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面容清秀端正,肌肤白皙胜雪,眼神温柔慈悲,身上袈裟带紫,显然乃是一位悟道高僧。若是再对东年城菩提宗有些了解,一定会知道,菩提宗的那位掌门住持,也是净字辈。
显然,耿惊花面前这一位,竟是与那位住持大师同一辈分,想来或许是同门师兄弟也未可知。
净幽和尚看向耿惊花,声音也很是温和:“七师弟,你四师姐不许的事情,就算你再求我,我也不会应允的,别闹。”
耿惊花冷哼一声,自己似乎也有些羞于启齿:“都、都单身一辈子了!!看看解个闷都不行吗!!”
“再单身一辈子,只要你四师姐不许,便还是不可以。”净幽和尚耐心道:“七师弟此次耗损太大,本就扔了三十年道行出去,又强行破了小虎峰大阵,情绪不稳,道脉受损,还是再多泡泡这灵池。”
耿惊花闷闷片刻,又换了话题:“净幽和尚,你为什么还顶着这么张脸?你明明比我还要再大好几十岁吧?你要不要脸?”
他出言十分不逊,净幽却也不恼,脸上依然带着极其宽容的微笑:“外表只是皮相而已,七师弟再如何蹉跎,在我眼中也还是当年的翩翩少年。至于我……”
净幽顿了顿,沉默片刻,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也不变,只慢慢道:“我还端着这一身皮囊,还坐在这绝不应该坐的不清净之处,当然有一个原因。”
“你四师姐喜欢。”
耿惊花沉默了许久,翻了个白眼,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入了温泉之中:“你早干嘛去了?现在这样,她又看不到了。”
净幽依然在笑,可那笑却怎么看都像是在哭。
“可我答应了她的。”


第64章
打架与练剑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练剑讲究的是每一招每一式都用对,剑意要饱满,剑出要有形,有意。如果没有,就重来,直到挥出让师父与自己都满意的一套流畅剑法。
打架的时候,每招每式都可以错,剑意可以起了再收,凝了再散,自己和别人满不满意都不重要。
因为打架只有一个目的。
赢。
只要能赢,这架怎么打,其实都可以。
虞绒绒打得很狼狈。
她明知傅时画此刻的每一次挥剑与指导声虽然也依然严厉,但对她也确实不用什么力气,只能放水再放水。
然而当她发现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是真的连对方的衣角都很难碰到的时候,心中的沮丧也还是很难抑制住。
第八次后退半步,险险躲开傅时画的剑时,虞绒绒一个错脚,重重坐在了地上。
傅时画收剑,再伸出一只手,准备拉她起来。
却见圆脸少女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有了一点委屈:“大师兄,是打架都这么难,还是只有和你打架这么难?”
傅时画慢慢收回手,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这句话应该换一换。”
虞绒绒不解其意:“嗯?”
“是只有和我打架这么简单。不过,你也不算是毫无进步,至少你躲开我剑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傅时画倏而抬起手,凑近了虞绒绒颊侧,后者有些僵硬地等着他的动作,却见他只是轻轻屈起手指,在她的漂亮宝石流苏上碰了一下,激起了一小片悦耳环佩声:“小师妹啊,你要记住,我们这群剑修,拔了剑以后,是真的六亲不认、不讲道理的。”
虞绒绒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傅时画手上:“可大师兄刚才的样子,距离六亲不认,好像还有一段距离?”
傅时画笑了笑:“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拔剑啊。”
见她似乎还有些疑惑,他继续解释道:“对于剑修来说,拔剑这个词,特指本命剑。当然,还没有本命剑的那些用剑之人,暂且就也还算不得是剑修。”
虞绒绒心虚了一瞬。
这话落在她耳中,基本上相当于在说,没了渊兮的傅时画,算不得是剑修。
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傅时画又弹了一下她的流苏宝石,扬眉一笑:“别多想,我有你送我的三百多把剑呢,我就是全天下剑最多的剑修,也就算是剑修中的剑修。”
虞绒绒心道好歹你没有嘴瓢说自己是最剑的剑修,如此想想,又忍不住再笑出了声。
方才的些许沮丧也随着这一声笑烟消云散,面前的青衣少年顶着过分漂亮英俊的一张脸,笑容飞扬却温和,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再重新向她伸出了手:“继续?”
