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从最里面的厅堂走出来,穿过一处小花园,来到府衙二院的书房外,还未走近,先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与老刺史处腐朽沉闷的气氛截然不同。
穆明珠使个眼色,不令书房外的从人通报,与樱红等人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先嗅到一股烤栗子的甜香,里面原来是邓玦在与静玉等人在吃喝说笑。
她隔窗望去,只见邓玦手持铁钳,蹲在中间地上的炭盆旁,翻捡着里面闷熟了的栗子,衣摆拖在地上也毫不在意。他捡起烤好的栗子,便搁在手边的瓷盘中,依次递给于屋中坐了一圈的人,从左到右依次是虞岱、萧渊、孟羽、柳耀、王长寿、静玉与翠鸽,秦无天带着一名部将站在里面门边的位置。
“就说从前江州的老刺史庞大人致仕还乡,回到南阳庄子上住着。偏他隔壁住着老对头,原本朝中的侍郎柳大人。这两位老爷子看不顺眼彼此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别扭。”邓玦一面翻着炭盆中的烤栗子,一面含笑讲起故事来。他一上来便举出庞、柳两大世家的家主来,果然引得众人好奇。即便如静玉这等不忿于他的,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
“这一日两位老大人都往庙中上香,那庞老爷子还没进正殿,就听见柳老爷子跟庙里的住持说自己坏话。一时那庞老爷子进了殿,跟那住持连连叹气,说是‘奇哉怪哉,我家中养了一只名犬,素来乖巧懂事。谁知近日天气晴好,我叫家人把收藏的书画都拿出来晾晒。谁知就叫那狗跑到了院子里,竟是把那些书画都给吃了。我一气之下,便把那狗杀了,犯了杀戒。哎,只是说来也奇,师父可知那狗肚子剖开都是什么?’。”
邓玦显然很懂讲故事的技巧,适时地停顿发问。
静玉先道:“那狗该不是吞了什么珍珠宝石在肚中?”
邓玦笑而不语,显然是静玉并未猜中。
王长寿笑道:“莫不是一肚子狗宝?”
众人都笑了,连坐在上首,一直神色淡淡的虞岱,面上都有了一丝笑意。
邓玦这才慢悠悠说下去,道:“那柳老爷子在旁听着,见这庞老爷子收藏的书画都给狗吃了,正乐不可支,竖着耳朵等下文。谁知那庞老爷子回过头来,慢慢悠悠道‘那狗肚子里竟全是坏画(话)’。”
原来那庞老爷子是指桑骂槐,斥柳老爷子为他的家犬,说坏话要被剖了狗肚子。
众人转过弯来,都是大笑。尤其因为这笑话,套着荆州两大世家家主的故事,更叫众人兴味盎然。
虞岱原本正含了一口茶水,此时竟忍不住笑喷出来,茶水溅湿了他身前的衣襟。他笑起来,带得那只垂下椅子、半悬于空中的残腿一颤一颤的。
萧渊坐在他近旁,忙要接他的杯盏。
虞岱却并无狼狈之色,向萧渊点头致谢,将手中茶盏搁在案上,自己从袖中摸出手帕,缓缓擦拭,口中轻叹道:“在下于南山书院读书时,曾受庞致荣庞先生教导。没想到一别十数年,庞先生还是一样诙谐。”
同样一则故事,对于静玉等人来说,只是一点笑谈,但是对于虞岱而言,故事中的人却都曾见过。
只是二十多年前,虞岱在南山书院是庞致荣的得意学生。如今久别重逢,他却是一事无成、身躯残损。就中辛酸滋味,旁观者尝不能体会其万一。
短暂的沉寂中,邓玦略带夸张地笑道:“这个熟得好。”一面说着,一面从炭盆中又捡了一粒大栗子在瓷盘中,见众人手边的烤栗子都还未吃完,便笑道:“这一粒,莫不如就留给公主殿下?”
穆明珠便在此时一步踏入书房内,笑道:“留给本殿什么好东西?”
