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西虽然应着,可是已经打定主意,等下若是见势不妙,便把汪年这个主谋给供出来,一切都是汪年指使的,他不过是没能有效阻拦罢了。
两人被士卒押入暗室,还没有上任何刑具,赵西一见地上的血水,嗅到浓重的血腥气,立时便撑不住了,当即跪倒在地上,指着身边的汪年颤声道:“殿下,学生有罪,但都是给他指使的!学生屡次劝说无果……”
汪年原本还在打腹稿,想着要怎么脱险,忽然听得这么一声,鼻子都气歪了,低头瞪着赵西,目眦欲裂,怒道:“你莫要含血喷人!狗东西!”
穆明珠抚了抚发胀的眉心,这些人真是太脏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已经查清楚了,也不愿在这两人身上再多费口舌,淡声道:“你们二人,买通秦媚儿,勾连内外厨房,又威逼利诱于同窗,最终下药给柳耀——这件事情,本殿所说可有丝毫差错之处?”
汪年与赵西都垂头沉默不语。
汪年尝试开口道:“学生也是一片心意……”
“闭嘴。”穆明珠淡淡两个字,成功让汪年浑身一颤。
“本殿看你们这些人啊,如今就是饭吃多了,苦吃少了。”穆明珠淡声道:“你们都是苦读出来的学子,汲汲营营为了一个官位,当真可悲。本殿不愿断了你们的生路,可是也不敢用你们这等不正之人,所以……”
在汪年与赵西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穆明珠淡声又道:“襄阳城外多荒地,本殿有意把那里开垦出来,正缺力夫。这次凡是涉案的人员,全都发往荒地去做农活。你们两个也不例外,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看你们表现。”
汪年与赵西愣住,对于做农活的苦还没有直观的认识。虽然他们是苦读上来的学子,但家中也是薄有资产,最起码能出得起束脩,更不用他们做农活。
穆明珠看两人呆愣愣的模样,冷冷一笑,对林然道:“带他们下去吧——严加看管,不许跑了,不许死了。做多少活,便给他们吃多少饭。”又对汪年和赵西道:“你们乃是南山书院的学子,随本殿来兴盛雍州,算账写文是差事,开垦荒地也是差事,是不是?”她莞尔一笑,又道:“做出成绩来,母皇都要表彰你们。”
汪年与赵西浑浑噩噩之中,就给剥去了一身细布的衣裳,换上了葛布粗麻,与一众力夫一起,被编入队伍,全靠两条腿,在士卒押送下,从南郡一路往襄阳城外的荒地跋涉而去。
穆明珠与林然一前一后走出暗室,道:“里面发生的事情,不可对外说。你手下那两个亲兵,也都安排好。”
“是。”林然应了。
穆明珠忽然问道:“你在里面,可觉得难受?”
林然微微一愣,方才见她几次蹙眉抚头,会意道:“末将也觉胸闷鼻塞,里面血腥气浓重,空气又沉闷,常人在里面自然都是难受的。”
穆明珠一点头,道:“原来不是本殿太过娇贵。”她顿了顿,忽然轻声一叹,道:“也不是他怎么忍下来的。”
公主殿下没有展开说的意思,林然也不好追问这个“他”是谁。
穆明珠回过神来,看向走在身边的青年,这算是她一手简调教的将领,当初在建业城中一场打马球的赛事,叫她知道了这人,又机缘巧合从宝华大长公主手中救出他。后来林然在扬州为她立下汗马功劳,随后奉命跟随萧渊西行北上,又在上庸郡保家卫国。能有如此作为的青年,最初却险些困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以死求脱。其实这林然与那谢府出来的舞姬回雪,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穆明珠思量着道:“上庸郡一战,本殿虽然在后总理后勤,但到底不曾亲见。据你所见,如何?”
