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绒绒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再在他的注视里,默默红了脸。
她只是犹豫太久,并未注意天色,甚至根本没有往其他奇怪的方向去想,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能明白傅时画这句话中的意思。
圆脸少女移开目光,仿佛被灼伤般,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更不敢落在他似是有些散开来的衣襟上,毕竟盛夏之时,中衣轻薄,很难不去注意衣襟之下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
“那、那我明天再来。”虞绒绒几乎是僵硬地说完了这句话,转身便要走。
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下一刻,房门关闭,她已经被压在了门背后,傅时画的体温距离她极近,他似是轻佻地挠了挠她的下巴:“来都来了。”
傅时画这个人,越是态度如此不正经的时候,其实越是逗她。这一点虞绒绒早就知晓,所以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她反而放了心。
于是虞绒绒抬手反挠了回去:“莫不是大师兄房间里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所以才故意将我堵在这里?”
“如果我说是呢?”傅时画被她挠得下巴微扬,笑意更深,反而俯下身,故意在她耳边道:“你猜猜,我房间里有什么?”
他这样压低身子,虞绒绒还没来得及猜,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越过了他的肩头,看到了房间里的模样。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房间里到底有什么陈设,就已经瞳孔微顿。
——很难想象,有人房间里的墙上,竟然会挂满了剑。
一半的墙上是剑,有虞绒绒彼时送他的剑,也有许多她没有见过的,想来是过去的日子里,傅时画自己收集的。
另一半墙上,则是断剑。
那些剑断的各有千秋,以虞绒绒如今的眼力,自然不难分辨出,其中有对剑之时碎裂开来的,有斩杀魔兽时断裂的,也有不知与什么东西撞击后的断剑。
如此遥遥相对,仿佛某种奇特的见证,再将此前须臾的旖旎一扫而空,只剩下了冷清到近乎肃杀的剑气。
虞绒绒的目光甚至在这一刹那有些呆滞。
这、这就是剑修的房间吗?
她之前不该怀疑大师兄的剑修纯度的。
剑痴……当如是。


第159章
傅时画本就是逗虞绒绒的,此刻注意到她的目光,自然便也直起了身,很是自然地走到桌边,挑了一只漂亮到和他挂满了剑的肃杀房间不是那么搭调的琉璃杯,给虞绒绒倒了水。
“怎么突然来找我?”傅时画轻轻扣了一下杯子,于是杯子发出一声脆响,满屋的剑也好似听到了这一声鸣动,一并轻轻颤动,一时之间,竟然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却并不沙哑粗粝。
怎么看都觉得……剑修浓度过高。
虞绒绒在傅时画对面坐下,目光却还是没有离开这一面墙的剑,她双手握住水杯,喃喃问道:“大师兄这是……把老婆挂了一墙吗?”
傅时画:“……?”
他啼笑皆非地看过来,手指曲了曲,觉得有点手痒,很想给这个被梅梢剑宗的家伙们带坏了的小师妹头上来一下,却到底忍住了。
“哪有那么多老婆。”傅时画笑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目光在那些剑上扫过,眼神有些深深,却最终回归平静:“不过一边是荣誉,一边是失败,用以警醒自己罢了。”
他稍微向后靠了靠,很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黑发散落,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眼眸带了点自嘲,却依然明亮:“万事浮云过太虚。”
虞绒绒的眼神顿了顿。
说满墙的老婆当然只是调侃,就算是爱剑如命的剑修,这样挂一屋子的剑,必然也有自己的用意。
“荣誉,夸赞,吹捧,自命不凡。”傅时画平淡道:“落魄,失败,低谷,一蹶不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倏而又扬起了一个有些肆意的笑容,转眼看向虞绒绒,将此前分明平静却稍显阴郁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你知道的,境界升得太快,而年纪又太轻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些过于膨胀的情绪。”
虞绒绒轻轻拧了拧眉,她下意识觉得傅时画不是会这样的人,对方却已经仿佛提前察觉了她的想法,伸出了一只手,翻转手腕,露出腕骨处的血管:“我毕竟留着傅家的血。帝王之血本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天性,然而人间有所谓九五之尊,修真界却从无至尊之说,所求一世,尽头不过是长生。”
“大师兄所求……不是长生?”虞绒绒的目光在他漂亮的腕骨上轻轻一扫,再抬眼看向他。
“当然不是,长生有什么意思。”傅时画洒然一笑,目光已经收去了此前所有的恹恹与阴郁,重新澄澈起来,他也不说自己所求究竟是什么,只转眸看向她:“说吧,什么事?”
