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柳耀闻言之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怎么?”穆明珠温和问道:“哪里不妥?”
柳耀听得公主殿下声气儿和缓,长久以来的秘密给公主殿下知晓后,非但没有遭受斥责、还得到了帮助的提议,不禁便放下戒备,也敞开心胸,轻声迷茫道:“下官不知该怎么做……”
穆明珠最初没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柳耀有些艰难地把话语从心中挖出来,“下官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女人……”
她的表达并不是很清晰,但是穆明珠听懂了。
柳耀做了二十多年的假男人,当突然有一个机会要她表明女子的身份,她全然迷茫了,乃至于恐慌。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做朝廷的命官。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精于算经一道。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掌管底下二十多名监理……
“不该这么想。”穆明珠断然道:“不要去想如何做一个‘女人’,只想着做一个‘人’便是了。”
柳耀迷茫而又惶惑地望向她,在计算繁杂账目时飞速运转的大脑,此时却像是糊成了一团浆糊。
穆明珠也知道,要在一刹那改变一个人毕生的自我认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更何况还要逆着时代的偏见而行。
她想了一想,招手道:“起来。”
柳耀应声而起。
穆明珠又道:“坐过来。”
柳耀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斜签着坐在车窗下的长凳上。
穆明珠温和道:“你别怕——本殿并不是一定要你表明身份。”
柳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穆明珠沉吟道:“你只管做好手头上的差事。至于你的身份,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本殿。”她稍微坐起身来,伸手去握住了柳耀的手。
柳耀浑身一颤——她身负秘密,多年来不与人相亲,在南山书院更是独来独往,上一次被另一个人握住手,大约还在孩童之时。
穆明珠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要借此传递给她某种力量,又道:“你记得,本殿站在你这一边。”
柳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被公主殿下握住的手,鼻腔中涌起止不住的酸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她不敢给公主殿下察觉,吸气轻声道:“是。”
穆明珠松开她的手,思量着道:“你既然是女子,这一路上住宿之时,若是与那些监理们混在一处,难免多有不便。不如随本殿在内院歇下,给你单独腾一间房出来……”她虽然希望有一日柳耀能正大光明以女子身份现于人前,但当下还是尊重柳耀的选择。毕竟比起柳耀的身份问题来,要她当下能够保质保量完成应做的差事才是最紧要的。
柳耀低头沉默听着,忍着泪水与哽咽。在她担惊受怕的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关怀照料于她。
“这样大的秘密都给本殿知晓了。”穆明珠玩笑道:“还有什么小秘密,是本殿应该知道的吗?不如一并讲了。”
柳耀含泪一笑,如一朵冰牡丹绽放,当真美不胜收。
她低头认真想了一想,道:“再没有了。下官唯一的秘密,便是这……女子之身……”
“好。”穆明珠看出她情绪激动,怕她难堪,只作不知,又笑道:“那还有什么要问本殿的事情吗?”
柳耀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下官……还能继续做手上的差事吗?”
穆明珠失笑,道:“若不是为了要你好好办差,本殿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柳耀这才彻底放了心,顿了顿,又道:“那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昨夜的事情,皆因她的容貌入了宝华大长公主之眼而起。
穆明珠以为她还在担心,安抚道:“无妨。宝华大长公主虽然爱美人,但素来并不长情,最长的也不过三两个月便抛之脑后了。咱们这趟去雍州,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等回来的时候,怕是她早忘了你是谁了。”
柳耀低声道:“昨夜连累了殿下,下官更不知该如何报答……”
“要报答还不容易吗?”穆明珠口吻轻松,笑道:“好好办差便是了。”
柳耀抬眸看她一眼,目光坚定,沉声道:“是。”
一时柳耀退下,樱红入内悄声道:“奴瞧着那柳监理眼圈红红的,倒像是哭了一场。”
穆明珠一笑不答,问道:“方才后面吵嚷什么?”
