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想到要怎么缓和,却已给那邓都督捡了个空子卖好,便哼了一声,低头擦着鞋子不说话了。
“虞先生,这栗子香甜着呢。”邓玦笑着捡了一枚烤熟的栗子出来,剥去外壳,以小碟子托着送到虞岱面前去。
虞岱不接,反手在躺椅旁摸索着拐杖,有些艰难地站起来。
静玉仍低头擦鞋,然而心中隐约不安,余光中偷看虞岱动作。
邓玦起身虚扶,虞岱让开了他的手。
虞岱拄着拐杖,在不大的暖房中缓缓走动着,伴着那“咄咄”的拐杖点地声,他过份沧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本一介布衣,边陲小县出身,凭一份读书的能力,胜过万人,而入州学;胜过百万人,而入南山书院,最终从南山书院,以头名得朝廷任用。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辅佐故太子,立新政、促革新,天下人抬举我,称我为‘寒士之首’……”他仰起头来,透过棉帘缝隙,望向外面飘扬的雪花,许久,像是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我初流放时,陛下有顾惜之情,放我于东海之畔,永嘉郡的长官礼贤下士,非但不以囚犯待我,反倒许我于木料厂旁讲学。不过旬月,来听课的学生已有千人之多。我那时傲气未脱,反受其害。朝中有心人得知,攻讦不止,最终我被调往番禺,那永嘉郡的长官也因此获罪、丢了官坐了牢……”他低而沉重道:“番禺湿热多瘴气,有永嘉郡的事情在先,我也无意拖累好心人,腿伤背疾,积年累月下,变成了如今模样。”
以静玉从前浅薄的经历,自然无法想象虞岱曾经历过的波澜壮阔的人生。
此时听虞岱娓娓道来,静玉擦鞋子的手停下来,但仍是不曾转过脸来看向虞岱。
邓玦出身将门,又在官场,对于虞岱的故事有所听闻,听他本人说起来,倒是另一番感受。
他望向虞岱看似仔细听着,目光却时不时往明窗上滑去,想要捕捉公主殿下驾到的身影。
“所以我说静玉公子风华正茂,办差辛苦些又何妨?”虞岱沉声叹道,他一字没有说自己的惋惜,然而他拄着拐杖、弓背瘸腿站在那里,已经说尽了心声。
“是是是,反正我好胳膊好腿的,自然要多往外面跑。”静玉其实已经知道方才说错了话,但拉不下脸来道歉,快言快语道:“我不过两句玩笑话,引出您这么一大篇故事来。您快请坐吧,别不小心摔了,给公主殿下瞧见了,又成了我的罪责。”
“别给本殿瞧见什么?”穆明珠的声音从棉帘子外响起。
邓玦早已看到窗上掠过的几道影子,提前站到门边,比外面的侍女更快,从里面撩开帘子,笑迎道:“见过殿下。”
穆明珠笑着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袭墨绿色常服、仍旧单寒,只领口袖口滚了一圈风毛,略一点头,看向静玉,佯怒道:“可是你惹虞先生动怒了?”
静玉也早已起身相迎,闻言有些惴惴不安。
虞岱低声笑道:“在下久在屋子里寂寞,静玉公子不过陪在下玩笑几句。”
静玉松了口气,忙笑道:“就是,殿下惯会冤枉人。奴顶风冒雪,好不容易来见殿下一面,殿下好生无情。”
穆明珠淡淡一笑,先不理会他,对虞岱道:“方才建业来了人,宫里提前赏下来的新年节礼,给先生也有一份。”她顿了顿,又道:“先生还是先去与来人见过。”
虞岱微微一愣。
穆明珠轻声笑道:“来的是宋寒水先生。”
皇帝竟然派了宋冰前来,也算是颇为有心了。
虞岱眉目一动,原本与静玉争锋时那股淡然又强大的气势忽然消散,隐约有几分局促,“哦……这……”他镇定下来,低声道:“那在下先告退了。”
穆明珠一点头,对静玉道:“你扶虞先生过去。”
静玉还没来得及献殷勤,就给派了出去,不免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表现出来,笑着上前,托了虞岱的手臂,道:“奴送先生。”
柳耀与翠鸽也已经迎上来,只是等在后面,不曾说话。
穆明珠看一眼桌案上摊开到一半的账目,便知道柳耀手上的事情还没算完,便道:“你忙你的。”她示意邓玦跟上来,往书房内室走去。
安静整洁的书房内,穆明珠在桌前坐下来,侧身对着站在身前的青年,笑道:“说吧,什么风把邓都督吹来了?”