林然当初在公主府中,误会穆明珠救下他的用意,曾慷慨发言,愿领兵北定中原,不愿以色侍人。如今果真有机会与梁国士卒交手,他自然慎重留意。
“梁国士卒强悍,更有一支重骑兵,马上骑士个个膀大腰圆。”林然有什么说什么,道:“咱们的士卒只能勉强吃饱,平时也吃不上什么肉,而且大部分平时也并不训练,都在屯田,只战时征召起来,个人的战斗能力肯定是比不过如今梁国士卒的。”
“是啊。”穆明珠低声一叹,这是不争的事实。国库空虚,平时还要屯田照顾自己肚子的所谓“士卒”,自然比不上梁国那等专业的士卒,一年到头只管训练便是。可是要养那样专门的士卒,背后的花销需要强大的财政保障,这不是从前的大周能做到的。
林然又道:“其实个人战斗能力上的差别还是其次的。关键是气魄。这次南下的梁国士卒,都是跟着那吐谷浑雄久经沙场的,他们打惯了胜仗,不管到哪里都是斗志昂扬,丝毫不惧怕。可是咱们的兵不同,从前世宗时几次北伐都败了……后来就连精锐的北府军,许多也都是在里面混日子,遇上硬仗,不敢上;听说梁人来了,早就腿都软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他沉痛道:“咱们的士卒,被打怕了,打散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次守住了上庸郡,军中斗志昂扬了许多。”
穆明珠仔细听着,与他走在行宫的一列松柏下,只问最关切的问题,又道:“那咱们军中的将领呢?依你看来,黄老将军之后,谁能主持大局?”
昔日的三大名将,邓开、皇甫高已死,黄老将军也是风烛残年。一旦黄老将军也去了,还有谁能服众?皇甫高的几个儿子,都习武不成,转而从文,拿不得刀剑;邓开几个儿子,如今看最得意的就是荆州都督邓玦,但邓玦为人圆融是一方面,也并没有大战的经验,如果说只凭将门之后的身份,要指挥曾与他父亲一同征战的老将军们,似乎也有些不够格;而黄老将军原有一子,随他上阵战死,留下来一个孙子,还未有子嗣,似乎也难以服众。
林然微微一愣,这大约是他平时不会考虑的问题。此时见公主殿下问起,他才开始思索。
他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说来,倒是一字一句都显得格外真诚可信。
“黄老将军一去,底下便是陶大军副。陶大军副斯文有礼,跟底下众将军的关系都还不错,若有小的纷争,他说什么,大家也都认了。但是陶大军副魄力不足,若为主将,需要当机立断之时,怕是拿不定主意。”林然恳切道:“萧郎君乃是相府出身,五年前就去过前线,跟军中众将军也熟,为人机变,临阵有机智,然而有时候爱率性而为。殿下大约不知,这一趟往长安镇去,其实萧郎君随性做事,也几次陷入危险之中,好在吉人天相,都化险为夷了。不过那是因为我们不过几千人,机动灵活,所以好脱身。但萧郎君若为主将,指挥千军万马,似也不可如此……率性。”他又按照军中官阶数下去,评点了数人,都是各有优缺点,都不足以为主将,要么是威信不够,要么是能力不够,“至于中郎将之中……”
林然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抬眸看了一眼正仔细听着的公主殿下,便又心无旁骛说下去,“北中郎将齐云齐将军,虽然年少,但学兵法很快。扬州与上庸郡情况迥异,末将与萧郎君都是当日也在扬州,亲见殿下妙计退叛军之人。可是末将与萧郎君都没有想到的法子,那齐都督想到了,他化用了殿下的办法,却用得巧妙。”他想到跟随萧渊来到上庸郡的那个夜晚,正逢吐谷浑雄率重骑兵攻来,等到他和萧渊在梁国军队中作乱,与大周士卒汇合之时,他看到山下大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梁国重骑兵与战马——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先瞎了眼睛,后丧了命。
每一只瞎掉的眼睛里,都钉着同样的红羽箭。
所有的红羽箭,都是由齐云射出。
“齐都督有这样的学习能力,若能保持下去,来日于行兵打仗一事,造化不可限量。”林然中肯道:“而且齐都督本身武艺高强,超过常人太多。若被围困阻滞,有他打开突破口,那么我军就算不能战胜,亦能突围,士卒们活下来的可能就大大提高了。”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只是齐都督太年轻了些,比萧郎君还小上好些岁,处事也有些……稚嫩,留在军中似乎并不妥当。”
“稚嫩?”穆明珠微微一愣,仔细看着林然,道:“这话怎么说?”
