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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静室相拥,在除夕之夜。
穆明珠有一种与方才在西侧间热闹的晚宴上很不同的感受。
烛火映在半开的长窗上,院中松柏的影子随风轻动,层层宫墙之外的夜里传来隐隐更鼓声,她与齐云不必说话,一切便宁静而美好。
她感到心安。
“我愿与君长相伴,”穆明珠脸颊蹭在齐云胸膛前,因为醉意声音含糊低靡,“岁岁年年。”
她的脑袋在他怀中一点,兜不住醉意终于睡去。
齐云轻颤拥紧穆明珠,透过半开的长窗,望向无情明月,恨不能与怀中人顷刻白头。
第219章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为永平元年。
虽然穆明珠心里很清楚,这个世道不可能永远太平下去,但现实并不能阻碍人们美好的期盼。
新年过后,大周境内四面八方的学子都往建业而来。
建业城外一处破旧的寺庙中,数名学子为风雨所阻,暂于庙中避雨过夜。
“远木兄这一次入建业,必然能一鸣惊人。”那几名学子围坐在最大的火堆旁,讨论着入建业城后的事情。
新皇登基,下了恩旨,遍选天下有才之士,要原本在州府书院中读书的学子,取本州最上等十人,送入建业南山书院,供朝廷选用。
张彬坐在面朝庙门的方向,听了同窗的恭维,只是淡淡一笑,矜持道:“大周一十四州,能人辈出。在下只是在江州略有薄名,岂敢在建业托大?这等话快别说了,徒惹旁人笑话。”
“远木兄何必过谦?”坐在张彬身边的黑长脸青年,名唤胡辛,此时笑道:“从前像咱们这样的寒门学生,就算是削尖了脑袋钻进了南山书院,最后能留在朝中的又有几个?可是去岁新皇登基,御笔一挥,便留了一百多名学子在朝中,听说如今过半数都领了正式的官职。若不是他们腾出了地方来,今岁又岂会有咱们的机缘?我看啊,时机到了就应该抓住。太上皇是给世家绑住了下不来,新君倒像是要有所作为的。”他又笑道:“况且去年多么危险的情况,梁国眼看着就要渡江,这都能给咱们大周撑过去。可见是时来运转,大周要腾飞,咱们赶上了好时候。”
“我却没有用勤兄这样乐观。”张彬不冷不淡道:“昔日寒门之首虞远山先生入建业时,怕也是与你一般想,后来下场如何?”
后来虞岱被流放不毛之地十数年,归来已是残废之躯。
庙中一阵肃冷的沉寂。
忽然,一道温润如隐泉的嗓音从角落里响起,“虞远山先生,如今不是在雍州为刺史么?”
张彬与胡辛等人都循声望去。
他们来的时候,雨势已大,又天色暗沉,好不容易寻见这处破庙,入内后见左右两边坐了人,左边似乎是两三个乞丐、缩在角落发霉的稻草堆中,而右边则是三五个灰衣短打扮的商客、围火取暖。
当时张彬等人只往那几名商客的方向略一点头,便在佛像下生起火堆来,并不曾留意过里面究竟有什么人,更不曾上前攀谈。
毕竟士农工商,他们是读书人,一入建业有了机缘,便是官身,更不必与商贾结交。
此时听那商客之中有人提起虞远山来,张彬等人这才仔细看去。
却见在那几名灰衣短打扮的商客之间,坐着一位素色锦衣的郎君,那人正伸手添柴,腕上一串碧玉佛珠,映着火光莹润夺目。
他的面容藏在阴影中,然而一举一动,优雅从容,不似寻常百姓。
张彬与胡辛对视一眼。
胡辛笑道:“兄台也知虞远山先生?”