邓玦再度见了礼,这才笑道:“玦久不闻殿下传召,怕时日久了,殿下忘了还有玦这号人,因此前来拜会。”
穆明珠笑道:“似邓都督这等人,要忘记却也难。”她半是玩笑道:“邓都督该更自信些。”
她不太相信邓玦会无事登门,口中玩笑着,心里却在揣摩他来的用意。
邓玦笑道:“过了新年,殿下所在便是雍州之地,玦职责所在,轻易不好前来了。”
虽然一直有雍州这个地方称呼,但此前没有实土化,雍州也没有相应的各级官员,所以全部都还是在荆州治下的。
邓玦乃是荆州都督,从前跑到南阳郡,也还是荆州的管辖范围。
但是从这一年的新年过后,按照朝廷的诏书,雍州会正式实土化,襄阳、南阳、新野与顺阳都会划入雍州的范围。穆明珠会在此组建以她为首的一州班底。而自此以后,邓玦身为荆州都督,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就不好再跑入雍州的地界了。
穆明珠思考着他的来意,慢悠悠道:“柳猛之死,没有人找你麻烦吗?”
邓玦微微一笑,道:“玦为一州都督,本就要面对许多麻烦。柳猛之事,也不过是其中一桩罢了,并无出奇之处。”
穆明珠倒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顶着压力办了差事、但是回头并不卖惨邀功。
她又道:“此前在南郡游猎,那十余名骑射卓然的儿郎,本殿倒是想要一用——邓都督方便放人吗?”
邓玦笑道:“他们能入了殿下的眼,乃是他们的大造化。玦若是从中阻拦,日后给他们知晓了,怕是要给他们恨之入骨。殿下几时要用?玦今日便修书命他们往襄阳来。”
穆明珠笑道:“邓都督素来知情识趣。”她摩挲着手中一卷书的封皮,看了邓玦一眼,笑道:“究竟为何事前来?难道只为拜会本殿?”
邓玦垂眸一笑,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穆明珠也不催促,闲闲翻开两页书。
“临近新年,各处都张灯结彩。”邓玦低声道:“实不相瞒,自父母故去,玦在荆州为官,每逢佳节,蒙英王不弃,都是在王府度过……”
穆明珠重又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青年垂着眼睛、面上有一点惆怅寂寥之色。
“今岁出了柳猛的事情,王府中自然不好过新年了?”穆明珠接口道。
柳猛乃是英王世子妃的父亲,邓玦又是送柳猛离开南阳郡的人,虽然冤有头债有主,但以邓玦的为人做派,也不可能这会儿去扎一个孕妇的眼。
邓玦听到公主殿下接口,面上浮现了一丝笑影,抬眸看向她,丹凤眼中波光流转,“玦斗胆,敢问今岁新年,殿下行宫中可还能添一双筷子?”
如今距离新年还有五日,邓玦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在行宫中蹭一个新年。
从最初相见,邓玦便星夜冒雨出城迎接,后来又出力办事,态度一直很好。
不管是于情于理,穆明珠都不好拒绝这样一个有些可怜的请求。
穆明珠笑望着他,道:“只要邓都督愿意,想留你共度新年之人怕是成千上万。”
邓玦何等伶俐之人,闻言神色一黯,很有分寸,不再推进,只轻声道:“是玦冒昧了……”
穆明珠话锋一转,却是笑道:“本殿亦凡人,又焉能拒绝邓都督之所请?”


