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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珠一本正经道:“只是怕我处理朝政劳神罢了。我跟你出去放放风,又算什么?”
牛乃棠立时接受了这个说法,白嫩的手指戳着脸颊,想了一想,道:“好吧。那我过几日来请你一同去。”
“好。”穆明珠曼声应了,便与她在廊前梅树下,摆出案几来玩了半日博戏,待到金乌西坠,这才送牛乃棠离开。
这夜穆明珠却有些睡不着,月上中天,明照大地,她索性从小榻上起身,换了骑装,推门而出的时候,歇在外间的樱红诧异道:“殿下?”
“你自歇下。”穆明珠简短道:“有林然带人跟着。”
她从马厩中牵了黑美人出来,命仆从开了公主府的大门。
正是半夜时分,守在公主府外的宿卫原本都有些松弛了——夜夜守着,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此时正门一开,仆从持火,公主殿下牵着高大乌黑的骏马出来。
众宿卫齐齐一惊,不知发生何事,两名首领互望一眼,迎上前来。
穆明珠面色冷凝,谁都不理,翻身上马,就在宿卫两列排开的朱雀大街中央,在明亮的火把之间,控马小跑在两端的路障之间。
宿卫首领实在不知她的意图,不敢掉以轻心,一直盯着她,跑动跟随在侧。
穆明珠并不理会这些宿卫,只专心骑马。
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她的双肩打开、腰杆笔直,而胯
下的马遵从她的每一个指令,与她配合无间,或快或慢。
在这种掌控感中,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信。
来回跑过三趟之后,宿卫首领陪跑累了,脚步慢下来,只遥遥跟着,等着公主殿下折返。
谁知这一次穆明珠却没有折返,她骑马奔至路障前,忽然扬鞭起身,驾驭黑美人纵深一跃,飞过路障,落在了路障之外。
众宿卫大惊,发疯般跑着追上来。
穆明珠调转马头,看着狼狈奔来的众护卫,于两侧火把光亮中,沉静而立,待到众宿卫奔到近处,她忽然咯咯一笑,控马又越回了路障之内。
众宿卫:……
跑得最急的那两名首领,手撑膝盖、垂头喘息,一时说不出话。
穆明珠却已经尽兴,打马回到公主府前,将马鞭抛给林然,牵马迈入府门之中。
这一夜穆明珠出格的骑马之后,次日宫中忽然来了旨意。
皇帝穆桢显然已经知道了昨夜公主府外这一则小插曲,大约是怕穆明珠关在府中憋出“疯症”来,下旨要穆明珠往济慈寺上香。
新春过后,皇帝穆桢通常会亲自往济慈寺还愿,这次相当于是让女儿代行了。
前往济慈寺的马车中,穆明珠翻着宫中送来的账簿,上面一一记录着随虚云出行、往摩揭陀国取真经的三千僧侣大队所带走的物资。
穆明珠看得直心疼,母皇在事佛方面实在是大手笔,当家人也这么不顾茶米贵。
寺门前,一身袈裟的虚云已经在等候。
小和尚已经十四岁了,乍一看也隐然大人模样。
不过短短两年间,虚云已经从一个孩童成长为少年。
此前建业的辩经会上,虚云年少却精通佛典,被众僧认为乃是未来修佛第一人。
此时,他迎着朝阳站在寺门前,眉目沉静,全无从前与穆明珠斗嘴时的孩童模样,虽然青葱年少,却莫名让人想起须发俱白的高僧。
“你总算出来见人啦?”穆明珠上前,如往常一样玩笑着。
年前,她跟随皇帝来上香的时候,虚云并未出现。据说是因为虚云留在建业的时日短暂,便闭门专心跟随怀空大师学习佛法。
虚云轻轻抬眸,澄澈的眸中映着天光云影,身上金色的袈裟闪闪发光,一语未发,却有一种让岁月都沉静的力量。
穆明珠微微一愣,笑道:“你身上这件袈裟,是当初要捐给扬州,被我给留下的吧?”
