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临时居住的园林中,穆明珠独坐书房西窗下,轻轻折起萧负雪所写的这封信,蹙眉思索流言之起。
她得罪过的人不少,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也不少。
若说最近恨她的,柳家当然算一个。而且从当初营救柳猛的架势来看,柳家也完全有发动这等流言的能量。
只是母皇为什么会信呢?
又或者说,母皇为什么会表现出相信这流言的态度呢?
穆明珠手指压着信上折痕,起身行至窗前,低头看向自己在窗外的影子,忽然心中一惊——因她目之所及,看到的乃是两个人的影子。
一个临窗而立的是她,还有一个倒吊在窗外的陌生人!
穆明珠心中一惊,假作随意退开一步,往书架旁走去,正待摸出藏于匣中的匕首,忽然听到背后窗棂一声轻响,那人的影子已经落在她脚步——他已入了书房!
穆明珠仍旧背对着那人,手指看似随意摸索在书架上,停到藏着匕首的匣子旁,低声道:“不知侠士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不曾转过去看那人的脸,乃是给彼此留下退步的余地。
谁知那人一开口,却是轻声歉然道:“是我。”
穆明珠微微一愣。
“殿下。”
这二字一出,穆明珠再无怀疑,回过身来,却见来的人正是齐云。
少年一袭黑色紧身的衣衫,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与穆明珠灼灼的目光下,好似无处躲藏一般,垂下头来,低声道:“惊扰了殿下,对不住。”
穆明珠既喜且惊且怒,问道:“你如何能进来?旁人也能进来么?”又道:“你如何能来?陛下知道吗?”再问:“你几时来的?”她连发追问之下,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了齐云冰冷的手。
齐云轻声一一答道:“只我能进来。我已在外面留意了三日,又熟悉宫中扈从布防,这才找到机会进来。”又道:“陛下知道,是派我来办差的。”
他顿了顿,原本冻得发麻的手,在穆明珠手中渐渐暖和过来,犹豫一瞬,轻声又道:“我来那日,殿下正与荆州邓都督于南郡北山游猎。”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面上有种极力要克制的不自在。
穆明珠听了他前面两答,放下心来,却已忍耐不得,上前一步,凑到他散着雪水冷香的面颊上,啄吻了一记,眉开眼笑望着他,直望到他红着脸也笑起来。


第144章
“你能在这里留多久?”穆明珠轻声问道:“不会是过了今晚就走吧?”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不会。”又道:“待到陛下有召,臣才会走。”
穆明珠隐约明白了什么。
“殿下?”樱红的声音从外间门边传来,“可是有吩咐?”
自数月前开始,樱红奉穆明珠之命,在穆明珠忙于政务时,不必在屋内守着,而是在外间读书学习。
此时齐云骤然出现在书房中,穆明珠与他拉着手说话,两人虽然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许响动,给樱红察觉了。
“无事。”穆明珠扬声道,望着脸红的少年,眼珠一转,道:“取一套婢女的衣裳来,要比秦无天还高大些的——还有面巾。”
这命令虽然奇怪,但樱红没有质疑,虽不知公主殿下这是来的哪一出,仍是笑应了去安排。
樱红脚步声一去,整套书房中立时又安静下来。
穆明珠拉着齐云的声,悄声道:“你虽然避着扈从进来了,但这外书房中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儿你随我回寝殿,咱们再说话。”
齐云垂着睫毛,看着公主殿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应好。
穆明珠抬眸细看他。
雍州冬夜寒冷,少年不知在外面守了多久,身上笼了一层寒意,一入温暖的书房内,大约是那层轻霜融化了,眉毛鬓角像是给水洗过,愈发显得乌黑发亮。
