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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红一愣,既然公主殿下已经做了决定,她便不好再劝。再者她清楚公主殿下的脾气,怕是再劝下去,就要起反作用了。
主仆二人床上一点私语,尽数落于齐云耳中。
待到众侍女退下,穆明珠乌发齐整、面容清爽,身着睡裙坐在床上,面前支起的案几上摆着香气诱人的早膳。
她冲着立在窗下的齐云一笑,星眸贝齿,招手道:“来呀。”
齐云沉默着走上前来。
穆明珠又拍一拍床沿,笑道:“坐呀。”
齐云便又沉默着坐下。
穆明珠歪头看了他一瞬,敏锐地察觉他心情不好了。她没有多想,大约是离别在即有些不舍吧。
她挟了一只蛋卷,送到齐云口边,笑道:“尝尝,很香的。”
齐云黑嗔嗔的眸子锁定在她面上,嗅到蛋卷勾人食欲的香气,与她柔荑上淡淡的香脂气味。
他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薄唇轻启,含了那一只蛋卷入口,咀嚼之下果然满口生香。
穆明珠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齐云心中那因恼恨而起的酸涩还未散去,唇角却已经不由自主翘起来。
“很好吃。”他慢吞吞道,笑着。
穆明珠是真的饿了,分了他一双筷子,便自己埋头苦吃起来。
齐云握着筷子,视线却一直锁定在女孩面上,到最后一共也没吃几口饭菜。
待到穆明珠早膳用完,天光已经大亮,距离她离开建业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我这一趟去雍州,估计要在那边很久了。”穆明珠终于下床,坐在桌子旁,剥着橙红的橘子,像是在交代她的行程,“朝廷在雍州的计划你了解了吗?雍州实土化之后,也会设立军队。虽然我很希望你能过来,但毕竟还要考虑母皇那边,一来是不现实,二来是太招忌讳。”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想起昨晚没谈完的话题,道:“你没看懂我写给你的信吧?我写了‘天长地久’,你若是懂了,肯定就答应退婚了。不过幸好你没看懂,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你果真看懂答应了退婚,反而要叫母皇起疑。”她自顾自说完,抬头看一眼齐云,抬手分了他一瓣橘子,柔声道:“你若是没看懂,那阵子心里不好受吧?都过去了。等以后情况允许了,我会弥补你的。”
天长地久。
当初在扬州焦府的溶洞中,穆明珠曾戏言要给两人初次亲吻的岩壁起名为“天长地久”,因那些钟乳石,是天地间亿万年开出来的花。
齐云见了信,怎么会不懂?
只是哪怕他懂了,也不愿放弃与她唯一相连的名分。
穆明珠方才噼里啪啦说的话,都是从常理去推断的,此时她看着齐云面上的神色,也明白过来,“你看懂了?”