林然便把军中讲荤话、中级将领招妓嫖娼等“惯例”说了,又说齐云初到不肯同流合污,以至于遭受了排挤。
“军中本不是高雅的地方。”林然清楚齐云还顶着准驸马的名号,“齐都督自然是跟那些粗人混不到一处的。只是譬如萧郎君,虽然也不跟这些将领在女人上厮混,但是萧郎君为人亲和,与众将领嬉笑饮酒,也都熟络了。齐都督却不同,既然不跟这些将领们一同厮混,平素便该亲和些。齐都督却又是个冷性子,难免叫底下人觉得齐都督瞧不起他们,故而也就不服齐都督要闹事了。”
穆明珠没想到齐云在军中还有这番遭遇,倒是与离开建业前那一晚樱红跟她悄声说的话对上了,只是那会儿在花阁之中,樱红避着齐云说得简短,她也没想到原来齐云还要顶着这样的压力。
可见这些糟粕的“习俗惯例”,不但压迫那些秦楼楚馆中的可怜女子,一样也压迫洁身自好的世间男子。
穆明珠淡淡问道:“所以上庸郡一战后,那些将领服气齐云了吗?”
林然一噎,道:“齐都督身先士卒,屡有奇谋,甚至救下了几名将领的性命。上庸郡一战过后,众将领自然是服气了。”
“那不就是了?”穆明珠淡声道,看了一眼林然,温和道:“你也是当初险些为宝华大长公主欺辱之人。彼时处境,类于那些被将领欺辱的女子。若那日马场上,本殿没有拦下宝华大长公主,而是与你口中那些依照‘惯例习俗’的将领一般,反而加入同乐——你当如何自处?”
她清楚这番话的严酷,因此有意把声气放得和缓了。
饶是如此,林然还是在听懂的刹那,只觉好似一把生满倒刺的鞭子甩在了自己脸上,一时面色涨红,羞愧难言,连脚步都停下了。
穆明珠见状,轻声又道:“罪不在你。世上习以为常的事情太多了,寻常人在其中活着,又有几人会停下来思考对错?你从前是不曾想过的缘故,既然如今想明白了,以后当不至于再糊里糊涂。”
林然满面羞愧,他从来没有把自己跟那些被军中将领玩弄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过。在他看来,那些秦楼楚馆之中的女子,都是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从来客人付了金银,便可入内享受温柔。代代如此,人人如此,谁都不曾觉得哪里不对。她们是文人骚客笔下的灵感来源,是千百年传颂诗篇中模糊红艳的影子。谁会去在意影子的感受?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是他林然,是险些就遭受这些的人,怎么也能如此淡漠冷酷?从来如此,习以为常之事,未必就是对的。
穆明珠缓缓走在松柏下,等林然想明白赶上来。
片刻过后,林然果然快步追上来,低沉道:“从前是末将想左了。军中风气向来如此,却未必是对的……”
“军中风气也不是向来如此。”穆明珠淡声道:“若在太祖盛年之时,精锐军队之中,哪一个敢公然嫖妓?体力都荒废在情事上,战场上还上得了马、拉得开弓吗?战场上刀枪无言,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国家军队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为什么要好的甲胄,好的战马,好的兵刃?不就是为了提高生的可能么?哪个精锐军队,会任由士卒如此放纵?这都是自世宗数次北伐失败以来,大周士卒锐气挫败,渐渐荒废了……此等风气一日不改,我朝便一日难敌梁国。”
北伐一直是林然的夙愿。
“殿下所言极是。”林然深沉思索着,道:“军中风气是要整改。”
穆明珠看他一眼,又道:“怎么整改,你下去想一想。倒也不必一上来就动大的地方,就从这雍州做起便是。”
“是。”
差事全都派下去之后,穆明珠身边的人都立时忙得团团转。
这许多大忙人之中,却唯独掉下了一个闲人,那就是静玉。
原本还有翠鸽陪他说说话,可是如今连翠鸽都被借调到柳监理手下清查户籍人口去了,静玉更是落了单。
忽然之间,静玉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他固然不会算经、不能领兵,一旦不能到穆明珠近旁,更是连伺候人的本事都施展不出来了。
如此过了三五日,静玉每日能做的事情,无非是在外院徘徊,偶尔在行宫的湖边对影自怜,叫人简直要怀疑他要追随旧友阿香去了。
樱红其间撞见了一次,便稍微留了心。
这日穆明珠翘脚在书房中,看过柳耀梳理的四郡账目,含笑道:“这法子好!我竟然没想到,真是不该!”抬眸见樱红提着一壶新茶进来,翻身坐起,指着那账目给樱红看,略带几分兴奋笑道:“你来看。这柳光华还真有办法,她上了个条陈,把四郡计帐与户籍的内容与规格都固定下来;又以朱笔记收入,墨笔记支出,一眼看去,清晰明了。这两项改革都很好,应该发给建业,给母皇也看一看。本殿以后看账簿,再不用看到两眼发昏了。”她笑着站起来,道:“叫翠鸽做许多抄本出来,令四郡官员习诵——等雍州定下来,要用牧守令长之时,若是不会这等计帐法,一律不得任用!”