众人都起身相迎。
邓玦双手奉上那瓷盘,欠身笑道:“素闻殿下清廉,不敢以珍宝相赠,唯有本地一点山间果实,献于殿下,略表诚意。”
穆明珠含笑扫了一眼那白瓷盘上的三粒烤栗子,见颗颗饱满,从提前划破的栗子皮口,能望见底下饱满金黄的果肉。她微微点头,示意樱红接了瓷盘,对邓玦玩笑道:“邓都督误会本殿深矣。若邓都督家中有那等珍宝珠翠,只管送来,本殿是来者不拒。”
邓玦摸摸鼻子,略带委屈,无奈道:“末将想,但末将家中真没有。”他方才手持铁钳烤栗子,不觉指尖染了炭色,此时一摸鼻子,便给鼻尖抹了一点灰黑色的痕迹。
穆明珠看在眼中,忍笑不语,余光中见萧渊似乎要出声提醒,便横眸瞪去,不许萧渊开口。
这样一个聪明伶俐又艳色独绝的人,忽然鼻尖抹了一点灰,就好比画中的人走了下来,有了一点真实的呼吸声。
邓玦仿佛浑然不觉,依着位次坐下去。
静玉站在末位,看着向公主殿下大献殷勤的邓都督,顿时觉得口中的栗子不香甜了,待到见邓玦鼻尖抹灰,忍不住露出一个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
“刺史蔡大人方才同本殿表态,会全力支持朝廷在雍州的新政。”穆明珠把玩着樱红剥好的一枚烤栗子,温热的栗子滚动在她指尖,散着香甜的气味,“今日柳监理带底下人,去府衙把襄阳、南阳、新野、顺阳四郡的户籍账目都调出来。王长寿,你带一千兵佐助搬运。十日之内,本殿要一个雍州现存纸面上的户籍明细。”她交待完柳耀与王长寿的任务,又转向秦无天、孟羽,“二位辛苦些,督查分派任务下达四郡的县乡,要查实人口户籍土地,不可有失。若有难以抉择之事,要及时派人上报本殿。若有挑衅闹事之人,可以告诉林然,要他领兵相助。”
众人都肃然领命。
虞岱微微蹙眉,历来朝廷统计人口,都是一大难题。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乃至于普通的侨民都会想要藏匿人口,避免赋税徭役。这不是简单分派任务,便可以执行彻底的事情。
穆明珠淡声又道:“本殿已经上奏朝廷,请母皇发布新政。凡雍州正户,若是敢隐匿阻拦新政的,隐丁十人、隐地三顷以上者,杀无赦。”
最后“杀无赦”三字,她说得极淡,可是每个字从那红唇间冒出来,都像是泛着寒气。
有她在扬州的铁血手腕在前,无人会质疑她的决心与狠辣。
邓玦轻轻抬眸望向上首的公主殿下,丹凤眼中隐有思量。
“果有干犯政令者,届时还要邓都督相助。”穆明珠忽然转眸向邓玦看来,正与他目光相触。
邓玦扬眉一笑,颔首道:“此乃玦之荣幸。”
一时穆明珠起身而出,走过邓玦身边时,稍作留步,低声道:“本殿连日赶来,今日也乏了。待诸事稍定,再请都督过府叙话。”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轻笑道:“听闻雍州儿郎都勇健尚武,改日本殿率众游猎,还请邓都督赏光。”
邓玦含笑道:“悉听遵命。”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鼻尖那一抹灰痕上,隐下笑意,一点头当先去了。她领众人出府衙,往南郡城中一处行宫宿下。
邓玦没有受到邀请,缓缓而行,最后一个走出书房,望着前方浩浩荡荡离去的公主扈从,从袖中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优雅而矜持地擦了擦鼻尖,抹去了那一丝炭色。
他从前早慧聪颖,幼时不知藏起锋芒,颇受其害,经得事情多了,便知聪明人固然得用、却也惹人忌惮,偶尔漏一点无伤大雅的破绽,说不得能叫对方卸下防备。
“都督。”荆州府兵的亲卫迎上来,抱拳俯身,“您欲往何处去?”