齐云默认了。
在那个血战的夜晚,当他第一遍看完信的时候,的确是感到天旋地转。
可是等到激战之后,当他第二遍、第三遍……第无数遍重看公主殿下写来的“请退婚信”时,他还是看懂了。
虽然懂了,却又不敢相信。
生怕这是她哄骗他答应退婚的计谋。
这段时日以来,他时常会做一个噩梦。梦中,他藏在重重叠叠的礁石之后,眼睁睁看着右相萧负雪把昏迷的公主殿下从潮水中抱走。他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跑上前去,却无法挪动双脚。而这还不是噩梦最可怕的地方。他会在那痛苦焦急的时刻,望见原本昏迷的公主殿下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在右相萧负雪怀中醒来,却佯装依旧昏迷的模样,只是往右相怀中更深依偎而去。每当梦境进入这个瞬间,原本焦急的心情就会转为绝望。那种堪比死亡的绝望之下,生的本能会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他明明从未拥有她,却已经在噩梦中千百次失去她。
所以退婚一事,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冒险。
穆明珠望着齐云的面色,罕见的有些词穷,从桌子上伸过手去,要握他的手。
齐云没有迟疑,递手上前,与她牢牢握住。
穆明珠轻轻一笑,手指顺着他的手指滑进去,与他五指紧扣。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道:“我该走了。”
齐云道:“好。”
穆明珠犹豫了一下,道:“现下的情况,你就不必来送了。”
齐云又道:“好。”
穆明珠看他一眼,主动道:“等会右相会来府中,代朝廷送我出城。”
齐云与她紧扣的五指,痉挛似的一颤。
穆明珠看着他,慢慢道:“我跟右相之间的事情,都是公事。”她也清楚,自己从前对萧负雪的明恋,是尽人皆知的。所以她跟旁人的来往都可以随意,倒是跟萧负雪的来往,要同齐云多解释一句。
齐云抬眸望着她,黑眸深深,轻声道:“好。”
穆明珠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是一个‘好’字?”她能解释一句,已经是对齐云的在意,此时站起身来,便要抽手往门外走去。
谁知齐云与她五指交缠,却并不放开。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首垂眸看他,笑着柔声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齐云仰头望着她,不语。
穆明珠想了一想,又道:“你既然不想退婚,那就先搁置这事儿。母皇那里,等我再想想办法。”
齐云仍是仰头望着她,不动,却也不放她。
穆明珠这会儿其实已经很清醒了,昨晚的药效已经完全褪去,虽然人还在花阁之中,心神一大半已经在思考上路之后的事情、到雍州之后的政务。她略有些诧异地看着齐云,虽然满心政务,还是耐着性子,低声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也舍不得你——咱们下次再见呐。”
齐云大约也知道留不住她,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无限留恋,仰头望着她,终于开口。
少年喉头微动,红唇轻启,说的却是,“殿下忘了……”
穆明珠笑道:“忘了什么?”
“亲亲我……”少年从喉间挤出这三个字来,面色已红似滴血。
穆明珠微微一愣,望着少年秀色可餐之态,轻咬下唇,忽然懂了什么叫美色误国。
第133章
穆明珠俯身下来,做了一件她一直想做,但就连她也会觉得有点羞涩的事情。
她轻轻亲在少年眼睛上。
随着她俯身,少年早已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隔着少年温热的眼皮,她感到底下眼球不安轻微的滚动。
“最喜欢你望着我的样子。”穆明珠在少年耳边低声呢喃,唇滑过少年的眼尾,顺着他耳际向下,最后印在他的唇间。
绵长温柔的吻,仿佛府外城中并没有大队人马等着送她离开,仿佛这一整日光阴都可以抛掷在暧昧情事上。
齐云迷乱在她的吻中,不知不觉中双臂搂住她的腰肢,想要与她更加贴近。