第148章
穆明珠其实有一种猎人心态。
因她图谋甚大,大事未定之前,在她看来,这些掌握实权的都督或高官,都是需要她去捕获的猎物,或以陷阱、或以棍棒、或以美食驯化。
当然也有那些弱小的猎物,迫于形势,可能会主动投来。
但将门之后,荆州都督的邓玦,显然不是那等弱小的猎物,至少也是豺狼虎豹这个级别。
可是这猎物根本不需要她动手,竟然主动往她怀中撞来。
这就叫她不得不警惕疑心,这究竟是猎物,还是伪装成猎物的另一个猎人。
穆明珠抬眸看着窗外退下的邓玦,竟见他仍是一袭单寒的薄衣。方才屋内初见,她还以为这人的大氅或狐裘脱下来了,原来他压根不曾穿。
凛凛寒风吹动青年的衣衫。
那墨绿色的衣衫如浸了水的柳条,衬得他仿佛是从百年湖底捞起来的人。
穆明珠轻轻蹙眉,就听书房外传来静玉小心讨好的声音,“殿下?”
穆明珠回过神来,道:“进来。”
静玉方才奉命去送虞岱与建业来人相见,此时闪身入内,抓紧在公主殿下面前的短暂时间,嘴巴一张便停不下来,“殿下这一向可好?奴一直想着进城来见殿下,然而城外殿下交待的差事重要,奴也不敢疏忽,到了这会儿才攒了半日的空,忙赶来向殿下汇报。城外荒地引水渠圩田等事都顺利,奴特意盯着那几个犯了事儿的,一个汪年、一个赵西,还有原本殿下身边的秦公公……您放心,既然是您要罚他们,奴一定不能叫他们偷了懒。这些人最开始体弱气短,还没走几步便喘得干不了活,但是这大半月练下来,竟然比寻常的力夫还要顶用些,想来是他们一贯吃得好,身体康健……”在静玉看来,只是开垦荒地这样的事情,谁不能去监工呢?可是公主殿下派了他去,必然是有别的用意。果然,荒地上原来是有公主府中犯了事儿的人在做活。静玉开动他聪明的小脑瓜一想,公主殿下派给他真正的差事,必然就在这批罪人身上了。
穆明珠听静玉一开口就跑偏了,长篇大论了一通汪年赵西等人的情况,便知道他把这差事理解错了。
她哭笑不得,打断道:“好,好,本殿知你办差用心。”
静玉不得不停下来,还有些没过瘾,嘴巴痒痒着想把准备好的事情都讲出来。
穆明珠伸出食指晃了一晃,示意他保持安静,开口道:“本殿知你办差用心。城外荒地引水圩田一事,其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她派静玉去做这桩事,也有要磨磨他性子的缘故,道:“需知庄稼产出,与土壤关系很大。不同地方土壤不同,适宜种的东西也不同。虞先生曾经试过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冬日引水田间,来年收成便会好。”原理她也只能猜测,大约是因为不同地方的土壤酸碱性不同,而温度很低的时候,又会影响土壤中一些重要元素的含量,虞岱这些办法,在流放之地经过许多年的反复验证,如今只不过挪到雍州城外再来实践一番,“你不要小瞧了这桩差事。这对本殿来说,意义重大。”
穆明珠很清楚,在此时跟静玉详细说什么土壤肥力、粮食收成,乃至于两国之间的持久战,都是白费口舌。
所以她简短总结之后,话锋一转,道:“你可明白了?”
静玉不管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当下都用力点头,忙道:“奴知道了,一定把这差事办法,殿下就放心吧。”然后声音低微下去,委委屈屈道:“奴也不是不愿意往城外做这差事,只是此前奴已经诵熟了好几篇经文……”
穆明珠此前要他下去诵经,说是有空召见他。
静玉幽幽又道:“奴只是担心,奴往城外去了,殿下身边没有知心人侍奉……”
穆明珠闻言,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泛起一抹笑意,淡声道:“本殿身边还能少了人侍奉?”
静玉在旁的事情上不算有眼色的,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却一贯敏感,此时抬眸见了公主殿下面上神色,微微一愣,认为公主殿下必然有了心头好——转念一想,却也正常。
譬如从前他在扬州时,就听说最大的花楼里的花魁,给四家大富商争抢。
那些富商再有钱,又有什么用?谁也不能买下那花魁,只能今日东家出一笔银子,明日西家出一笔银子,轮流赚那花魁青睐。
如今这公主殿下,可不比那一城花魁要抢手许多?
