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发之刻,宋南楼又从家中稍带走了一盏玻璃灯。
——他固然没法长久待在这座最繁华的城市中,却可以在崭新的灯火下,慢慢读着那本从城中带出来的,有着太康气息的书籍。
“温循,小字药师,合牟王曾孙也,年少失怙,贫而好学,逢乱,自荐入军,天子勉其志,赐名为循。”
——《后周书·温循列传》。
其实要让温循自己说的话,她小时候家里虽然穷,但也没穷到一口饭也吃不起的地步,之所以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实在是因为她食量远超常人,身量也远超常人,第一次进宫面圣时,就已经比年纪跟辈分都要大过自己的天子长得更高大一些,非常需要找份工作来赚钱糊口。
如果说宋南楼是想不到自己在列传中的描述,那温循就是想不到自己会进列传。
若让温循来评价的话,她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没建立过什么大的功劳,只是运气太好,一直能搭上其他人的顺风车。
南地雪灾一事上,具体谋略有皇帝负责,旁的行动有同僚襄助,她顶多也就是亲自上阵,砍了几个叛贼而已。
后面带兵去北地拉练顺便堵死了叛贼撤离路线的经历,在流程上则完全是雪灾事情的复制粘贴——皇帝统筹全局,同僚在旁配合。
温循觉得自己当真是受运气庇佑的人。
她有着良好的职场环境,同僚从没贪墨过她的功绩,君主则始终对她有着合适的安排,在前、后、左、右四营都缺人的情况下,将温循派在了事情相对容易处理的南地,虽说也有人提醒过,南边多虫瘴之气,她也的确不幸中了招,不过没病上两日,建平那边就派了大夫过来,为营中的病人带来了皇帝的关怀跟药方,同时提醒他们,可以多与本地土人交流,了解当地情况。
关怀、照顾、支持、引导……遇见这样一位又像师长又像父母的君主,实在是她的运气。
等到温循年纪渐长,从南地被调到西边,又带兵震慑了一下外面的不大安分藩属国后,周围便开始有传言,称赞她大有高祖之风。
温循依稀觉得,听到这些赞誉的自己似乎应该惊惧一下,却实在是酝酿不出对应的情绪。
她曾经做过一些梦,在那些梦里,自己有着更重的兵权,更高的战绩,更多人的拥戴……
以及更惨烈的下场。
——梦里的皇帝与当今天子不同,是个色厉内荏,而且缺乏可靠将领的独夫,对方只能依靠同族带兵,却因为那句“有高祖之风”而对温循心生忌惮,又担心万一露出些提防之意来,会让这位宗室大将直接带兵翻盘,最终是笑眯眯地派人过去嘉奖,骗她入城,将她鸩杀于殿内。
温循从未想过谋反,哪怕山河倾覆,国祚将尽,她其实已经做不到力挽狂澜,也只希望能够为大周的天下,最后尽一份力而已,对于天子,也只希望对方能允她死在战场之上,此外便别无所求。
西边的阳光似乎与中原也有所不同,晒得人懒洋洋的,温循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眯着眼睛笑,不知第多少次重复那句话“我真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
大周的将领从不用担心因为拥兵自重被中枢忌惮,他们也绝不会因为自身表现太出色,从而触发主弱枝强的问题——天子知人善任,会给有才能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而且她本身异常强大,是大周无可争议的最高支柱,令所有人心悦诚服。
来到西地后,温循跑过了许多地方,她先是待在丹州,等朝廷设置了安西都护府后,又跑去了台州的西侧,那边有许多外来的商人,他们还带过来一种特别的动物,名叫做骆驼。