因为这一冷一热的交错,他的双唇也格外柔软红艳些。
在她的注视下,少年脸颊的绯红色向耳后脖颈蔓延去,而他垂着睫毛、乖顺无言,只给她握着的双手从冰冷渐渐温暖起来。
穆明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己,目光凝在他的唇间,上前搂住他劲瘦的腰,踮脚便又吻了他一记。
齐云浑身一绷,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隔着眼皮只能感受到烛光昏红温暖的色彩,而他睫毛轻颤,因为突然的刺激,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穆明珠专心品尝过少年美好的滋味,退开一步,笑着似乎有话要说。
齐云却忍不住跟上一步,俯身抱住了她,下巴埋在她肩窝,把脸颊在她肩膀蹭了几下,最终连眼睛都埋入她肩窝之中。
这十余日来,他目之所及,满心的酸涩苦楚,终究未有一丝表露。
穆明珠微微一愣,感受到他无限眷恋的拥抱,迟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她在女子中算得高挑,方才踮脚,却颇有一点吃力。
齐云闭了闭眼睛,克制着松开双臂,含糊道:“大约是的……”
穆明珠笑道:“等会儿给你量一量。”
话音未落,就听樱红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她在门外轻声道:“殿下,大侍女的衣裳没有如秦将军那般高大的,临时只得寻了外头杂役女子的衣裳来……”
穆明珠道:“好,你放在门边,再送一顶轿子来,开口停入书房门口,本殿要坐。”
樱红听得这吩咐不同寻常,不敢怠慢,忙又下去安排。
齐云在旁看着,轻声道:“殿下信不及她吗?”
穆明珠抬手抚上他的面颊,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甜笑,低声道:“这多有趣呀,谁都不知道本殿藏了个宝贝。”
齐云忍不住垂眸笑,感受到她的指尖离去,忽然想到初来荆州那一日南郡行宫外之所见,眉梢眼角不免挂了一点酸涩。
好在他一向安静,这一点点的异样并没有为公主殿下所察觉。
是夜,抬轿子的仆从只觉公主殿下怎么忽然沉重了许多。
回到寝殿之后,旁的侍女能瞒过,往内室走时,却瞒不过樱红。
樱红眼睁睁看着那停入寝殿门口的轿子中,公然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公主殿下,另一个高大的“女子”却是蒙了面巾、穿着她备下的粗使侍女衣裳——而公主殿下竟与那陌生高大又奇怪的女子牵着手步入了内室。
这也就是樱红定力好,才没有惊叫出声,见公主殿下笑意盈盈,压着满心惊骇,恭敬送两人入内。
到了内室之中,环境比外书房要私密许多。
穆明珠先笑道:“你等一等,本殿先去洗漱过。”
齐云入了内室,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有些紧张地坐在窗下小榻一角,听公主殿下如此吩咐,便轻声应了。
他即使到这会儿,因没有得她的吩咐,也仍旧戴着脸上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望向她时分外柔亮的眼睛。
穆明珠看得喜欢,临去前,又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
齐云面巾下的半张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樱红等在外间盥洗的房间,见公主殿下独自出来,原本紧绷的面色一下子放缓了,上前为她拆着发髻,轻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奴方才还当是有贼人挟持了殿下,险些都要往外面寻林校尉、萧郎君等人带兵营救了……”
穆明珠嘻嘻一笑,道:“本殿就是怕你营救,这才出来叫你安心。”她歪头打量着镜中含笑的自己,低声道:“别担心。本殿只是养了一个……小情郎。”
深更半夜的书房中,哪里从天而降的一个小情郎?