邓玦望着西天的晚霞,忽然有一点感慨,淡声道:“这是一则好问题。”
那亲兵一愣,却见邓玦飘飘荡荡、一路往府衙外去了,忙也跟上去。
邓玦出府之后,却没有归家,而是骑快马至城外江边,系马柳树下,登上了停泊在浮萍之间的一叶孤舟。他解了那小舟挽绳,独自驾舟往江心去。
十数名亲兵赶到时,只见满天云霞之下,江心一叶轻舟载着墨绿衣裳的都督远远而去,便知他又要往江中无人处垂钓去,此一去没有三四个时辰不会归来。众亲兵于是都纷纷解鞍下马,坐在河堤杨柳之下,取出自备的酒水饭食,吃喝玩笑之中,等候邓玦归来。
而另一边穆明珠入住行宫之后,丝毫不得歇息,方才在府衙之中的命令,只是简单直接的纲要。私下里,她自然还有话嘱咐底下的人。
萧渊陪着她一同用了晚膳,问道:“蔡刺史是什么态度?”
穆明珠跟他就不用遮掩了,直白道:“不能指望他。”
这也在萧渊意料之中。
他点头道:“只要蔡刺史不从中作梗就是了。”
“殿下,柳监理来了。”樱红轻声通报。
穆明珠命人去传召柳耀前来,是还有几件事要交代。
柳耀垂眸走进来,自从被公主殿下撞破身份后,她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而她掩饰的方法,就是从前一贯的做派,脸上神色愈冷,更是没什么透露情绪的表情。好在她生得美,冷着一张脸也有一种无情的美。
“梳理州府中四郡户籍账目之事,由你领着底下的监理去做。”穆明珠淡声道:“此前在府中害你那人不能出来做事,换翠鸽临时顶上。”又道:“其实本殿想改革朝廷的度支账目、户籍统计等,由来已久。你做事时,若是有什么更快捷方便的法子,也不要藏私……”她玩笑道:“分享出来,于大家都有益处。”
柳耀听公主殿下提起那夜公主府中的事情,面皮一抖。原来那杯掺了催情之物的酒水,乃是监理之一,她昔日的一位同窗做的手脚。柳耀至今不知背后的黑手是谁,也不知为何是她中了招,隐约猜测与宝华大长公主有关,却也不能确定。公主殿下没有给她解释,她也就没有问,只仍旧安静低调做着她该做的事情。毕竟这样能运用擅长的算经做事的时光,对她而言,也是珍稀而不确定的。
一时柳耀领命而去,穆明珠又命传秦无天、王长寿与孟羽前来。
间隙中,萧渊在旁问道:“你府中有人要害那柳监理?”他神色凝重。
穆明珠知他想错了,无奈道:“是我名声在外,连累美人。”
萧渊微微一愣,望着穆明珠的神色,旋即明白过来,笑弯了腰,道:“府上哪个人才想出这招来?”又笑点着穆明珠道:“底下人才不会无的放矢,一定是你见那柳监理与齐云有几分相像,待他有几分不同,给底下人瞧出来,才揣摩你的心思如此讨好你。”
穆明珠心中一动,萧渊虽然知道齐云站在了她这一边,但是她在萧渊面前,并没有表现出跟齐云超出寻常的关系。萧渊说因她见柳耀与齐云相像而待之不同,可是看出了什么?她是哪里漏了痕迹?给萧渊看出不打紧,若是给旁人看出来却不妙了。
穆明珠垂眸,不动声色问道:“哦?我待齐云有何不同?”