远的不说,就譬如从前那齐都督、现下这邓都督,还有什么算账的柳监理……光他知道的,一只手便数不清了。
如今公主殿下在雍州,另有了侍君,也是情理之中。
穆明珠见静玉呆呆站在那里出神,哪里知道这家伙拿扬州花魁来理解她的行事了。
“殿下身边自然少不了人侍奉……”静玉想明白了,抬眸楚楚可怜道:“只是奴……”
穆明珠竖起一根手指,压住他底下的话,道:“你也想到本殿身边来侍奉,他也想要本殿身边来侍奉。本殿身边用不用得了这么多人且不说,外面的事谁去做呢?所以本殿把你们都放出去,谁外面的事情做得好,谁便早些到本殿身边来侍奉。”
静玉眼睛一亮,认为公主殿下的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穆明珠腹中暗笑,正色道:“所以你把外面的事情做好了,本殿调你回身边来,也算有个说法。”
静玉胸脯一挺,对于开垦城外荒地一事,竟然斗志昂扬起来,扬声道:“殿下您放心!奴一定做得最好!”
穆明珠忍笑,道:“好,本殿信你。去吧,城外的事情还要你盯着。”她顿了顿,又道:“待到来年开春,本殿要亲自去那片地上看过的。”
静玉昂首挺胸去了。
穆明珠与柳耀看过账目后,出书房负手沿着回廊而行,却见小花圃旁宋冰与虞岱一站一坐。
两人已经看到了穆明珠,宋冰欠身行礼。
穆明珠便缓步上前,笑道:“虞先生每日都来侍弄他这一小片地,不知明年会长出什么宝物来……”她在来书房之前,已经跟宋冰聊过正事了,所以此时反倒只是闲谈寒暄。
虞岱低头笑,也不顾形象,坐在花圃旁,拿小花锄翻着边角的土。
宋冰轻声道:“还是出来了好。出了建业城,心胸都开阔了。”他自失一笑,道:“在下院中也有一处小花圃,在建业城中却从未有过侍弄的闲暇之心。”
虞岱淡声道:“这是自然。建业城中,人人心思深。”他慢悠悠道:“在这里侍弄草木,眼里只有草木。在建业城中侍弄草木,想的却不知心里眼里是什么喽。”
建业城中,恰好也有人在侍弄花木。
杨太尉在谢府之中,欣赏着花圃中从深山幽谷之中移植而来的一株稀世的兰花。
其实在幽谷之中,有成片的兰花无人问津。
可是这原本生在幽谷的花朵,一旦被移植到闹市之中、贵胄之家,忽然就身价倍增,又成了高雅情趣的代名词。
“不愧是你,我平生所见的兰花,当以此株最幽。”杨太尉赏过兰花,在谢钧对面坐下来,看他一眼,笑道:“怎么做了太傅,反倒有了养花的心思?”
谢钧蹙眉饮茶,心思还在此前杨太尉带来的消息上,闻言淡笑道:“若不养花,难道像那四公主殿下一样,要耕种庄稼去?”
杨太尉笑道:“四公主殿下也就是年少。雍州那片地,又能种出什么东西来?”
