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攻打吐蕃一事,圣人发现,原来太上皇从未放弃对朝堂的掌控。多年来步步为营的洗牌和换血,根本没有动摇太上皇的底子。
一说攻打吐蕃,六部中颇有影响力的朝臣纷纷表明主战立场,其中甚至有一部分人曾是圣人与皇后的宠臣。
兵部上奏,兵力充足,足以征战吐蕃。户部上奏,近两年的税收,可匀出足够的粮草和军饷。工部上奏,新改进的刀剑弓箭甲衣已经能够投入战事使用。
万事俱备,东风也不欠,征战吐蕃势不可挡。此战过后,太上皇将完成他一生开疆拓土的心愿,而天子,将再次被遗忘在永安宫的角落里。
圣人三日不曾出紫宸殿,除了皇后,圣人不见任何人。
“那么多人,他们只听他的!朕做得再多,他们也只认他一人!”
“只是暂时的退让而已,陛下,您还没有输。”皇后抱着她心爱的丈夫,轻轻拍抚他微微颤抖的后背,“再强大的人,也有尘归尘土归土的一日,世间从无长生之人。”
圣人埋在妻子温暖的怀中,紧紧抱住她:“可他现在还活着,他会废了我,迟早有一天他会废了我……他立我的那日,我就知道,将来他会废了我,他从来都不满意我。”
皇后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这样的圣人了,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圣人夜夜从噩梦醒来,两人相拥至天明的日子。这么多年,她忘了许多许多,可她仍记得如何安抚一颗惴惴不安的帝王心。
她轻柔道:“您是他世间仅存的最后一个儿子,陛下,您忘记了吗,很多年前,他就生不出孩子了。”
圣人点头,最后一个儿子,是了,他是他仅剩的儿子。
忽然想到什么,他神情逐渐痛苦,眼泪缓缓落下,牵着皇后的手,道:“当年我或许不该立大郎为太子,我若不立他,兴许他现在还能活着。”
皇后惊愕,不敢置信地回望圣人,自大郎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怪怨她。
圣人避开她的目光,徐徐挺直身板,转过身去,没有再说话。
皇后小心翼翼地靠上去,靠在圣人宽阔的后背,她轻声道:“陛下,我会永远陪伴您。那么多年您都熬了过来,这一次,再多几年又何妨。”
“唉——”圣人长长叹口气,“可我不甘心,朕不甘心,朕才是天子,他已经老了,他为何还要跟朕过不去。”
皇后未发一言。
不甘心又能怎样?事已至此,难道他们有不退让的资格吗?老不死在位几十年,对朝堂的渗透远超他们所想,他们谋划十几年,还不是一夕之间被人反客为主?
但长远来看,眼下的情况并非没有半点好处。太上皇为了促成征战吐蕃一事,不得不暴露他在朝堂之中的所有势力,谁是旧皇党,一目了然。朝堂好比棋局,弄清了对方手里的棋子有哪些,下次交手就能提前防备。
圣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不比皇后乐观,他想的是,还有下次吗?
圣人问:“梓童,我们该怎么办?”
皇后道:“发兵吐蕃已是大势所趋,既然阻拦不了,就只能低头,可低头也有低头的讲究,太上皇想名垂千古,我们就给他的英名添上一点点瑕疵。”
下一次的朝会上,迟迟不曾表态的圣人,当殿宣布征伐吐蕃的旨意,拿出半个国库用以此次战事。与这道旨意同时下发的,还有一道皇后的懿旨。
懿旨上称,三公主已近婚龄,恰逢吐谷浑海北一带的哈拉部落归顺,首领喀什请降公主,愿永以为好,两人天作之合,特下此恩旨,命三公主即日起自凉州出嫁。
征战在即,却派出公主和亲,不管和亲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对于主张此次战事的太上皇而言,都是一种挑衅。无论战事结果如何,和亲之事都有文章可做。
朝臣们的吵闹声再次沸反盈天,圣人置若罔闻。
他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脑海里浮现昔年旧影,在那陈旧的沉影里,幼小的宝鸾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她稚嫩的笑声清脆美妙,拌着世间最纯洁宝贵的信任——
“阿耶,阿耶,小善最喜欢阿耶了!”