樱红见她心情好,也笑道:“还是殿下慧眼识珠,又有容人之量,这选到了柳监理这样的才子。”她沏了新茶,见公主殿下在短暂的闲暇中品茗放松,便轻声笑道:“如今人人都得了差事,只一个人闲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问道:“何人?”
“静玉。”樱红抿嘴一笑,道:“昨日奴打湖边过,就见静玉公子在顾影自怜呢。”
樱红会递这一句话,并不是要帮静玉邀宠,而是她通过汪年、赵西那次的祸事发现,府中一定不能有闲人,尤其是又闲又有野心的人。他们闲下来,挖空心思想着往上走,一定会闹出事情来。所以与其等他们做出祸事来,不如提前给他们点差事,叫他们忙起来。
穆明珠经她一语提醒,倒是想起另一个被她冷落了数日的“闲人”来。
她眼珠一转,笑起来,道:“本殿这里正有一桩差事要静玉去做。”
“什么差事?”樱红笑问道。
穆明珠摸了摸下巴,嘴角噙着“有人要倒霉”了的笑容,道:“叫他给那邓都督传个话。”
若是正常往来传话,如果对方是重要的人,自然是派出樱红稳妥、更不可能得罪人。
然而穆明珠有意用静玉去传话,则是很清楚静玉“得志便猖狂”的做派,要邓玦尝一尝什么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静玉原本满心郁闷,一时想着要行奇事、一鸣惊人,一时又怕触怒了公主殿下、不如往柳监理等人底下钻营。他就在闷头要干大事时,忽然之间得了这差事,顿觉扬眉吐气,既见了公主殿下,便觉殿下没忘了他,而且他也是有用之人了!
他是早已把那荆州都督邓玦列为假想敌的,因此这次出场做足了派头,香脂比平时用的更浓许多倍,衣裳鞋履亦精致华丽,生怕给人小瞧了去,又从行宫选了仆从所能用的最好的一辆马车,自己出布料,给那马车改换了模样,怕误了差事,这才往荆州都督府上行去。
谁知静玉兴冲冲而去,那邓玦却并不在府中。
静玉原本打算在府中等下去,谁知门房上的仆从说都督下午出去,多半子夜才回来,乃是往江中垂钓去了。
静玉怕误了差事,于是只得又上马车往江边去。
江边垂柳下,邓玦的那十几名亲兵正在吃喝玩笑,见了公主殿下的从人前来,便起身相迎,听明来意,都道:“邓都督往江中垂钓去了,这一去不到子夜不归。都督喜往无人之处去,便是我们乘舟追去,也未必能寻到。若大人等得,便在此等到子夜时分,都督多半便回来了。”
又有亲兵怕他不信,道:“前几日都督江中垂钓,一路顺着去了南阳郡。我们是真寻不到他。”
静玉若不是见他们众口一词,几乎要怀疑这些人在耍弄他。他好不容易接了这样一件差事,自然不可能要公主殿下等到子夜才得回信,只好一咬牙,道:“你们只管乘船来。我亲自去寻,若寻不到,也不与你们相干。”
众亲兵见他信不及,也不好再阻拦,便借了渔家的乌篷船来,两个亲兵与他摇橹,静玉带了两个随人上船,就此踏上了寻找邓都督之旅。
那些亲兵并没有撒谎,这邓玦的确难找。
江水漫漫,静玉从船上不错眼珠扫视着,中途也遇到过几处垂钓的人,兴冲冲赶过去,近了一看却都是不相干的闲人。
这一通搜寻,一直到傍晚时分都没找到邓玦的影子。
眼见暮色四合,江水寒凉,而摇橹的两位亲兵也累了,随人也劝说道:“静玉公子,不如回岸上等候——那邓都督真不回来,也非公子之过,殿下必然能体谅的。”
静玉心中发急,如此回去,还有什么颜面见公主殿下?