谢钧抬眸看他,忽然道:“太尉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对雍州的事情知道很多。”比他的情报还要多。
杨太尉低头一笑,并没有接话,显然并不想与谢钧分享他的消息来源。
谢钧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也没有追问,一笑道:“那四公主自诩聪慧,若是知道雍州的事情,杨太尉远在建业也了如指掌,不知会怎样气急败坏。”他说到这里,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来,抚摸着茶盏,慢悠悠道:“届时倒真想看一看公主殿下的神色。”
杨太尉却是打了个呵欠,大约是忙完朝中的政务后有些困倦,低声道:“我看太傅大人对四公主未免太执着了些。”
谢钧微微一愣。
杨太尉只是随口一语,又道:“咱们还是论正事,想想后面的棋怎么走。”他敲了敲放在下到一半搁置的棋盘,低声道:“四公主再怎么聪颖,也是个女子。一个‘穆’姓,便堵死了她的路。此前陛下带穆武入太庙,朝中反对的声势你可见了?更何况四公主一个顶着‘穆’姓的女子。此路不通,此路不通。”
谢钧垂下眼睛来,沉默看向棋局。
杨太尉又道:“实不相瞒,我来也是为了探一探你的意思。当今皇帝一共三个儿子,如今已经去了两个,只剩一个小的,整日闷头读书,等闲不出来见人。若是从世宗底下论呢,以雍州英王为首,一共五名皇子,底下皇孙、重皇孙少说也有百名了。废太子周瞻死后,立储之事消停了一年,如今又重新热闹起来。毕竟人得往前看……”他出身弘农世家,能做到太尉,也算是皇帝穆桢的半个自己人。他对皇帝穆桢的能力没有质疑的地方,他的高傲来自世家对皇位的俯视。“虽然做皇帝的总是觉得自己能活成百岁老人,但你我都知道,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当今皇帝也是半百之寿了,我跟皇帝有君臣之情,从这一点上说我盼着她能长命百岁,但是咱们不能不未雨绸缪。否则梁国在侧,一旦生变,偌大的国家谁来发号施令?总要有个名义上的正主。”
哪怕后来的皇帝,只是几大世家联合之下的傀儡,但也得往那个位置上放个人。
杨太尉此来显然是怀抱了巨大诚意的,对谢钧恳切又道:“皇帝如今坚持不肯立储,我也很清楚原因。外头都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谋逆一事,叫皇帝寒了心。其实我那两年在旁边看着,周瞻之所以会谋逆,便是察觉自己渐失了上意。皇帝是早已动了要废他的心,所以周瞻乃是逼不得已、铤而走险。只是皇帝深沉有度,当时动了废储君心思一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真要论起来,皇帝是给储君的声势吓住了。”
当初周瞻初立,朝中大臣立时大批投往周瞻门下。
除了极少数老成持重的臣子,又或是皇帝多年的心腹重臣,几乎都滑向了新君。
如果没有后来的惊变,再下去两三年,皇帝的命令怕是就出不了皇宫了。
所以哪怕周瞻按捺住没有带兵谋逆,也迟早会被皇帝废掉。
“要让皇帝情愿立储君,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正。而要让满朝文武都赞同,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不正。”杨太尉的话听起来很绕,其实自有深意。
周瞻之死,死在他身份太正。
穆武败退,败在他身份太不正。
“我的一点想法是,储君最好年纪小一些。小一些,皇帝便自在些。”杨太尉盯着谢钧的面色,轻声道:“譬如从在外几个王爷的孙子辈中,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入建业读书……”
谢钧眉心一动,抬眸对上杨太尉的视线。
杨太尉揣摩着谢钧的神色,愈发轻声,道:“若是还有纷争,不如从最年长的英王府中,选一个皇孙出来……”
谢钧终于开口,道:“英王世子妃的父亲,不正是给四公主斩了的柳猛?”
“正是。”
谢钧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道:“那世子妃膝下有几个孩子?”
杨太尉是有备而来,了解的很清楚,道:“长子如今四岁,肚中还怀着一个。”
谢钧慢悠悠道:“四岁……”
一个四岁的孩子,若是抱到建业城中来,从此不见亲生父母,待到长大时,几乎便如同皇帝亲生的孩子一般。
杨太尉见谢钧仿佛意动,松了口气,也仰靠到椅背上,叹气道:“平白无故的,我也不愿来做这恶人。皇帝不想立储,底下的大臣们却各有想法。一国当有储君,才是长久安稳之法。”
谢钧又看他一眼,道:“这法子,陛下能答应?”
杨太尉叹气道:“陛下如今也没有多少路能走。”
原本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剩个一个别说无心政务,就是有心政务,皇帝自己也要斟酌一番,不能等闲拿出来,珍贵着呢。原本打算扶持外甥穆武,挡一挡风波,谁知道适得其反。还有一个女儿,外姓根本过不了周氏旧臣这一关;即便改回姓氏来,以女儿的身份继承帝位,是亘古未有的,动摇现行的社会根基。若是公主能继承帝位,那世家的女儿岂不是能出仕为官?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是能读书做事?乱了朝纲!