温循想让天子也能见到西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把骆驼还有各种来自西域的植物种子送到了京城,并派人看护往来的商队。大周的玻璃、丝绸、茶叶、棉布、柘糖源源不断卖到了西域,外域的金银也如流水一样,涌入了大周的国库当中。
来自外域的香料跟马匹、骆驼在建平太康两地风行一时,城市的街头出现了具有西域特色的小吃。
她注视着,丹台两州从未落后的蛮夷之地,变得愈发繁荣富庶,不断有外藩入京朝见,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那些小国的君主心甘情愿地依附于大周,对天子称臣。
与同时代的名将相比,温循并没有经历过大型战事,她最出色的战绩是带领五百骑兵出塞,联合那边的许多小国,组成了一支六千余人的队伍,大大震慑了有心犯边的外夷。
作为一名武将,温循并不追求赫赫之功。
对她而言,最好之事,莫过于生逢盛世。
第180章
近些日子, 依旧每天顶着张笑脸上下朝的张常侍愈发给人以一种心惊之感,不过内官们也都很能理解对方身上的变化——年关将近,宫中事务本就格外繁忙, 天子今年又不打算回建平, 池常侍只好跟着丰肃侯替陛下回了老家一趟,祭祀之余,也需安抚京中留守的官吏,市监中的许多事情自然压在了张络身上, 除此之外, 皇帝还额外把人召进宫,给他布置一项新任务。
由于雕版印刷术流传于外,不管是建平还是太康都出现了大量民间刊印的私报,这个年头对私人刊印书籍的管束非常松,御史台还特地为此上过奏折,不过皇帝觉得堵不如疏,干脆让市监那边再定时印刷一版内容更接地气的官报, 跟不管是内容还是纸张质量都没什么保证的私报争夺一下市场。
池常侍不在, 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张常侍身上。
天子的吩咐, 张络自然用心去办,奈何官报的起步晚, 与私报相比, 一直有些不温不火,他也深知, 旁的时候心狠手辣一些也就罢了, 但卖报纸的事情, 讲究的就是一个听凭自愿, 总不能因为比不过人家, 就直接派禁军上门物理毁灭人家。
这一日,张络再度入宫面圣,向皇帝汇报近日的发行成果。
温晏然前两日在京郊骑马,回来后因为筋骨酸痛,就罢朝休息了几日,不过期间也不曾无所事事,而是调了刑部的卷宗细细翻看。
许多内官刚到天子身边时,总觉得皇帝缺乏个人爱好,现在则有些醒悟——世上的人多种多样,有喜欢斗鸡走狗的,有喜欢驰行射猎的,自然也就有喜欢伏案理政的……
温晏然瞧见张络过来,从卷宗中抽出一封,笑 “既然阿络过来,那就跟朕一道看看罢。”
张络老老实实地捧起卷宗,一目十行扫过,发现记载的乃是一个庄州的张姓年轻人,据说此人家境贫寒,但颇具孝行,少年时为安葬父母卖了祖产,但此人的父母却不忍后代因此贫困,所以托梦告知年轻人哪里埋有黄金,当地官吏误以为这笔钱来自不正,将人捉拿进狱中,之后才在张姓之人的乡梓那边得知,此学生孝行昭彰,乡内不少人都曾风闻,又因为此事颇为灵异,所以写成卷宗,递到了太康这边。
温晏然想,果然是时代局限,大周玄学之风盛行,地方官吏居能然把这么一份特别能激发人防诈骗意识的奏折堂而皇之地摆在自己的御案上头,也难怪玄阳子当年在地方上如此吃香……
“阿络去查查,当地都是谁在帮着卷中之人扬名。”
办报纸张络不擅长,但查访消息却是市监的拿手好戏,奉命之后,张络令心腹离京调查,仅仅过了十来日后,所有消息就整理得清清楚楚。
当地有一家姓何的富户,与卷中之人算是邻居,也是他们帮着此人在地方上扬名,甚至在张姓年轻人被捉入狱中后,还花钱为对方打通关节。
温晏然颔首“如此倒是说得通了,想要在家乡彰显孝行,总得有人帮着四处宣扬,这一家若不是受了此人的恩惠,便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中。”