“昔日寒门之首,天下谁人不知?”孟非白淡笑道,“听说如今通行十四州的农事新法,便是虞远山先生撰写,惠及万民。”
胡辛听他语气中似乎颇为推崇虞远山,不禁也心生好感,笑道:“虞远山先生乃吾辈楷模,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却也颇为向往其人品风格。”他顿了顿,示好道:“我们这处火堆大些,兄台若不嫌弃,不妨移步过来。”
张彬神色冷淡,看了胡辛一眼。
胡辛不以为意。
孟非白目光从众学子面上轻轻扫过,淡笑道:“多谢好意。不过,在下的马车应该快要修好了,便不打扰了。”
胡辛略有些遗憾,张彬却是松了口气。
众学子中有一人忽然笑道:“据说当初新君潜回建业,击杀谋逆的歧王、挫败谢氏阴谋,曾一度藏身在城外的寺庙中。咱们这寺庙,说不得是新君当初来过的。”
对于这些学子来说,与新君有关的任何小事,都是足够激动人心的。
风雨夜,谈论新君继位的传奇故事,自然比担忧他们未知的前程有趣许多倍。
众学子立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不是这座庙。”那些缩在左边发霉稻草堆中的乞儿中,忽然钻出来一个半大孩子,眨巴着眼睛,渴望地看着学子们烤在火堆旁的干粮。
胡辛笑道:“你知道是哪一座?”便招手要那孩子过来,笑道:“你给我们说说,说得好,给你一个饼子吃。”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往他们的大火堆边走上来几步,他身后的乞儿们似乎有人想要他回去,但他没有听从。
“当初皇帝还是秦王,带着取真经的队伍出了建业城。”那乞儿虽然身上脏污,但口齿伶俐,又被那饼子勾着,知无不言,“那天跟今晚一样,也是下了很大的雨。我原来的师父——”
学子中有人笑道:“你还有师父?”
那乞儿道:“教我讨饭的师父。那日我们没讨到饭,眼看要挨饿,师父便带我往五里之外的一座寺庙去。那寺庙是告老还乡的范侍郎出钱修建的,寺庙很大,师父认识那里看守菜园的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心善,每次师父跟我讨不到饭,便去范家的大寺庙,那老和尚总是想办法给我们盛两饭碗出来。那晚雨下得好大,还有闪电,路上又泥泞,还没到菜园,我便摔倒了,师父正要拉我起来——忽然就听到马车的声音,不是一辆,也不是十辆,大雨中数不清的马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虽然下着雨,但是那些马车驶过之后,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好深,不知道拉着什么货物。马车过后,是望不到边的僧人。我跟师父跪倒在路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僧人总算都过去了。师父这才带着我,又往菜园去。”
学子中有人按捺不住,问道:“新君就在那些僧人之中?她当初可是剃了头发的!”
又有人呵斥那学子,道:“你急什么?听小师父把话说完。”不知不觉中,把小乞儿尊称成了小师父。
那乞儿继续道:“那晚的僧人实在是太多了,连看守菜园的屋舍中都坐了十几名僧人。我跟师父到了菜园,原本想吃过饭,帮老和尚做完活便走。老和尚心善,说外面风雨大,留我们住一夜。我们便留下来,谁知道我师父半夜发起高烧来。他年纪大了,又饿了两日,晚上给雨浇透了,受不住……”他说到这里,语带哽咽,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办法,去求老和尚,老和尚又去求大和尚。后来他们说虚云高僧在,不知道虚云高僧肯不肯帮忙,一层一层求上去。”
学子中有人诧异道:“是济慈寺的虚云高僧?”
又有人道:“那果然救了你师父?”