当初扬州水灾过后,她要往扬州去,临行前来济慈寺请佛经,虚云送她出寺,曾抱给她一只装满了宝物的木匣。那匣中有一件金光闪闪的袈裟。虚云原本要一并捐出,被穆明珠阻拦下来。
此时穆明珠这句问话一出,虚云身上那种世外高增的氛围感立时荡然无存。
虚云念了一声佛号,透着无奈与嗔怒,道:“怎么是你来?”
穆明珠笑道:“母皇命我代她前来,你有意见?”
虚云深呼吸,保持冷静,让出路来,“施主请。”
穆明珠虽然看到取真经的账簿肉疼,但见了虚云还是亲切的,毕竟是从小讲故事哄骗的孩子,想到他小小年纪、便要万里迢迢往异域而去,不免也有些不放心,因笑道:“这趟往摩揭陀国去,可要什么随行的物什?”她凑上前来,故意低声神秘道:“这差事交到我手里了,你懂的吧?旁的和尚怎么样不管,可不能亏待了你。”
虚云又深呼吸,慢吞吞道:“施主,佛祖面前不该生‘分别心’。”
穆明珠看他一眼,摸摸鼻子直起腰来——孩子大了,不好逗了。
她按照流程,往佛前上了香,跪于蒲团前,闭目许久。
难怪佛家说一念三千,当她虔诚跪在佛前,脑海中转过千百样事,过去、现在、未来,睁开眼睛,却见佛前的香还未燃过一半。
穆明珠站起身来,早已收了嬉笑之色,看向虚云,忽然问道:“怀空大师何在?”
已是元初十七年的春,前世怀空大师圆寂在这一年的夏日——恰在宫变之前。
宫变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一个高僧的寿数、却未必还能增长。
今日来济慈寺之后,在夏日之前,她未必还有机会前来。
她应当去见一见怀空大师,是为最后一面。
虚云这次罕见地没有阻拦,他通常很不情愿穆明珠去打扰怀空大师清修。
当然在穆明珠看来,分明是因怀空大师待她宽和,小虚云私下吃醋。
空山寂寂,林木无声。
穆明珠跟在虚云身后,来到了怀空大师闭关的禅房外。
“师父,施主四公主来见您。”虚云走到紧闭的禅房外,轻声通报。
禅房内一片岑寂。
虚云走回来,对穆明珠低声道:“要说什么,便说吧。”
穆明珠缓步走到禅房门边,不好入内扰他清修,虽然她从前在济慈寺中顽皮的时候多些,但此时自己清楚大约是最后一次同怀空大师说话,不知怎得心中发酸,平时能言善辩,这会儿却有些词不达意。
她稳了稳情绪,低声道:“大师,多保重。”顿了顿,不闻声息,便道:“我去啦。”
禅房内仍是未有应答,然而穆明珠能看到怀空大师入定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她有些黯然,终于转头欲走,走出两步,禅房内忽然传出怀空大师苍老慈祥的声音。
“殿下亦多保重。”
穆明珠脚步一顿,抬头望向禅院中梅树的枝头,恰有一瓣梅花为风所动、荡荡悠悠落将下来。
载着穆明珠离开济慈寺的马车,并没有回到公主府,反而是往皇宫而去。
穆明珠情知这必然是母皇的安排,她代母皇上香,也该回宫复命。
到了思政殿中,大宫女引着她走入前段时间无比熟悉的侧间,皇帝穆桢埋首于奏章之间,闻声向她看来,亲切道:“过来坐。”
穆明珠揣摩着母皇今日这是哪一出,依言坐下来,只斜欠着身子、像是随时会站起来。
“看看。”皇帝递来一份草拟的诏书,已经用印,只还未发布。
穆明珠双手接过来,原本以为是朝中的任命,谁知打开来竟是封她为“秦王”的诏书。
她愣在那里。
皇帝穆桢悠然道:“如今时机未到,还不宜声张。朕只先给你交个底,待选个好日子,再布告群臣。”
第187章
穆明珠离开思政殿时,那封草拟封秦王的诏书留在了皇帝案头。
她站在白玉阶之上,遥望**晴空,仿佛看到大周那**江山正海市蜃楼般浮现。
这算不算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穆明珠沿着白玉阶缓缓而下。
廊柱之侧,皇帝去岁拔擢的那对秦氏兄弟校尉仍是面无表情,只标
枪般站着,不曾看向公主殿下一眼。
穆明珠这次却并没有在意。她的目光,早已不在这方寸之间。
是日,穆明珠刚回到公主府,皇帝的旨意便又追来。
这次却是在整理调度取真经队伍物资之外,又给她指派了一则“马政”的差事。