萧渊正待回答,外面传来通报声,乃是王长寿等人应召来了。
若此时执意问下去,未免过于刻意。
穆明珠只得先让王长寿等人入内。
一时王长寿、秦无天与孟羽快步走进来,见礼后在挨着墙根的椅子上坐下来。
穆明珠先问秦无天,道:“在军中一切还可还习惯?底下人也都习惯?”因秦无天原本带的都是山匪,从法外狂徒,摇身一变成了兵,自然有些不适应。
秦无天仍是戴着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她虽是女子,却比王长寿与孟羽都要高挑,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也比两人高出一截。
此时见公主殿下询问,秦无天欠身道:“回殿下,末将与底下人一切都好。最开始他们是有些躁动,但是经上庸郡一战之后,损失了一批原来弟兄,又与朝廷兵马同仇敌忾,也就渐渐习惯了。”
穆明珠点头,转向孟羽,笑道:“惭愧,连累你丢了都督之职位。”又道:“待到雍州事定,自然还要你官复原职。”
孟羽昔日那个扬州都督,乃是背后孟非白实打实拿银子与人脉堆出来的。现在孟羽作为穆明珠的“旧部”,被皇帝一纸诏令调拨到雍州来,却是叫孟非白的投资一时之间落了空。
孟羽深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也知她与自家郎君的交情,因此坐在椅子上,白胖的脸上露出一个亲近温和的笑容来,连声道:“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殿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穆明珠微微一笑,看向王长寿,这才转入正事,道:“你们带人往四郡清查人口户籍土地,一定会遇到许多隐匿瞒报的情况,只靠你们的人去查是查不清的。”她知道秦无天与孟羽虽然都带了兵来,但三人之中真正能在百姓之中发挥作用的,当是王长寿,因此目光落在王长寿面上,又道:“本殿不希望等你们清查过一遍之后,还要从头再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一上来就叫四郡震惊,使得无人敢隐匿瞒报。本殿交给你们一个法子,每到一地,必须把朝廷的政令宣讲明白。然后暗中细细查当地的豪族世家,他们托大惯了,这等时候多半会有不谨慎的。不用全都揪出来,就揪出其中最有权有势的一家来。”她淡声道:“杀一人而万人服,这个道理明白么?”
三人都是心头一凛,齐声道:“明白。”
穆明珠点头,对王长寿与秦无天道:“去吧。有什么事,寻樱红报于本殿。”留了孟羽下来,笑问道:“你家郎君一向可好?”
这问的便是孟非白。
孟羽欠身笑道:“郎君这一向都好,只是上次那批货物还未交易完,郎君便还留在外面。”又道:“郎君也挂念着殿下,上次来信,还说有一批上好的翠色瓷器,要送予殿下,以贺乔迁之喜。”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劳他惦记。上批货物,不知几时交易完?你家郎君几时得空了,也往雍州来走动一番。本殿没什么旁的招待……”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下午在府衙书房吃的烤栗子,轻轻一笑,道:“倒是本地的栗子甘甜可口,还可请孟郎君一尝。”
孟羽忙谢过,又踟蹰道:“这外头交易的事情,末将也不是很清楚……”
穆明珠便知孟非白“生意”上的事情并不怎么跟孟羽说,而所谓的上批货物,多半并不是真正的货物,而是梁国那个小皇子拓跋长日。
穆明珠一面思量着,一面又与孟羽闲话几句,一时待孟羽退下后,才转向萧渊,眨眨眼睛,道:“咱们方才说到哪里了?哦,想起来了,本殿待齐云怎么不同了?”


第139章
“你待齐云能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萧渊反倒比穆明珠更诧异。
穆明珠奇道:“那你说本殿对那柳监理……”
萧渊了然,笑道:“我是说因为那柳监理与齐云有几分相像,你对待他肯定跟对待寻常的学子有些不同嘛。就算是我第一次见了柳监理,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疑心是齐都督有个瘦弱的哥哥呢。”他又笑道:“你若是当时多看了那柳监理两眼,自己不觉得,但底下人会看眼色,说不定就觉得是你对那柳监理有意思了。”
穆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想多了。
她顿了顿,又悄声问道:“齐云投我之事,你怎么看?”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与齐云从前是相看两厌的一对准夫妻。
在扬州城中,她没有避讳萧渊,在扬州城头,齐云也算是对萧渊表明了他的立场。当时不觉,但是现下回想,萧渊会是怎么理解的呢?原本一见面就大吵的两人,忽然站到了一边。
萧渊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微一沉吟,亦悄声道:“这个嘛,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齐云毕竟也年少,有他父亲前车之鉴,哪里能不留条后路?”