那乞儿摇头道:“虚云高僧发慈心,见了我师父,可是说我师父大限已至,强留不得了。”他抽了抽鼻子,也许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也许是因为饥饿让他没有多余的能量去表达悲伤,只是一径讲下去,道:“师父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求高僧给他超度,想着师父说不愿意再来人间受苦,就想着要他莫要再投胎来了。都说佛家有极乐世界,便叫我师父去那极乐世界好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去,佛家的极乐世界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进。”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给他烧的纸钱,也不知够不够用。”
他这样一个自己都吃不饱的半大小子,还能想着给死去的师父烧纸钱,也算是有心了。
围坐火堆旁的学子全都安静下来。
破旧的寺庙中,只听得到外面的风雨声,与柴火燃烧的哔剥声。
哪怕这些学子是寒门出身,但他们的家庭还能供养他们识字,乃至于依靠朝廷的资助年复一年读书上来。对他们来说,像小乞儿这样的故事是遥远而震撼的。
哪怕这样的故事,对于小乞儿来说是每天都在上演的。
“对了。”那乞儿怯生生望向胡辛,这是方才说要给他饼子吃的人,“那虚云高僧说我有慧根,给我留了字条,说等大事定了,要我拿字条去济慈寺。”
胡辛先递了饼子给他,诧异道:“虚云高僧给你留了字条?那你怎得还……”在这破庙中安身,在城外乞讨。
那乞儿忙不迭接了饼子,顾不得烫便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守山门的兵不让我们进。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两次,还没等走到寺门,便给巡查的兵老爷抓住了,险些送了命。”
济慈寺乃是天下第一寺,是皇帝上香之处,自然不是闲杂人等能擅自进入的。
虚云高僧留了字条,有心帮这小乞儿。谁知这小乞儿却压根上不得山门、入不得寺。
那乞儿已三五口把饼子下了肚,舔干净指尖的饼屑,把手指在脏污的衣裳上狠蹭了几下,从怀中珍重地捧出一只叠成方形的黄纸来,送到胡辛眼前去,讨好笑道:“先生,您能帮我看看写的什么吗?”当初虚云高僧给他写了字条,他只顾着哭师父,倒是忘了问上面的字。而他身边并没有识字的人。
胡辛小心接了那黄纸,入手便知不是寻常纸张,虽然色黄,但光洁平整而又厚实,不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
纸上的字冲淡平和,望之心静。
“这小师父不曾说谎。”胡辛把那纸上的字念给小乞儿听,道:“你拿这纸上济慈寺,不管是谁都会接待你。你不曾把这字条给济慈寺的守兵看吗?”
那乞儿愈发珍惜,收好那字条,重又藏在怀中,叹气道:“先生,您看我这身打扮,兵老爷哪里会等我掏出纸来?”他顿了顿,轻蔑道:“况且那些兵也未必识字。”他自己也不识字,这轻蔑并非真的轻蔑,而是因为在守兵身上受的磋磨多了,心中愤愤不平、却又不能发泄罢了。
他打量着胡辛等人,小心问道:“先生,您能带我去济慈寺吗?若是有您说一句,那些兵大约就不敢拦我了。”
“这……”胡辛微微一愣,他只是地方上来的一个学子,也不曾去过天下第一寺,并不敢保证济慈寺的守兵能给他这个面子。
暗夜中忽然响起压水而来的马车声。
原本安静坐在右边的几名商客忽然起身。
当他们坐着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可是这一下起身,四个人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动作,不像是寻常的商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扈从。
在这四人走向庙门之后,那素色锦衣的郎君才缓缓起身,行过众人身旁,低声歉然道:“在下的马车来了,先行一步。”
他走到火光照亮的地方来,众人才看清他的面容,清贵不似凡间人。
孟非白目光落在那乞儿身上,微微一笑,柔声道:“在下正要去济慈寺为亡母上香,小师父可愿同行?”