樱红有满腹的疑问,但见公主殿下毫发无损、满面欢喜,只得按捺下来,轻而快地为她拆开发髻,叹气道:“奴还以为殿下长大了,原来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淘气。”
穆明珠在外间梳洗之时,齐云独自静坐于内室之中。
他清楚这是公主殿下的宿处,因此并不敢把眼睛往对面的床上看去,哪怕他曾在建业的公主府中与她一夜共宿。他原本只垂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的手,可是随着外间的撩水声、婢女的谈笑声传来,他感受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必要性,终于轻轻抬起眼睛来,往自己所在的小榻案几上看去。
只见月光如水,洒落在玉质的桌面上,一一照亮摆在上面的物什:一叠扎紧泛黄的信件,一碟摆着各色甜味果干的水晶盘,一枚光滑小巧的暖玉,大约是时时给公主殿下拿在手中把玩的。
他静静望着那些与公主殿下有关的小东西,只觉一颗心也柔软起来。
直到他收回视线时,目光从那一叠信件上方滑过,不经意间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一封的封皮。
上面盖着右相府的徽纹,“萧安”两个字明确无误。
那是右相写给公主殿下的信,不知何时送到,然而保管完好,又放在公主殿下每日都能看到的案头。
“我好啦。”穆明珠恰在此时回来,外面披着一件温暖厚实的大氅,笑嘻嘻凑上来,径直坐到齐云腿上,一抬手给他摘去面巾,又笑着给他解身上略显滑稽的婢女衣裳。
齐云只觉怀抱中掉入一个温软馨香的身体,还散着朦胧的水汽。
他觉得这样不行。
可是随着穆明珠双手给他解去那婢女衣裳,他又怕她跌落下去,下意识已经揽住了她的后腰,意识到太过亲密的距离,他上半身往后撤去。
穆明珠拽着他的领口,奇道:“你躲什么?”又低声笑道:“你莫不是爱上了这一身女装?”
齐云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愈发笑道:“你要穿女装,可以穿我的外裳,比这件好看多了……”她见齐云面色绷紧僵硬,歪头想了一想,自以为了解情况地哄道:“当然啦,本殿的驸马穿什么都好看……”
穆明珠一面给他解着女装,一面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母皇是不是要你来查关于我的流言?”
说起正事,齐云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
“我就知道。”穆明珠略有些得意地一笑,又道:“母皇是真信了吗?还是真是表现出信了来?建业城中是什么情形?你觉得这流言像是从何而起?”
齐云双手揽着她的后腰,怕她跌坐下去,又怕她靠得太近,不由自主往后半仰着,轻声道:“殿下可还记得,臣当初回建业,是替黄老将军给陛下送一封信。在那之前,上庸郡查出了一批梁国的奸细,通过他们拿到了一些关键的信息。陛下至今不曾告诉任何人,那信中的内容。”
“但是你怀疑,那信中的内容跟如今我的流言有关?”穆明珠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说来跟我之前杀了柳家家主没有关系了?”
齐云轻声道:“流言起了之后,柳家也有在其中推波助澜,还有一批人是当初在穆武授意下攻讦殿下的……”
“那么流言从哪里起的呢?”穆明珠清楚这才是关键。
齐云抬眸看向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道:“臣查到的最早来源,是皇宫中的一个婢女。”
“皇宫中?哪一处宫殿?皇宫中可太大了……”穆明珠笑道,看着齐云面上的神色,渐渐明白过来,轻声道:“哦——是母皇宫中?”
齐云眸光转深,轻声道:“臣还没有查实这一点。”
穆明珠不语。
齐云忽然压抑着“嘶”了一声。
穆明珠回过神来,原来是她方才走神,解开了他原本的衣裳,微凉的手指冰到了他的胸膛。


第145章
穆明珠手指抵在少年胸膛,正抬眸向他面上看去,就觉身上一轻,整个人给少年托起转了一圈,落坐在了小榻之上。
少年扯起榻边叠着的锦被,给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动作罕见地有一丝慌乱。
穆明珠被他包成个粽子,努力探出头来,望着满面不自在的少年,忍笑嗔怒道:“你干嘛?”
齐云面红过耳,别开视线不敢看她,有些别扭地侧坐在榻边,闷声闷气道:“别……别受了寒。”
穆明珠再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一抬手就要从锦被下出来,道:“哪里会受寒?我还觉得屋子里烧太热了呢。”
齐云紧张于她的一举一动,在她抬手的刹那,出手按住了被子一角,听她发笑,大约也知她故意作弄,颤声压抑道:“殿下,别……”带了几分讨饶的意味。
穆明珠笑个不停,怕再继续下去少年会落荒而逃,稍微安分了些,自己抓着堆到脖颈的锦被,挪到小榻靠窗的一角,转而谈起正事来,道:“我杀柳猛一事,建业城中是何风向?”