虞绒绒不再追问,而是张开了虚握的手掌。
幽静的星芒从她的掌心绽放开来。
密山小楼本是这世间最隐秘之地,但虞绒绒还是没有直接与他说话,而是抬手与傅时画之间连了一道灵虚引路,再传音道:“这便是我从南海弃世域中所得到的东西。”
傅时画的眼神微顿。
“天道意识的碎片。”虞绒绒再重新合上掌心,那样过于幽秘的色泽便随她的动作消失不见:“当年天玄道君,又或者说魔神的陨落与被封印,与天道意识不无关系。只有集齐了全部,我们或许才能窥得当年的真相,再从中找到破局的办法。而这样的碎片理应还有三片,分别分散于其余三个弃世域之中。然而东西两个弃世域早已无人知晓入口,我推测……或许是已经有人提前将碎片取走了。”
傅时画却不答她,只是猛地用手按住了太阳穴。
有片段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涌入他的脑中。
那些被他遗忘,却在南海弃世域中重新看到的画面里,有更多的细节显露了出来。
譬如他躺在那张床上,被更换了一根魔骨的时候,白斗篷魔族除了拿出了那个装着魔骨的盒子之外,手里还有另外一个盒子,而那个盒子里,赫然闪烁着与方才虞绒绒掌心一样的光芒。
又譬如,他幼时恃宠莽撞推开昭渊帝御书房的门时,那张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桌子上,也有着这样的光芒。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彼时那位国师的表情骤变。
似乎有很多次,他都与某一片这样的东西擦肩而过,他的记忆随即便被搅碎模糊,隐去了所有这些光泽,直到这一道色彩再一次毫无保留遮挡地,出现在他面前。
“……大师兄?大师兄!”模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傅时画猛地回过神来,却见虞绒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也不知已经呼唤了他多少声,手上已经有了疗愈法阵的色泽,却到底不敢妄动。
“无碍。”傅时画安抚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幼时的有些记忆被封印过,刚才又想起来了一些。吓到你了,抱歉。”
虞绒绒眼中的忧色与不解更浓,她想问傅时画幼时不是太子吗?而以他彼时带自己闯入宫城国库时的姿态,她本以为他与皇位上那位昭渊帝关系极好,只是囿于身份而天人永隔……可为何这样的关系,他却会被封印记忆?
但虞绒绒到底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散去了方才凝出的阵法,再重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道:“你回想起来的记忆,是与方才我给你看的东西有关吗?”
“是的。”傅时画颔首,眼中带了笑意,但笑意之下,却是更多的沉沉:“我见过它。而现在,我猜,其中的一片……应当在魔宫。”
虞绒绒猛地睁大眼。
傅时画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手指在发尾打了个圈,扬眉笑道:“看来,我们确实必须要去一趟魔域。当然,也或许……不止一趟。”
……
从傅时画那儿出来时,夜已经比此前更深了,盛夏的夜清凉如水,虞绒绒满怀心事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却忽有所感,向着山下看去。
密山很高,否则也不会有九百九十九层云梯登小楼的说法。
这样的夜里,便是从山巅向下去看,所见也不过是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云,和云下的山林翠树,但虞绒绒却还是默然看了许久。
然后,仿佛确定了什么般,她给自己捏了提神醒脑诀,悄无声息地御笔而起,再向着山下的方向悄然而去。
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脏旧衣服的小老头负手而立,轻轻冷哼了一声,显然知道虞绒绒此行是去见谁,且对这个人依然有许多的不满。
“身死魂灭。”耿惊花低声道:“故地又有什么好重游的呢?所有的痕迹都早就被覆盖,人的存在,本就在记忆之中,而不是在亡羊补牢的找寻里,你又在执着什么呢?”