“让开。”静玉上前,接了一橹在手,气冲冲要自己划船,谁知摇了几下,跟对侧的亲兵没配合好,险些翻了船。
乌篷船在江中滴溜溜打转,一时失去了动力,顺着江水飘荡。
静玉自己也受了惊吓,趴在船头,颇有些灰心丧气,一时无话。
谁知那乌篷船随意飘荡,不知不觉中拐入了一处小的分支细流,因这细流极窄,难通大船,若不是出了意外,他们也不会拐进来。
就在那两名亲兵跌足低叫,以为这乌篷船要搁浅之时,谁知这乌篷船歪歪扭扭,竟过了这细流,而后汇了另一处大而静的江心,江心有一处小岛。
“不如过去暂歇,辨明方位再回去。”两名亲兵道。
静玉只得拉着脸答应了。
乌篷船往江心小岛而去。
静玉无精打采瞥了一眼,忽然叫道:“有人!快看!前面残荷间有人!”
已是初冬时节,小岛近旁剩了最后一批残荷,残荷之间隐然有半个人影,若不细看,难以察觉。
一时静玉等人驾船过去,近了一认,果然是荆州都督邓玦。
静玉重又趾高气昂起来,眼神示意那两名随从说话。
随从会意,高声道:“静玉公子奉公主殿下之命,来传话给邓都督。”
邓玦终于从残荷间抬起头来,只是他丹凤眼眯起,神色淡漠微怒。他侧坐在扁舟之上,小舟系在小岛侧边一株树上,随江水流动摇曳、却并不飘走。而他手持一支泛黄的鱼竿,一袭墨绿衣衫,隐在残荷之间,几乎难以为人察觉。直到这一行人鲁莽赶来,一声高喊,惊走了他的鱼。
邓玦并没有发作,淡声道:“请这位公子近前传话。”
静玉道:“你来我这里。”
邓玦眼睛一垂,淡声道:“那请公子稍候,待玦钓完这一竿鱼。”
静玉是个急性子,蹙眉咬牙,自暴自弃道:“罢了。我过去便是。”于是亲兵摇橹,送他上了邓玦所在的扁舟。
扁舟狭长,静玉学着邓玦的样子,小心翼翼在船尾坐下来,清清嗓子,道:“公主殿下传话给你,说是过几日闲了,往城郊游猎去。”
邓玦眉目不动,如若未闻,望着泛黄的鱼竿,还没有从独处的世界中调整回来。
静玉却觉这人果然虚伪,当着公主殿下那么热切,背地里却冷着一张脸。他差事在身,又道:“公主殿下还说了,听闻雍州儿郎勇健,要你选其中翘楚同去。又说世家大族的子弟,平素见得多了,要你选些普通人家的儿郎。”他下巴一扬,道:“公主殿下的命令,邓都督可听明白了?”