齐云松了口气,轻声道:“殿下杀柳猛时,臣已离开建业。”他从过分羞涩紧张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答完之后,才意识到原来方才在书房中,他说自己来时那一日她正与荆州都督邓玦北山游猎——公主殿下全然没听见。
穆明珠“哦”了一声,便抛开了这个问题,又笑道:“你来了正好。我前番杀了那柳家家主,林然与萧渊都要我留意警戒,担心会有跟柳家相关的故旧贼子行暗杀之举。虽然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成功,但我听林然说,在这趟来襄阳的路上提前排查出几处危险。”她看向齐云,神色正经了许多,道:“你这趟来,带了哪边的人?”
齐云听她提起安全的问题,立时关切,倒是完全忘了不自在,低声道:“带了黑刀卫中的秦威等人。”又道:“上庸郡随行来的将领,已经命他们回军中了。”
穆明珠点头,明白母皇这是用齐云查案,然而这只是暂时性的,还是说因为齐云拒绝退婚、要把齐云从北府军中撤走呢?又或者母皇是要一石二鸟,再探她与齐云之间的关系?而母皇要齐云来查跟她相关的流言,如果果真是从黄老将军那封信来的,那么关于拓跋长日的事情,会不会是从梁国境内传回来的?
“这流言虽然无稽,却也有一点真。”穆明珠思量着,淡声道:“那就是拓跋长日的**。我仔细想过,如果消息是从扬州传出来的,那么外人知晓也是在拓跋长日离开之后,否则当初我买下拓跋长日、孟非白送走拓跋长日都不会那么顺利。譬如若是当时谢钧知晓梁国小皇子在扬州,岂会毫无动作?如果不是从咱们这边传出去的,那就是从梁国传回来的——说不定与黄老将军呈给陛下那封信有关。”大将军呈送皇帝的密信,不但有上锁的密匣,还有专门的火漆,既然如此机要,除非皇帝授意,自然无人能看到。
“母皇看完信之后,都召见了什么人?”穆明珠回忆着道:“当时咱们在公主府相见,你说之前在皇宫中住了两日,借口要问重骑兵的破解之法,才得以出来的,是不是?”
齐云道:“陛下看过信后,那两日没有见底下官员,只召见了穆国公与牛国公说话。”
一个是皇帝的长兄,一个是皇帝的妹婿,可以谈政务,也可以是谈家事。
难道黄老将军送出的那封信中,真的涉及到了她?
“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穆明珠淡声道:“当初把拓跋长日卖入扬州为奴的,又是何人呢?”
如果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动手,既然能把幼弟卖到大周为奴,作为一个铁血皇帝,更完全可以杀之以绝后患。
随着穆明珠的低语,齐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面上的红晕终于完全褪去,月色下,肌肤如冷玉,思索时眉宇间有一种清淡冷傲的气质。
穆明珠看在眼里,不知是锦被裹着久了,还是从心里升起一股热意。
她从锦被底下,伸出发烫的手去。
她一动,齐云便察觉了。
少年的心思还萦绕在繁难的问题上,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见她伸手过来,便也伸手去应。
穆明珠牵住了他的手,手指微微用力,要他凑上前来。
齐云喉结滚动,不敢动,也不敢不动。
“我保证……”穆明珠眼睛里也漾着水光,轻声笑道:“只是亲一下。”
齐云耳朵发烫。他有时候忍不住疑问,究竟是他太别扭,还是公主殿下在自在。自从扬州城中亲密过后,不管隔了多久再相见,公主殿下好像可以一瞬间回到在焦家地下溶洞中的状态里,而他反而要羞涩适应许久——而等到他稍微自在些了,却又要离别了。
想到这里,齐云压住羞涩,依言上前,虽然想好了要大胆些,可是随着与穆明珠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还是停下来,面色绯红,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来。
穆明珠跪坐在小榻上,笑着吻上去。
她就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新得了一样合心意的玩具,把亲吻当成了一项刺激的游戏。
她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或轻或重,或短或长,探索着此前未曾经历的神秘世界。
她喜欢这个玩具,在四下无人时,见面就想要抱在一起、吻在一处。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快乐。
而不管她尝试怎样的亲吻,少年都完全接纳,陪着她胡闹,直到他的神智都被她的香气摧毁。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倒在窗下的小榻上,原本裹在穆明珠身上的锦被铺开来,罩住了脸红气喘的少年与少女。
穆明珠稍微抬起头来,看着下方眼神迷离的少年,忽然伸手抚上他的心口,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声,像是有一种鼓点从他心中奏响,传到她身体中来。
她缓缓躺下去,与少年头挨着头,手掌仍旧贴在他的心口,轻声笑道:“你的胸膛里像是有一匹奔马。”
齐云轻轻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小声道:“嗳,外面又下雪了……”
横窗半开着。
齐云躺在窗下,抬眸向外看去,正望见倒转的世界中,一片片雪花,染着灯笼光的橘红色,在夜风中温柔飘摇坠落。
“我的小雪人。”穆明珠凑上来,又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记,笑问道:“你在书房上面等了多久?”