圣人在心里低声说,小善,这一次,是阿耶欠你的。
远在长安千里之外的玉门关,两队骑兵便装出行,一辆马车夹在其中,离得最近的一匹战马上,年轻俊秀的元小将军面对车中人的主动搭讪,脸红得不知所措。
“就让我骑一会,车里太闷了,让我骑马透透气好不好?”宝鸾撩起帷帽,用明亮澄净的眼睛望着他。
元小将军摇摇头:“不……不行。”
宝鸾问:“为何不行?”
元小将军老老实实道:“怕你跑了。”
经过数十天的打探,消息滞后的陇右,总算得到来自长安的确切消息。
太上皇要发兵吐蕃,皇后要将公主嫁给哈拉部落的首领。
元小将军同情地朝车里看一眼,有些愧疚,有些不忍,心想,如果她要跑,我绝不会立刻追,等她跑得够远了,我再追好了。
宝鸾笑眸弯弯,雪白的鹅蛋脸神采飞扬:“你放心,我说了要去找六兄,就只会去找他。”
元小将军无力招架这张明丽动人的笑靥,他转开视线,坚持不让她出来骑马。
宝鸾不再勉强:“那算啦。”
过了玉门关,前方就是班哥驻扎的军营。最多再有两日的功夫,就能抵达。
抵达军营前一日夜里,宝鸾睡熟了,半夜忽然依稀听见有人喊她:“公主,公主……宝鸾……”
迷迷糊糊睁开眼,面前依稀有一个黑影,她正要尖叫,被捂住声。
“是我。”元小将军拉下遮面的面巾,他将一个包袱塞过来:“里面有半月的干粮和一百两金子,还有过关的文书,你去西域吧,到了那里,无论是谁,都能开始新生活。趁现在没人发现,你快走。”
宝鸾睡眼瞠大,呆呆地,几分睡意,几分惊讶,她迷愣愣地道:“前几天,你还怕我跑了。”
元小将军嘴硬道:“我改主意了。”
“过关文书也能一夕之间变出来?”宝鸾小声嘟嚷。
元小将军粗声粗气地掩盖自己的难为情,他胡乱捞过一旁的衣物丢过去,背过身道:“穿好衣服,我送你走。”
绣着华丽繁琐花纹的厚重外衫罩住脑袋,宝鸾从衣下挣扎出来,问:“你为何帮我?”
“国有将士在,何遣女郎安外邦。”元小将军语气铮铮,理直气壮道:“什么哈拉部落,一个放羊的破落户,也配肖想我朝公主?征战在即,哪怕是为了军中士气,这亲也不能和。”
大漠的黑夜格外静冷,衣物窸窣的声音细细碎碎飘浮耳边,元小将军脸渐渐滚烫起来。就在他的心咚咚如雷快要跳出胸膛时,他突然想到,今夜一别,此生都难再相见。
元小将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鼓足勇气,脸上像是火烧云:“公主……宝……宝鸾,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叫元通玄,字士达。”解下随身佩戴的玉虎,反手摸索着递过去:“这块玉伴我多年,可驱邪避祟保平安。”
色泽饱满莹润的羊脂玉,仍遗留主人的体温,宝鸾感激道:“谢谢你。”
“好了吗?等会我们赶路不乘马车,只能骑马。穿厚些,夜里本就冷得很。”元小将军关切道。
良久,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慌忙回头一看,白玉一般的少女披着棉被,盘腿席坐月光之中,她上仰的面孔光洁无暇,细柔脖颈乌黑长发,给他的错觉好似月仙入梦。
“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从来没想过逃跑。”她捧着包袱递给他,清澈的目光很是坚毅:“我已经做好决定,绝不会后悔。”