他像是在说给山下的素衣和尚听,却也像是在自嘲什么,却到底没有拦虞绒绒。
山下的人,自然是从北荒跋涉而来的净幽。
她不知那个梦中他做了什么,但这一刻,他到来的时候,她确实有了某种微妙的感知。
云梯之下,是一片密林,常年有无数阵法布置于此,但这样的阵法对于一位洞虚期的道君来说,自然仿若不存在。
他的穿行自然惊动了一些人,但既然耿惊花都没有动,被惊动的其他人自然也重新闭上了眼。
所以净幽得以在密林之中,轻轻划了一个圈。
那个圈并不大,然而落在地上时,却已经让这一片的林木都倏而消失,地面上仿佛是凭空出现了一片并不多大的池塘。
林中池塘,塘水无源,本应是一池死水。
但既然是洞虚期的道君翻手为云覆手雨而凝出的湖,又岂是普通的湖。
湖中的水面澄澈晶莹,月色打下来,倒映出细碎的影子,再映出了湖边的树影婆娑。但若是仔细去看,那竟是与不渡湖相仿的有如胶质般的水面!
净幽俯身,在湖中做了一个拈花的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整片池塘上,倏而有了荷叶比肩,粉白的荷花露出尖尖角,等虞绒绒落地之时,那些荷花便已经盛放。
夜色幽静,面容平静而隐含慈悲的素衣和尚赤脚站在池塘荷叶之上,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是恬静。
四周的树梢上,不知何时被他挂了几盏暖橘色的灯,让面前的这一幕更是平添几分无害与素雅。
也与这样的密林……格格不入。
虞绒绒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池的荷叶上。
许久,她才向着净幽一礼,再问道:“前辈为何在此处布下杀阵?”
净幽再一次俯身,这一次,他的指间多了一朵带着星芒的荷花。
虞绒绒眼瞳微缩:“这是……”
“我自北荒弃世域而来。”净幽平静道:“想来此刻,这世间的四大弃世域都已经彻底破去,只剩其中被遗弃的魔族固守自己生存的族地。”
“菩提宗之人,一身道法系于一串手中珠,师兄的珠串镇压了悲渊海下的恶灵冤魂,我的则洒在了北荒弃世域。一身道法殆尽,如今我已孑然。”他一边说,手下动作不停,将那株过分奇异的荷花载在了荷花池塘看似最不起眼的位置。
但虞绒绒却知道,随着他的动作,这座真正足以诛杀洞虚期道君的无上杀阵,才是真的成了。
净幽静静凝视了作为阵眼的那株荷花片刻,再倏而抬手,重新将那一枝花如此前那般,毫无怜惜地摘了下来!