张络躬身“陛下圣明,那何姓大族中本有许多无德游侠,害过几位行商的姓名,事后又不敢把钱放在家里,便趁夜埋了起来,结果正巧被在外头游荡的邻人看见。”
所以卷宗中张姓年轻人发掘出来的,其实是邻居家谋财害命的银钱,天网恢恢,此人还未逍遥多久,就落到了官府手中,那位邻居见状,不但不好立刻斩草除根,反倒要想法子替对方遮掩,结果不小心把事情做过了火,最终触发了[上达天听]效果。
这只是卷宗中诸多案件中的一例而已,温晏然早就打算整饬刑狱事务,如今正好慢慢动手。
不过除了刑狱问题外——
温晏然看向为新工作苦恼许久的散骑常侍,点拨对方“阿络之前不是说官报不温不火么,正好能以此为题目。”
受到提点的张络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依旧按照天子的意思,找人将此事写成文章,结果刚准备刊印,就被天子直接拦下。
温晏然沉默地看了那篇文章许久,末了叹了口气,亲自动笔,详细地列了一篇大纲出来。
——虽然她原本的工作跟创作无关,但作为一个闲暇时间还会泡在网上打游戏的现代人,温晏然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对一些经典的破案套路,也算得上熟悉。
她按照时间顺序重新确定了一下这个故事的重点——第一部 分,先描述当事人的日常生活,重点突出生活困苦的哪一方面,措辞行文最好能激发看客同情心;第二部分,是通过第三人视角,描写此人暴富后的快乐生活,带给旁人以阅读上的爽感;第三部分,是当地官吏觉得此人暴富事情有些可疑,就把人带到县衙审问,算是典型的剧情挫折描写;第四部分,描述县中吏员查知,当地有传言称,此人是因为有孝心所以得到父母托梦,才挖出了那么一大笔钱;最后一部分,是在所有人都觉得尘埃落定时,来一个峰回路转的解密,将事件真相一一铺开,在总结全文的基础上,顺便升华一下主题。
为了增加代入感,温晏然建议在撰文的时候,还可以在故事中添加一个负责侦破案件的过路御史。
张络看到天子列出的作品纲要后,心悦诚服地拜了一拜——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会为了皇帝种种举措而感到惊讶的新手内官了,陛下受命于天,不管拥有哪方面的才能都十分正常。
官报发行后,太康城中的读者经过了“这是在说什么”、“暴富的生活当真快乐”、“县中小吏委实可恨”、“孝感动天,好人有好报”以及最后的“!!!岂有此理,当真是人心险恶!”的追更之路,导致官报的发行量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直接提升到了原来的十倍。
温晏然想,自己的判断无误,想要迅速吊起读者的兴趣,悬疑题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作为一个勤政的皇帝,就算对小说感兴趣,她只能在百忙之中给下属一点意见,无法经常帮忙撰稿,不过温晏然又额外提醒张络,告诉他可以允许旁人向官报投递文章稿件,对于那些通过筛选的文章作者,市监不妨酌情赠以银钱,当做对方润笔的费用。
许多有名气的士人不屑于此,但南学中的学生却很有些兴趣,私下尝试写稿投递的不在少数,导致官报上逐渐出现了不少新奇的,可以称之为短篇小说的文章。
南学内。
一位博士摇着头往屋舍内走,远远看见同僚褚岁正在跟一位穿着青色袍子的人相对而坐。
此处时常有人拜访,这位博士当下也不以为意,进门问候过两人后,叹道“如今那些官报在学中越发风行,褚博士或许不知,南学的学生们还常常写一些骈俪不通的文章投递过去,甚至以此为傲,实在是有辱斯文。”