元小将军忍不住上前:“宝鸾。”
宝鸾嗤嗤笑,“明天你可不能再这样唤我。”
她招招手,元小将军又凑近些,正要再说些什么,她的手伸过来,微凉的指尖如蜻蜓点水,他掌心多出一物。
宝鸾道:“这个我不能要,若叫我六兄瞧见,他该不高兴了,你收回去吧。”


第112章
从凉州城到玉门关,路途并不算遥远,车队一路西行,有公主的仪仗和礼部的通牒文书,本该畅通无阻,行至半路,派出去探路的人忽然折返,说不能再往前了。
此行目的地是玉门关下的小方盘城,因大战在即,小方盘城周边三百里已经戒严,只准出不准进,任何车队都不能入城。
礼部派来主持和亲事宜的官员急得团团转,拿出加盖圣人私章的谕旨也无用,车队只能退回玉门镇。
玉门镇离小方盘城不远,南边是独登山,山下有一队玉门军驻守。
宝鸾见元小将军被礼部官员烦得不行,提议他以巡视玉门军的理由,正好外出躲一躲。
元小将军一听,正合他心意。此行护送原就非他所愿,如今前方不让通行,和亲的事怠滞下来,他高兴得很,根本不想理会礼部官员的请求。
“殿下随我一起去吧,独登山有好风景,眼下时节虽冷,但山里不是没有野物,殿下若想行猎,即便不能尽兴也能一尝野趣。”
宝鸾有些心动,可这里的风沙大,完全不像凉州城,一顶胡帽就能骑马出门。镇上妇孺多戴厚重的幂篱出行,她戴不惯,帷帽和胡帽又无法于马背上遮风挡沙。且行猎一场只能暂时避忧,礼部官员已经急成乌鸡眼,她这一走,势必引发冲突。
多事之秋,何必再生是非?
元小将军走后,礼部官员一日三拜见,话里话外全是试探,宝鸾干脆称病,终日闲在屋里看书对弈。
这日清晨,风里裹着沙拍打屋窗,邸舍外响起轰隆隆的踏马声,院里陶缸的水都震得波动不止。
宝鸾从卧房走到见客的厅堂,隔扇门外人声嘈杂,礼部官员慌乱失态扯着嗓子喊:“斥候何在?巡城都尉何在?何不挡戎蛮!通敌叛国,当诛九族!”
这么大的动静,确实像鞑子来犯。宝鸾巡睃邸门旁的卫兵和舍院各做各事的奴仆,无一人惊慌,六神无主的全是礼部官员带来的人。
她一颗心落回去,仍旧回卧房与侍女打双陆。侍女们频频走神,不是手颤就是腿颤。
宝鸾安慰:“别怕,不是鞑子,若是鞑子前来抢掠,人早躲进地窖了,哪还顾得上当差?”
果然不消片刻,礼部郎官歇住怒骂,声音一下子殷殷和气起来:“殿下——殿下——”
很显然,这几声“殿下”不是喊的宝鸾。
宝鸾打发侍女们出去,随便拿卷书攥在手里,等了一会,屋里响起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对着那风尘仆仆披盔戴甲的人道:“你也来替我送嫁?”
许久,不见回应,眼眉一抬,身姿矫健的人如松似柏,一言不发背对着她,原来是在寻屏风。寻到了,流星大步绕过去。屏风后衣料窸窣,等他再露面时,已经换上常服,手中带血的盔甲往衣架支好,净了手和面,这才往她身边来。
“瘦了。”他黑眸冷郁,盯着她打量,声音略显沙哑,面上没多少神情,眉眼间还沾着刚从战场下来的肃杀之气。
宝鸾猛然瞧见他余着血腥的眼神,吓了一跳,刚琢磨出味的疏离顿时消散,知道他这是在沙场上杀楞了,没有休息调整就赶着来了。
她立马放下书去拿甑里热着的酒壶,拉着他坐下,看着他满灌一壶,面色渐渐透出红,眼睛也能眨了,才轻声问:“我是谁?”