她记得初到书房时,他面颊上雪水的冷香。
“从傍晚到子夜。”齐云轻声道。
“那么久?”穆明珠略有些诧异,在锦被下与他挨着,略撑起头来看向他,笑问道:“若不是给我察觉了,你便不与我相见了吗?”
她本是玩笑,少年却沉默了。
穆明珠双眸微微睁大盯着他,手指下意识揉
捏着少年发烫的耳垂,讶然道:“真就不出来见我吗?为什么?”她还以为少年也很想见她的。
齐云喉头微动,轻轻转眸向她看来,嗓音有一点喑哑,“臣不知,殿下是否高兴见到臣。”
还是已经淡忘了他,还是会烦躁于他的出现,还是会讨厌他出现妨碍到她与那些情郎的来往……
如果当他出现在公主殿下面前,看到的却是一张冷淡的脸,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承受住。
少年喉结剧烈一动,咽下太过酸涩的情绪。他说完这一句,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勇气,不敢再看穆明珠的神色,眸光轻转,重又看向窗外的落雪,感觉到少女手指捏着他的耳垂,半是欢喜半是惶恐想着,完蛋了,他已经给公主殿下惯坏了。他再也不能向从前那样,面对公主殿下的斥责憎恶,还能维持坚冰一样的表面。
体会过她给的温柔与甜蜜,如今的他,只要她一个冷淡的眼神,便会碎为齑粉。
他的心脏还在狂野跳动着,像是得了病。
穆明珠明白过来后,微微一愣,凑上来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见到你?”她亲亲他抿紧的唇,笑道:“你是不是傻?”
齐云神色间回转过来,在锦被下找到她的手,有几分孩子气地与她交缠了手指,轻声道:“幸好。”
幸好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坏的神色。
穆明珠笑着往他身边蹭去,闹了大半夜已经有些困倦了,半阖了眼睛,含糊道:“不知道这雪还要下多久……若是下得厚了,戴先生的豌豆苗怕是活不成了……”她闭上眼睛,以为齐云也会睡去,朦胧中却感到少年好似牵着她的手在动,而后她的手指落在他面颊上。
“在干嘛?”穆明珠似梦非梦,也没有睁开眼的打算,含糊问道。
少年忽然又没了声息。
穆明珠隐约想起了什么,呢喃道:“外间,给你留了梳洗的……”她感到少年像是轻轻退了出去,实在是太困了,也就没有在意。
次晨她醒来的时候,跟在公主府花阁中那一夜一模一样,睁眼就落入少年的眸光之中。
“早。”穆明珠眨眨眼睛,看到窗外迷蒙的光线,手臂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抚在少年脸上,她以为是自己睡梦中不小心,也没有在意,重又闭上眼睛。
因她每日初醒来时,总是有些迷糊的,需要多一点的时间起床。
齐云望着公主殿下罕见的、迷糊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低声道:“殿下?”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种晨起时的喑哑,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穆明珠似应非应,下一瞬就感到耳根一下温热柔软,是少年吻了上来。


第146章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与襄阳城公主府中一室生春的情况不同,南阳郡中却是结结实实哭倒了好几家。