她搭上他的手,借力站起来,要说继续之前,却又在对方深黑却清澈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现在好似有些狼狈的模样。
虞绒绒“哎呀”了一声,有些惊慌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头发很乱脸很脏衣服很破?我已经多久没有用过除尘咒了?嘶——救命!”
有些问题不能多想,虽说修道之人不拘小节,但虞绒绒锦衣玉食惯了,有些小节该拘还是得拘。
她急急忙忙绕去了树后,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捏了好几次除尘咒,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她再掏出一面小水镜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确认没有什么脏污了以后,下意识抬手想要将自己颊侧的珠串发卡也换一套新的。
但她的手碰到珠串的时候,却又犹豫了片刻。
这是傅时画给她找回来的。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不代表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帮她找回这样实在微不足道的东西。
如果不是特意惦记,恐怕便是见到了,也不会认出这是本属于她的发卡。
她又想到了傅时画笑眯眯抬手弹她发卡珠子的模样,思索了片刻。
……然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大师兄想来,或许是真的很喜欢这样色彩鲜艳的东西吧。
比如二狗,比如漂亮的小宝石。
既然他喜欢,那、那她就多带一会儿,也无妨。
这样想着,虞绒绒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收拾一新,这才从树后绕了回来。
然后再敏锐地注意到,傅时画的目光果然在她颊侧稍顿,唇角也有了些许的上扬,仿佛佐证了她的某种猜想。
虞绒绒的心情也很好,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笑眯眯抬手,凝出一道符线:“来,大师兄,我们继续。”
于是剑意与符线再次对撞,激起一片又一片飞扬的风与交错的衣袂。
无数次倒下再站起。
圆脸少女的小裙子重新泥泞,衣袖重新破碎,她去了树后一次再一次。
上云梯时她换了三十八身衣服,与傅时画对阵的这十天,她换了足足八十三身。
虞绒绒的眼神越来越雪亮,傅时画的剑也越来越快,剑从不出鞘到不得不一声铮然,从轻抹慢捻到出剑如风如山雪。
漫天的符线纵横交错,有的符箓还未燃尽成灰,下一道素手起符便已经连着前一刹的那条线成阵!
剑符成阵,阵中自然满是剑意,挡住对面的来剑时,再以那一道剑痕为下一道符,锐意勃发,接连三式剑招毫无停顿地骤起,向着对面的青衣少年呼啸而去!
傅时画出手逐渐再无保留,他满身剑意,近乎畅快地举剑而前,剑尖变换间,竟然虚晃过了数十种剑招,然而迎面而来的符却依然精准地卡在了让他无论换什么剑势都最难受的一点。
符意骤盛,傅时画提剑要变,竟然在剑与符的接触之间,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把剑竟然就这样应声而断。
虞绒绒保持着出符的手,愣在了原地。
傅时画停留在了举剑换剑式的姿势,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一时之间也愣在了原地。
两人对视一眼,再忍俊不禁般一起笑出了声。
“看来给大师兄找的剑,多多少少还是稍逊一筹,竟然连我一个炼气后境的符都无法抵抗。”虞绒绒收回手,笑着摇摇头。
“寻常的剑,如此抵御了你这十天来的万道符,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夸奖,不要批评。”傅时画笑着俯身,将碎裂开来的剑片捡起来,再一起递给虞绒绒:“恭喜你。”
虞绒绒不解其意:“……嗯?”