那小乞儿仰头望着他的笑容,饱尝疾苦锻炼出来的机警与戒心,竟全然融化。
马车停到了破庙之外,四角垂下的金铃细细作响,如歌美妙。
“愿!愿意!”小乞儿不顾角落里伙伴们的阻拦,冲到孟非白面前来。
孟非白便牵了那小乞儿的手,又对众学子轻轻颔首,转身往破庙之外走去。
他锦衣华服,竟是丝毫不嫌小乞儿脏污。
金铃声遥遥而去,众学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风雨中一间破庙,竟同时容下了三种人生,有孤苦艰难如乞儿,有求学奋进如学子,也有如孟非白那样——生来便已经在许多人的终点线上。
胡辛看向张彬,笑道:“远木兄羞惭否?这人虽是商贾,心地却好。”他说的是方才自己邀请那商人来坐,张彬却冷淡抵触。
张彬皱了皱眉,他与胡辛乃是同窗,关系又极好,否则胡辛也不会对他直言。
张彬亦直言道:“我等入建业为了何事?与商贾混在一起,终是不妥。”
胡辛便不作声了。
次日,孟非白果然依言带了那乞儿入济慈寺,并于佛前为亡母上了一炷香。
这济慈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寺,但除了初一十五的头香,平时若要在此处上香,就只看你兜里银子够不够了。
对于孟非白来说,这当然不是问题。
他万里迢迢从梁国赶回来,既是为了恭贺新皇登基,也是为了与穆明珠面议下一步的计划。
离开济慈寺之后,孟非白并不着急往宫中去,而是先在建业城中繁华之所流连了两日。
当场所足够高端的时候,他总有机会听到一些朝中的风向,酒楼茶肆,逆旅舞坊,哪怕是官员也并不总是谨慎。
经过穆明珠的强力手段后,留在朝中的大臣已经没有梗着脖子唱反调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私下发发牢骚。
譬如穆明珠起用寒门学子的政策,对于那破庙中的学子来说是百年难遇的机会,但是对于朝中的世家臣子来说,便是“世风日下”“官员道德败坏”“要这些不曾拿过二两银子的穷酸学生掌管一郡乃至于一州的财物”——总之,很酸。
第三日,孟非白终于悄然入宫。
穆明珠与孟非白的见面是秘密的,为了方便孟非白今后在梁国行事,这次见面并不在正式的行程中。
穆明珠也没有在人多眼杂的思政殿见他,而是命人将他从别宫引过来,经偏门直接来到了小殿的西侧间。
西侧间中,特意点上的檀香袅袅,醇厚温暖。
穆明珠捏着孟非白上一封来信,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树影,忽然听到脚步声纷杂,起身回首,就见孟非白在宫人指引下已经来到了门边。
孟非白垂眸俯首,嗓音温润,低声道:“草民非白,见过陛下。”
穆明珠与他阔别多年,自扬州一别,直到今日才相见。
但是书信往来之间,孟非白在梁国实在出力良多。
穆明珠快步迎上前来,虚扶他胳膊起身,笑道:“你又闹这些虚礼!说什么草民,朕看得封你个大官做了!”
孟非白微微一笑,顺势起身,抬眸看向她。
上次相见,她还在豆蔻年华,眉宇间犹有三分稚气。
如今却……已经长大了。
孟非白眸光一凝,颇有几分感慨,低叹道:“当初扬州相见,唤的还是殿下。”
穆明珠亦是感怀,却是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庆幸——当初还好信了朕?”她侧身让路,示意孟非白走进来,笑道:“朕当初没有骗你吧?”
当初在扬州,她几次三番从孟非白手中坑钱,大笔大笔的黄金流水般掏出来。
固然是她抓住了梁国小皇子这个孟非白的弱点,但也是孟非白配合,比起两败俱伤来、秉承和气生财的理念退了一步。
孟非白想起当初跑到扬州大明寺牡丹园,空口白牙就要他跟着她,立“从龙之功”的小公主,也觉一阵恍惚。
三年下来,她所说的,竟然都实现了。
他摸了摸鼻子,无奈一笑,配合道:“陛下点醒提携之恩,在下没齿难报。”
穆明珠会意笑道:“该不会在肚子里骂朕吧?”
孟非白只是轻笑。
两人在小榻上隔着案几坐下来。
穆明珠亲手为他斟茶,望着他举杯的动作,隐然期待。
孟非白嗅过茶香,又轻品一口,抬眸致意,低声道:“陛下有心了。”
今日再见所用的茶,与当初扬州牡丹园长谈所用的茶,虽隔了三年,却是一般味道。
穆明珠也笑起来。
她与底下人之间,当然是正事为主。可是在正事之外,如果还有深厚的情谊作为润滑,那做起事来更是得心应手了。
更何况,哪怕不从功利的角度去考虑,人总是需要朋友的。
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的朋友,因稀缺而愈发珍贵。
“回来先去济慈寺上了香?”穆明珠道:“可惜怀空大师已经坐化。”
孟非白点头,又道:“无缘得见怀空大师,在下也很遗憾。”
穆明珠又问他这一路上的行程见闻。
孟非白挑有趣的道来,也说到带去济慈寺的那小乞儿。
穆明珠听得心酸,抚着茶杯半响不语,叹息道:“此乃朕之过。”
让百姓安居乐业,此乃天子之责。
治下有如此乞儿,且成千上万,穆明珠心中煎熬。
孟非白望着半垂了头的新君,看她面上神色,慢慢目露笑意。
他拎起茶壶,给新君斟茶,腕间的碧玉佛珠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穆明珠仍是低着头,没有心思喝茶。
孟非白便双手捧杯,送至新君面前。
穆明珠只得接了茶盏,抬眸看了孟非白一眼,忽然狐疑道:“你笑朕?”