“是小善。”班哥歉然道:“吓着你了?是我不好。”揉揉僵冷的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可惜笑了比不笑更骇人。
宝鸾揶揄打趣的心思偃旗息鼓,胸腔中不知为何,萦绕一股酸涩,回过神已经在替他擦拭嘴边的酒渍。
“一天十二个时辰,别人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是日出日入皆无息,田里的耕牛都比不得你辛劳。”
“能者多劳。”班哥将头一侧,脸贴着她手心:“有你心疼,累一累又何妨。”
“你累你的,扯上我作甚?”宝鸾撂开他,取了空酒壶重新斟满,拨动甑下烧红的炭,又热好一壶酒,这次取了玉樽。
“再暖一暖。”她指了厨子刚送来的乳粥毕罗和烧笋蔬饭,道:“备了好几天的食材,今日总算派上用场。”
班哥点头“嗯”两声,嗅觉也回来了,不多时食指大动,一顿风卷残云。吃饱喝足,人彻底恢复过来,目光浸着酒意,直直凝视宝鸾。
“西伐的旨意已经下了,太上皇封我为陇右安西行军大总管,兼安西河西陇右剑南四地节度使支度使。”他语气平淡,好似在话家常。
宝鸾坐一旁,书是看不进去的,捧着绣绷有一针没一针地扎着,绣的是花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难怪方才你从外面一路行来,没有一声‘单小将军’,都是‘殿下’‘殿下’地喊。你已扶摇直上九万里,只怕二兄三兄不气死也会怄死。”
“岂止他们气怄,还有那……”班哥说到一半停下,看她眼色,宝鸾接口道:“你少说些罢,行军大总管。”
“喏。”班哥又是讨好一笑,实在是累极,心一放松,身体的疲乏也随之而来,闭眼就能睡着。
宝鸾见他一脸困倦,偏偏强撑着在她眼皮底下晃,有几分可怜的模样,又逢礼部郎官三番两次来请人,她烦不胜烦,让人挡了郎官,对班哥道:“去床上躺着吧,先好好歇一觉。”
班哥露出几分满足的笑容,立刻褪鞋躺上去,生怕床自己长腿跑了。待一觉睡醒,外面天色尚明,床头摆着绣花棚子,他拿在手里仔细一看,这会子能看出形状了,原来是杜鹃啼血。
这般不吉利的花样,绣起来定伤身伤神。想了想,小心取下,叠了两下一手捧着,厅堂里寻见宝鸾身影,开口便道:“这帕瞧着新鲜,给了我吧。”
见是那方绣了一半的杜鹃啼血,宝鸾不肯:“我另给你一样。”
“我喜欢,就要这个。”他说着就要往袖里收。
宝鸾急忙夺了绞烂:“这个不能用。”
班哥见她肯抛开,并非一味积着忧思沉迷不悟,又免她日后再绣,便柔声叹:“既然不能用,何苦绣它?以后都莫绣这样的了,不然你绣一巾,我便用一巾,绣一身,便穿一身。”
宝鸾白眼:“我又不是专替你做针线的,不绣了不绣了,歇好了办你的公事去。”
他此行来的目的就是她,他的公事全在前线,离这近的肃州倒有军务防务可理,但自有城中刺史打理,无需他操心。
“小善,我是来接你的。今日便启程,我送你回凉州公主府。这段日子哪都不用去,安心在府里待着,凉州城布防牢固,戎蛮就算集结大军攻城,一时也打不进去,前边有我在,他们要想绕过祁连山,只能是痴人说梦。”
宝鸾静静听着,班哥以为她忧心战事与和亲的事,又一句句宽慰着,盼她能稍解忧思。
说了许多话,似乎没有半句起效,她摇摇头:“谕旨里我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正好你来,车队跟着你,就能继续往前。”
她打定主意去小方盘城,无论他怎么劝也不动摇。行囊早就收拾好,只等他来,立即就能出发。
“要走我早走了,我既来了,就没打算走回头路,我不回凉州,你也不要劝我,你不劝我,我还能对你笑一笑。你不要强行送走我,即便你将我藏到天涯海角,我也活不安生。”
班哥见她前所未有的固执,只怕自己软成一摊泥任她揉捏都行不通,强硬的手段又舍不得使出来。他本就是个赌徒,不然也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不肯走,何必强逼?只得自我开解,留下她未必不比留她在凉州安全。
和亲的车队得以继续前行,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礼部郎官。
原本他以为六皇子是来阻拦和亲一事的,带着战场上刚杀完人的兵就跑玉门镇来了,搞出那么大的动静,结果是来迎和亲仪仗的,白担惊一场。
车队入了小方盘城,此城只有玉门镇一半大,依旧可见开战前的繁华。
乍进小方盘城,车队便被本地招客的商人们包围,各式各样不太流利的汉话一句接一句,宝鸾仔细听了会,总算听懂一个胖妇人说的话:“小娘子,来我家!来我家!便宜的,过夜十文包晚食,喝汤不要钱!”