穆明珠微微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萧渊压根没看出她和齐云之间关系的变化,还以为齐云是出于利益考量选择了支持她。不过按照萧渊这个思路看去,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皇帝已经年过半百,虽然人人都说“吾皇万岁”,但万岁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皇帝龙归大海,齐云却还有后半生要度过。大约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皇帝曾经用过齐云的父亲为孤臣,知道其中的妙处,如今又要用齐云为孤臣,可是却忘了此时的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岁月荏苒,年轻人还有漫长的后半生要考虑。
穆明珠陷入沉思之中,望着案上的烛火,一时无话。
谁知萧渊觑着她的面色,犹豫一瞬,轻声道:“其实齐云既然在扬州一战选择了跟着你,以他的立场来说,便是把身家性命绑在了你这里,诚意不可谓不足。”又道:“如果说唯一的顾虑,那便是他对你的鼎力支持,乃是遵从皇帝暗中的命令。那样一来,你在陛下面前就危险了——只是果真如此,陛下的用意又是什么呢?”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担心齐云会转投其他人?不过他跟几个皇子一向并不亲近,更是杀了废太子周瞻,寻常皇子怕是也不敢接纳他……”
穆明珠回过神来,便知萧渊彻底想左了。他以为她是担心齐云反水,所以才问他跟齐云相关的问题。
“别想那么多。”穆明珠轻声笑,伸手在萧渊面前晃了一晃,道:“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萧渊望着穆明珠摇晃的手指,愣愣道:“眼前的事情?”顿了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道:“对,雍州之事才最要紧……”
“雍州要紧之处,并不只在于厘清户籍、增加税收。”穆明珠亲自举了一盏灯火,轻声道:“走,去外面亭中说话。”
四面漏风的亭子,却也意味着四面都不能藏人。
行宫月夜亭中,穆明珠与萧渊守着一盏灯火独处。
穆明珠把当初在建业皇宫桂魄湖上对皇帝的奏对,又一一对萧渊说了一番,包括在雍州实土化之后的计划:于襄阳屯兵,既可以与上庸郡连成一片抵御梁国大军;又可以在对岸扶一新州,钳制上游世家的西府兵。还有那对皇帝都不能说的意图——一旦建业有变,她在雍州有一支能进能退的军队,亦是关键。
萧渊听完之后,半响不语,既觉得热血澎湃,又觉得心惊。
“你怎么看?”穆明珠和盘托出之后,恳切问道。
萧渊抬眸,看向穆明珠坦然的眼神,忽然苦笑一下,道:“你倒是信我。”
穆明珠道:“怎么?不该信吗?”
萧渊道:“我也是出身世家。”
穆明珠笑道:“那不一样。你跟谢钧他们是不一样的。”
凡是听到关乎自己的评价,很少有人能做到毫不在意。
萧渊果然坐上前来,细问道:“怎么不一样?”
穆明珠不假思索道:“你还是有理想的。似谢钧他们那等人,是没有理想的。蔡刺史也是如此。”
萧渊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
穆明珠直白道:“谢钧出身于世家大族,那他就会为了世家的利益用尽一切手段。如果他出身于寒门之中,那就会成为革新政令最急切的支持者。同样出身士族,譬如你的叔父,是有底线原则的,有些事情即使可以做,也不屑做。”她看着萧渊,轻声道:“正如那日我要杀跟随穆武的家丁,你面露不忍一样。什么公主府,穆国公府,在梁国强敌面前,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所以什么世家寒门,不都是一样的人吗?我们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杀尽世家,不过是把他们已经拿了太多的东西,还一点给奉养了他们已经千百年的普通百姓。如果说这世间的世家之中还有人愿意跟我一同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渊听了她这一番话,虽是初冬寒冷的亭中,却好似灌下了二斤烈酒,只觉一股辛辣又呛的暖意从腹中升起。
他直直望着穆明珠,半响,轻声道:“这可是真是……我听过最好的评价了。”
一场长谈,冷月如勾,萧渊离开后的凉亭中,穆明珠独坐其中。
樱红等了片刻,提着灯笼走上前来,轻声道:“殿下,天气寒凉,可要点盆炭火?”