孟非白嗓音温润,缓声道:“非也。在下是欣慰。”
他望入穆明珠眼睛,认真恳切道:“陛下会是一位好皇帝。”
第220章
穆明珠道:“那乞儿便留在济慈寺了?”
孟非白点头道:“他不识字。寺中师父见他手脚灵便,便带他往演武堂去了,日后打熬出来,挑水劈柴总有用处。”
从颠沛流离的乞儿,变成寺中的和尚,至少头顶有屋瓦,腹中有饭食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人,机缘巧合撞见了孟非白。
天下万千乞儿,岂会人人都有这样的好运?
穆明珠脑海中有朦胧的想法,如果能成制度地把这些乞儿组织起来,跟田产粮食富余的寺庙结合在一处,都在国家管理之下,似乎能成为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这些乞儿要他们读书太慢,可至少都能习武。而数年之后,与梁国终将到来的大战中,骁勇的大周青年总是越多越好的。
“武僧。”穆明珠轻轻吐出两个字,手抚杯盏思量着。
都说是穷学文,富学武。
她当初在雍州刻意选用非世家出身的骁勇少年为扈从,但其中家境最差的也就是猎户,一般家中至少有几百亩良田,几个奴仆,还能出钱请得起教导武艺的师父。至于骑射,且不说人的花销,只是养马的花销便不是普通百姓家所能负担的。所以她那五千雍州精兵扈从,出身多半也是富户。
而因为太上皇推崇佛教,天下到处修建寺庙,而且寺庙的田产是不必缴纳赋税的,所以寺庙的和尚反倒富裕。他们有时间,又能吃饱,也有机会练习武艺,比普通百姓要康健。
孟非白听到“武僧”二字,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若有所思。
对穆明珠来说,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巧思,待成为政策施行还需要深思熟虑过后。
她没有跟孟非白展开讨论这一点,转而笑道:“朕虽然也有耳目在梁国,但终究比不得你在梁国生活多年。依你之见,梁国情形如何?”
“此前赵太后之乱,在梁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孟非白平直客观道,并没有提及他跟赵太后又或是梁国小皇子的私交。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猝然发难,囚住赵太后,因为跑了皇弟拓跋长日,一时难以斩草除根。后来拓跋长日借力于穆明珠,跑到乌桓从舅父部族借兵。梁国皇帝为了激拓跋长日出兵,毒杀了赵太后。梁国从马背上打天下到如今并没有多少年时间,国家之内各种不同的部族之间,意见不一。拓跋弘毅虽然是皇帝,但譬如他舅父在乌桓的部族,还有当初从更北边跟来的部族,未必都听令于他。又有拓跋长日在其中搅局,各方势力乱作一团。拓跋弘毅的优势,乃是他掌握着绝大部分的兵力,底下的部族纵然有反对的声音,却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一两年之内,拓跋弘毅已经基本平息了境内的反叛势力,只还剩缩在乌桓一隅的拓跋长日。
但这个问题很快也将被解决。
以拓跋长日的能力与兵力,在冷酷铁腕、手握重兵的兄长面前,撑不了多长时间。
穆明珠听孟非白大略讲了梁国的政局,又问道:“百姓呢?”
在梁国治下的百姓呢?