谢钧听出来了,杨太尉这办法也不是真就认准了英王的嫡孙,不过是从上百个皇孙中选一个年龄身份合适的,先把储君位置占住了,让皇帝接受立储这件事情。至于最后真正登基的是不是英王的孙子,又或者换成了旁的皇孙,那是另外的故事。但是杨太尉既然对雍州的情况那么了解,与在南阳的英王说不定暗中有些来往,那么他推举英王的皇孙做储君,虽然看起来还前路艰难,但一旦最后做成了,那杨太尉便会是新君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这是一笔豪赌。
皇帝年已过半百,朝中有野心的人都按奈不住,想要参与这场豪赌了。
哪怕此前已经有人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赌输了,连性命都赔进去了。
可一旦赢了,便是从龙之功。
下注的人,总是认为前人能力不足、而自己一定会赢。
谢钧端起茶盏来,借着饮茶的动作,理顺思绪,对上杨太尉探寻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太尉大人如此信得过我,我又怎好拂了大人一番好意?”
杨太尉心中一喜,这事儿若是有谢钧出头,可就显得他更加“无私”了。而且有谢钧襄助,成事的可能也就大大提升了。
谢钧垂眸,轻声又道:“不过我已经另有准备支持的储君人选了。”
杨太尉一愣,若不是涵养好,简直想当面骂人——既然有了别的支持,还放任他把话说完,这不是耍人玩吗?
杨太尉忍怒一瞬,笑道:“哦?不知太傅大人中意哪一位人选?在下也想参详一二。”
谢钧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莞尔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支持的乃是四公主殿下。”
杨太尉又是一愣,拂袖起身,不悦道:“在下诚恳与太傅相谈,太傅却拿在下消遣。”
谢钧岿然不动,悠然道:“太尉大人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何必动怒?”
杨太尉疑惑难言,仔细看了谢钧两眼,重又坐了下来,道:“可是……我看太傅方才言谈间,并不喜那四公主,怎么?”
谢钧老神在在道:“我不喜欢四公主这个人,跟她适合做储君,是两件事情。”
一时杨太尉半信半疑离开,原本跪坐在一旁的流云上前为谢钧换新香,轻声问道:“郎君,您真要支持四公主殿下做储君吗?”她吃吃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谢钧犹端着半盏冷了的茶,像是有点出神,听了流云的话,低头向她看来,轻声道:“乖孩子,你说的对,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
流云困惑道:“那郎君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谢钧抚摸着她天真的面容,露出一个有几分残酷的笑容,“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杀人的法子,叫‘捧杀’。”
雍州行宫中,穆明珠对于谢钧要“捧杀”她的计划一无所知。
穆明珠跟宋冰、虞岱话别之后,便回到了宿处。
为了方便齐云出入,穆明珠把宿处从原本的寝殿换到了园中一处偏殿中。偏殿中的一应布置,一如寝殿。
她歪靠在窗下小榻上,正翻看着樱红呈上来的册子,上面是新年将至,给底下人赏赐的冬衣等物。
穆明珠看着看着,抬眸望见窗外园中那一丛丛郁郁绿色的花树,忽然想起一袭墨绿色单衣的邓玦来,随手在册子上的“白狐裘”上勾了一笔,吩咐樱红道:“这白狐裘,记得给邓都督也送一件。”顺手的人情,又是新年将至,虽然她怀疑邓玦的动机,但是并不妨碍她做合理的事情。
齐云原本坐在对面案几旁,比着穆明珠的字迹临摹,闻言手中墨笔一顿,“情”的最后一笔便写坏了。
他垂着眼睛,默默又换了一张信纸,重又摹写那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穆明珠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轻手轻脚凑上前去,从背后看齐云写字。
她一靠近,齐云便察觉了,握笔的手又凝住不动。
穆明珠便知给他察觉了,噗嗤一笑,索性扑到他背上,趴在他耳边,笑道:“不错不错,字写得很不错。”
齐云任由她取笑,红着耳朵不说话。
穆明珠忽然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缓又写了一遍那句情诗。