班哥在城中有宅院,她答应了去他那住,当然不会另择住处,只因妇人笑容讨喜,所以没让士兵赶她,而是给了一贯赏钱。
哪知胖妇人不要赏钱,还了万福用汉话道:“不住,不收钱!”
宝鸾笑道:“我不住,他住,你带他去,给你十五文一天。”
被指的礼部郎官刚要拒绝,马背上一道目光睨睥扫来,不及他开口,他和他的随从已被丢下,车队扬长而去。
班哥下榻的宅院是一座四进的小宅子,行囊马车全挪进去,刚刚放得下。还好没让礼部郎官那帮人住过来,不然这地方根本不够住。
宝鸾睡了午觉起来,略一收拾,兴致勃勃去外面逛。班哥已理了一个时辰的军务,这会子没什么要紧事,就陪宝鸾一起上街。
小方盘镇顾名思义,一个字,小,加上现今戒严不让通贸易,也没什么好逛的地方。
城中没什么生意可做,街上的人不见焦虑,反倒有说有笑,宝鸾奇道:“他们不怕打仗?不怕没钱赚?”
班哥笑道:“打完仗,才有钱赚,才能安居乐业。把吐蕃人打趴了,赶得远远的,生意才好做。”
他带她上城墙,指着天际下轮廓稀薄的山脉和高原,道:“翻过那座山,是吐蕃人的地盘。我会将我的军旗插到他们引以为傲的圣殿里。”
城墙上高高扬起的旗幡写着大大一个“维”字,鲜红好似热血,宝鸾还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班哥的大名是维。
她念了几声,还是不习惯:“李维,这个名字真不好听。”
“所以我喜欢听你唤班哥。”他挨个唤她的小名大名,笑道:“还是你的名儿好听,哪个都好听。”
宝鸾盯着他看,觉得他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黑黑的眼浓长的睫,薄唇蕴着和煦似春的笑意。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等他转开视线,眼中不再只笼着她,而是正视前方的山川大地,目光高傲狂妄,毫不遮掩的野心,姿态如君王赏玩江山,她福灵心至,这才明白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风沙漫天,遮不住远方未染尘埃的高山,满眼荒芜,却又满是生机。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血,近日来的烦闷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此仗一定会胜,也一定要胜。”
从城墙下去,黄昏时两人回到宅院,大营里的人找来。宝鸾听闻班哥马上要去营里,晚饭也吃不下了,吃一半丢下碗,立马跑去截人。她还有事没说呢!