“中原百姓多半是驯良的。”孟非白中肯道。
不管皇帝是谁,只要百姓还能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很少会有人铤而走险,选择另一条道路。
孟非白慢慢道:“拓跋弘毅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皇帝,登基后几次政令,都是让利于民的。不过……”他垂眸看着杯盏中碧色的茶水,想到在梁国的见闻,声音低下去,“再好的政策,总是要人去执行。异族执政,尤其是到了底下,不懂上面人的构想,只顾着自己痛快。在梁国,鲜卑人乃是第一等,中原百姓却是第二等。”
一个安分耕种的中原百姓,只在自家一亩三分田上埋头苦干,来往的不过一个村子里的农夫,那么他会错以为自己的生活跟在大周治下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收税或是捉人服徭役的鲜卑官员到来。
“拓跋弘毅虽然想要起用汉人为官,但朝中鲜卑贵族给的压力很大。”孟非白缓缓道:“他虽然想做的事情很多,但制约牵绊他的势力也多。”
他与穆明珠对视一眼,恳切道:“这正是陛下的机会。”
穆明珠虽然没有见过拓跋弘毅,但是这一刹那却与他感同身受。
因为她也想要革新这天下,也为无数旧的势力所阻拦,也常常煎熬于无法快一点、再快一点。
穆明珠坐得久了,身上发僵,便站起来踱步,像是在思考孟非白带来的消息,忽然问道:“你上次跟朕举荐的那位养马的商人,可到建业了?”
孟非白笑道:“他要安置好手头上万匹的骏马,才能千里赶来见陛下,自然落于在下之后。”他仰起脸来想了一想,道:“最多不过五日,他也该到了。”
大周如果想要北定中原,必须要拥有自己的骑兵,在现有基础上大量繁衍饲养优良战马。
穆明珠问马,孟非白便尽知其野心。
他欣赏这野心。
穆明珠低头看向他,道:“你还能在建业停留多久?”
孟非白道:“十日后,在下会押送一批青瓷离开大周。”他还有在梁国的关系要维护,留在建业城越久便越容易节外生枝。
“你这次回来从梁国带回了什么货物?”
“青州与徐州的孔雀罗、大纹绫。”
穆明珠道:“朕没有记错的话,青州与徐州正是梁国出产铁矿的重要地带。”
“的确如此。”
自穆明珠登基之后,已经严令禁制大周的矿产卖到梁国。
梁国的铁器,绝大部分都来自青州、齐州与徐州等地。
穆明珠望入孟非白眼中,又道:“非白可知朕在想什么?”
孟非白苦笑,轻声道:“昔日管仲有衡山之谋、又买鹿制楚,陛下所想,在下略懂一二。”
穆明珠眼睛一弯,笑起来,道:“不知非白家资几何,可有齐国之巨?”
孟非白面上的苦笑越发真切,叹气道:“富可敌国只是传说。在下也不过略有资产而已。”
穆明珠含笑鼓励他,道:“朕都能理解,咱们现在的情况跟齐国不同。梁国也不是衡山那样的小国体量。所以呀,咱们角度要找好,选一样看似微小实则重要的东西,关键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孟非白只是微笑斟茶,虽然没有说话,但已经是赞同了穆明珠的大方向。
只是在细节与具体实施上,还需要思考沟通。
主要的事情谈完,穆明珠转入真正松弛的状态,重又坐下来,笑问道:“你在梁国奔走往来,梁国皇帝就不曾疑心你?”
孟非白轻声道:“天下生意天下人做。陛下是知道在下,所以觉得在下扎眼。其实若陛下不知道在下,又怎会在意一名商贾?”
穆明珠微微一愣。
孟非白说的乃是事实,虽然世人需要银钱的时候,会向孟非白弯腰求援。但是等到他们不需要银钱的时候,商贾便是他们想要摆脱的身份、旧友。
正如扬州那个焦道成,纵然豪富一城,却也对谢钧毕恭毕敬。
商贾,哪怕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在社会地位上永远是低的。
穆明珠是皇帝,如果不是在扬州与孟非白机缘相识,如今朝中内外求见于她的官员一日之内便有几十上百,她又如何会腾出时间来、沏好旧日所用茶水、单独等待孟非白呢?
穆明珠看向垂眸品茶的孟非白。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落青年一身,明媚素净。
可以想见,哪怕他往来奔走、为当权者出力,在梁国赵太后又或是小皇子拓跋长日处,一定不曾得到如在她这里一样的礼遇。
当初扬州相识,孟非白之所以愿意配合她,在带走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的目的之外,是否也因为她的平等相待?