傅时画笑意盎然道:“自己碎的第一柄剑,可以做个纪念。更何况,就算是出了万道符,就算这不是我的本命剑,但要碎我的剑,可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恭喜你学会怎么打架了。”
虞绒绒觉得很有道理,从乾坤袋里翻出来了一个小口袋,仔细将剑片收好,点点头,严肃道:“是懂了,打架,就是碎了对面那人的剑!”
傅时画:“……”
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对,但这么说好像也不无道理。
虞绒绒边说,便郑重地将自己的战利品放进了乾坤袋里,然后发现了一个比较严峻且让她震惊的问题:“……我乾坤袋里没新衣服穿了。”
傅时画愣了愣。
虞绒绒抬头看向他:“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买衣服吗?”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梅梢雪岭这种剑修们都不怎么修边幅的地方,会有什么好衣服呢?
虞绒绒眉头紧皱地扫过如此偌大一个梅梢派里,唯一一间衣服铺子的所有成衣,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小手一挥,入乡随俗地要求了每样各来……各来两件。
毕竟总共也就三五样,只要一件的话,心里多少有点没底。
结果等她开始掏银豆子的时候,傅时画已经付了钱。
虞绒绒的手顿在乾坤袋里,很是茫然。
很小的时候,她的一应所用自然都是虞父虞母买来的,自不必多说。
但从她会数数、说话开始,她先学会的人生中第一项技能,就是娴熟地递出银票、倒出一把银豆子。
俗称付钱。
从那以后,虞府上下的一应开支都出自她手,出门在外与幼时的玩伴出行时,自然也是她来豪爽地洒出银票。
满打满算,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抢在她之前,比她更先一步地掏了钱。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在她面前掏钱,掏钱的速度比她还快。
而且是……为她买了些什么。
这是一种很很奇妙的感觉。
所以虞绒绒的表情又茫然,又古怪,甚至有些木然地将那些衣服打包塞进乾坤袋,走出小铺,再多走了几步后,她才像是梦游初醒般,猛地看向傅时画:“大师兄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
“你的衣服不都是我的剑割烂的吗?”傅时画轻轻挑眉:“理应由我赔你。”
虞绒绒“哦”了一声,再走了几步,显然又感觉到了不对:“可大师兄明明是为了陪我练剑才会这样,也不是故意的,要换衣服也是我自己坚持要换,和大师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的也没错,但……这也不能掩盖是我划伤了你的衣服的事实呀。”傅时画应道。
虞绒绒又盯了他片刻:“……真的吗?”
她的本意当然是问,这种情况下,难道真的应该由傅时画赔她衣服吗?而不是反过来由她来承担这一切吗?
但傅时画却倏而笑了。
他抬手弹了一下虞绒绒头上的珠翠,侧脸看向她:“假的。”
虞绒绒猛地睁大眼,心道果然是假的!
她、她这就给大师兄还钱!
却听傅时画继续慢悠悠道:“只是我想给你买,所以就买了。仅此而已。”


第65章
梅梢雪岭的衣服虽然样式确实非常普通,材质却意外地非常适合这样的雪原疾行。
虞绒绒踩着渊兮,又一次站在了梅梢雪岭之巅的脚下。
上一次,再怎么说她也是从半山腰开始攀登的,虽然上了登巅榜,但她到底觉得自己是半路出家,这个榜上的多少有点心虚。
又或者说,表面看到自己登了那么多榜后,满梅梢派都在叫嚷着要挑战她,乍一听确实有些慌乱。
但到底少年心性使然,她觉得既然都已经被喊了屠榜,那不如就屠得名正言顺,屠得更彻底一点。
碎冰榜她在第一。
种树榜她在第二,但鉴于第一名是匿名的傅时画,四舍五入,她还是第一。
所以登巅榜当然要来再冲冲看。