穆明珠轻轻笑,捧着少年发烫的面颊细看,只见少年相貌原本偏于阴郁冷峻,此时眉梢眼角都染着醉人的绯红。他克制喘息着,脸庞在穆明珠手中仰起,一双眼睛却腼腆垂下,仿佛是有无限羞涩,又仿佛是不舍她吻中温柔之意。她看得心头发热,忽然有些想不起从前跟他那些争吵的原因,又有些奇怪,明明是如此乖巧可人的少年,疼爱他尚且来不及,她从前为何竟会厌憎他,简直是暴殄天物。
少年似有所觉,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颤,抬眸向她看来,目光中三分迷离,三分沉醉,还有三分说不出口的爱意与依恋。
穆明珠垂首望入他雾蒙蒙的黑眸中,手指轻动,抚摸着他潮红的脸颊,柔声哄道:“你闭上眼睛。”
齐云不明所以,又有些隐约的期盼,果真依言又闭起眼睛来。
只听轻微的窸窣声,他感到公主殿下的手仿佛在他衣襟前游走,整个人都绷紧了。
而后脚步声轻轻退去。
他下意识身子前倾,要睁开眼睛来看。
“别看。”穆明珠仍是柔声低语,指尖眷恋地划过少年紧致的下颌线,“乖。”
少年脸上一烫,不敢睁眼,只听公主殿下的脚步声往门边而去,而后门板打开又合拢,随后她的脚步声混在一众从人的脚步声中,渐去渐远——转过回廊,穿过园子,终至于不能为他的耳朵所捕捉。
齐云至此才睁开眼睛来,只见初晨的阳光透过明窗洒落,照亮空气中最微小的浮沉,双扇的檀香门紧闭,花阁内空空落落,再不见那人身影。分别日久,乍见的欢愉过后,恢复到平日的宁静都叫人难以忍受。他在一种空茫的寂寥中,缓缓垂下头来,却见方才在那人指尖窸窣响过的前襟上系了一只半旧的红香囊,香囊上绣一只金凤,凤嘴微张,衔着一串明珠,正是公主殿下素日傍身之物。他独自坐在公主殿下离开后的花阁内,伸手捻动公主殿下的临别赠物,在那清雅的茉莉香中,整个人都被甜蜜狠狠击中。
殿下待他,亦有温柔心肠。
少年脸上绯色未消,却另有一段酸楚心思堆上眉梢——只是这等温柔心肠,更不知付诸几人。
穆明珠要齐云闭上眼睛,固然是见他不舍、便不要他见离别,但另一方面也是在那样的情境下,密室独处,貌美深情的少年缠绵望来,要狠心离开也太需要定力。待到她出了花阁,给外面的日光一照,那些私密之处的缠绵心思便尽数消散,即将面对的政务难处重又摆在眼前。她一路快步走过花阁前的回廊,听樱红汇报着各处情况。
“昨夜宝华大长公主借口醉酒要歇下,寻到花阁来,幸好齐都督赶到带兵拦下。否则当时薛医官还没来,殿下与柳监理都在里面,若给宝华大长公主闯进去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殿下出宫开府还不足一年,此前大半时间又不在府中,府中扈从多是从宫中拨出来的,真遇上事情也未必能站在咱们这边。从前还有林然林校尉在,如今他领着马球队三百儿郎都在外面,咱们府中得用新人了。”
穆明珠点头,道:“本殿也记得这事儿。倒是不必另寻新人,林然很快便与咱们再见了。现下去雍州,还不知何年何月回来——等回来再说。”
樱红又道:“奴按照殿下的吩咐,把牵扯昨日一事的人都点齐了,全部跟着殿下往雍州去,有秦媚儿、汪年、赵西、内厨房与外厨房的数人……”她一一道出姓名来。
穆明珠边走边听着。
“柳监理昨夜也用了薛医官的解药,翠鸽一直守着他。据说柳监理一夜未眠。今晨奴去催促他动身,他问了一句——”樱红一五一十转述来,道:“问殿下还用他吗。当时殿下还在花阁之内,奴也不好代为作答,只请他动身,按照此前的安排,单独上了随行的一驾马车。因昨晚的事情,如今还是命翠鸽陪着柳监理。殿下您看,还要柳监理同去雍州吗?”
在樱红看来,那柳耀柳监理本就与齐都督有几分相像,昨夜闹出这样的事情,偏又给齐都督回来撞见了。若是从前公主殿下与齐都督一见面就吵架争执的时候,公主殿下断然不会放开柳监理这一个激怒齐都督的好机会。但现下外人不知,她却清楚,公主殿下与齐都督私下其实极亲密。昨夜出了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又与齐都督在花阁内共度了良宵,齐都督岂能坐视这样一个柳监理留在公主殿下身边?公主殿下的脾气,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把全天下的好物都捧出来。在这等事情上,只要齐都督开口,公主殿下又岂会硬着心肠拒绝,为着一个有几分像的柳监理叫正主难过?