在大周中枢的千百件要事之中,马政是极微不足道的一件差事。只因为大周国家的马实在太少,本来家底就不丰厚,世宗时三次北伐更是丢了大量的装备物资乃至于马匹在战场上,待到近些年来,年近古稀的夏太仆管理不善,致使马匹病**数批,到如今真正由大周朝廷管理的马匹,只剩了不足五千之数——堪堪与穆明珠在雍州两年来组建的骑兵队马匹数目相同。
就这么五千匹马的事儿,非但捞不到油水,管理不善还可能被申饬。
朝中重臣都有更“大”的事情去钻营,前阵子一度商议,要撤销朝廷管理马匹的部门,转给百姓来养马,由朝廷提供一定的官田、种植所需的草料稻谷。
因而哪怕是在风口浪尖上,皇帝将这一则小小的马政拨给穆明珠,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而对于穆明珠来说,马政即为国政。
与大周不同,梁国的马政强盛。梁国执政者本就是游牧民族,从前部落之间战争,俘获掠夺了周边其它部落的大量马匹,早在建国之时就号称有六十万战马,这些年下来,数目已经跳了百万。
梁国百万战马,大周朝廷却只管理着五千匹马,这样的差距何其悬殊。
若不是大周有长江之险,西府兵又精于水战,怕是梁国早已挥兵南下。
现在的情况就是,梁国要南下灭周,却没有得力的水军,难以突破长江天险。而大周要北定中原,却没有精良的骑兵,无法与梁国大军抗衡。
大周若是想收复失地、灭梁强盛起来,马政可轻忽不得。
是以穆明珠接了这看似微小的马政差事,却非但没有气馁,反倒有正中下怀之感。
接旨当日,穆明珠便通宵达旦翻阅马政文书。
次日,穆明珠仍埋头文书之间,打算看过整体内容之后,亲自往养马处看一看。
樱红轻手轻脚走进来,悄声道:“殿下,宫中来人了。”
穆明珠并不意外,起身相迎,道:“可是母皇又有旨意?”
谁知这一次却不是皇帝穆桢的旨意,而是周眈身边的宫人前来道喜的,说是皇子妃有孕,奉命送了此前皇子妃亲手做的簪花来,与她同喜。
像在皇宫这种地方,历来妇人有孕,前三个月多是秘而不宣的,要等情况稳定了,才对外公开。
穆明珠看着樱红收了那簪花,很怀疑以杨菁的性情会有耐心做这样的手工活,口中笑道:“那真是大喜事一桩,母皇知晓了,必然欣悦。”又问道:“未知皇嫂这一胎,已有几个月了?”
那宫人笑道:“上午消息送到思政殿,陛下已经有赏赐给皇子妃。”又道:“刚满三个月。皇子妃起初只当是月事不准,担心宣召医官显得孟浪,便未曾吱声。谁知这月事连着两个月没来,皇子妃这才坐不住了,请了医官来一瞧,竟是有喜了。”
细算时间,若这一胎有三个月了,那杨菁竟是与周眈一成亲便有了孕。
就真是……好巧。
穆明珠掩下思量,笑道:“如今给皇嫂贺喜的人一定多,本殿便不去添乱了。待过几日见了面,本殿再亲自给三哥与皇嫂道喜。”便命樱红取了银子,私下塞给那报喜的宫人,看樱红送那人出去。
她回身入内,望着案几上摊开的马政文书,一时却有些回不过神来。
皇子妃有孕一事,稍微移开了建业城中众人的目光。
当初上奏请立公主为储君的赵诚,被皇帝穆桢寻了一个敷衍差事的错处,调出了建业城。而自谢钧回建业之后,原本随赵诚而起,推波助澜,炒热此事的众官员都纷纷安静下来。似乎谢钧的意图,并不只在于断绝穆明珠的政
治生
命,他就像看着鹬蚌相争的渔翁一样,看着时机偏帮,确保不会有一方全然获胜,一定要他们双方都斗到精疲力竭,届时他才好得利。
公主府外的皇宫宿卫撤走了。
又数日后,小郡主牛乃棠寻到公主府中来。
已是傍晚,穆明珠略有些诧异,想起牛乃棠上一回来时,曾说与她一同去父亲牛剑处理公务之处相见。但当时她是为了策划非常之谋,如今母皇既然有封她为秦王的打算,又要她处理马政,事情看起来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若是她此时与执金吾亲近,反而招惹了母皇的猜忌,岂不是得不偿失?此一时,彼一时。
穆明珠一面起身而出,一面想着究竟还要不要陪牛乃棠走这一趟。
“来了?”穆明珠亲切道:“替我买的话本可带来了?”