穆明珠乃是现代而来,心中百业并无贵贱之分。但她又是皇帝,重农抑商乃是国家发展的需要。
青年忽然搁下茶盏,抬眸对上穆明珠的眼神,微微一愣,继而无奈笑道:“陛下这次又要用多少金?”
阳光照亮他茶色温柔的眸。
穆明珠心中一动,伸手过去,隔着衣裳重重一握他的手臂,恳切道:“非白,朕虽然不能令世人重商贾,但朕定让世人重你。”
孟非白微微一愣,目光下移,落在新君攥着他衣袖的纤长手指上,又缓缓挪开,口中道:“万人称颂,便是与万人结缘。我之一生,只为了缘,又何必更添因果?”
话虽如此,他睫毛低垂,轻轻笑起来。
第221章
午后长谈过后,穆明珠送孟非白离开的时候,恰逢齐云从外面回来。
孟非白与齐云走了个照面,在松柏之下站定,他拱手行礼,谦和道:“见过左将军。”
齐云目光在他与穆明珠身上一转,亦拱手还礼,低声道:“孟郎君客气了。”
若以两人的身份来说,一位是布衣商贾,一位是左将军。
见孟非白行礼,齐云完全可以坦然受之,但他却是一样礼数还回去,并不敢居于其上。
穆明珠与齐云对视一眼,当下先送孟非白离开,回来后却是对齐云笑道:“可是委屈左将军了。”
齐云站在小殿正厅,嗅着西侧间还未散去的檀香,又看侍女撤去茶水,遥遥望着穆明珠入内,闻言轻声道:“臣又有什么好委屈?”仍是乖巧平静的语气。
穆明珠拉他走入寝室,抚着他脸颊,笑道:“你在我面前都不必行礼,如今却给旁人还礼,岂不是委屈了?”
两人私下亲昵,穆明珠从不自称为“朕”,也不要他行礼。
最初齐云还有些惶恐,渐渐的便也习惯了。
如今连小殿内外的宫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齐云方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其实第一眼看的乃是穆明珠与孟非白之间的距离。
他做了多年的黑刀卫,最擅长的便是观察人。
而他对穆明珠,更是观察入微。
他所了解的穆明珠,其实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与穆明珠截然相反的例子,大约会是小郡主牛乃棠。
牛乃棠属于很没有距离感的人,一旦她认为对方是好人,便会粘着对方,比如跟她的侍女挨着走路,比如跟樱红、碧鸢等抱作一团。
但穆明珠不同,哪怕是陪伴她多年的樱红、碧鸢,也无人敢于擅自靠近她。
穆明珠可以主动去触碰亲近的侍女,但却不会容许对方反过来这般亲近于她。
至于日常生活中,不管是因为身份还是因为个人性格,穆明珠也鲜少与人挨近并肩而行。
据齐云观察,哪怕是牛乃棠来的时候挽着穆明珠,穆明珠的笑容底下也是忍耐包容多过从容享受。
她是不惯于与人亲密的。
以齐云生平所见,男子中只有三个人是穆明珠从内心接纳、允许他们靠近的。
第一位是右相萧负雪。
当穆明珠在豆蔻年华时,对萧负雪是颇为主动的,往往是后者在保持距离。
至今日,齐云仍记得当初“请立公主为储君”风波中,百官暂退,穆明珠与右相萧负雪相对站于玉阶之上,她淡金色的裙裾与右相的官袍几乎挨在一处。
那是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亲密。
第二位便是这位巨贾孟非白。
早在扬州大明寺牡丹园中,穆明珠与孟非白煮茶品茗,促膝长谈,可谓一见如故,等到扬州事将毕之时,两人已有知己之感。
方才穆明珠送他离开,步履轻缓,两人肩头偶尔相距不过一拳。
如果穆明珠不是从心底接纳一个人,绝不会容许对方如此靠近。
第三位则是如今远在异国的萧渊,从小长大的交情,也在情理之中。
齐云垂眸掩下情绪。
那日从长秋宫离开,穆明珠救了杨雪出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命运——帝王一生所爱,自然只是奢望。
这半个月来,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要还能在她身边留一个位置,便该庆幸满足的。
可是当今日穆明珠与孟非白并肩从小殿中走出来,齐云发现他做不到。
他的腹中似有毒辣的烈火灼烧,将他的胃都烤作焦黑,心也熏得呛咳。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一处亲密。
他看似平淡地对孟非白还礼,不过是因为知道她在看。
不过是因为……若他对孟非白无礼,陛下还会一如既往喜欢他吗?