樱红无奈道:“是穆郎君,嫌底下人呈上的茶水冷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穆明珠冷笑道:“且惯着他。”
果然从建业往雍州的这一路上,穆武是出尽了招数,一会儿嫌茶水冷了,一会儿嫌洗脚水烫了;一会儿嫌马车颠了,一会儿嫌备下的马不及大走骡稳当;时不时还要指桑骂槐,戳一戳穆明珠。
樱红与翠鸽等贴身的侍女都暗中气得不行,倒是穆明珠还沉得住气。
待到了江夏镇,扬州旧人之中,静玉一马当先,赶在众人之前,先到了穆明珠下榻的驿站。
他一袭黄绸衣,头戴粉锦帽,俨然是个贵公子打扮了。只是寻常贵公子帽子上镶一块碧玉,他则是镶了一圈,像是生怕旁人不知他财大气粗。
静玉给侍女领着,到了穆明珠跟前,立时便扑上来诉请,又哭又笑,道:“殿下当真狠心,一句话都没有就把奴等抛在了扬州城。奴几次三番写信求见,殿下只不许奴前来。好容易陛下开恩,奴一得消息哪里忍耐得住,恨不能插上翅膀来见殿下。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屁股大腿都磨破了,咬着牙还是一路往前赶……呜呜呜,奴对殿下的心,天地可鉴……”
听着静玉一套唱念做打下来,樱红与翠鸽等人都悄声笑起来。
穆明珠搁下手中书卷,忍笑打量他一眼,不接他的茬,反而笑道:“你这帽子有趣——给本殿瞧一瞧。”
静玉喜笑道:“不愧是殿下,识货。”他一面说着,一面自己抬手去摘那帽子,手举到半空,忽然面上一僵,动作顿住了,见公主殿下还等着,只能一狠心摘了帽子捧上来,却是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他在扬州扮做假和尚,早剃光了头发,如今刚长出来一寸长短,正是模样尴尬之时。
穆明珠莞尔,手中转着他的帽子,看那一圈镶嵌的美玉,竟都雕成了不同的佛像模样。她站起身来,见静玉羞窘,一抬手便又给他把帽子扣了回去,笑道:“不错。”
静玉帽子回来了,自信心便也跟着回来了,闻言眼睛弯了,连声道:“能得殿下这一声赞,奴真是什么都值了。”
穆明珠问道:“王长寿他们呢?”
静玉殷勤还没献够,不是很乐意提起旁人,便道:“他们贵人事多,在后面慢慢走呗。”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阵高声喧闹声。
这段时日以来,樱红翠鸽等人都已经习惯了。
静玉却是皱眉怒道:“殿下在此,外面何人敢如此放肆喧哗?奴去管教他们一番!”
穆明珠淡声道:“那是穆国公府的郎君,本殿的表哥穆武。”
“哦。”静玉一噎,觑着公主殿下的面色,大声道:“凭他什么国公府的郎君,还能高过咱们殿下去不成?奴这就去教教他礼数!”
穆明珠笑眯眯道:“好。”
静玉嘴上强硬,脚下不动,“奴着急来见殿下,只带了十几名扈从。不知殿下身边有没有趁手之人……”
穆明珠一笑,道:“本殿给你两百名扈从。”
静玉大喜。
穆明珠又道:“不过本殿那表哥有三五百家丁。”
静玉立时喜色转悲。
穆明珠笑出声来。
静玉才知公主殿下在同他玩笑,委屈巴巴道:“殿下……”
穆明珠止了笑意,淡声道:“待过两日再看。”
两日之后,萧渊与林然携五千兵丁,于沔水之畔,迎到了穆明珠。
穆武一见之下,便觉大事不妙。他这段时日来敢如此放肆,便是仗着手中五百家丁,不输于穆明珠扈从千人。而等到了雍州,又是英王的地盘,他也已提前打点好关系,更不需惧穆明珠。
只是没想到,半途有兵马来接穆明珠。
穆武也并非蠢货,见势不妙,已悄无声息带人离开。
穆明珠与萧渊在前,林然领兵在后,于云梦泽前追上了穆武一行人。
“表哥哪里去?”穆明珠望着停于大泽之前的穆武,驱马缓缓上前,噙着一丝笑意从容问道。


第135章
昔日楚王狩猎的云梦泽,如今已萎缩了大半,更有部分湖泊退化为沼泽。
穆武出逃所至,已经到了沼泽的边缘。