牛乃棠却跟平时有些不同,眼睛直愣愣盯着廊前的花看,闻言受惊般回过头来,见是穆明珠,不安耸立的肩头这才平复下去。
“对不住……”牛乃棠看向自己空着的手,“我忘记了……”
她圆圆的脸上没了素日的笑意,反倒有种惶恐不安的神色。
穆明珠打量着她的神色,不动声色道:“那你这赶着傍晚来,是要在我府中蹭饭喽?”
牛乃棠勉强一笑,道:“我没胃口。我看着表姐吃吧。”
穆明珠上前一步,仔细看着她,柔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这样的神色出现在牛乃棠面上,实在不同寻常。
牛乃棠抬眸看了她一眼,圆眼睛透出一丝惶惑来,旋即又转眸看向周围,像是怕接下来的话给人听到。
穆明珠面上只是关切,心中却已经转过无数念头——难道是牛乃棠听到了什么消息?
“表姐,我父亲今夜不回府。”牛乃棠终于开口,却是提了一则小小的请求,道:“我今夜可以留下来跟表姐一同睡吗?”
坦白说,穆明珠的睡眠不算很好。哪怕是在熟悉的环境中,身边躺着另一个不算很亲近的人,也会让她难以入眠。上一次她跟牛乃棠一同宿在韶华宫,她便没能睡好,次晨醒来完全没有精力恢复的感觉。然而此时牛乃棠神色有异,留下来联床夜话、一夜可以说太多事情。
穆明珠决定放弃一晚的睡眠,接纳这个熟睡时打鼾的小表妹。
“有何不可?”穆明珠轻声笑道:“不过是多置一张床而已。”
穆明珠近日胃口也不是很好,晚膳只简单用了些点心。
牛乃棠却连点心都没吃,只是看着她,时而又低下头去摆弄手指,忧心忡忡的模样,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穆明珠知道不能追问,若是惊跑了她,更难问出来,只耐心等待着——既然牛乃棠主动选择了来她府上,想必已经做了打算。
夜色降临,两人沐浴更衣过后,同往穆明珠的寝室内。
樱红提前带人准备,在穆明珠的床边又置了一张小床,窗下虽有小榻,却不是待客之道。
牛乃棠当着众侍女一言不发,早早缩到了小床棉被底下。
樱红熄灭了角落的连枝灯,只留了床帐边的一盏小灯烛,便在众侍女之后,亦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给这对表姐妹掩上了门扉。
待到众侍女脚步声远去,牛乃棠这才从棉被底下探出身来,小声道:“表姐,我能到你床上去吗?”
穆明珠见她如此小心,若有思索。
牛乃棠怕她不答应,又道:“我有话想跟表姐说。”
“你过来便是。”穆明珠拉开床帐,看了一眼紧闭的长窗,待到牛乃棠过来之后,向内挪了一挪,给她让出位置来。
牛乃棠却没有躺下,只着中衣坐在床帐中,忽然转头看向穆明珠,幽幽道:“表姐,我好像怀孕了。”一语出口,这数日来的惶恐无助像是都有了出口,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然后她小心维持的冷静分崩离析。
她捂着脸小声哭起来,边哭边道:“我该怎么办?我不敢寻医官来看,医官看了,若是父亲知道了,若是陛下知道了,我要怎么办?可是我害怕,我要怎么办?我没有想过会怀孕——怎么会怀孕?”