柳家家主柳猛**的消息传来,柳家上下都难以相信,当即就哭倒了好几位女眷。
柳猛长子柳鲁扶着父亲的棺木回来,披麻戴孝。
另一边英王府中,世子妃听闻父亲死讯,孕中也昏死过去,醒来流泪不止。
柳家最初的情绪,反而不是愤怒,而是惶恐。
他们不知道家主的死,是不是就是结束。还是说那四公主拿定了他们家做筏子,接下来会是整个家族的覆灭。
柳猛的老妻出面,已经把孙子柳松送去了千里之外的娘家,就是为了防备有最坏的情况出现。
如此惶恐过了数日,见那公主殿下一直未有新的旨意下来,柳家这才为柳老爷子治丧。
出了这样的事情,原本南阳郡人人都要仰头看柳家的,现下丧事上竟也有许多家不敢来了。倒是一溪之隔,从前与柳老爷子彼此看不顺眼的庞家老爷子庞致荣,还算有情有义,于灵柩前上了一炷香。
而英王府中,因前几日英王世子离开,英王周鼎无人管束,胡吃海喝,又犯了王者之疾,痛得难以行走,只在府中大发脾气。
“你这个无用的东西!”英王周鼎大骂世子周泰,“要你去救你岳丈,你倒是把尸首给带回来了!你能做成什么事儿!今日死的是你岳丈,来日若是你老子我遭了难,你也只能带回我的尸首来?废物东西!养你有什么用!”
周泰跪在地上,一声不敢言语。
周安也陪着跪在地上,小心道:“父王,实在不是世子的缘故,那四公主殿下什么都听不见去,只说要父王去与她说……儿子们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啪”的一声脆响,英王周鼎气得一巴掌甩在周安脸上,反倒痛得自己一阵发抖,怒道:“说话!说话!说话有什么用?那穆明珠要**,你们不会跑上去抱住她的刀!老子不信,她能把你们一块杀了!”又恨恨道:“就是死在一块,也比回来丢人现眼强!”
他的愤怒,其实并非在于儿子们不能办成事情。他的愤怒,根本在于自己的无能。
他没有能力抵抗穆明珠的命令,连自己的亲家都救不回,丢人丢大了——这才是他失态狂怒的根源。
可是英王周鼎是断然不会冲自己生气的,于是把满腔怒气都发泄在两个儿子身上。
周安挨了这一巴掌,还未如此,他那守在一旁的生母已经着了急。
李氏上前来,忙托了英王的手,叫道:“王爷仔细手疼。他们不懂事,叫他们跪着便是,王爷何苦自己动手?”又端茶奉水,扶着英王坐下,担心英王再发作她儿子,倒是很会祸水东引,又道:“其实以奴看来,柳家老爷子的事儿啊,要怨就该怨那个邓都督。每常那邓都督笑眯眯登门来拜会王爷,看着像是好人似的。这次若不是他带走了柳家老爷子,哪里会有后来的事儿?”
英王对自己的儿子苛刻,对邓玦却很偏爱,喘了口粗气,怒道:“闭嘴!你懂什么?他是都督,穆明珠拿到了雍州决断之权,下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邓无缺一个都督哪里敢拦她?”他说到自己偏爱的青年,却忽然恢复了神智,知道从理智去考虑了。
李氏暗暗翻了个白眼,口中却是自责笑道:“哎唷,原来如此,奴见识短浅,哪里懂得这些,还是王爷明白。”她转而又道:“这么说来,是那四公主殿下惹了王爷动怒喽?”
英王眯起眼睛,怒道:“她最好别来南阳郡。”
世子周泰开口道:“儿子们离开南郡的时候,听说四姑母已经往襄阳去了。她若是要巡防雍州四郡,不多时便会来南阳郡的。”顿了顿,又劝说道:“四姑母行事,也是按照国家法度。父王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还想劝父王不要做出“报复”的事情来。
英王却已经给他这几句话又气了个倒仰,把李氏刚递到他手中来的茶盏,兜头往周泰身上砸去,起身就要摸挂在窗下的长剑,怒骂道:“看老子今日不斩了这小畜生!”