“自然同去。”穆明珠诧异地看了一眼樱红,道:“一码归一码,本殿带她去雍州是要她做事的。”
“是。”樱红轻声应下来,又有些吃不准公主殿下对齐都督的心思了。同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右相萧负雪身上,从前的公主殿下多半不会说出“一码归一码”这样冷静理智的话来。
她正想到这里,忽然见前面花厅等候之人,紫袍玉立,正是当朝右相。
“殿下,”樱红低声道:“右相大人半个时辰前已经在此等候。”
穆明珠看她一眼。
樱红低垂了眉眼,又道:“奴说殿下还未睡醒,右相大人便说不必惊动殿下。”
穆明珠满意一点头,她并不希望齐云来公主府的事情给外人知晓,会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右相大人。”穆明珠举步,挂着和煦得体的笑容迎上去,“劳您久候。”
萧负雪原本正望着回廊尽头的一株花树出神。自从那日他来公主府,撞见穆明珠惊梦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再度登门。站在熟悉的花厅里,萧负雪在等待的时间里,望着回廊花树,却觉那日公主殿下的惊梦好似变成了他的一处心病。他望着尽头那一株花树,不知为何,总觉得好似隔着那粉色的花,能望见公主殿下婆娑的泪眼。此时听得一声轻唤,萧负雪猛地回过神来,背对公主殿下,并没有立时转身,他的动作仍是轻缓优雅的,缓缓转身,又缓缓抬眸看向朝着他走来的公主殿下,欠身低声道:“见过殿下。”他抬起头来,在他有几分失常地往公主殿下面上看了两眼,低声问道:“殿下歇息好了吗?”
“本殿昨夜睡得很好。”穆明珠爽朗一笑,一面穿过花厅往府外走去,一面随口问道:“右相大人呢?”
萧负雪跟在她身侧,目光凝在她面上。
“右相大人?”穆明珠见他走神,微微扬眉,稍微提高了点声音。
萧负雪猛地移开了目光,望着两侧园子中将落的菊花,忙摄守心神,不敢再去想……想她的唇。
女孩的唇瓣今日看起来分外红艳惑人,不知用了什么口脂……
萧负雪的思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到这里。
他攥紧了双拳,负手身后,把失控的思绪拉回来,轻咳一声,茫然了一瞬,才想起一点可以讨论的正事来,“殿下此去雍州,路途遥远,是否需要从建业调一支护军随行……”
“不必。”穆明珠并不需要身边更多的眼线,看了一眼萧负雪,道:“我已经修书给萧渊。”
萧负雪微微一愣。
穆明珠便把话说透,道:“要他带兵,与林然一同前来接应。路上的风波倒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到了雍州之后的事情难办。虽然承蒙母皇厚恩,把从前在扬州跟着我做事的旧人拨了过来……”但是母皇只拨给了她那几个旧人,却不曾把她在扬州收拢的兵马派给她。她只带着几个旧人,到了雍州又顶什么用?而皇帝穆桢之所以未曾提及给她派兵一事,大约也是多方面的考虑,一来是要穆明珠带兵入雍州,一上来就气势汹汹,未免更叫当地的世家望族警惕戒备,且皇帝下令给穆明珠派兵,直接就表明了朝廷的立场,也就没了退步的余地;二来是皇帝穆桢已经把穆明珠的能力考虑在内了。
等到穆明珠非用兵不可的时候,她一来是可以自己拉起一支军队,二来也可以调度萧渊手中的人。她跟手握兵权之人的关系,也是她能力的一部分。
至于穆明珠当初在扬州,凭空拉起一支兵马之事,则是让皇帝既要用她,又感忌惮。
萧负雪久在朝中,又并非蠢人,自然清楚穆明珠处境之艰难。
他眸光转为幽深,沉默陪着穆明珠同行。
穆明珠又道:“千难万难,大周境内这些都还是小事。”她抬眸看向萧负雪,“咱们真正的敌人在北边,在梁国。如今在大周之内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来日抵御梁国南下,若有可能,大周挥军北上,收复昔日太祖打下来的江山,亦是你我平生一大快事。”