穆明珠回过神来,把微凉的手指往袖中拢了一拢,轻声道:“不必。”她起身往回走,沿着迷宫似的回廊,忽然低声又道:“这雍州的栗子倒是香甜。”
樱红笑道:“正是。”在公主殿下闲暇之时,她也会陪着说说话,又道:“那邓都督好会做事。”
穆明珠却没有评价邓玦,转而道:“本殿到了荆州,也该给母皇报个平安。”便吩咐道:“命底下人选顶好的新栗子来,给母皇进献一份。”
“是。”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临行前还跟宝华大长公主闹了一场风波,也不知姑母现下消气了没有。栗子再备一份,也给姑母处送去。”
樱红又应了下来。
穆明珠拢紧衣裳,又走出几步,忽然低声又道:“给齐云也送一份。”
樱红微微一愣。
穆明珠微微蹙眉,似是有些烦恼,道:“索性多送些,建业城中往来各处,都送一份。”
栗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樱红这次却没有立时便应。她跟随在公主殿下身边久了,很清楚公主殿下前面说要给陛下、要给宝华大长公主,都是出于常理;而要给驸马齐都督,却不是常理。至于要给建业城中有往来之家都送,那是要把给齐都督送的那份“不是常理”变成常理。这里面透出来的用心,可就不同寻常了。
樱红跟着公主殿下又走出几步,见公主殿下并没有收回命令,这才道:“是。奴下去整理一则名单出来,殿下看过后,便照着名单送去。”
穆明珠“唔”了一声,踏着月色走到寝室前,是夜睡下无话。
待到第二日晨起醒来,穆明珠披着外袍走到外间来,就见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三大竹篮的栗子,颗颗饱满紧实。
樱红笑道:“昨夜殿下吩咐的。奴想着送给别的倒罢了,若是给陛下、长公主殿下两处的,还是殿下亲自挑选的有孝心。”她想得周到,还备下了又喜庆又结实的小红绸袋,备下用来装栗子。
她口中只说了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两处,可是那漂亮的小红绸袋,却备下了三只。
穆明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走过去,从竹篮中捡起一枚胖鼓鼓的栗子,对着清晨的阳光一看,真有几分可爱。她便在案几旁坐下来,反正初醒来慵懒,索性就拎起一只小红绸袋,一枚一枚捡着满意的栗子往里放,直填到那小红绸袋都有些束不起口,才打个呵欠回过神来,把那一只装满的红绸袋往樱红跟前一递,道:“喏——这份给齐云。”
樱红略感诧异,却没有表露出来,接了沉甸甸的红绸袋,以丝线扎紧了开口处,轻声应下来。
案几旁还挂着两只空着的小红绸袋,但穆明珠已经清醒过来,也没了捡栗子的闲情,起身活动着筋骨,道:“在公主府中犯事的那批人呢?以秦媚儿为首,本殿这几日先把他们给解决了。”
樱红心头一凛,知道秦媚儿等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从前在建业城中,公主殿下避忌宝华大长公主,对秦媚儿与王伦等人不好动手。哪怕是他们做出了不堪入目的事情,公主殿下也暂且记下来,直到这次带着他们一同来到了荆州,才好大张旗鼓惩治。那日穆明珠鞭打穆武,樱红也在一旁目睹。既然连堂堂国公之子,都落得那样下场,更不必说秦媚儿这等小人。
一时秦媚儿被提到行宫暗室之中,穆明珠居中坐了,由林然带两名亲兵守在一旁。
她竟是要亲自审问。
秦媚儿自从那夜事发,被突然带上了离开建业的队伍,便觉情况不对,已惴惴不安多时,直到此刻暗室的门一关,公主殿下冷眉冷眼坐在上首,才算是噩梦成真。
他眼泪不要钱似地流下来,不等刑讯逼供,已是连声认罪,哀泣道:“哎唷,好我的公主殿下呐!奴真是悔不当初——呜呜呜,宝华大长公主殿下瞧上了那柳监理,问到奴这里来。奴推拖不得,又想着毕竟是旧日的主子,还是公主殿下的姑母,就算是真与那柳监理成了事,那不也是柳监理的福分吗?更何况柳监理一个男人,就算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春风一度,又损失了什么?若是拒绝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奴个人的生死不论,说不得要坏了宝华大长公主殿下与公主殿下之间的情分……奴一时糊涂,又不敢拿这等小事去烦扰殿下,终至于做下错事来……”
穆明珠想到前世宫变那一夜,眼前这阉奴奉宝华大长公主之命给她端来一盏毒酒,此时只冷冷看着他表演,要拷问的也并非柳耀一件事,而是秦媚儿与宝华大长公主的“主仆情”。
前世今生,宝华大长公主把这阉奴送到她府中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140章
其实秦媚儿是个讨喜的仆从。
他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有超过绝大多数人的天赋。与静玉的自认为会察言观色、却常常闹笑话不同,秦媚儿是真的体察入微,甚至能掌握旁人的心。
如果只以这一世而论,秦媚儿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算是拿柳监理去成全宝华大长公主的好事,也并非死罪。
但是穆明珠知道前世他后来做的事情,又如何还能以公正客观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人?