穆明珠盯着走投无路的穆武,安坐马上,慢悠悠道:“穆武,你想好了。若是人沉到沼泽里面,我连呈给母皇的死因都不必费心了。”
穆武勒马停住,望着身前已经陷入沼泽之中的数名扈从,面上青白交加,忽然冲身边扈从低语一声,便调转马头、夹紧马肚,泼风似地扎入侧方的密林之中。与此同时,那原本护着他出逃的众家丁分作两队,竟是舍命回身,阻拦穆明珠所领追兵。需知这些穆武选来护送他去雍州的扈从,都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忠仆,其家中妻小都由穆国公府养着。因而此时护着穆武撤退,众家丁都奋勇当先。
穆明珠早防备着穆武要逃,见状眸光一暗,挥手下令。
林然领三百弓弩手,蓄势待发,见她挥手,利箭疾出,将冲在最前面的一批穆府家丁射倒在地。
穆明珠不再看底下人的激战,亦调转马头,与萧渊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往穆武消失的密林中而去。在两人身后,又有随行扈从百余人。
云梦泽边缘的密林,多是低矮的灌木丛,其中荆棘密布。
穆武危急之下,昏了头,竟骑马往荆棘中去,如何能跑得掉?进去不久,便要弃马步行的。
这道理穆明珠与萧渊都很清楚,因此两人骑马慢行,还有余裕聊天。
萧渊道:“穆武怎得被你诓骗出建业城的?”在建业城中,穆武还有所倚仗,跟着穆明珠出来,岂不是毫无胜算?
穆明珠淡声道:“他想拿兵权。”
“原来是拿这个钓着他。”萧渊了然,道:“毕竟是进过太庙的人,也难怪他有想法。”他看了穆明珠一眼,又道:“你要如何处置他?果真埋在沼泽里?”
穆明珠遗憾道:“当初要他同来雍州,是我向母皇提出来的。若是他不明不白**,我身上嫌隙可洗不干净。”
“那你待如何?”萧渊听得身后士卒击杀穆府家丁之声,蹙眉微露不忍之色。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面上,俄而又滑向他腰间系着的软鞭,道:“鞭子解了给我。”
前方的路为荆棘所阻,而弃马逃窜的穆武已经给士卒捉了回来。
只见穆武头发散乱、鞋子也跑掉了一只,身上的绫罗绸缎给荆棘划破,整个人都狼狈不堪,给两名士卒反扭着手臂送到穆明珠马前来。
“穆明珠!你若是有种,便割了老子脑袋!”穆武跳脚大骂,嘴里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蹦。
他认为穆明珠不敢杀他。
萧渊都有些听不下去,问道:“叫人堵了他的嘴?”
穆明珠微微摇头,似是并不在意,淡漠听穆武骂下去,折起萧渊的软鞭试手感。
穆武骂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原本护着他的家丁一个人都没有赶来,莽莽榛榛的云梦泽中,四周望去似乎都是穆明珠的人。
此时暮色四合,也不知什么野生的禽鸟飞过,发出令人胆寒的叫声。
穆武跑掉了鞋子的那只脚,方才给林中碎石杂物划破,伤口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绵密的疼痛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闭上了嘴,只紧盯着穆明珠的独眼中放出怨毒的光来,嘲弄道:“你不过是嫉妒我——却又杀不得我。”
穆明珠轻轻掀起眼皮,终于恩赐般看了他一眼,对萧渊笑道:“嫉妒他?”她谈笑之间,手中软鞭不知何时已经抖开。
长而韧的牛皮鞭,甩开在空中,顿挫沉降时,激起一阵鬼哭似的鸣音。
“啪!”那鸣音的尾声,皮鞭响亮抽打在穆武侧脸上,将他整张脸都打得偏转过去。
穆武只觉耳中隆隆作响,接住皮鞭力道的前一瞬,甚至以为自己将死在这一鞭之下——若不是手臂给那两名士卒反扭着,他怕是要给这一鞭子抽趴在地。
“嫉妒你?”穆明珠口吻清淡,与她抡圆了的手臂截然相反,“你也配?”