萧负雪心中震动。他是有重生之机,才知世家如谢钧的野望,乃至于五年之后梁国大举南下的惨烈战争。古书上常见智者能有先见之机,可实际上,以萧负雪两世的阅历,寻常人若是能预料到两三月之后会发生什么,便可趋利避害,乃至于买贱卖贵成为一代富豪;而朝中的大臣若是能预料到一两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便可以调度全境的稻谷种植、布料纺织,为国家度过未来的困境。未来会发生什么,究竟谁能如此笃定?他重生而来,才确知五年后梁国南下。在当下的大周,朝野中虽然也有要警惕梁国的声音,但大部分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因为有长江的天险,因为梁国人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因为衣冠都在大周、北地尽是蛮夷……也许是醉生梦死的自欺欺人,也许是面对现实无力的逃避……
毕竟比起秣马厉兵抵御梁国来,面对大周如今空虚的国库,只想着“梁国人怎么会南下呢”是容易轻松太多的事情。
“是。”萧负雪深深凝望着穆明珠,察觉自己凝望的时间长到有些失礼了,双眸轻眨,又看向路旁将要凋谢的菊花,轻声道:“若能北定中原,确为你我平生快事。”
穆明珠这番话是有意说来的,要让萧负雪感到与她在同一条线上。她微微一笑,看似随口问道:“右相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还忙着《限奴令》新政?”
自两人重生以来,先是穆明珠去了扬州,刚回来就是梁国南下长安镇的战事。
萧负雪身为右相,国家有战事的时候,自然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现下战事稍微平定,重生而来的他又在做什么呢?:
穆明珠从面上看不出萧负雪行踪的端倪,此时看似随口一问,目光却探究地落在萧负雪脸上,不放过他一丝神色变化。
限奴令等新政,乃是前世穆明珠私下与萧负雪闲谈时说起的。谈起之后没多久,穆明珠表明心迹,两人便渐行渐远了。这对于大周普通百姓来说是极好的政策,对朝廷来说也是极好的政策,只是一旦实施,要得罪太多位高权重之人,不只是谢钧等人代表的世家,甚至如宝华大长公主等人也会非常不满。所以萧负雪出面主理此新政,隐下了穆明珠的姓名。
但是好的政策,并不等于能施行的政策。
前世穆明珠至死不曾出过建业城,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今生她去了一趟扬州,近距离面对那些利益冲突之下见血的厮杀,早已明悟。
再好的政策,要触动那么多权贵的利益,没有刀斧开路,最终只是一纸空谈。
她记得在处理与梁国战事的间隙,曾见萧负雪还在秉烛修改完善新政。
穆明珠望着萧负雪明显瘦削下去的面庞,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人什么都好,好得像是书里的人。
“是。”萧负雪轻声道:“这是大善之政。”他的眼中放出光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也没有旁的什么话说。她深谙权谋之道,却也敬佩坚守理想之人。
她沉默地跨过府门去,忽然轻轻一笑,道:“其实你跟谢太傅应该换一换。”
“什么?”萧负雪听她提起谢钧,心中一动。
“你应该去南山书院做先生,”穆明珠轻声道:“他应该在朝中做大官。”
萧负雪看着她,道:“公主殿下似乎很敬佩谢太傅?”
“敬佩?”穆明珠摇头一笑,知萧负雪误解了她的意思,却也无从解释,道:“便当是敬佩吧。”
萧负雪一颗心提起来,道:“殿下信任谢太傅吗?”
穆明珠很明白他的担忧,作为知道谢钧图谋的人,若见她信任敬佩谢钧,萧负雪该是何等心情?她想要给自己登基路上拉一个同盟者,可不要对方低估自己的能力。
“并不。”穆明珠直白而简短道。
萧负雪松了口气,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跟随在后与她走到马车前,低声道:“为何?”