她才刚刚十五岁,哭起来时嗓音发颤,隐约似孩童一般,却已经在担忧怀孕之事。
穆明珠在最初的愕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亦坐起身来,问出了关键的问题,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对于牛乃棠来说,这却不是一个能轻易说出口的答案。
牛乃棠只是捂着脸哭,肩头发颤。
穆明珠想了一想,要让她说出实情,得让她感到安全才行。她便伸出手去,抚了抚牛乃棠的发顶,柔声道:“你得把全部情况告诉我,我才能帮你想办法,对不对?”
牛乃棠小声泣道:“表姐,不可以帮我找个医官来吗?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好。”穆明珠答应道:“我可以。但是我要先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确保你以后不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牛乃棠终于放下手来。
昏暗的床帐中,她脸上的泪痕银闪闪的。
她看了穆明珠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终于小声道:“是……歧王……”
歧王周睿。
穆明珠又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牛乃棠诧异于她的平静,转念一想,又觉表姐是故作平静、免得叫她难堪,不禁感到一阵酸楚,“是从元初十四年的夏日……”
话一旦开了头,底下的故事便都出来了。
牛国公府的后院,紧挨着的乃是一位已致仕沈侍郎的府邸。早在十数年前,沈侍郎便已经辞官还乡,后来他的儿子在外为官,建业城中的老宅便彻底空了。再后来,这处老宅据说是卖给了丁侍郎,但也一直无人来住,只几个下人守着宅邸。
而牛国公府地方很大,主人却少,原本后院是空置的,只当成一个花园,屋舍也都是闲置的。直到牛乃棠母亲死后,牛乃棠在原来的院子中,总是想起母亲来,一草一木都伤情。她便不喜留在原本的院子里,恰好夏日花开,便总是躲到后院花阴中看话本,有时候在花架下、不知不觉便一日消磨过去了。
事情发生在这年初夏,牛乃棠正如往日一样看着话本,忽然听闻墙后传来人语声。也是合该她有此孽缘,恰好一册话本看完,她便寻着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往墙边摸去。有一株十数年的柳树,生在墙内,横伸枝丫,探过牛国公府后院的墙,又跨过狭小甬道,一直伸到那废旧宅邸的后墙上。牛乃棠才看完才子佳人园中相会的故事,不免好奇那荒废的宅邸里,来了怎样的新人,兴许也是个俊俏的郎君呢?她踩着凳子上了树,沿着那柳树成人手臂般粗的枝丫爬过去,从自家墙头,翻到了对面墙头上。
她趴在树上低头看了一眼,却见树荫里,两名俊美的郎君正在对弈,真如话本变成了现实一般。
谁知她只来得及看一眼,便觉疾风扑面,若不是下意识紧闭了眼睛躲避,非得给打瞎了不可。饶是如此,她额头上也挨了重重一下,叫她痛呼一声,从墙头树上栽倒下来,跌了个七荤八素,手指在泥土中摸索到什么,睁眼一看,却是一枚玉质的棋子——正是方才用来打她的暗器。
她尚且不知自己的处境,就听那两名郎君,第一人道:“我来解决她。”
第二人却道:“不忙。”
牛乃棠翻身坐起,揉着发痛的额角,嘟囔道:“我不是坏人。我是隔壁牛国公府的。”
“是执金吾的女儿。”方才那第二人道,“是贵客。”
第一人不说话。
牛乃棠站起身来,打量着眼前两名俊美的郎君——真如话本里写的一样!
其中双眸狭长,看起来温柔多情的那一位,对她笑道:“方才不慎伤了小郡主,真是失礼。”他就是方才说话的第二人。
后来牛乃棠才知道他是士族之望的谢钧,而另一人则是歧王周睿。
谢钧倒转折扇,轻轻推在周睿腰间,笑道:“怎么见了真人说不出话了?昨日不是还同我说,执金吾的女儿貌美吗?”