“啪!”穆武刚挣扎着抬起头来,就迎来了第二鞭。
两鞭落下,穆武脸上立时浮起两道叠在一处的血痕,已皮开肉绽。当第三鞭落下,又冲着同一位置而来,穆武甚至怀疑自己的头骨要都被击碎。
他痛叫出声,整个人向前倒去,全靠士卒扭着他的手臂要他站起。
手臂承担了他身体的全部重量,本来应该不堪重负。可是在脸上剧烈的疼痛与心理强烈的羞辱之下,他的手臂就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软趴趴向前倾倒,这次许久都没有再仰起脸来。
穆明珠淡声道:“这三鞭,是本殿代李女官动的手。”她双手撑开长鞭,垂眸看着上面血痕,漫不经心道:“当初南山书院竹林之中,你与我之间的梁子,我轻轻给你放过了。”
这说的乃是去岁穆武威逼穆明珠私下相见,意图不轨之事。
穆明珠冷声道:“我当时只觉你懦弱无耻,当场教训了你,便也不曾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你毫无廉耻之心,非但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既然你不要脸,本殿便成全你。”
这三鞭打下来,穆武的脸怕是一年半载都好不了。
她一鞭比一鞭用力,萧渊这特制的软鞭上又有许多细小的倒刺,三鞭子下去,穆武那一道伤口其实已深可见骨。
萧渊在旁听到穆明珠提起南山书院竹林之事,目中微露疑惑,却不曾出声。
穆明珠把软鞭换到右手之中,又是迅疾如电、势猛如雷的三鞭,尽数落在穆武脸上,与方才那道深深的血痕交叉起来。
“至于这三鞭……”穆明珠嘴角冷酷一勾,淡声道:“是为你今后会犯的错,预先责罚于你。”
穆武在这六鞭之下,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半昏迷状态下,勉强站着,却已经再没了方才叫嚣之态,独眼眼皮不断眨动着,惊惧于随时可能再落下来的鞭打。
“把他看押起来。”穆明珠吩咐赶上来的林然,道:“别叫他跑了,也别叫他**。”
“是。”林然又问道:“跟随穆郎君同来的那些家丁,方才**一百多人,还剩下三百多人,都捆起来了。您看该怎么处置?”
若是最干净利落的处理办法,自然是全都杀了。
毕竟要防着三百多人逃走报信,至少要三五倍的兵力盯着,还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穆明珠正待开口下令,眼角余光中却见萧渊面上又露不忍之色,微一沉吟,便道:“寻近处孟家管理的铁矿,叫他们都下井挖矿去。过几日给建业城送信,就说穆武私下带着家丁往边境去,谁知撞上了梁国巡视的骑兵,双方交战之下,穆武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至于那些家丁,全都护主战死。”
这种私人的采矿之处,都有大量私兵把守着。而挖矿的力夫,多半也不是正规渠道来的。似这些家丁一去,来路不明,多半也就终生出不来了。而到时候报到穆国公府,皆是护主战亡,他们的妻小自然也有穆国公府出资供养。若不是有这条规定,方才众家丁也不会拼死护穆武离开。
林然领命退下。
穆明珠道:“你几时软了心肠?”
萧渊道:“穆武在书院对你做过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都是微微一愣。
萧渊先笑道:“我心肠一向很软。”又解释道:“我才从上庸郡回来,跟梁国人交了手,回来看那些家丁——怎么都还是大周的子民。”
穆明珠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以她和穆武的立场来看,那些家丁自然死不足惜,可是从两国交战的立场来看,谁府上的家丁又有什么重要?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的安排。”萧渊叹气道:“若给他们跑了一个,说不得坏事的就是你了。形势如此,也非你所愿。”他转而问道:“你跟穆武在南山书院的梁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我在书院一向跟你结伴,怎么不曾听说过?”他聪颖过人,又听穆明珠方才类比于穆武与李女官之事——穆武与李思清之间还能有什么事呢?稍微一想,萧渊也就全然明白了。
他此时凝视着穆明珠,罕见地有些吞吐,道:“你……你教训了他,是吗?”
穆明珠直白道:“你想问我有没有给他欺辱了?”