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握着同一支笔。
笔尖流淌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洇着浓稠的情意。
“学我的字,学得这样好。”穆明珠自己帮着他“作弊”之后,在他耳边笑道:“想要什么新年礼物?要什么,我都许给你。”
这个许诺实在太大。
齐云心脏剧烈一跳,可是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公主殿下的玩笑话,只限于情爱私事的范畴。
如果把这当成一种严肃的许诺,认真去求肯,反而会把那暧昧温柔的表面拂去,露出叫他承受不住的底色来。
穆明珠在他耳边笑,啄吻着他温热绯红的脸颊,醉心于他的美色之中。
齐云喉结滚动,目光迷离下去,在亲吻的间隙,喘息问道:“要什么……殿下都许臣么……”


第149章
月光流转,透过满园花树,仿佛洒落一地碎银。
穆明珠压着少年,轻轻倒在窗下小榻上。
一室温暖之中,甜味的焚香氤氲开来,将两个人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穆明珠抚着少年滚烫的面颊,在呼吸的间隙,柔声问道:“想要什么?”她抚过他微张的唇,轻声笑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方才胡闹时,她的衣袖卷了上去。
齐云目光落在她露出那节如雪皓腕上,呢喃道:“可不可以……”
穆明珠凑上去,耳朵挨在他唇边,极有耐心地,柔声问道:“什么?”
齐云低声喑哑道:“臣现下想不出……”
“想不出?”穆明珠轻声笑道:“那就慢慢想。”她抚着他散落的乌发,又道:“我还欠你好几个请求呢。”
齐云低垂了睫毛,轻声道:“可不可以……保存起来……”
穆明珠听明白了,笑道:“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告诉我便是。”
齐云深深望着她。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却不敢吐露。
穆明珠坐起身来,看着他眉睫低垂、羞涩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又上手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你这样可爱的一个人,从前怎么装得那样凶狠?”
尤其是在她面前,从来不曾好声好气说过话。
齐云眨眨眼睛,想到从前赐婚旨意下达之后,他与公主殿下越来越恶劣的关系,也不曾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有与她如斯亲密的一天。
“是殿下从前不曾看过臣。”齐云轻声道,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月光。
穆明珠微微一愣,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用力,要他扭过脸来,笑道:“那我现下好好看看你……”
烛光昏红,月色如水,榻上一对小儿女嬉戏亲密,是彼此都少有的纵情时光。
虽然是在襄阳行宫之中,但临近新年,节日的气氛还是浓重起来,侍女的袖口镶了喜庆的红边,花树亭阁之中也多了些鲜艳的色彩。
“给宋先生的宿处已经备好了。”樱红汇报着此前穆明珠安排的事情,“给雍州各处的节礼也已经送出。公主府收到的节礼都在这本册子里,奴念给殿下听,还是留给您闲暇时看过?”
穆明珠抬手示意她把礼物单子留下来,并不需要她念来,口中道:“宋先生那里的用度,一应与虞先生相同。”
“是。”
穆明珠手按在礼物单子上,却有些出神。
这次母皇派人来送新年的赏赐,没有选择寻常的侍从,而是特意找了此前已经被罢官的宋冰。
宋冰与虞岱交情深厚,这一点尽人皆知。
当初营救虞岱,也是宋冰一直坚持不懈,最后求到萧渊处,又从她这里实现了。
母皇深知这二人的情义,特意选了宋冰来,是不是也是一番善心,想要虞岱在雍州也有旧友陪伴度过新年呢?
这么看来,母皇对从前跟随过她的老臣还是心思的,能照拂处也就照拂了。
若是真走到下一步去了,不知虞岱的意见对母皇有多大的影响。
现下虞岱奉命跟她在雍州做事,大约也有留意她一举一动、及时上报的作用在。她对虞岱有救命之恩,现在与母皇的利益又没有冲突,因此与虞岱来往也和睦。
可是如果有一天她跟母皇起了冲突,似虞岱、宋冰这等母皇昔日旧臣,又会如何选择呢?