周睿压下诧异,看谢钧的眼神行事,干巴巴道:“是,我的确这样说过……”
牛乃棠原本只是觉得他们俊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故事,其中一位郎君竟留意过她!
她惊喜又羞涩,道:“你觉得我美?你真觉得我美?”
就这样,牛乃棠与歧王周睿相识了。
穆明珠听到这里,便知道当初牛乃棠是因为“执金吾女儿”的身份,在谢钧眼中看来有利用价值,因而捡回了一条性命;伺后若是看情况不对,随时杀了她也不是难事。但牛乃棠并不知背后这些事情,只说他们最初当她是坏人,要押她见官,知道她身份之后,误会便解开了。在牛乃棠的讲述中,她跟周睿的初遇,就像是蒙了一层玫瑰色的滤镜。
穆明珠思量着,当时谢钧与周睿出现在丁侍郎买下的宅邸中做什么?又或者这丁侍郎根本就是个幌子?
“歧王与我约定,明日同一时间再相见。”牛乃棠脸上有淡淡的红晕,陷在回忆中,轻声道:“第二日,我们在月下说了好久的话。他约我次日再见,我应了。”
“第三日,我、我……”牛乃棠说到这里,脸上羞意大胜,轻声道:“我便将身子给了他。”
穆明珠:?
穆明珠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你是说,第三日你就跟他睡了?”
牛乃棠垂眸,轻声道:“是。”
“你当时多大?”穆明珠算了算年龄,“还不太到十三岁?”
牛乃棠懵懂看着她,道:“我十二岁便来潮了……”
穆明珠骨子里冒冷气,心里又觉得恶心。她清楚这是谢钧与周睿布下的局,怎么可能是牛乃棠心甘情愿?就算是话本看多了,一个正常长大的十二三岁少女,在不被强迫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在三两日内与陌生男子真睡?她按住牛乃棠的肩膀,道:“你再想一想那一晚的情形,歧王真的不曾强迫你吗?”
伴着穆明珠的问话,牛乃棠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月下长谈过后,她本已心满意足要走,却忽然给歧王从背后抱住了。
他那么高,又那么有力。
她记得她的慌乱与挣扎,记得墙头摇动的柳树,记得他蛮横的双臂,也记得她的求肯与泪水。
这不是她期望的。
她只是想与他说说话,也许还会牵一牵手。
可是他听不见她的求肯,只是要她屈服在他的武力下。
事后他道歉,又变成了温文尔雅的模样,说他实在太喜欢她了,说他一时失控,说如果她要求、他会休了王妃与她成亲。
她只是哭,心里糊涂极了。
“表妹?”穆明珠晃了晃她的肩膀。
牛乃棠目光微微失神,轻声道:“当然……他不曾强迫我,是我喜欢他。”
如果她不喜欢他,要怎么忍着恶心活下去?
她当然应该是喜欢他的。
第188章
穆明珠望着泪痕未干、却说着“喜欢”的小表妹,因人生来便有的同理心,感到一阵汹涌的怒气。
哪怕不经由理智的推测,她也已经从牛乃棠恍惚的神色中,看出当初的事情并不像她口中所说那么美好。
而牛乃棠之所以要美化在她身上发生过的**,只是因为她现在没有能力、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看不到这种能力,去惩戒施暴者。
因为牛乃棠无法惩戒施暴者,所以她只能欺骗自己是喜欢的,否则这股愤怒就会内化、毁了她自己。
可是施暴者为何能逍遥法外?为何如此肆无忌惮?
穆明珠抚着她轻颤的肩膀,已经大致能猜出周睿与谢钧当日的龌龊筹谋。
现在的牛乃棠乍看上去都还是一团稚气,更何况是三年前的她?
周睿约她第二次相见,一夜长谈下来,牛乃棠的天真稚嫩、善良可欺,便尽数被这二人掌握。这二人又丧尽道德,相貌看似俊美非凡,实则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叫寻常少女全无防备之心。
这件事的发生,超出了穆明珠的预料。
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想到,就在她身边、金尊玉贵的郡主,竟然也会遭遇强
奸这种事情。
她前世所见,只当是牛乃棠看多了只为了谈情说爱的话本、陷入了歧王周睿以爱情为名的陷阱,至于真的发生关系,总也该在“两情相悦”之后。万万没想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个所有人都觉得还一团稚气的小表妹,已经为禽
兽
摧残。
究竟是牛乃棠掩饰得太好,还是她和所谓的“大人”们太过忙于“大事”,根本无暇低下头来看一看身边活生生的人。
而像牛乃棠这样的受害者,在大多数人都只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世间还有多少?