萧渊接过她递还回来的、沾了血的软鞭,低声道:“这等禽兽,还留他活着作甚?不如将他埋在大泽之中,罪名我揽在身上便是。”
穆明珠反倒是笑了,道:“便是给他得逞了,又如何?便譬如给疯狗咬了一口,你也不必遮遮掩掩,我也不必避讳不谈。”
天地之初,男女交
合,本就是自然而然。想必在那野人时代,若是有女子给男子强
奸了,当不至于投井自戕,周围野人也必然不会口诛笔伐。
后世对这些讳莫如深,使得女子失“贞”,所受到的伤害远远大过那一次的行为,乃是要从整个社会权力架构上反思的问题。
有时候刑法律令太过繁杂,反倒失了最初的公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穆武没有得逞,所以穆明珠只是当时吓唬了他一番。设若穆武果真得逞,穆明珠也绝不会让自己遭受社会文化的二次“强
奸”,而是会寻机会断了穆武的子孙根。疯狗咬了你一口,自然是打死完事儿。难道还要耿耿于怀,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疯狗咬吗?
萧渊愣住,明白过来之后,握着那沾血的软鞭,望着穆明珠叹息道:“枉我自负潇洒,竟还不如你通透。”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你这个‘竟’字是瞧不起谁?”
萧渊笑起来,果真不再追问书院之事,与她御马同行,转而问道:“听说虞岱虞远山先生,这次随你一同来雍州了?”
穆明珠点头,道:“母皇授意他来的。”她看了一眼萧渊,见他跃跃欲试,抿了抿唇,含蓄道:“虞先生久经风霜,早已不是旧时模样。你若去见他,莫要惊愕,反而失礼。”
萧渊微微一愣,思量着道:“他被流放十余年,自然饱受岁月摧残……”
穆明珠索性直言道:“他已身体残损。”
“啊……”萧渊愣住,坐在马上,与穆明珠并行于远离云梦泽的土路上,望着好似挂在树梢上的淡白月亮,轻声感慨道:“这云梦泽,我十五岁那年跑往边境的时候,也曾见来过一次。那时候的林木格外新,月亮也格外圆……现下再看……”他低头看着路上被马蹄溅起的尘土,“什么都旧了。我不过隔了五年,又一向锦衣玉食,尚且有此感慨。更何况是虞先生呢?”
穆明珠这一瞬与他感触相通,树木扎根于地下,长成后甚至数百年看不出变化;月亮挂在天边,从古至今。可是人的心,永远无法从成熟退回稚嫩。
她也低头看向路上的尘土,轻声道:“从前我觉得你像侠士,如今看来……”她歪头看向萧渊,玩笑道:“你合该是个诗人。”
萧渊微微一笑,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与她玩笑下去,低声道:“昔日太
祖有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若作诗人,我也宁愿做一个不入流的诗人。”
穆明珠暗中腹诽,这位太
祖未免也太爱引用旁人的诗词。
她看一眼萧渊的面色,见青年去了一趟上庸郡,经了一场货真价实的大战之后,眉宇间原本的飞扬意气,好似沉淀下来。
“也好。”穆明珠含笑道:“待到来日海清河宴,盛世再临,你满可以堆砌辞藻写许多阿谀奉承的文章。”
萧渊被她逗得一笑,抬眸向她看来,忽然目光一凝,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我等着为你写诗那一日。”
海清河宴,盛世再临,需要一位英主在位。
穆明珠与他目光一触,深知他这一语底下的期盼与热望,为那宏大的愿景所刺激,一颗心不禁激烈跳动起来。
“嗯,”她压下那股不可抑制的热切情绪,目视前方,亦悄声道:“等着吧。”
是夜一行人歇在荆州南郡外的驿站。
萧渊与林然所领的五千兵马,驿站中自然是住不下的,仍旧按照在外行兵的章程,由林然领着安营扎寨。
穆明珠与虞岱、萧渊等人入住驿舍。
晚间,众人都在驿舍的大厅用餐。
穆明珠坐在居中的桌子旁,看萧渊跑到角落的矮案几去与虞岱聊得火热。