穆明珠回头看着他,想了一想,道:“谢太傅与你之间,我总是更信你的。”
萧负雪心中一松,同时却又感到肩上无形的担子愈发沉重。他望着穆明珠,低声又问,“为何?”
这在萧负雪是很罕见的执拗一面。
穆明珠却认为他骨子里其实是很执拗的一个人,守着一些古板的规矩,抱着一些天真的理想。
她望着萧负雪,眸中闪过对过去岁月的祭奠,轻声道:“因为你才是本殿的先生呐。”
在她从五岁到十三岁的这八年里,她唤眼前的青年,一声又一声“萧先生”。
八年下来,这一句“萧先生”唤了货真价实千万遍。
却在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
萧负雪怔住。
穆明珠已经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萧负雪上马相随,送她出城,直到分别也再未有一语。
他深怕自己一开口,便说出不可挽回的话来。
出了建业城,车队一路往西而去。
穆明珠坐在辘辘的马车中,听樱红详细说着昨夜的情况。
“齐都督昨夜那么一栏,怕是要给大长公主殿下恨上了……”樱红最后轻声道,“秦媚儿等人都在后面随行的马车里,跟侍女等坐在一处。殿下想怎么处置?”
穆明珠手指把玩着自己空了的前襟衣带,道:“等走远些,本殿再料理他们。”
樱红其实早已发现公主殿下前襟上的香囊不见了,这会儿说完正事才有机会问起,轻声道:“殿下的香囊怎么不见了?晨起时奴亲手给殿下系上的……”她其实出府之后就见香囊不翼而飞了,但一直没回忆起来,究竟是出了花阁就不见了,还是见了右相才不见了,“是落在花阁还是花厅了?这会儿派人快马回去寻,说不得还能送来。”
穆明珠手指绕着衣带,嘴角一翘,简单道:“大约是丢了。”
“丢了?”樱红颇有些惋惜,因路途漫漫,见公主殿下现下并无处理正事的模样,满可以说些闲话消磨时光,因低声道:“怎么偏就丢了这一只殿下最喜欢的。从前碧鸢亲手绣了来,殿下带在身边总有三年之久了……”她比穆明珠还要心痛,“待殿下写信回府,不如交待碧鸢在花阁到出府的路上仔细寻一寻,说不得能寻到。”
穆明珠轻哼一声,道:“若她果真寻到了,本殿就要问某人的罪了。”
樱红微微一愣,抬眸看一眼公主殿下含笑带嗔的模样,再联系昨夜的事情一想,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公主殿下竟是把从不离身的香囊送了人?只是送了谁?是花阁的齐都督,还是花厅的右相大人?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本殿?”
樱红恳切道:“殿下长大了,行事自有分寸。奴只盼着殿下好。”
穆明珠笑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她从前对萧负雪的喜欢,和现下与齐云的亲密,都不曾避着樱红。从樱红的视角来看,难免会觉得她的态度叫人迷惑。
樱红跪坐于榻边,脑袋就在穆明珠手边。
穆明珠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淡声道:“别担心。香囊也好,手帕也罢,都是些小事。”
虽然当朝皇帝是女的,但皇帝不也是嫁了人之后才做了皇帝吗?
时下之人心目中,女子婚嫁仍是头一等的大事。
樱红也是生于当代、长于当代之人,如此紧张她与齐云、萧负雪之间的事情,也不过是认为婚嫁事大。关系着她这个公主殿下的一生,自然也就关系着樱红这个贴身侍女的一生。
“等以后你就懂了。”穆明珠淡声道:“对本殿来说,择驸马一事并没有那么紧要。”她说到这里,认为跟樱红的闲谈已经够久了,话锋一转,道:“柳耀呢?要她过来一趟。”
樱红应声而去。
车队暂时放缓了速度。
然而不等柳耀来见穆明珠,队中倒是另有一人闹了起来。
“穆明珠!你什么意思?你手下一个破监理都能单独一辆马车,却叫我骑马跟着?”穆武在三五百家丁扈从的簇拥下抢上前来,怒道:“你做什么跟陛下上奏,要我同去雍州?我看你没安好心!”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表哥说对了。”
她要带穆武同行,正是为了同他算总账!