“啪嗒。”
由于这位博士说话时的肢体幅度太大,一份官报直接从他宽阔的袖口中掉了出来,发出一声轻响。
“……”
这名博士其实可以把官报的来源推脱到学生那边,奈何他自己出于文人的习惯,在翻阅的时候,还顺带着做了不少备注。
褚岁沉默一瞬,还是替对方将官报捡了起来。
桌边穿着青色袍子的年轻人见状,也是笑了一笑“那官报上的确有违经背古之言,想来足下定然是在用批判的眼光在细细阅读。”
官报由市监负责刊印发售,如今许多朝臣也都醒悟过来,这个机构其实是以内官为核心,进行一些情报收集跟纪律监督的工作,池张两人虽然手段厉害,奈何缺乏舆论优势,加上手中人才有限,导致整个机构发展受到了不少阻碍。
然而随着官报的发行跟推广,两位管理市监的头子也迅速意识到了,自己面前摆放着一条新的消息渠道,借着官报的便利,他们可以更加方便自然地与各色各样的人产生接触。
张络本人更是恍然大悟,明白了天子当日看似心血来潮的举动中究竟蕴藏有怎样的深意。
昭明十二年后,大周的科技发展跟文化发展都进入了一段空前的繁荣期,甚至有学者认为,官报的出现跟丹学、药学一样,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官报的设置自然存在着政事上的目的,它大大增强了市监的影响,同时扩张了这个机构的权势,除此之外,也直接刺激了大周文化产业的发展,致使最早的连载小说《张学生做梦得黄金》的诞生——这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悬疑类小说。
随着后世人员对建平旧址的发掘,考古人员在某一个大周墓葬中,找到了一批藏有纸张的陶罐。
陶罐中装着的乃是昭明年间改良过的竹桑纸,柔韧性强,而且不易腐烂,上面记录的内容很有意思,对揭开《张学生做梦得黄金》一文的创作者的身份具有关键性作用——墓地的主人是宫中的一个小内官,据此人所言,那篇小说的思路布局极可能就来自于孝明帝。
在《张学生做梦得黄金》之后,官报上还出现了一系列跟风之作,其中大多都虚构了一个明察秋毫负责勘破案件真相的“贾御史”,许多学者都认为,此人的原型正是周世祖孝明帝本人。
新文物的出现也对考试题目产生了影响,虽然现在学生们早已习惯了周世祖在哪门课上都无法回避的强烈存在感,但在意识到自己骤然多了一堆类似于“周世祖对小说发展的积极影响”以及“论官报小说与昭明年间刑狱改革的联系”等考点时,还是感受到了一股由衷的悲催之意……
第181章
温晏然是一个非常勤政的天子, 她一年间为国事操的心,都能抵得上上一代的总和, 对于那个时代的许多大臣而言, 值得庆幸的是天子并未让身边人都按照自己的节奏工作,还常劝臣子保重,尤其在面对管着禁军、市监还得经常参议政事的池常侍跟张常侍时, 更是强行给了他们五天假期。
太徵宫内,皇帝叹了口气, 对下属的生活习惯表达不满“你二人每日睡得比朕迟,起得却比朕还早, 长此以往,不是养生之道, 近日朝中事务不算繁忙, 抽空歇息几天。”
池仪先应了声是, 然后又笑道“只是监内要务颇多, 臣与张常侍不必一起休假……”
温晏然笑“你们都是事必躬亲的性子, 若是分开休假,不等于是让在岗的那人把休沐那人该忙的事情给承接了过去?如此一来,虽然休息了,却也更累了。”又道,“监中事务,暂由副手管理,朕也会在边上看着,你们尽管休息便是。”
池仪跟张络见皇帝执意如此, 便都依令而行。
温晏然除了放他们休沐之外, 还特地叫了服侍池张两人的内官过去, 仔细问了问他们包括每日吃多少饭, 喝多少水在内的日常情形。
“回去后,你们都疏散疏散,自己找些乐趣。”
池仪听闻,笑着说了一句如果被记录下来绝对大有奸宦之嫌的话“那陛下如何不找些乐趣?”