萧渊虽然出身相府,但是素来跟什么三教九流都打交道,一方面是俊美多才的高门郎君;另一方面却又是亲和力很强的人。这段同行的路上,穆明珠与虞岱也远远打过照面。但是一来是因为虞岱是母皇指派过来的人,穆明珠虽然曾施援手救出他,但也不好上来就交浅言深;二来是因为虞岱过于跌宕的经历,穆明珠在没有找到好的切入点之前,并不想无意中冒犯于他。但是这些显然对萧渊来说都不是问题,他捧着一本随身携带的诗集——昔日虞岱所作的诗集,跑到人家的饭桌上,单方面跟人家聊得火热,既没有打扰对方用餐的自省,也没有对虞岱身体残疾的关注。
自然而然的,他就在虞岱身边坐下去了。
穆明珠从萧渊身上收回目光,可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赋,正所谓“明主知人,而不使人知己”。她想到这里,忽然记起这一句乃是萧负雪所教,不禁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却见自己所在的主桌气氛有些诡异。
因出行在外,万事以方便为先,所以穆明珠要随行紧要几人都一同坐下用餐。
此时从她左手边往下,依次是樱红、翠鸽、静玉、柳耀。
因为柳耀的女子身份,穆明珠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免得她跟众监理在一处多有不便。
此时柳耀伸筷去挟眼前碟子里的一片腊肉,筷子刚伸过去,那落点的肉便已经给静玉抢先挟走了。
如此几次,柳耀便不再动菜,只低头默默喝粥。
静玉这才像是出了口气,瞪了柳耀一眼,也放下筷子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淡声道:“不许浪费。”她食指叩击在桌板上,盯着静玉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道:“吃不完不许离桌。”
静玉一噎,抬眸看一眼公主殿下,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这一餐饭用完,除了角落里还缠着虞岱说话的萧渊,便只有静玉一个人坐在主桌艰难吃饭。
过了片刻,翠鸽从二层轻手轻脚下来,手中罩着一个空碟子,到静玉身边,轻声笑道:“就知道你吃不完。我空了一半肚子,帮你吃一点吧。”
静玉如闻大赦,忙分了她一半饭食,嘀咕道:“那柳监理什么来头?怎么殿下走到哪里都带着?该不会是那个爱吃醋的准驸马送来的?就防着我呢。”他也看出了柳耀与那黑面都督有几分相像。
翠鸽悄声道:“你跟柳监理对着干,要惹殿下不高兴的。”她在扬州时,跟静玉、静念接触比较多,算是有交情的朋友了,便提点道:“柳监理是做正事儿的人,帮着殿下查账呢。南山书院许多人算账,都不及他一个。我这段时日来,跟着柳监理学算经,也大有长进,以后帮殿下做事就更方便了。我看你呀,与其跟柳监理对着干,倒不如也拜他做师父,要他教你一点算经……”
“拜他做师父?”静玉冷嗤道:“做梦!”他最讨厌像准驸马那样冷冰冰又高傲的人,那齐都督至少还有个驸马的身份,这柳监理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便能要殿下日日带在身边?独一份的马车,独一份的吃食,连宿处都紧挨着公主殿下!
翠鸽不语,低头吃着饭菜。
静玉默然片刻,忽然又道:“那柳监理果真是算经好,才入了公主殿下的眼?”
翠鸽道:“我骗你作甚?”
静玉转头看向她,道:“你学算经的书本呢?借我一份看看。我改日打个大金镯子送你。”
翠鸽笑道:“我要大金镯子做什么?戴上做事都不方便。”又笑道:“你要看,我明日取了给你。”
静玉忙满口谢她。
穆明珠在二层房间里,拆了发髻换了衣裳,正准备睡下,忽然听得门板一动。
“谁在外面?”樱红扬声问道。
“是我。”却是萧渊的声音。
穆明珠虽然跟萧渊一向亲近,但毕竟男女有别,重又捡了外袍披起来,打个呵欠,道:“进来吧。”
萧渊却是站在门外没动,半响道:“我不好进去,还是你出来说吧。”
穆明珠失笑,开了门板,见他手里卷着一册起了毛边的诗集,无奈道:“你半夜寻来,莫不是要与我论诗?”