邓玦不是傻子,早已察觉这小侍君的敌意。他举起已经空了的鱼竿,答非所问,道:“这江心有一种鱼,生有利齿,千百尾聚在一处。人若是跌落其中,不出片刻,便给咬得只剩一身白骨。”
静玉心中发寒,望向那暗沉沉的江水,恼怒道:“那你怎得还在这样的地方垂钓?”忽然如有所觉,警惕盯着邓玦,道:“你要做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当即抬手大叫,要那乌篷船过来接他。
邓玦终于从独处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和缓了神色,轻轻一笑,道:“不过是见了静玉公子投缘,与你分享一则趣事罢了。”又道:“既然是殿下的命令,玦怎敢不尽心?几时殿下想要游猎了,只管招呼玦一声便是。”
静玉目瞪口呆盯着他,怀疑自己看了一场变脸绝技,心想这可得跟公主殿下好生说道说道。


第141章
穆明珠要邓玦备下一批勇健的本地儿郎,同她一起游猎,当然意图并不只是在表面。
接下来,随着土断之法的推行,四郡划割出来,作为整体的雍州,需要重新组建各个层级的政府官员。而土断之法触动大世家的利益,此时与几十年前百姓刚渡江南下时不同,朝廷比起拉拢大世家来,其实更要打压大世家,那么至少在雍州,会出现大量空缺的官职,需要人去填满。这些人自然不能出于大世家,而跟随穆明珠前来的官员,一是数目不足,二是没有本地的根基。所以穆明珠要邓玦备下的这一批儿郎,换言之,其实乃是当地中下层世家豪族的勇武者。
虽然穆明珠说的乃是寒门子弟,但是对于邓玦来说,那些中下层士族的子弟,便相当于是“寒门”了。邓玦的交际范围中,也极少会出现真正贫寒百姓的孩子。而要勇健精于骑射的儿郎,至少要从小家中有马、有弓,也不是寻常耕种人家所能负担起的。
“殿下,这荆州的邓都督可当真是叫人心里发毛。”静玉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晚膳之前,回到了行宫。他欠身于穆明珠面前,添油加醋把去传话时在邓玦那里的遭遇说了一通,又道:“他说起那江心食人鱼时,好似要把奴推下去一般。”
穆明珠失笑,搁下手中柳耀呈送来的户籍明细,看了静玉一眼,道:“邓玦竟如此大胆?”以邓玦有意示好于她的态度,对待她的从人,该是会颇为恭敬才对。她要静玉去传话,本是为了叫静玉磋磨邓玦,也许隐约想要透过静玉看一看邓玦的破绽。可是当静玉回来讲述邓玦冷漠的态度时,穆明珠却又有些信不及。她看着静玉,笑道:“该不会是你得罪他狠了?”
静玉忙叫冤枉,连声道:“奴哪里敢得罪堂堂的荆州都督,一过去就表明了身份,乃是为公主殿下传话的。他倒是倨傲,还要奴上前说话。”他顿了顿,见公主殿下好像并不是很吃这一套“谗言”,又改换思路,道:“依奴之见,这邓都督有爱垂钓的癖好,当不得重任。他倒是挑着鱼竿快活逍遥去了,若是殿下这里有正事寻他,却半天找不到人,误了差事算谁的?”
穆明珠淡声道:“言之有理。”
静玉见改了思路起了效果,心头一喜,想着别看那邓玦狂,现下在公主殿下心中留了个坏印象,看以后殿下还用他不用!
穆明珠却是若有所思。譬如扬州都督孟羽,又说是死在她兵下的南徐州都督高阳等人,这些执掌一方兵权的都督,身上干系甚大。平时不论,但是有她这个公主殿下前来之时,邓玦还能因为垂钓的喜好,一走几个时辰无人知晓去处,要么就是邓玦本人责任心稀薄、对于都督之职也不怎么上心;要么便是邓玦太过自信,整个荆州尽在他掌握之中,哪怕他半日不见,也相信不会出什么乱子;哪怕他半日不见,也不会因此得罪了上峰,丢了官帽——而他由此而获得了旁人没有的“自由”。
穆明珠回过神来,见静玉还眼巴巴望着她,想到樱红此前说他太闲了,眼珠一转,道:“你下去熟读几篇经文。过几日本殿召你诵经,安眠好入睡。”
静玉眼睛一亮,忙应了下来。
穆明珠腹中暗笑,看他退出去,估摸着他这几日忙着诵经、也就歇了旁的心思。
因雍州比建业的冬天,要冷许多。樱红不满意原本带来的冬衣,又亲手给公主殿下缝制棉衣,一套棉衣还没裁完,雍州便出现了第一道大消息。
王长寿与秦无天、孟羽等人,往襄阳、南阳、新野、顺阳四郡去核实人口土地,临行前得了穆明珠的私下叮嘱。与其等到最后重新来过,不如一上来便选好目标,“杀一人而万人服”。
王长寿为人机敏,吃透了公主殿下叮嘱的深意,下到南阳郡第十日,便给送上了这要“杀”的第一人。
正是雍州四郡七大世家之首的柳家。
在南阳郡的第一波人口土地勘察中,柳家瞒报隐匿了五户十人。
不得不说,王长寿选的这个例子极好。柳家,威望够大、根基够深;五户十人,刚好卡住新政的最低线——凡隐匿五户十丁及以上、隐地三顷以上者,杀无赦。
如果威名赫赫的柳家,都因为这区区十人的瞒报,而被定了死罪。
那么底下再不用什么手段,单此一样便足够雍州震动,使得世家贵胄人人胆寒。雍州实土化的进程,也会顺畅彻底许多。
穆明珠低头看着王长寿送上来的奏报。
王长寿做事很有分寸,他没有直接把事情捅出来,而是先上奏到她这里,等一个许可。而柳家实际隐匿的人口土地,断然不止是十人、三顷。可如果把柳家隐匿的巨大数目摆出来,即使后来柳家得到了惩处,其震撼力也会被大大削弱。所以五户十人,与雍州第一世家的柳家结合在一起,正是穆明珠立威的最佳选择。
可是这样压力就来了穆明珠身上——她果真能让柳家伏诛吗?