穆明珠一时想得有些深了。
“殿下?”樱红小心唤道,“您每日劳神,如今到了年节下,就是陛下都给自己放一日假呢——您何不也放松些?”
穆明珠回过神来,却没有接“放松”的话,转而问道:“此前要你给碧鸢去信,她怎么说?”
柳猛死后,建业忽然起了流言,谣传穆明珠与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之事。
穆明珠多方探查,又命樱红写信给碧鸢,以婢女的名义通信,就算是信件为人看过,事情也可大可小,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樱红忙道:“奴正要说这件事。”她从袖中捧了碧鸢的回信出来,呈给穆明珠,口中道:“这流言来得凶险,连公主府中都有下仆暗中诽谤。碧鸢撞见了一次,下令把那些乱说话的几个仆从都捉了起来,如今只关押着,一切等公主殿下回去之后发落。”
穆明珠低头看碧鸢写来的信,除了询问樱红等人在雍州的情形外,果然也写了惩治府中乱说话仆从的事情;另外还提到在她离开之后,那小郡主牛乃棠未得消息,还曾经到过公主府一趟,见她不在才悻悻而去。
“不知是什么卑鄙小人,编出了这种流言来。”樱红皱眉道:“实在是无稽之谈,殿下乃是大周公主,怎会与梁国人勾结在一起?陛下必然是不信的。殿下也不用太担心。只是那些背后传坏话的小人,用心险恶,殿下得防着点才好。”
穆明珠折起碧鸢的信,思量着不语。背后的小人,她隐约有几个猜想,需要她特别留意的都是老敌人,倒是不怕暗箭。叫她担忧的,根本乃是皇帝的态度。
如果说皇帝不信这谣言,那么皇帝派齐云来雍州暗查她,是什么用意?
如果说皇帝信了这谣言,那么皇帝究竟看到了什么证据?
穆明珠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要等孟非白的消息了。”
那批被黄老将军拿下的梁国奸细,究竟透漏了什么消息。
穆明珠回过神来,却见樱红正望着榻上揉皱了的锦被出神。
樱红原本手头也有千丝万缕的细务,可是近来心头更多了一桩大秘密。那个使得公主殿下换了寝殿,藏在内室的情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据她观察,这人颇有些神出鬼没。
她有时候守在公主殿下宿处的外间,明明晚间退出时,里面只有公主殿下一个人,半夜却会被里面两人的低语声惊醒,那些低语声听不真切,却的确是两人无误,可是等到次日清晨她往内室去,却又只见公主殿下一个,只有窗下榻上揉皱的锦被、公主殿下过分红艳的嘴唇、甚至偶尔颈间可疑的红痕,诉说着昨夜一切的不同寻常。
就算这人会飞檐走壁,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扈从防守之下,他又哪里能来去自如?
除非公主殿下新得的这情郎,竟是从外面那些扈从中来的!
一想到这里,樱红恍然大悟。
就譬如从前那些后宫的妃子与侍卫来往,这原是最便宜的。
然而若是寻常的扈从,公主殿下又何须避人?
足见这人的身份不同寻常。
既与守着公主殿下的扈从有关,又身份不方便给人知晓做了公主殿下情郎……
樱红想到了近日在行宫宿下的荆州都督邓玦。
难怪那日公主殿下要给他赏一袭狐裘,原本说要给白狐裘,后来又改了红狐裘。
公主殿下赏人衣裳乃是常事儿,可是赏赐的时候还留意颜色,就颇为罕见了。
樱红想到这里,所有的逻辑都通顺了,自认为推出了正确答案。
“想什么呢?”穆明珠见她目光直愣愣落在揉皱的锦被上,大约也清楚她近日在担心什么,往她眼前晃了晃右手,笑道:“今夜想留下来陪本殿睡?”
樱红面上微红,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笑道:“殿下另有情郎相伴,奴岂是那等没眼色的?”
一时樱红退下,穆明珠望一眼空荡荡的内室,从前不觉得,但这几日她回来的时候,齐云都在,如今忽然只剩了她自己,倒是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