“那倒不是。”萧渊看向自己手中诗集,也是失笑,藏到身后,道:“我本来是要跟你商讨雍州之事,方才见你还没用膳,便先寻了虞先生说话,谁知一说话便忘了时间,待到回过神来,已是一个人都不见……”
穆明珠微笑着,从他身边走出来,拢紧外裳,轻声道:“到外面边走边说吧——我正想出去走走。”
若是要论雍州之事,可不适合在耳目众多的驿舍之中。
“好。”萧渊会意,随手接了樱红递来的靴子,弯腰给穆明珠放在脚边。
穆明珠换了靴子,与他一前一后下了楼梯,往驿舍外的小径上而去。众扈从远远跟在后面。
“雍州一事,你有什么想法?”穆明珠低声问道。
萧渊看她一眼,道:“我其实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诧异于你的镇定。咱们已经到了荆州,马上就要进入英王的地盘了,你没有什么想法吗?”他是想知道穆明珠的安排。
穆明珠轻声道:“襄阳郡、义阳郡、南阳郡——这三郡之中,你说咱们落脚在哪里最合适?”
萧渊道:“不如留在南郡。”
穆明珠轻轻一笑,看着他,玩笑道:“萧渊,你是不是有点怕英王?”
萧渊却没有玩笑回去,而是认真道:“扬州那次很危险。荆州这次,你不要再冒险了。咱们商量个稳妥些的办法出来。”
穆明珠望月一叹,轻声道:“正如火中取栗,何尝有稳妥之法?”


第136章
秋霜落尽,寒冬将至,正值午间用膳之时,荆州南阳郡英王府中,却气氛紧绷,下仆无一人敢言语。
富丽堂皇的殿宇内外,只能听到英王周鼎愤怒的咆哮声,“就是牵头骡子,牵匹马来,都吃得比本王好!粗糠烂菜,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嘭”的一声巨响,伴着瓷器碎裂的余音,是英王周鼎砸碎了满碗的糙米。
众仆从都吓得腿肚子转筋,无人敢上前收拾。
静了一息,近来最得英王宠爱的姬妾李氏,因为就在跟前伺候,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柔声劝道:“王爷您忘了,前番您犯了王者之疾,痛到难以走动。请医官来看过后,说请您清淡饮食。这一桌子时蔬饭菜,乃是世子爷特意交待了厨房,给您备下的。”
“滚!”英王周鼎暴怒,醋缸大的拳头砸在桌子上,叫一桌子饭菜都跳了起来,“几时轮到儿子管老子了?叫周泰给老子滚!都滚!”
又是“嘭”的一声响,这次是一碗滚烫的青菜汤炸裂在那李氏脚边。
殿内众人不敢作声,以李氏为首,都在英王周鼎“滚滚滚”的怒骂声中,抱头鼠窜而出。
英王周鼎自幼便喜武艺,也正因为这一点,先帝给诸子封地之时,要他来了这与梁国相邻的荆州南阳郡。南阳郡乃汉时帝乡,人口众多,土地肥沃。英王周鼎得封于此,可谓深得先帝爱重。他本就喜好武艺,封在南阳郡后,更为雍州尚武风气所感染,渐渐脱去了从前在建业时的皇子清俊之态,摇身一变成了赳赳武夫。他的脾气也越来越粗暴,从前故英王妃尚在时,还能从旁劝说一二,及至五年前英王妃病故,更无人敢劝说于他,自此算是没了拘束。他又素来喜食烤肉河鲜,顿顿饮酒,自王妃故去,也就疏于骑射,流连妾室之间,积年累月之下,竟犯了“王者之疾”。一旦发作,关节处痛不可当,甚至难以行走。
这疾病得名,乃是因为患病之人多是权贵,又无明确病因,所以医官诊断之后,多称之为“王者之疾”。
犯了王者之疾的英王周鼎,望着一桌子清淡的饭菜,饥火与怒火齐飞,轰走了满殿的从人,仍旧余怒未歇,瞪着一屋狼藉,气喘吁吁。
府中长史奓着胆子,从门外探出头来,垂着眼睛小心道:“王爷,邓都督来了。”