柳家乃雍州第一世家,正如旁的大世家一样,有遍及全国的故旧人脉,在军中、在朝中、在书院之中。柳家必然不甘于做了穆明珠立威的筏子,会拼尽整个家族的能量,攻讦雍州新政、攻讦穆明珠。
而与扬州情况不同的是,穆明珠如果要杀柳家家主,一定得按照律令的程序走,才能服人。若是她敢像在扬州一样,领兵围困,拿下柳家家主,当即就把人杀了,会适得其反,激起轩然大波。在任何一个还未礼崩乐坏的时代,“非刑而杀”从来都是大罪,若卡死了来说,这是得杀人偿命的,哪怕杀的乃是该杀之人,可若人人自己动手,还要法律做什么?又置国家制度于何处?若穆明珠敢这么杀了柳家家主,那么非但雍州一事,连她在扬州至今未有定论的“罪行”都会被翻出来,被口诛笔伐到死。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一笔落下去,浓墨在王长寿的信尾批了一个“可”字。
雍州甘甜饱满的栗子,和穆明珠呈送南阳郡柳家罪状的奏折,一同送到了建业皇宫之中。
李思清托着那一只漂亮的小红绸袋,倒出里面的栗子来给皇帝看,笑道:“难为公主殿下的这片孝心,一份栗子也想着陛下。”
皇帝穆桢搁下手中奏章来,含笑拨弄着那盘中的栗子,又命侍女取了银剪来,破开一枚栗子,见里面果肉黄澄澄、水嫩嫩的,放入口中,仔细嚼,因那栗子生食之下,还有一点甘甜的汁水,倒是另有一番趣味。皇帝的心思显然并不在栗子多么好吃上,而是感叹道:“雍州的栗子长得好,那里的百姓若是缺少粮食,吃些果子倒也是能充饥。”又道:“从前汉末混战,旁的地方都艰难,就是袁绍两兄弟占着的地方好,出产多,士兵们吃些沿途的果子贝类,也就能填饱肚子了。”她顿了顿,想得远了些,又叹道:“这是他们的优势,却也叫他们坏在这上头。他们不管丰年荒年,总是可以吃饱的,也就意识不到粮食有多么重要。反倒是那曹操的兵马,总是为吃发愁,后来屯兵种粮,最后得了天下。”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那一盘栗子,默然思量。
李思清不敢惊扰皇帝的思绪,也安静侍立。
皇帝穆桢自己回过神来,随口问道:“这栗子是只朕这里得了,还是别处也得了?若宝华大长公主处没有,也分一半过去,是她侄女的一片孝心。”
李思清笑道:“这份陛下自己留着便是。不只是陛下与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处得了,建业城中许多人家都得了。”她又笑道:“不过别处的都没陛下这里的好,这些可是公主殿下亲自挑选的。”
因栗子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送得多些也无妨。
皇帝穆桢道:“哦?公主送了许多人家?”她笑道:“可见这一趟去了雍州,公主是真高兴了。”
一点栗子,算得上什么呢?却巴巴选了来,送入建业许多家。
皇帝穆桢笑着摇头,这个女儿大事上深沉有度,竟是极偶尔的在小事上透出些许孩子气。她是个皇帝,深沉有度的臣下太多,犹敢在她面前表露孩子气的儿女却太少。
皇帝穆桢噙着一缕笑意,翻开了穆明珠从雍州呈送来的奏章,一目十行扫过其中内容,脸上短暂温馨的笑容早已消失。
她把那奏章推给李思清,口中淡声道:“公主的动静,从来比旁人要大些。”
李思清低头一看,也略有些诧异,又不禁为穆明珠担心,轻声道:“这……公主殿下竟是要动柳家……”柳家在雍州的声势不小,旁的说起来太繁琐,只说他家的女儿嫁入了英王府为世子妃,便知其根底与能量。