距离比剑大会开始还有三天,足够她在这里再尝试至少一次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确实无论如何都要再上一次雪峰之巅。
许是因为此刻确实已经是比剑大会前夕,大家多少都在为三日后的出剑而养精蓄锐,是以这一日,站在雪巅脚下的人稀稀疏疏,竟然并没有几个。
虞绒绒起剑。
熟悉的凌冽的风重新吹拂起她的发,她颊侧的珠翠,她的衣袖。
星夜的光线稀疏,雪山之中,星芒却足够明亮,仿佛天上有无数微笑闪亮的目光在注视着此处此刻独自一人御剑而起的小少女。
傅时画在山脚之下驻足,抬头看着虞绒绒的身姿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然姿态,义无反顾地冲入风雪之中,再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的眼中有些担忧,却也不是很浓,很快就被散落在他眼中的星辉打散。
他回头看了一眼绝壁上的登巅榜,落在了其中的几个“匿名”字样上,准确地分辨出了其中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其他一些人。
然后,他的目光再遥遥落在了正在仰头看登巅榜的某个穿着琼竹派道服的身影上,饶有兴趣地轻轻挑了挑眉。
下一刻,他向后退了半步,随便找了块礁石,一步踩了上去。
落脚之时,他周身气势已经骤降。
竟是已经将自己的境界压在了合道上境。
他半倚半踩在礁石上,又觉得不太舒服,干脆不知道从哪里捞了个小马扎出来,大大咧咧往上面一坐,再解开了自己的乾坤袋,伸了一只手进去,在一袋子的剑里开始挑挑拣拣,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这剑不错,但他配吗?”
“不然这个吧……不行,这个还挺好看,有点舍不得。”
“怎么就没点丑又普通的剑呢?”
他再顿了顿,像是恍然大悟般,慢慢站了起来:“有道理,去铁匠铺子买点打废了的破铁剑吧,好剑要十个银豆子三把呢,他配吗?”
依然是熟悉的枝丫,树梢,松香,雪冽与偶有的礁石。
此前所有剑划过的痕迹早就被新的厚雪覆盖,再随着渊兮的极速掠过而留下了新的剑痕。
此路长且漫漫,此夜深却明亮。
渊兮的速度越来越呼啸,而虞绒绒的闪避与腾身也逐渐接近于本能。
风声与雪声中,她突然又想到了傅时画掏钱给她买衣服的一幕。
她对他的解释其实还算是接受良好。
因为在短暂却无法解释的心底异样和错愕后,她突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确实,每次看到什么适合虞丸丸的东西,她也会想买、想给他,所以就买了。
这是一种非常本能和下意识的掏钱,会想要将亲近之人喜欢的一切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
念及自己和虞丸丸的关系,虞绒绒的内心更柔和、更感动和亲切了一些,并且暗暗思忖,自己以后也要对大师兄更好一点。
星夜璀璀,蹲在铁铺一侧,在深夜被吵醒、并不怎么耐烦的铁匠的哈欠连声中,傅时画挑挑拣拣了四把勉强能用的废铁剑出来。
这四把剑,一把剑是歪的,一把剑身有缺口,一把剑尖不够锐利,还有一把剑身不太笔直,带了个波浪弧度,显然是轮铁锤的时候,用力过猛且砸歪了,硬是砸出了这么一块,且无法补救了。
铁匠揉着眼睛:“你确定要这四把?”
傅时画十分满意这样的歪瓜裂枣,颔首道:“确定。”
铁匠虽然困到不行,但还是叹了口气,十分一言难尽却又莫名感慨地看着傅时画:“小伙子啊,虽然你还没有一把像样的剑,但不得不说,你已经踩在了拥有剑修真谛的康庄大道上,前途必不可估量。”
傅时画没反应过来:“嗯?”
铁匠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穷。”
傅时画:“……?”
“如果不是穷,谁会从这些废铁里找剑呢?大家都不容易。”铁匠一边打哈欠,一边向着屋子里走去,“送你了啊小伙子,日后闯出名堂了,别忘了帮小老儿宣传宣传我家铺子!”