正如她前世看到齐云为给她报信而死之后,今生也不能再以憎恶冷漠的目光去看齐云是一样的道理。
她所看到的,身边人在前世后来所做的事情,已经深深影响了她对这些人的看法。
穆明珠没有吝啬于对秦媚儿的刑罚。
在嚎哭声与痛叫声之下,经由秦媚儿断断续续、前后反复几次的讲述,穆明珠终于梳理出他这枚小棋子对于宝华大长公主来说的用意。
原来宝华大长公主有一项见不得人的癖好,她不只喜欢在府中养侍君,还特别喜欢听旁的贵妇人与府中侍君的私事。
穆明珠只能尽量猜测宝华大长公主的心态,毕竟与时下男子蓄养妾室相比,女子养侍君的终究还是很稀少的。大约宝华大长公主便有些寂寞,苦于无同道之人。因此一旦遇到同好,宝华大长公主便很愿意与对方分享。只是相对来说,可能旁的贵妇人便没有那么爱分享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宝华大长公主开始给同好的贵妇人送仆从,或侍女,或宦官,都是聪明伶俐的下人,又因为是宝华大长公主所赠,一般来说很快就会成为贵妇人跟前的红人。
然后宝华大长公主要的回报也很简单,就是要这些旧仆时不时寻机会来见她,向她汇报府中贵妇人与侍君的私事。
这样一来,等到下一次宴会再见面的时候,宝华大长公主不只能看到那贵妇人与侍君,还能跟两人私下的事情对上号,大大满足了宝华大长公主私人的癖好。
而当初秦媚儿被宝华大长公主送到穆明珠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穆明珠太过年少,又是公主之尊,虽然去岁性情一变,口口声声说要醉心风月,到底也未曾行事。所以宝华大长公主送秦媚儿来,第一步乃是要诱着穆明珠成就好事。也就难怪自从秦媚儿来到穆明珠身边,穆明珠喜欢右相萧负雪,秦媚儿在这件事情简直比穆明珠本人还要热切。从前穆明珠喜欢用秦媚儿,就是因为他会胡闹。只是以前穆明珠一直以为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出来的仆从都很会风月之事,没有多想。万万没想到,在第一步之后,秦媚儿还要向宝华大长公主汇报她和侍君的私事。
“呜呜,奴没有一句谎话……殿下饶了奴吧……”秦媚儿哭得肝肠寸断,脸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膝行上前,却给林然带着两名亲兵按住。
穆明珠透出一口气来。她不喜欢这等暗室之中的气味,浑浊沉闷,又混合了血腥气。她在走神的刹那,忽然想起齐云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做了这二三年的黑刀卫都督,想来大半时间都泡在这等事审讯室中。离开建业前那一夜,他说皇帝留他查陈立、赵洋等人的案件,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殿下!嗬嗬!奴什么都说了!”秦媚儿忽然高亢的哭喊声把穆明珠唤了回来。
穆明珠皱眉看他一眼,定下神来,冷静问道:“你说宝华大长公主要你们回去汇报那些私事。可就算是你,本殿若真有这等私事,你难道还能隔着窗户听不成?”