一时闹作一团,还是世子妃那边派人来请,因英王念在世子妃有孕、又才**父亲,才算是救了周泰出来。
而世子周泰所料不错,穆明珠的确计划要往四郡都巡访一遍,只是还没有定下时间。
襄阳行宫书房中,萧渊道:“我跟林然是一样的想法,现在底下动了不少世家,许多人都恨不得你出事呢。你现在下去走动,太危险了。不如等这些事情平息之后……”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本殿还要躲着他们了?”
虞岱坐在特制的躺椅上,缓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小心没有过虞的。”
穆明珠笑道:“我逗萧渊呢,先生不必劝我。”
萧渊“啧”了一声,瞪着穆明珠道:“我这里真情实感为你担忧呢,你反倒拿我消遣——这不太对吧?”他瞪着穆明珠,忽然又“咦”了一声,凑近了看她,道:“你昨日吃了什么?莫不是中了毒?我看你嘴唇怎么像是肿了……”
穆明珠面上的笑容一僵,上身后仰,抬手遮住嘴唇,道:“晨起吃了一点辣。”
萧渊不疑有他,笑道:“什么辣这么厉害,也给我一份尝尝。”
穆明珠笑骂道:“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萧渊莫名其妙,当初在扬州城外,穆明珠几十万两的金银都说给就给了,如今玩笑要一份食物,怎么还挨骂了?
穆明珠说笑过后,重又走到墙上挂着的舆图前,指着上面两条重要的江流,一是汉水,一是淮水,继续方才被中断的议题,道:“有长江天险在,梁国人若要渡江,只有这两条路走。”
之所以说长江乃是天险,是因为梁国人南下渡江,必然需要大量造船。
而大周不可能就安静看着敌人在对岸造船。
所以梁国人要南下,必须在能通往长江的河流旁边造船。而从北境延伸下来的,符合要求的河流,只有两条,一条是汉水,一条就是淮水。
如今淮水所在,乃是扬州等富庶之处,梁国人若要经邗沟南下,乃是从大周防御最强大,后勤线最短的地方自讨苦吃。
所以此前几次两国交战,梁国都是想要打通汉水这一条路径。
而汉水南下,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襄阳城。
可以说,只要大周守住了襄阳城,就守住了汉水,守住了长江,守住了半壁江山。
“此前上庸郡一战,我总理后勤粮草,颇有感触。前线的对战不论输赢,咱们的粮草要运到上庸郡、襄阳这些地方来,路途太长了,若是持久战下,必然比不过梁国。”穆明珠不遮不掩,直指问题的核心,又道:“上午柳光华整理出了新的人口土地账目,我已经看过了。雍州四郡,如今统计出来的人口已经有五十万。这人口并不算少。虽然雍州的土壤情况跟扬州等地不能相提并论,当是精耕细作之下,也可以成为一处产粮大州……”她认为这个时代的耕种之法,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只有粮食、充足的粮食,才是一切兵力提升的前提条件。
不管是要重骑兵,还是要更快更强的战马,都需要有强大的财政粮食作为支撑。
大周的地盘现在就这么大,再去扩大耕地不是很现实,与之相比,提高单位土地上的粮食产出,就成了要考虑的道路。
“本殿此前跟虞先生讨论过了。”穆明珠淡声道:“虞先生当初流放在外,仍心系国家,十余年间,切实研究过土地耕种之法……”她这说法当然是美化过的,真实情况,在最开始虞岱也只是为了能在流放之地吃饱饭而已。
萧渊眼睛一亮,看向坐在躺椅上沉默着的虞岱,笑道:“既然虞先生曾研究过,想必有良策。”
虞岱微微欠身,苍声道:“些微末技,不过蒙殿下不弃,愿意一试罢了。”
穆明珠笑道:“咱们就从襄阳城外的荒地试起!”