傅时画啼笑皆非地看着铁匠的背影,以及被他一巴掌关上的门。
门里有铁匠老婆被这样巨大的声音吵醒后,不怎么满意的抱怨声,却也很快就被安抚了下去。
夜重新寂静,傅时画看着有些破落的小铁匠铺,在桌子上留了一大把银豆子,然后纵身重入夜色之中。
有人连夜买了四把满意的破剑。
有人在乘着夜色风驰电掣冲击雪峰之巅。
三宿门中,还有与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梵音起。
净幽和尚诵经转珠。
耿惊花有些百无聊赖地用手搅乱灵泉,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皱起来了,却依然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
风雪之中,晶莹剔透的剑悬空而立,遥遥破开夜色,看向三宿门的方向,任半烟的身影若影若现,她好似在看那抹带紫的袈裟,也好似在看温泉里泡着的瘦小老头子,却也好似在看一些别的东西。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再向前,而是冷哼一声,踩剑而回。
梵音稍顿。
耿惊花用手指弹了一滴灵泉水,直直向着净幽的面门而去。
净幽慢慢睁开眼,那滴水便在他面门之前一寸处悬停,再也不得寸进。
耿惊花“啧”了一声:“净幽和尚,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境界了?”
“我已经见长生。”净幽温声道。
“见长生也还分洞虚灵寂和长生呢,你到底是哪一层了?”耿惊花道:“快来给我讲讲见长生是什么感觉?我这三十年的道元给出去,想来此生是长生无望了,靠你了。”
净幽沉默了许久。
耿惊花这些天胡乱问了很多问题,这会儿也只是信口一说,对方不理他、不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浑不在意地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就准备继续玩水。
却听净幽的声音倏而在黎明破晓前响了起来。
“天下无人见长生而长生,我也绝无此力。”净幽慢慢道:“七师弟或许知道,从夫唯道破入见长生后,境界越高,越是靠近最纯粹的道元灵气。人之身体终有衰,终有力竭与力所不能及,而道元永生不息。”
耿惊花浑身的瞌睡都没了,他慢慢睁大眼,似是意识到了这话背后的意思。
“修道者将道元引入体内,化为己用,焉知道元是否也想进入修道者体内,将修道者化为己用呢?”净幽的声音很和缓,仿佛说的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小事,而非如此一字一句都是能够震穿整个修道界的话语。
一时之间,风也停顿,雪也稍歇。
满院的梅花暗香浮动,仿佛急切地想要遮盖掉净幽话语中蕴含的真正意味。
“咔哒。”
紫衣袈裟的清秀和尚转过一粒手中佛珠,那颗佛珠与其他木珠碰撞出一声清脆。
“有人曾是天,便想永远做那蔽日的天。”他的声音清淡:“长生,便是与天同寿。与天同寿,便是成为天。那便与天争,究竟谁是天。”
黎明的第一缕光照破天际,穿破风雪,悄然洒落在了小院的灵池与净幽的光头上。
再照在他手中深紫近黑的佛珠上。
“咔哒。”
雪原中也有一抹黑。
剑气腾空,风雪猎猎,漆黑的剑刺开空气,刺破所有黑夜,载着黎明最初的光,在最后一个纵身后,终于再一次高高跃起!