杀阵收拢,天旋地转般缩小,铺天盖地的杀气被凝入了一只高洁的荷花之中,任凭谁也不会想到,这只花蕊中藏着天道意识碎片的荷花中,还有如此这般的一方杀阵。
池塘尤在,荷叶也依然翠绿,仿佛此前的杀气与阵都是一晃而过的梦,净幽依然站在塘中未动,只轻轻抛起那一只荷花,再屈指一弹。
荷花悬停到了虞绒绒面前。
虞绒绒没有接,依然注视着净幽:“小楼就在眼前,四师伯……”
“近乡情怯,虽不是乡,我也情怯。”净幽笑了笑:“就到这里吧。”
他双手合十,再向虞绒绒认真一礼:“我在三宿门的树下等你的好消息。”
净幽的眉目依然英俊,肌肤在月下依然光洁如玉,然而虞绒绒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某些气息正在逐渐变得微弱。
一身道法用以渡化北荒弃世域。
一身修为凝于她面前荷花中的一座杀阵。
“为何不自己去杀?”虞绒绒倏而问道。
“你怎知我不会去?”净幽的笑更平静,下一瞬,如水的月色中,只剩下了面前的一池幽莲。
虞绒绒有些怔忡地握住了面前的花茎。
天色朦朦,有光微启,有人留下这样一座杀阵,再去赴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杀局。


第160章
去往归藏湖之前,有消息由传讯符带来。
是说琼竹派有短暂的骚乱,有人上了琼竹后山,最终被掌门降服,请各派不必担忧,不会影响到此后道冲大会的举办。
传讯符轻描淡写,依然描金带音,奢华铺张,尽显大派豪奢,虞绒绒却在看过那一行字后,闭了闭眼。
再在心里自动翻译了一遍。
所谓上了后山,自然是杀了上去。
她从未去过琼竹派,却几乎可以想象染血却面容平静的僧人一步一步向上。他不愿杀生,生却要杀他,于是溅出的血本应都是他人的,却变成了他的血与其他的血混杂在一起。
所谓被降服,当然是说他与琼竹派的掌门有过一战。
倘若他掌中还有那一串菩提珠,倘若他没有交这样一座杀阵与虞绒绒,与同在洞虚期的琼竹派掌门这一战,胜负犹未可知。
可他掌中无珠,琼竹派便是知晓他是谁,也无从责怪菩提宗。
他为自己而去,也只代表自己而往。
虞绒绒的眼眶有些湿润,但她还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净幽不需要眼泪,不需要怜悯,甚至不需要被记住。
他只要人生真正如此快意一会,再静候最后的好消息。
从前登云梯的时候,虞绒绒想要变强,是为了改变她所见的那本过分荒唐的书上,自己必死、家族衰落的结局。
虽然此刻就下结论或许还为时尚早,但她至少已经有了自保之力,不会再被宁无量所左右,而虞家更不会因此而衰落颓败。
这一路走来,她当然也见到了小楼的诸位前辈们为了将魔神永封地底而义无反顾,纵死而不悔。
但加固封印,尽自己身为小楼之人应尽的义务,是一码事。
知道那些师伯们的牺牲……或许有人为的因素,而此处的人为,甚至出自他们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则是另一码事。
身体与神魂都四分五裂的魔神太过遥远,太过强大,太过遥不可及。
但此刻,仿佛那些曾经无处落脚的绵密的恨与痛都到了实处。
她体内金丹璀璨流转,但这还远远不够。
距离她要去杀的那个人……还远远不够。
“小师妹?”一道声音轻轻响了起来,一身紫衣的四师姐云璃从阴影从探出了头:“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去,毕竟我别的不会,但最擅长暗杀。可惜七师叔不让。对了,上次我送给你的那柄短刃……你用到了吗?”
虞绒绒从思绪中转回神来,她敛去有些复杂的眼神,再重新抬眼,颔首后,带了些歉意道:“用到了,但……在我往返魔域的时候,遗落在了悲渊海。”
这也不算是完全在骗人,毕竟那柄短刃现在确实在悲渊海。
四师姐的眼神似是恍惚了一瞬,仿佛从悲渊海这三个字中想到了什么,却又转瞬即逝。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便也不像是第一次经历那样非要寻根究底,而是很快扬起了一个笑容:“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她再递出了另外一柄短刃:“二师兄在盯他的毒虫孵化,就不专门来了,但这柄短刃上淬了他最新研究的毒,据说比上次毒晕那位南海圣女的还要更厉害些,对魔族理应也能生效。他还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想要你带一片中毒魔族的肉回来。”
虞绒绒:“……”
接过短刃的手微微发抖,总觉得杀了魔族还要削肉的行为,多少有点变态了。
四师姐显然看出了她的想法,展颜一笑,再给了她一片鳞片:“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鲛人。归藏湖虽然不是海,但我的鳞片多少或许也有用,至少比避水珠好用。”
鲛人的鳞片从来都是极珍贵的东西,虞绒绒当然知道这个东西在市场上多么万金难求,每拔下一枚鳞片的时候,鲛人都会承受很剧烈的痛楚。
所以虞绒绒认真点头,将那枚鳞片郑重地收在了心口的位置:“谢谢四师姐。”
想了想,她又突然道:“四师姐……可曾想过家?”