本来是想等明天再说,怕他不答应,事先还想了好几招无赖的招数,没成想这人说走就走,招数也不挑了,开门见山:“寻个好教习给我吧,哪天戎蛮来了,要是跑不掉,能多撑几个来回也好。”
其实要不是她人生地不熟,怕找来的人不尽心,早就自己找去了,同他开口,也是知道他一旦应下,定会最快时间内寻到最满意的人选。
班哥略一思索,答应了:“北庭军里有个女将军,以前是武威郡公帐下的人,我调她来。”
宝鸾哪敢要北庭军中的将军来当教习,战事在即,北庭军是先锋,能在这个时候到先锋军当将军,调来做她的教习未免太过浪费才能。
杀鸡焉用牛刀,宝鸾自我揶揄:“她来教我,我若不学成武状元,良心何在?不需这般厉害的人物,能教人防身健体,有一两招真本事的就行。”
“真本事?怎样的才算真本事?”班哥索性问细致些。
宝鸾张嘴却默了一会,而后道:“总得会杀人的才算真本事吧,只会守不会攻,力气耗尽了可不就是等死么。”
她的眼乌黑似墨玉,饱满小巧的朱唇微微抿着,从侧面看过去,人抓不住她的眼神。班哥垂眉看着她,许久沉沉出声:“好,我寻给你。”


第113章
宝鸾想要一个武教习并非一时兴起。
得知自己将要和亲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想,该如何摆脱和亲的命运。
是的,她不想和亲。说她自私自利也好,说她不顾大局也罢,总之她不想嫁到草原上去过茹毛饮血的日子。
而且,这次所谓的“和亲”,根本就和大局毫不相干,她不过是太极宫和永安宫两宫斗争的牺牲品。
班哥早已经告诉她,喀什的支持与否对于战况毫无影响。她甚至从他隐晦不明的话语中听出另一种意思。
再温驯的兔子面临危机之际,都会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宝鸾自觉比兔子要凶狠一些,所以她的抗争来得也更迅猛。
武教习娘子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上报给六殿下的书信中,不得不暗示一句——比起强身健体,公主对杀人的兴趣更大。
私下揣测贵人的意图,是不太得体的。为了避免逾越不敬的罪名落下来,教习娘子大篇幅描绘公主在校场时的情景,尽可能将自己小小的暗示合理化。
于是一位勤奋用功颇有毅力的公主形象就此跃然纸上:她从不偷懒逃学,每日天没亮就早早到校场准备——这一点令班哥惊讶,他鲜少见她早起。
他接着往下看:“公主心性坚韧,每每含泪欲泣,当即咬唇仰头,嘤咛之间,从无怨言。”
班哥心疼之余有些道不清的情愫,脑海中浮现宝鸾要哭不哭的样子,思绪差点飘到十万八千里外,缓了好一阵,才看完整封书信。
宝鸾的意图很好猜,不必人提醒,他也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烧了信,吩咐人以后不必再将信送来,命人备上好的跌打膏药送到宝鸾下榻处。几日后,又送去一把吹毛立断的匕首,让教习娘子献宝公主。
到了开春的时候,战争的号角再次吹响。帝国的铁骑军队正式朝着高原雪岭出发。
一个春寒陡峭的日子,新晋的帝国驸马带着他的部落勇士们前往青海湖附近的驻军地。
美丽的无双公主,正在自家兄长的营帐中等待着出嫁。
喀什心里说不出的得意,抵达目的地时更是兴奋到了极点。没有什么比一个身份高贵容貌绝美的女人更能衬出他的伟岸了!如果有,那只能是帝国肥沃的土地和数不清的奴隶。
幸运的是,当他得到公主,也就相当于得到土地和奴隶——公主的封地食邑极为可观。
他打听过了,帝国的公主们出嫁时才会有封号和封地食邑,无双公主早早就得到了这一荣赏。
可惜的是,小公主的食邑没有因为出嫁而得到更多增户,她的天可汗阿耶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也许等小公主生下他喀什的小雄鹰,大方的天可汗才会记起来。
喀什坐在马背上,高昂着头颅,一边算计着自己将要到手的好处,一边享受族人们的奉承和祝福。
“克鲁伦河奔腾欢唱,阴山的毡房扫榻相待,草原无往不胜的雄鹰,高高举起他害羞的新娘。”临近目的地,喀什大声唱起部落的迎亲歌谣。
放肆的欢笑声宣示着其主人的势在必得,直到他看到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从面前经过。
这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其实算不得什么,但喀什还是下意识放低了说笑声。
自从帝国发起对吐蕃的远征以来,天可汗的第六子晋王领着这样数量少的精锐骑兵不知奔袭了多少次,次次皆大胜而归。他仿佛是草原的主人,无论日夜,无论身处何方,从不曾有迷失方向的烦恼。
听闻他还是此次征战的行军大总管,身负统领六军的重任,对于这种既能决战千里之外,又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物,喀什认为自己最好不要与之交恶。
前来接待的是个礼官,还有三两小黄门,连个低阶武官都没有。喀什不悦地扫视前方仅能看到一点顶盖影子的毡帐,粗声粗气:“为何我的帐子离公主如此之远?”
礼官用不太流利的草原话回答:“公主身份尊贵,居帐自当设于大总管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