秦媚儿泣道:“殿下言之有理,殿下有所不知……”
穆明珠忍笑,冷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秦媚儿已经被打服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见穆明珠发怒,浑身不由自主一颤,忙道:“分出去往各府的那些仆从,的确未必能知晓主人家的私事,只是要应付宝华大长公主处的差事,有时候不得不编些故事。宝华大长公主其实也不是很追究,故事编的精彩了,她一样有赏。只是奴在殿下身边这一年来……实在是连故事都没得编……”
穆明珠道:“怎么没得编?”她跟谢钧、萧负雪乃至齐云的叔父都有所来往。
秦媚儿为难道:“这编故事,总得有个影子。殿下身边虽然也有人,可是都太清白了,连影子都没有,叫奴从何编起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本殿身边的人,怎么就清白了?”她自认为好美色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否则林然怎么会误会,荆州都督邓珏又如何会主动献殷勤?
秦媚儿被打怕了,先是满口道:“是是是,殿下身边的人不清白。”又解释道:“这……成了事儿跟没成事儿的一对男女往那里一站,那模样就不一样。殿下虽然名声在外,但那是外人不知根底。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却总是可以看到殿下与殿下身边这些人的——真与不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自己有眼睛。奴要是敢在这等事情上欺瞒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岂不是自己不要命喽?”
穆明珠明白过来。有过亲密接触的男女之间,在肢体动作上跟旁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正在亲热期的一对男女。这些从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出去的奴仆,要编故事,也得编宝华大长公主已经认定已成事侍君的。至于究竟私下的事情是什么样子,宝华大长公主其实并不在意,她只需要这些故事听起来真实刺激就够了。但是秦媚儿这个倒霉蛋,给分到了她身边来,偏偏她是嘴上喊得响亮,其实一个都没成事,虽然名声传扬出去,连远在荆州的邓玦都能误会,但是就在建业城中,宝华大长公主看着她跟谢钧、萧负雪等人一同出入,一双看过太多的眼睛自然能辨别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这就使得秦媚儿要编故事都无从编起。
忽然之间,她感到一股寒意,如果说宝华大长公主能看出来,前世母皇岂不是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在废太子周瞻死去的那个节骨眼上,她忽然退了预政,又借着风月之名,接近谢钧、萧负雪等人,落在母皇眼中,又会有什么猜测呢?
穆明珠默然坐着,半响,轻声道:“没想到,姑母竟然还有这等癖好。”
宝华大长公主这荒唐的人设不倒。
秦媚儿趴在地上,见方才那林校尉领兵,对他下了死手,知道今日若是交待不到位,怕是就要死在这暗室之中,等他的死讯传回建业,就算给宝华大长公主知晓了,又能如何?他瞅着话缝,忙要抓住这一缕生的希望,一股脑把自己所知道的,宝华大长公主府上那点阴私事情全都抖落出来了。
“好了。”穆明珠抚着眉头,只觉耳朵疼。她拷打秦媚儿,本意是要探知宝华大长公主的用意,以及宝华大长公主与谢钧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在这些背后有没有谢钧的影子。
没想到正事儿不沾边,倒是问出来一堆屁事儿。
穆明珠看一眼半死不活的秦媚儿,心里有了计划,摆手示意林然,“把他带下去,别叫他死了。”
秦媚儿听到这一句,心中大石落地,殿下留了他一命!不管是后面还要他去做什么,至少当下保住了性命。
他这口气一松,便再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而暗室之外,汪年与赵西等候已久,听不到里面的声息,又给士卒看押着,心里清楚是因为当初设计柳耀之事,不禁惴惴不安。终于见暗室门开了一条小缝,两人就见士卒托着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出来。那人耷拉着脑袋,全靠士卒托着出来,脚都不点地,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汪年心中一惊,不敢再盯着那人看。
谁知赵西指着那人的靴子,轻声叫道:“是秦公公!”
秦媚儿爱俏,就是黑靴子上也要镶一道风骚的粉边。
汪年与赵西两人并不知道秦媚儿与宝华大长公主之事,还以为是两人寻秦媚儿联系内外厨房之人的事情触怒了公主殿下。
连拿了银子办事儿的秦公公都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是始作俑者呢?
还没有迈进暗室之中,汪年与赵西都已经腿肚子打颤了。
汪年舔舔发干的嘴唇,自我安慰道:“没事。我们乃是南山学院读书出来的,有道是刑不上大夫,跟秦媚儿那等宦官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