“家?”四师姐歪头想了想,再慢慢摇了摇头:“我不是从海中长大的鲛人,我的家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如果你的家,是指大海的话,那么恐怕没有鲛人不向往大海。不过,小楼上也有一处专门给我泡的池子,倒也足够了。”
虞绒绒深深看向她的眼瞳,却只看到了一片澄澈,那样的色彩本不应出现在一位以暗杀为生的鲛人身上,她应当更复杂,更溶于红尘,却因为曾经被封印了一段记忆,而呈现出了她最原本的纯白。
这是三师伯谢琉最想要保护的纯白。
虞绒绒的手指在乾坤袋中划过那一枚浅蓝色的海螺,却最终只是将旁边的一把洁白的贝壳抓了出来,放在了四师姐的掌心:“送给你。”
四师姐清丽的脸上果然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指尖流淌出灵气,再以灵气将这些漂亮的贝壳串了起来,戴在了脖子上,显然很是喜欢。
再三嘱咐了虞绒绒要注意安全后,四师姐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显然想要去给三师姐炫耀新得的漂亮贝壳项链。
虞绒绒看着她的背影,再勾了勾唇。
如果三师伯知道四师姐如今的模样,想必应当也很欣慰吧。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不知道应该期待四师姐拿到海螺的那一日,还是永远做此时此刻这样无忧无虑的鲛人少女。
归藏湖的入口在小楼。
所谓在小楼,当然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在小楼。
所以虞绒绒和傅时画跟在耿惊花身后,进了那座看起来年久失修,却又坚固无比的小木楼。
站在木楼中央的下一瞬,虞绒绒眼前一黑。
无比强烈的下坠感包围了她,她情不自禁想要去抓住身边的傅时画,对方却已经先一步从身后将她揽在了怀里。
黑暗之中,只有耿惊花的冷哼声:“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却听傅时画吊儿郎当含笑道:“我辈修真之人,不拘小节,超凡脱俗,还要体统二字做什么?”
耿惊花被气到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刻,漆黑散去,眼前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蓝。
那是一种浓稠到让人本能地感到不安的蓝。
然后,他们继续从这样的蓝中下坠。
蓝逐渐从深渐浅,最终驻足的时候,虞绒绒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梅梢雪峰上那一片只有晴天时能撇得一隅的天池。
归藏湖,这个封印着魔神头颅的地方……竟然有着如此让人震撼的美丽。
此前那样浓稠的色泽在这样的心旷神怡中被抛在脑后,却见白云倒映在湖面之上,而如此足尖沾点湖面之时,便也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了湖面之上,仿若行走与蓝天白云之上,疑惑白云蓝湖之中。
这样的蓝一望无际,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都是几乎如出一辙的蓝,风在这里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在初时对于这样色泽的震撼与视觉盛宴后,虞绒绒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连湖面都没有涟漪,没有鸟飞过,没有空气流转,那些云层好似在缓慢流动,但却因为太过缓慢,反而会产生某种仿若时间凝滞的感觉。
“这就是归藏湖。”仿佛怕惊动这一切,耿惊花的声音也比平时轻了一些。
但下一刻,他就一脚重重地跺在了湖面之上!
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他的这一跺彻底打碎,整个湖面就仿若碎裂开来的镜子般,有了蔓延开来的裂纹!