“现在有一个机会,能杀死歧王周睿。”穆明珠盯着牛乃棠,问道:“你肯不肯杀他?”
牛乃棠微微一愣,失神的眼睛在穆明珠面上对焦,眼神一瞬亮起来。
牛乃棠没有说话。
但穆明珠已经确信,比起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喜欢施暴者,她更渴求一个机会杀死施暴者、就像是在她身上的罪恶从未发生过。
“可是……”牛乃棠轻轻打了个寒颤,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但是很快她重又抬起头来——她并不准备要这个孩子。
穆明珠又问道:“你跟歧王后来都是在旧宅邸中相会吗?”
牛乃棠恍惚点点头,道:“是。不过自那一夜后,他便很少来了。”她顿了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时间,道:“后来,表姐你到府中来,不许我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又严令我去书院读书。自那以后,有半年时间旧宅邸中再没有人来。我那时候发疯般想见他,后来冒险在南山书院拦住谢先生,请谢先生传话给歧王。结果谢先生便不许我再往书院听课……”
穆明珠隐约想起来了,那是在她去扬州之前,牛乃棠同她哭诉,说是谢钧嫌弃她功底差、不许她再上他的课了。当时她没有深想,只说“有教无类”,答应想办法让牛乃棠回到谢钧的课堂上。
原来在牛乃棠看似孩子气的泪水底下,藏了这么深的故事。
“不过大半年之后,歧王又来看我了。”
穆明珠算了一下时间,周睿消失的那半年,正是她派人盯着牛乃棠行动的时间点。那时候她刚重生回来,手中也没有多少能用的人。当时派出盯梢探查的人,能力也没有后来林然又或齐云等人技术好,大约早已给谢钧的人发现了。所以等到半年后,她一无所获,把人调走之后,周睿才重又出现,继续笼络牛乃棠。
在这个时代,一个被暴力强
奸、又被施暴者以“爱情”哄骗成功的十三岁女孩,谢钧与周睿根本不担心她会对别人说什么。
她一定会紧紧闭上嘴巴。
更何况牛乃棠的人际关系简单,又整天闷在房中看话本。
只有穆明珠重生之后管束她,是个例外。
“一般是隔两三个月来见我一次。”牛乃棠回忆着,轻声道:“我跟他刚见面的时候,喜欢聊话本。那时候我看的还是才子佳人、月下私会的故事多些。我讲的时候,他总是附和,还把我们比作话本中的人物。可是后来我不看那些月下私会的故事了,我跟他说,我也想做大商人、做大官……他却嘲弄我……”她顿了顿,仿佛意识到自己说的事情太琐碎了,抬眸看向穆明珠,仿佛在问还要她说什么。
穆明珠提醒道:“周睿是怎么进去旧宅邸的?”若是夜半私会,都城是有宵禁的,周睿可没有齐云那样的身手,除非是了解卫队的巡防路线与时间,算准了避开来——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哦。”牛乃棠恍然大悟一般,“他怎么进去的?我原来也不知道,他只玩笑说是变戏法进来的。不过上个月他来见我,喝了酒、醉醺醺的,极高兴的样子。他醉了,什么话都说。原来那旧宅邸中有一条密道,一直通到外面去。”她说到这里,轻轻咬住舌尖,可是既然把这秘密告诉了穆明珠,便再无回头路。
她终究一气儿说下去,道:“他那天醉得厉害,高兴得叫人心里不安。他拉着我,从那旧宅邸的一间屋子卧房床下走进去,那是一条好长好长的密道。他拉着我,我挣脱不开他的手。他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便能沿着这条密道,登基称帝。”她说到这里,小心看了穆明珠一眼,轻声道:“其实最初那一夜过后,他也曾许诺,说以后要给我皇后的位子——大约是因为第二次相见的时候,我给他讲过看的话本,里面的主角后来做了皇位。我最初只当是他甜言蜜语,可是他总是提起这事儿来,竟不像是玩笑。直到一个月前那一夜,我跟着他走在那密道中,我真害怕……”
她发起抖来,泪又落下来,“我怕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见识过那条密道之后,她害怕周睿所说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周睿成为皇帝,她将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下。
牛乃棠发颤发冷的手,抓住了穆明珠的手腕。正因为在她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愿意“管”她。所以在那些自欺的喜欢之下,她偶尔也会恢复一瞬理智,想要靠近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表姐,想要拥有像话本中那些为官经商的女子一样的勇气,想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指甲都嵌入了穆明珠肉里。
穆明珠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胳膊,冷静问道:“那密道通向何方?可有守卫?”