温晏然伸手敲了敲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那堆东西里有前朝的,也有南学跟景苑和苑那边的,其中池仪能看懂的,也只有一半左右——然后实话实说道“不算人的话,这些已经是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物。”顿了下,笑,“当然还有小红。”
——小红是陛下那只狸花猫的名字,当日天子买猫回宫,许多内廷待诏为了奉承君主,用心拟了不少名字送上来,天子看过后倒是给了几句夸奖,说是起的都很好,最终却没有直接采用,而是亲自命名其为小红,并表示如果以后能有第二只猫的话,就叫小明。
天子近臣们曾听皇帝提过一句起名的缘由“世上太多猫叫咪咪,所以还是叫小红显得比较独特。”
“……”
作为最接近皇帝也是理论上最擅长揣摩帝心的存在之二,池仪跟张络有时其实也不是很能理解圣意。
被批准休息后,池张两人先回了市监一趟,把手上工作简单安排了一下,然后才依照皇帝的旨意,回家享受假期。
他们是认识了二十年的同僚与老友,彼此熟稔至极,休沐时却没有聚在一块,这既是因两人的乐趣并不一致,也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市监的两位负责人没事凑得那么近,很容易引起敌对势力的杀心,被人一锅端掉。
在宫中住处换下官袍的池仪站在中门前头,凝视着面前的雨帘。
太康的夏天很多雨。
她曾随天子去过丹州,丹州那边也多雨,但雨跟雨之间也有不同。
南地的雨势更大,而且多骤雨,等雨停之后,天气便格外爽朗澄澈。
等小内官们将马车赶过来后,池仪便撑开油纸伞,扶着侍从的手登上了车——油纸伞也是一样新事物,前几年,天子令人把桐树的果实晒干了榨油,涂抹在纸上,起到了很好的防水效果。
太康比建平热闹,直到晚间街上的行人也是络绎不绝,幸好她的府邸距离皇城近,倒是安静肃穆一些。
一位侍从过来禀报“太医署中来了人,说是奉陛下之命,给常侍看诊。”
池仪点头“好好将人请进来。”
来人乃是太医丞,因为多在宫中侍奉的缘故,也是池仪的熟人,见面后先问过好,然后才道“陛下看常侍眼下青黑之色甚重,派下官来瞧瞧情况。”接着诊了脉,又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
“其实近来不止常侍精神不济,坊中内官也有不少请了郎中上门,说是失眠多梦。”
池仪笑“此事我也听到过几句风声。”
身为市监左丞,城中很少有消息能瞒过她的耳目,池仪知道某些内官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而且直到等起床后,思绪依旧是懵懵懂懂的,见了她的面后,甚至张口就喊池内相,被上官申斥了几句后才惊醒过来。
——不知为何,对这个称呼,池仪隐约有些熟悉之意。
当今天子登基已有二十年之久,威望日隆,加之能力出色,朝中官吏的自然用心效力,然而毕竟多有革故鼎新之举,内廷外朝中的反对之声始终未曾休止,那些人风闻池张两人面圣之后,就返回家中闭门不出,心中便有些猜测之意,觉得皇帝心中或许有所嫌忌,否则大可不必让池张两人一同回家。
池府当中。
年轻的散骑常侍手中拿着一碗鱼食,正往池塘中投掷。
在她身后,穿着窄袖的内官快步走过来,先躬身一礼,然后递上一张条子。
——造纸术的发展大大影响了大周人的生活,对朝中官吏日常办差更是了极大的便利。
如今市监左右丞才休假三日,城内便开始有些异动。
池仪想,也怪不得那些人按耐不住,实在是平日机会太少,必须及时把握。
虽说池张两人都算得上心狠手辣,相对于行事风格更加内敛的池左丞而言,张络笑里藏刀的声名倒是更响亮一些,据捕风使探知,有些人已经在整备书信,准备弹劾于他,借此打击一下市监的气焰。
内官询问“市监这边可要阻拦一二。”
池仪摇头“堵不如疏。”
他们是天子耳目,要去帮皇帝去看她平时不易看到的事情,就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利,去妨碍那些声音上达天听。
“既然如此,市监便放任他们行事?”