这样的碎裂却依然是安静的。
耿惊花抛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傅时画一把抓住,下一刻,耿惊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湖面,他近乎是悬浮在半空,再看向湖中心的二人:“钥匙给你们了,怎么用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没去过。”
虞绒绒:“……?”
清弦道君说都交给你了,结果你怎么还是这么过分不靠谱啊!!
起码也得给个操作指南吧!
而且去了要怎么回来都不用说的吗!!
耿惊花转身欲走,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重新看向二人,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样,补充道:“别死了。”
无声的碎裂在这样极尽的蔓延中,终于到达了尽头,虞绒绒好似看到自己的心口闪烁出了某种粼粼的光,想来是在沉入水中之前,四师姐的鳞片起了作用。
而傅时画一手牵着她,一手已经握着方才耿惊花给他的那样东西,带着汹涌的剑气,向前劈去!
虞绒绒睁大眼睛,急急道:“等等,既然是钥匙,不是应该找到一个能把要是插进去的地方吗?比如门?锁?哪怕是石头上的裂缝呢?”
剑气搅散湖泊,澄澈的湖水有了乳白的水花泡泡翻涌,傅时画牵着她,顺着剑气斩开的方向而去,连绵不断的剑气从他的手中散开来。
虞绒绒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到他话语中的笑意:“还记得归藏湖下,封印魔神头颅的,是什么吗?”
一些记忆翻涌入脑海中,虞绒绒眨了眨眼:“是……湛兮剑?”
“没错。”傅时画又是一剑斩开湖水,再顺势向着更深的湖底而去:“想来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其他人比我更知道湛兮在哪里了。”
虞绒绒的目光落在他身侧那柄通体纯黑的佩剑上。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般,渊兮在水中轻轻晃动着身姿。
一个念头在虞绒绒心中慢慢浮现。
“大师兄,你是想要用双手剑吗?”她小声问道。
她问得再委婉不过,湖底再深,也终有尽时,等到视线里隐约好似有了某个轮廓的时候,傅时画终于笑了一声。
“如果所谓被封印的头颅,不过只剩一个空壳,那也未尝不可。”
他握住了什么,再一翻腕。
原本应该被钉死于湖底的那颗饱满的头颅,如今只剩下了毫无血肉的颅骨,湛兮穿骨而过,却只留下了一具空荡的骨架。


第161章
水流无声,穿过颅骨上漆黑空荡的眼窝,冲刷着湛兮冷灰色的剑身。
在这样的水底,见到这样的景象,就算已经在刀山血海中走过,也还是一件让人遍体生寒的事情。
但虞绒绒还是强忍着这种恐惧,抬手按在了那具颅骨之上,将神识猛地灌注了进去。
“小师妹!”傅时画显然对她的动作始料未及,低声唤道。
虞绒绒闭眼再睁:“确实……就只是骨头而已。”
那具本应是这世间最强大、最让人讳莫如深的魔神的颅骨,此刻在湛兮之上,看起来空空荡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简单单。
仿佛所有已死之人那样,死不带去,血肉神魂俱灭,只剩残骨于人间,上面没有任何神魂、灵识的波动,也没有什么隐藏的阵法。
他们所见,不是幻境,而是真实。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里的头颅应当栩栩如生,宛如活人,只是被剑穿骨而过,钉于地底,若是有人靠近,那头颅兴许还能睁开眼,再冲那人露出一个微笑,甚至诱惑对方来拔剑。
也正因为此,这颗头颅才被镇压在如此万里水深之下,万宗俱灭,千鸟飞绝,空无一物,寂静无声。
四肢与躯体只是□□,而头颅,却可以舌灿莲花,不得不防。
其他各处的封印异动,可以用命去填,去镇压,唯独此处,甚至连探知也要小心翼翼,更不用说深入湖底,再来看看此处湛兮的剑端,是否还安然无恙地保有那一处头颅。
“封印不应当只有一柄湛兮。”虞绒绒低声道,她俯下身,再按在了脚下湖底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