第134章
与穆武的总账要算,却并非在此时此刻。
这会儿车队才出建业城,穆明珠随行的扈从不过千名,且都是建业护军中拨出来的,一旦与穆武所领的三五百名家丁扈从起了冲突,局面就会混乱起来。这些扈从难以做主,多半会回城中报信。若是给皇帝知晓了,再有穆武煽风点火,说不得穆武便能逃过一劫,留在建业城中。
那可不是穆明珠想要的结果。
所以穆武气势汹汹冲上来,看似鲁莽,其实说不定正盼着她一怒之下,两拨人马打作一团,给他可趁之机。
穆明珠自然不会给他这机会。
“表哥说对了。”穆明珠一语道出,见穆武怒气满面、就要发作,又一笑道:“我要表哥同去雍州,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诚心。”
她面带笑容,说的跟真事儿一样,道:“我是诚心请表哥同往相助。母皇为我诚心所动,又素来赏识表哥能力,这才答允我之所请。”
穆武一噎,攥着短马鞭,要发作找不到由头,冷笑道:“听你放屁。旁人或许会给你哄过去,我却是太清楚你了。这一路上,若是有半点不称心之处,我便带人砸烂了你的马车。”他明显是不想跟穆明珠同去雍州的,一心要激怒穆明珠,好把事情闹大,最好是惊动皇帝,免了他这一趟差事。
穆明珠很清楚穆武的目的,望一眼仍清晰可见的建业城城门,慢悠悠道:“表哥不是一向想往军中去吗?雍州距离上庸郡并不遥远,届时表哥若要走,我也留不住你。”她用领兵一事作为勾子,诱穆武前去。
穆武想掌兵的确已经很久了,从前或许是少年人的热望,后来见了废太子周瞻之事、更觉兵权重要。只是若在建业城中弄兵,没有皇帝的命令,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直请求往前线去,也是为了兵权,就算朝廷不给他兵马,但眼前现成的例子——如穆明珠,在扬州不也自己招揽了一批兵马吗?这不是什么难事儿。穆武缺少一个离开建业城的合适理由。他也筹谋许久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理由是穆明珠递给他的。
穆武面色阴沉,盯着穆明珠的独眼中精光闪烁不定,在于城外挑起事端坏了这趟行程、和借着机会出建业掌兵权之间权衡片刻,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道:“给我换上好的马车。”
他选择了后者。
穆明珠面色不改,道:“自然。”便命底下人给穆武备马车。
柳耀应召前来时,正撞上穆武带着他那三五百扈从气势汹汹散去。
她原本总是冷面直行,目不斜视,但因昨夜秘密为公主殿下撞破,不知为何便觉心虚气短,在这些陌生人面前也失去了从前的底气,不由自主便塌肩缩胸——哪怕她掩盖秘密的布料如从前每一日一样绷紧缠绕。
“殿下,”柳耀登上了公主殿下所在的马车,垂着眼睛不敢看人,在车帘内跪伏下来,颤声道:“下官……”她有许多的恐惧与担心,一时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公主殿下会如何发落她。
“说说吧。”穆明珠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抚她,而是斜靠在车厢一角,低头看着她,淡声道:“柳姑娘是如何成了柳监理——又或者,你连这姓氏都是假的?”