第147章
深冬,大块厚重的铅云堆积在天空中,西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不管不顾往行人衣领中灌去。
静玉从外门下进来,快跑几步到了外书房侧间门前,站在门口收起已经被吹歪了的油纸伞,跺脚低声骂道:“这雍州的鬼天气!”就这么两步地,他为了来见公主殿下特意换上的绸面鞋子已经脏污湿透了。他皱眉看着自己脚上脏了的鞋子,忙掏出巾帕来,要坐下来擦拭,一转身,却见屋子里早已有数人先到了。
闷着栗子等吃食的火盆旁,虞岱仰坐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在烤火;而荆州都督邓玦不知何时来的,正在一旁拨弄着火盆,低声同虞岱说着什么。
刷刷的翻页声从更里面传来,却是柳耀带着翠鸽在最后核对账目。
此时静玉入内,柳耀、翠鸽两人无暇顾及,只虞岱与邓玦听得动静、抬头向他看来。
静玉满头满身的雪水,油纸伞也挡不住那刁钻的风雪,又脏了新鞋,满心不快。他最近被派去督办襄阳城外荒地耕种一事,每日里顶风冒雪,是个苦差事。他喜欢一切花哨出风头的事情,自然不怎么喜欢这项新差事。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拉着脸擦鞋子,口中道:“虞先生好惬意,在这暖房中烤着火。为您一句话,跑断底下人的腿。”
静玉对虞岱没什么敬意,这不过是个又瘸又驼背的老头子,就算是年轻时有几分美貌,如今也叫人欣赏不来了。偏偏公主殿下信了这老头子的邪,一口一个“先生”称呼着。越是丑八怪,行事才越奇怪。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那虞岱竟然给公主殿下出主意,要给襄阳城外的荒地引水圩田。这差事派到了静玉头上,他不得不每日往城外荒地跑,道路崎岖,天气又寒冷,在外面做事又不能时时见到公主殿下,如今回来汇报差事,却见始作俑者安然享受在暖房中,怎能不叫静玉气歪了鼻子?
虞岱听了静玉的话,仰躺在躺椅上,慢慢又耷拉了眼皮,苍声道:“静玉公子风华正茂,办差辛苦些又何妨?恰是好时候呐。”
静玉原本就是想嘴上发泄发泄,听虞岱这么不紧不慢堵回来,不禁愈发心头火起,擦着鞋子上过分牢固的一点泥斑,瞪着眼睛出神一瞬,笑道:“原本见公主殿下都称呼您一声‘先生’,我还以为您一定忙得很。如今看来,先生每日闲在书房中烤火,也是埋没了才华。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我见过公主殿下,还要往城外荒地去,便请一顶轿子,送虞先生同去如何?毕竟您吩咐的那些事儿,我也未必全能做对了。若是有您到地头上指点着,一准儿错不了。”
虞岱的确如静玉所说,每日都困在外院这半亩方圆之中,若不是在屋子里,也只是在书房外的小花圃中种点东西。他身份特殊,底下人都待他恭敬,多半并不主动跟他说话,公主殿下与萧渊一忙起来,有时候甚至一日之内都无人跟他说话。所以虽然静玉看他讨厌,他看静玉倒是颇有趣的。
虞岱显然很清楚静玉愤懑的症结在何处,慢悠悠道:“在下倒是想去,只是殿下念着天寒路艰,今冬是不许在下出城的。”
静玉听了这话,胸中那一点愤怒的小火苗,立时就烧到了脑子里。他上下打量虞岱一眼,笑道:“我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不懂,虞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当初陛下怎么会放任您成了残废?”
静玉本就不是涵养高的那等人,与人撕咬,自然是当面揭短最痛快、最有效。
邓玦原本在旁笑听两人斗嘴,此时看了一眼面色苍灰的虞岱,忙笑道:“‘文王拘而作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虞先生大难不死,必然是上天要虞先生另有大作为。如今跟随公主殿下来了雍州,岂不是正是应验了?”
静玉一句话冲口而出,理智回笼,也觉不妥,这等攻击的话在梨花院中自然不算什么,但在公主殿下的外书房中怎么都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