“有守卫的。”牛乃棠记得很清楚,“他拉着我进了密道,走了好远,拐了三四个弯,忽然旁边的密道亮了火把……”
“旁边的密道?”
“是。密道中有不同的分岔。”牛乃棠道:“旁边的密道里走出两个男子来,他们穿着灰色的家仆衣裳,相貌普通、身材也中等,若是平时在旧宅邸中做看院子的下仆、也不会有人起疑。那两个人拦住了他,说‘怎么带了外人来?’,又问‘先生知道吗?’。他答不上来。那两人见他喝了酒,按着他坐下来,又把我拉到另一条密道里——我当时怕极了,想要喊叫又怕他们**灭口,最后他们把我关在另一条密道的一处土洞里,从外面锁上了木门。我就在里面等啊等,过了要一两个时辰,那两人才来开了门,蒙了我的眼睛领着我走。等我摘下眼罩来,就又回到那旧宅邸的院子里了。那两个人路上叮嘱我,说今日的事情若是先生知道了,大家都得死,叫我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这里的先生,想必就是谢钧了。
谢钧对这条密道有控制权。
谢家的密道?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想起当初见谢钧,在他的山庄之中,奢华还在其次、风水比皇宫都好。早在太
祖从北府军中一路杀上来,成为皇帝之前,世家望族的谢氏已经在建业经营许多代。如果说还有哪个家族,能在建业城底下拥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那只可能是谢家了。
谢钧三年前,约周睿相见于密道入口的旧宅邸,必然不只是为了见面,而是要将这条密道告诉周睿,彻底拉周睿入伙。
谢钧摆出这条密道,告诉周睿,他有捧周睿登上皇位的终极手段。
否则周睿虽然也是周氏子,哪怕藏着野心,在藩王镇守、各州服膺于朝廷的情况下,以他那平庸的资质,也不敢轻易登上篡位的贼船。
这么想来,牛乃棠当初撞见两人的时机还真是巧。
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是周睿从密道来到旧宅邸的第一次。
现在的问题是,这条密道通向何方?是不是会通向皇宫?又或者是不同的岔路通往不同的地方?
穆明珠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前世宫变就在这一年,周睿饮酒大醉、得意忘形,是不是他们已经拟定了计划?
是上告母皇这条密道之事,还是她先派自己的人去探明?
“对不住。”牛乃棠忽然低呼一声,打断了穆明珠的沉思,她松开原本攥紧穆明珠胳膊的手,歉然道:“我是不是握痛你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微笑道:“想握痛我,你还得再练练拉弓才成。”
牛乃棠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瞬,又抬眸看向她,小声道:“现在该怎么办呢?”又补充道:“我不想给父亲或是陛下知晓。”
她害怕父亲失望的眼神,也害怕陛下的责罚。
穆明珠看着她怯生生的眼神,心里发酸,她明明是受到伤害的人,却比施暴者要更惶恐不安。
“现在?现在你好好睡一觉。”穆明珠抚着她的发顶,条理清晰道:“明日薛医官来,我会佯装你是我的一个侍女,请他给你诊脉。若果真是怀孕了,便请他开堕
胎
药来。谁都不会知道是你。薛医官医术很好,口风也紧。”
牛乃棠眼下最担心的事情便是怀孕一事暴露,闻言稍微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