“要行新政,自然要铲除碍事的乱臣。”皇帝穆桢一路走来,手中拿下的,有远比柳家要庞大的势力,她神色倒是相对平淡,思量着道:“这条路,得靠公主自己走。”
李思清若有所思。
很快,皇帝“自己走”这番话的意思便清楚了。
荆州州府南郡的行宫之中,穆明珠接到了皇帝下达的新旨意,在土断变革期间,雍州四郡之内的一切裁决之权,都下放到了她的手中。与新旨意一同到达的,还有皇帝赐下来的一柄尚方斩马剑。有此尚方斩马剑在,穆明珠于雍州四郡,便有杀伐决断之权。
去逮捕柳家家主的兵马已经在路上,穆明珠留了宫中前来传话的侍从吃茶,笑问宫中事。
那侍从见她如今深得帝心,倒是也随和,凡是知道的,便闲谈中告诉了。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机密的事情,不过是有眼睛都能看到,有耳朵都能听到的一些事情——譬如皇帝上个月刚去济慈寺上了香,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没听说有什么新故事,皇帝身边又添了几个新女官……
“大人倒是消息灵通……”穆明珠与他一番笑谈下来,兜兜转转最后好似随口问道:“还有那齐都督呢?本殿离开建业时,他仿佛是刚回去——也不知上庸郡的战事究竟如何了,梁国的情形可真叫人悬心……”
那侍从不疑有他,笑道:“奴方才没说么?上个月陛下往济慈寺上香,就带了齐都督在左右。奴在旁边瞧着,齐都督还上了一柱平安香呢,多半是又要出行了。”
穆明珠清楚,这侍从既然如此说,便是不知齐云准确的情况,再问下去便显得刻意,因而一笑起身,道:“劳烦大人跑这一趟。”她虽然是公主之尊,但对于代表母皇前来的人,不管是婢女还是侍从,都要恭敬尊重,命樱红送上备好的小礼物,又道:“荆州景色与建业不同,大人若有时间,便在此地盘桓二日,休息过后再走不迟。”
那侍从笑道:“殿下盛情。只是奴身上背着差事,不敢懈怠,这得赶紧回建业复命去。”他起身要走,却又从袖中掏出一份包着的小物件,低声笑道:“这是回雪大家托奴带给殿下的……”
穆明珠微微一愣,才想起在宫中做舞姬的回雪来。
“她知奴这次来给殿下送旨意,便托奴捎带了几只帕子给殿下……”
穆明珠接了东西,又看了那侍从两眼,道:“不知大人与回雪……”
那侍从轻声道:“机缘巧合认识了,原来还是同乡,不过顺手的事儿,奴便答应了。”
穆明珠却知这侍从对回雪不寻常,宫中的人都很谨慎,捎带东西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若不是关系到位,很少有人愿意冒这种风险。她见那侍从无意深谈,这事儿等以后问回雪也不迟,便笑道:“多谢。也代我谢过回雪。多谢她惦记着我。”
那侍从欠身施礼,这才真的去了。
穆明珠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回雪送来的帕子,见的确是寻常的帕子,只是更精致漂亮些,便命樱红收起来,笑道:“谢府出来的人,真是不寻常。一方帕子也做成本殿舍不得用的模样。”
樱红接了帕子,仔细收好,闻言故意道:“奴自然比不得谢府出来的人,做的帕子殿下倒是舍得用的。”她素来稳重,偶尔淘气一回,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