池仪先撒了把食料下去,微微仰头,看了会天穹上的阴云,觉得马上又得下雨,过后方才说了四个字“浑水摸鱼。”
内官深施一礼,遵命而退。
朝中年年都有人事调动,原本主管御史台的宋文述年纪渐长,有致仕之意,原本在台州做刺史的贺停云被召回京中,封了加官,依旧充任原职,她抵达太康城后,先在驿馆歇了一日,第二天刚在皇帝面前述职完毕,就直接回到台中,开始加班加点地处理公务。
高长渐本是舍人出身,在外放了数年后,也被调回京中,如今正在台内充当御史中丞,算是贺停云的副手,此刻笑道“辛苦御史大夫,其实台中往常倒没这么多事务,想来等捱过这两日,应当会好上一些。”
他说的并不太准确,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才堪堪平静下来——市监那一派的人受到弹劾后,毫不犹豫地拉着弹劾者一起下水,两派人士纷争不断,互揭隐私,最终皇帝申斥了包括市监官吏在内的一堆大臣,朝中更有上百人因此被免官降职,两边才有所收敛。
池仪知道老友正在被人攻讦,所以这二月间便主要由她统管市监,另一头张络虽挨了许多骂,倒也一直稳得住心态——身为内官,只要皇帝对他们的信重不曾动摇,那再如何贬官罚俸,也不算大事。
眼见朝中事态渐平,然而就在这两日,一封弹劾池仪的奏章被另一派人士不动声色地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比起痛斥张络时的直白,弹劾池仪的奏章的措辞则偏向于那种含而不露的锋锐,简单描述了这段时间池仪把控市监跟禁军的行为,当中还有一句话,是“专权内外,门下吏员多以‘池相’称之”。
皇帝翻开这本奏折时,池仪正在御前。
今日无雨,殿内格外安静。
温晏然一目十行扫过奏折上的字句,目光微凝。
这已经算是阳谋了。
市监不能阻拦对右丞的弹劾,自然也不能阻拦对左丞的弹劾,而且相比于张络来说,池仪的名声要好得多,她掌过禁军,如今又把市监牢牢掌控在手中,还奉旨在尚书台中参赞政事,确实隐隐有了些权倾朝野的势头。
世族那边,宋文述一朝致仕,朝中老臣所剩无几,内官就算不想扩张,整体势力也会随之上涨一截。
市监的实力如此膨胀,已经容不得他们不去与人相斗。
所以外朝那些人此前攻击张络,只是迷惑内官的手段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希望专揽朝权的天子能够意识到,她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皇帝自从登基以来,便一直揽权自专,在面对能威胁到她皇位的势力时,从来都不曾手下留情,依照外朝之人的推断,天子在知道那个“池相”的称呼后,或许会斥责上书之人,暂时安抚内官一派,也可能直接就趁机发难,震慑一下市监。
然而温晏然的举动却与他们的推断全然不同,她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伏案批阅奏章。
今年南边雨水多,北边雨水又少,各地主官都递了折子到太康这边,温晏然一直忙到戌时中刻,才有内官过来请天子歇息。
直到此刻,那位池常侍仍留在殿内,。
温晏然站了起来,活动了下筋骨,然后向池仪微微颔首,示意她跟自己一道往宫苑行去。
夜风徐徐,苑内花影扶疏。
“‘池相’这个称呼,朕其实比他们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早。”
作为大臣,池仪知道自己此刻该立即向皇帝请罪,跪在地上自言惶恐,却又十分清楚,天子此刻根本不想听自己这样表态。
夜色笼住了这座城池,景物显得格外朦胧,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仿佛比白昼时更加亲近一些。
“国师曾言,朕能当五十年天子。”
——温惊梅如今已经不大去管朝中祭祀之事,不过天子是个颇为念旧的人,私下相谈时,用的还是旧日称谓。
池仪想了想,中肯道“陛下十三岁便登基,五十年后不过刚到花甲而已,国师此言,或许还说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