英王周鼎一愣,道:“他几时来了南阳郡?”皱着眉头道:“叫他进来。”
一时荆州都督邓玦入内,却见他身披绿蓑衣、头戴黄斗笠,手中拎着一只湿漉漉的竹篓,走到门边就手递给王府长史,笑道:“新钓了两尾活鱼,脍了给王爷尝鲜。”
英王周鼎转怒为喜,起身相迎,笑声如雷,道:“还是你这小子对本王脾气!”便吩咐那长史趁鲜脍了呈上来。
邓玦低头笑道:“十里天气不同,我从河畔来,淋了一身雨。”他一抬手揭去头上斗笠,却见面上一双细长丹凤眼,风流妩媚,顾盼流转之间,摄人心魄,乃是个极勾人的青年人。
英王周鼎笑道:“你难得来一趟,留下来陪本王喝几壶好酒。”又问道:“你几时来得南阳郡?好小子,总有半年没来看本王了。”
邓玦乃是将门之后。昔日大周有三名大将,分别是已故的皇甫高老将军、近来被皇帝相请再度出山的黄威老将军,还有一位便是邓玦已故的父亲邓开。邓开乃是英王周鼎武艺上的师父。故而邓玦自三年前任职荆州都督之后,多有拜会英王周鼎。两家本就有旧,邓玦为人又圆滑会讨好。英王周鼎对他也颇为照拂。
邓玦身为荆州都督,平时都在州府南郡,平时要拜会英王周鼎,要专门到南阳郡来。
“想您了,这不是就来了吗?”邓玦一面笑着,一面由侍女解去了蓑衣。他身形颀长,只着墨绿衣衫站在那里,当真有芝兰玉树之姿。
英王周鼎看一眼狼藉的殿内,笑道:“走走,去侧间坐。”
此时脍好的鱼生,配着蘸取的酱料,以玉盘托着呈上来。
英王周鼎挟了一筷子在口中,闭目陶醉,叹道:“做王爷,若是不能吃这一口美食,还有什么意思?”搁下筷子,便饮了一盏醇酒。
邓玦笑陪着,见英王周鼎吃得半饱,这才缓缓道:“王爷可听说了?”
“听说什么?”
“您那小妹妹,要往荆州来了。”
英王周鼎愣了一愣,嗤笑一声,道:“你是说四公主?她来便来呗,难道还要我这做哥哥的去迎她?”
邓玦轻轻一笑,道:“自然没有这个道理。”他慢悠悠道:“不过听闻四公主在扬州做的事情,在下这心中还真有点忐忑。”
穆明珠当初在扬州一场大闹,连累相邻的两州,一个南徐州都督高阳死了,一个鄂州都督陈立下了牢狱、至今未有准确消息。
英王周鼎满不在乎道:“怕她作甚?”又玩笑道:“要怕,也不是你这个荆州都督怕,应该是近旁梁州、湘州的都督担心才是。”他吃得满意了,掏出白手帕,擦了擦嘴边的酱汁,看了邓玦一眼,道:“你有什么打算?”
邓玦睫毛一动,望着玉盘上几乎透明的薄片鱼肉,曼声道:“在下没志气,不敢掠其锋芒。听闻四公主殿下喜好貌美郎君,这一路也带了两位侍君同行。王爷您看,以在下的容貌,现下往四公主殿下跟前自荐枕席,还来得及吗?”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英王周鼎放声大笑,手撑在案几上,压得案几都颤抖起来,笑到最后,口中道:“哎唷,还是你讲的笑话有意思。本王总有大半年,不曾这般痛快笑过。”
邓玦轻声笑道:“王爷以为在下是说笑话么?便当是笑话吧。”
看似玩笑底下,邓玦其实仔细思量过。
雍州实土化的政令,朝廷邸报已经发到了他府中数日。这一项政令,乍看只是整理户籍,但是涉及到分地确权,必然会有纷争冲突。尤其是雍州四郡中,划入了英王周鼎所在的南阳郡。南阳郡又素来多望族豪门。底下的事情可想而知。邓玦虽是将门之后,又为荆州都督,然而一旦夹在四公主殿下与英王周鼎之间,也是个极危险的境地。若是旁人来,倒也罢了。但是那四公主穆明珠曾在扬州大闹一场,有南徐州都督高阳与鄂州都督陈立的前车之鉴,邓玦这样的聪明人,怎能不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