会对他好,逃避他们之所以对他好的原因,他沉溺于这种好,他想留住这种好。
等他终于长到适合捐献的体重的时候,夫妇立马安排了骨髓移植。
他在病床上蜷成一个虾米,感受到长长的穿刺针扎进自己的脊髓,几乎快痛晕过去。
手术过后,夫妇俩一直守在儿子的病床前,没有人过来看他。
他还是笑了笑,很高兴,以为自己圆满完成夫妇交给他的任务,希望夫妇会用那么一点点的精力夸一下他。
可惜谁也没有料到都快要出院的时候,接受完骨髓移植的男孩病情突然又恶化,医生说需要继续化疗,后续很大概率需要二次移植。
他是唯一配型成功的供源。
这一场病在恶化化疗与移植中一共持续消耗了将近两年。
两年,他一共捐了三次骨髓。
最后一次捐献的时候,医生检查完他的身体状况,告诉夫妇无论是他的身体情况,还是他的年龄,根本从第二次开始就已经不适合再捐。
只是夫妇被消耗得早已没有当初盯着他长体重时的耐心与心情,脸上所有的笑容和友善退去,几乎是命令式施压,告诉医生他必须要再捐,无论什么代价,一定要救回他们的儿子。
于是他捐了第三次。
只可惜这一次的捐献仍旧没能救回那个儿子,手术过后没多久,病情急剧恶化去世。
面对经历丧子之痛的夫妇,女人哭着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的那一刻,他趴在地上,恨自己,恨自己的骨髓没有救活夫妇的孩子。
夫妇没有赶走他,他们依旧是他的“养父母”,他还是住在那个阁楼。
只不过失去利用价值后的他,与其说是养子,更像是下人。
失去亲生孩子的女人开始变得神神叨叨,变着法的折磨他,冬天在他床上浇一盆冰水,夏天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捐了第三次骨髓,当穿刺针一次次扎进他脊髓的时候,甚至恨不得就那么死过去,捐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虚弱到下不了床。
他以为女人只是把丧子之痛发泄到他身上,所以一直忍让,甚至是心存感恩的,毕竟是夫妇两人,把他从孤儿院带了出来。
直到后来有一次,女人折磨他的时候男人出声劝了句女人,女人第一次被自己向来俯首帖耳的丈夫反对,两人迅速吵了起来。
“别忘了是谁提拔你到这个位置的”,“野种”,“还念念不忘吗”等的话从女人嘴里依稀蹦出来。
男人气势越来越弱,最后俯首道歉。
他躲在墙角,听着两人刚才争吵的内容,看向那个男人。
他这才发现自己尽然长得像母亲,但是有些轮廓,也跟眼前这个男人相似重合。
母亲自杀前的几天,呆呆望着天空,嘴里似乎频繁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骨髓跟夫妇的小孩可以配型成功。
这一刻,他终于惊醒,看着对妻子俯首帖耳额男人。
男人不是不知道他的存在,之所以多年后才去孤儿院找他,应该只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需要骨髓去救另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的时候,他才想起了世界上还有个他。
只要能救活那个儿子,从他身上抽多少次骨髓都可以,把他抽死也没关系。
男人之所以现在还勉强留他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用这样的方式自己原谅自己。
他只是个男人用来原谅自己的工具。
然后他开始整夜的做梦。
梦见母亲最后自杀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梦见那些的争吵。
他从噩梦中惊醒,开始变得暴戾,成天跟一群社会上的混混混在一起,逃课抽烟打架喝酒,像是在故意在激怒着谁,每次出事后老师找监护人,被找到的男人看他的眼神也跟他的妻子一样,开始越来越厌恶。
后来,女人又怀孕了,做了好几次试管终于成功。
这次,没有人再需要他的骨髓,连最后一点血脉优势也没有了的他,像一团低劣,不光彩,再无利用价值的垃圾,终于被像是忍了很久男人彻底从他的身边驱逐。
他其实并不喜欢打架逃学,也并不喜欢跟一群混混混在一起。
到了新的环境,没有人认识他。
他开始生理性地厌恶与抗拒所有主动对他示好的人和事。
世界在他眼里只有无尽的背叛与利用。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接受一些人的问题或者浅淡的问候,只是当有人试图再进一步的时候,他退回自己防线,隔绝所有。
唯一的例外,是有一个人一次一次在他身上撞得头破血流,然后笑着用行动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对一个人好可以不需要任何条件,也可以不求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