金光大盛,雪峰乍现,虞绒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却满是欣喜地看向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金色雪峰。
冰雪依旧,那么多次的雪崩之后,更多的积雪覆盖上来,雪峰便依然崇山峻岭如剑。
清晨冷冽的风吹散了所有的疲惫,虞绒绒驱剑而前,找了许久,终于在某处阳光最暖的地方,找到了一小片稍微裸露出来的泥土。
她落剑下来,将周遭的雪拨开,再垂手落在了面前的泥土上。
正下意识要凝符挖坑时,她突然顿了顿手指,有些忍俊不禁。
那个臭棋篓糟老头子,怎么好似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
若不是她会来梅梢学剑,她就不会冲上这雪岭之巅,也不会用符意割开地面。
再将时间倒退一些,若不是她强行登了云梯,入了小楼,便不会来梅梢学剑。
而糟老头子知道她道脉凝滞,万法不通,只剩下了登云梯这一条路。
他早就知晓她会登云梯,入小楼,看这天下,攀此金顶,再看面前这如画美景。
符意切割冻土,挖开了一个深坑,虞绒绒从乾坤袋里取出眉飞色舞地写着“雪”的那一罐,郑重地放了进去,再以厚土覆之。
她沉思片刻,终究没有起小土包,没有立碑,没有标识,只是将那片泥土重新拍到平整,再抱膝坐在旁边,静静地与他看了一场云海日出,金洒天地。
糟老头子不愿天地记得他。
——她记得他。
符出天地,他也要归天地。
——而这里,就是离天最近的那片天。
——第二卷 ·古来擅画此者谁·终——


第66章
剑修的清晨,是从一千下无间隙的挥剑开始的。
梅梢雪岭的清晨,自然便是无数个一千下的汇聚。
风雪正浓,岭间剑气与少年人挥剑时的汗水混杂在一起,糅出了这般雪山剑宗才会有的生机勃勃。
再重要的事,再期待的比剑大会,也总要等这群铁血剑修们挥完这一千下剑再说。
虞绒绒换了身入乡随俗的衣服,扒在窗户上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那些飘在风雪中的剑光与挥舞。
有血气方刚不拘小节的剑修少年挥到兴起之时,长笑一声,一臂挥去上身的衣服,露出一身流线漂亮的肌肉,风雪还未落在肌肤之上,便已经被呼吸之间的热气浇融。
虞绒绒:!!!哇,哇哦!
她哪里见过此等景象,小声惊呼了一句,很是兴致勃勃地看了片刻,然后猛地回头看向了在一旁逗二狗的傅时画。
傅时画在她惊呼的时候就轻轻皱了皱眉,这会儿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睛里奇怪的跃跃欲试,他到底有点好奇这是怎么了,于是起身走过来,顺着虞绒绒的目光看了一眼。
傅时画:“……”
虞绒绒的声音隐含奇怪的兴奋:“大师兄,你快来看看呀,你看他们多刻苦,多认真,多努力啊!”
她的声音又情不自禁压低了点儿:“难怪五师伯说,这儿就是整个梅梢雪岭景色最美的地方,我当时还不解其意,但现在,我、我好像懂得了什么!”
傅时画慢慢转过脸,看向她:“……?”
虞绒绒对傅时画眼中的情绪一无所知,甚至还叹了口气:“都是剑修,怎么有的人在挥剑,有的人却在逗鸟呢?”
二狗不知何时也凑在了虞绒绒旁边,和她叹了一口惟妙惟肖一模一样的气,再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傅时画:“……”
二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瓜子,递了一小把在虞绒绒手里,一边娴熟地嗑开,一边用一边翅膀卷起来,指向某个方向:“绒宝,你看那个最前面的弟子怎么样?我看他腹肌八块,挥剑有力,是块好苗子。”
虞绒绒顺着二狗的翅膀看过去,结果还没打量清楚,便听傅时画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十分严格地响了起来:“十次挥剑里,有足足五次的出力方向不对,过于用力,想来不是不能好好练剑,而是为了向他右后方那位女同门显示自己的肌肉。不可取。”
于是虞绒绒的目光下意识顺着落在了那位女弟子身上,果然看到对方的目光时而飘落。
虞绒绒:啊这……
二狗瞪了一眼傅时画,很快又找到了另一位:“绒绒,绒绒,那儿,快看!这个肌肉块比之前那位还要更饱满些……”
话未落音,傅时画已经接过了话头,他神色很是正经:“他的剑确实不错,只可惜是修浪里翻花剑的,欲练此剑,必先自宫。”
虞绒绒:!!!
她大惊失色,看那位弟子的眼神里顿时少了许多欣赏,多了很多同情与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