答案很可能是不会的。
所以他亦谦和有礼,只因她会喜欢。
“果然委屈了么?”穆明珠跪坐于榻上,摸着齐云的脸颊,细细看他神色。
齐云抬眸看向她,心里却在想——要怎么回答,才能让她更喜欢他一点?要怎么回答,才不必冒着惹她厌弃的风险?
他本是极聪颖的,善观察人者、也善猜人心思。
只是从前的他太年轻,又爱她太早,猜到她更在意旁人,便总是藏不住一腔妒意,要爱意都变作了伤人的话语。
可是人总是会成长的。
他不敢表露因孟非白而起的醋意,因为太清楚孟非白对于皇帝用处之重大。
齐云复又垂眸,目光落在她的皓腕之上,口吻清淡道:“陛下敬他,臣便敬他,谈不上委屈。”
他第一次说这等话,也紧张于穆明珠的反应。
没关系的,她说过现下最喜欢他、只喜欢他。
言犹在耳,总该有些余温。
穆明珠闻言一愣,因一贯了解齐云的性情,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完全想不到他突然会说好话了。
她原本还担心齐云吃飞醋,如今看来齐云倒是比她想的要大气许多。
对于皇帝来说,有个乖巧懂事的爱侣,总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穆明珠拖长了声音道:“这么懂事呀?”她挨过来,与他额头相抵,轻笑道:“奖励你一个吻。”
齐云心中酸痛,闭目感受这个吻,想着,她果然是喜欢的。
一个“懂事”的他。
对于穆明珠来说,时间过得是很快的,无数事情推着她往前走。
永平元年开春,建业城中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乃是皇帝新开的恩科。
所谓的恩科,便是新君在每年正常从南山书院取用人才之外,额外加了一次考试,召集了大周十四州的一百四十余名良才,来到建业与南山书院第四年的学生共计三百六十余名,总计五百多名学生一同参加这次考试。
而有新君此前御笔一挥,提携了南山书院百名寒门子弟入朝政的例子在前,这次恩科对于来自寒门学子来说无疑是激动人心的。
这是他们鲤鱼跃龙门的大机会。
南山书院,半山腰之上的世家子弟望着底下石径上涌入的外地学子,颇有不屑厌恶之态,保持中立的已经算是极有风度。
这次地方上来的良才,朝廷发旨安排入住南山书院。
当初皇帝提走的一百多人,空出来的卧房正好腾给他们。
这些从外地赶来的寒门子弟,衣裳哪怕整洁,在世家子弟看来仍是简素到几乎不体面了。哪怕这些所谓的寒门子弟,多数在家中也是衣食无忧的,可仍是无法与穿绸衣熏名香的世家子弟相比。
“这书院是住不下去了。”世家子弟中有一人名唤董甘,字净莲,生来洁癖,道:“我今夜便搬出去,家中在建业还有一处宅邸。这些人一来,咱们的宿处说不定要染上虱子。”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名世家子弟,名唤范辙,字中直,闻言蹙眉笑道:“你真是——说得我身上痒痒,叫我也住不得了。”
董甘一笑,示意他跟着走到僻静处,道:“你家老大人可是在这次出题官里?”他与范辙熟稔,又道:“我那伯父在这次的出题官里,回府后给我圈了几页要紧的地方。”
董甘的伯父与范辙的祖父,都在弘文馆学士之中。
年前皇帝曾秘密召见弘文馆学士,选了其中德高望重又有文才之人,要他们拟出考题。
因这是新开的恩科,皇帝又是新君登基,保密的流程都还没有完备,全凭各位出题人的自觉。虽然律令上是不许外传的,可是像董甘这样,伯父给侄子圈一圈要背的课文,又有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