柳耀也想到必然要交待前情,此时伏地低声道:“下官的确姓柳,光华这字是我自己取的,耀这个名却是我那双生子哥哥的。”她便把幼时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这柳光华原本是宛陵城一对双生子中的妹妹,父亲乃是城中一名小吏,父母恩爱,家境也还算殷实。只是她父母子嗣上艰难,直到她母亲四十岁这年,才得了这一对孩子。老夫妻将这一对孩子爱愈珍宝,当然男孩与女孩疼爱之中又有所不同,女孩固然好,但将来不过嫁出去相夫教子,男孩却能延续柳家的香火。柳光华父母一心将男孩好好培养,要他将来出人头地,自幼便悉心教导他读书算术。柳光华那时三四岁,也跟在哥哥身边听着,父母也不会拦着。那男孩果然聪明伶俐,不足五岁便背得出文章、记得住算经前篇。可惜造化弄人,至五岁那年,男孩淘气,又不喜父母约束着他读书,趁着夏日午时父母睡下,独自溜出家门去,与街上的伙伴同去玩耍。待到下午父母醒来,不见了男孩,直寻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待到晚间便有噩耗传来,说是城头大井中死了个孩子。柳光华父母寻过去一看,那捞出来的孩子可不正是男孩的模样?她母亲当时便觉天旋地转,晕厥过去,醒来恸哭。后来柳光华父母满腔郁痛无处发泄,更把那些同行伙伴的父母都告上府衙,却也不能叫儿子复生。
自那以后柳光华的母亲便好似半疯了,有时哭得泪水涟涟,捉了柳光华,盯着她那与儿子肖似的面容,恨声道“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些幼时的记忆,柳光华此时想来已经模糊,也不愿在公主殿下面前提及,她只简短道:“后来偶然一日,下官错穿了哥哥的衣裳,母亲竟又好转了……”抓着她口口声声喊“亲儿”,只当是男孩又活了,又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那一日之后,柳光华便扮起了早死哥哥的模样,穿男孩衣裳,做男孩打扮。
她母亲本已是半疯,每日清醒着便是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前她哥哥于算经上尤其伶俐,所以每当她解出题目来,她母亲便会分外高兴。而她的父亲年岁比母亲更大,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是疲惫无奈,索性由着老妻去了。后来为避免左邻右舍或熟悉的场景刺激到老妻,她父亲带着全家搬到了临县居住。
就这么积年累月下来,柳光华为了讨母亲欢心,发疯似的苦读苦练,竟慢慢果真于算经一道有了“天赋”。
她充作男儿的身份,凭着勤学苦读的真本事,从小小的县城考出来,到郡中读书,乃至于最后入了南山书院。
她走得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惶恐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她过份冷淡的性情,还是她过份高超的算经能力,竟从未有一人怀疑她是女子——毕竟女子就算扮了男装,也不过是于诗词一道作些文章,能懂算经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精通呢?
时人根深蒂固的偏见,竟成了她伪装身份的绝佳武器。
直到昨夜一场乌龙,这秘密终于给公主殿下撞破。
“下官并非有意相欺,只是一步步走到如今,实在不知该如何抽身退步……”柳耀伏地颤声道:“下官听凭殿下发落。”她清楚顶冒身份考试的下场,法律上的惩处是很严格的,轻一点剥去她所有已取得的成绩、剥了她一身官服、发回原籍,若不巧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拖累家人。
穆明珠被她的故事所震撼,窝在车厢一角,良久呼出一口气来,却是讥讽道:“可见世人说女子不如男,都是放狗屁。世上固然有天赋异禀之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普通人。在这些普通人之中,只要给女子与男子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待遇,其中勤奋刻苦之人,便能卓然而出。”她望着车厢顶,目光幽深,轻声道:“若是你那哥哥不死,便也没有今日的柳光华了——何其可悲。”
她虽是公主之尊,然而在这古代的社会,一样遭受着性别偏见带来的歧视。譬如在皇位的继承人择定之中,哪怕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里面已经死了两个,母皇下一个考虑的竟然不是她,而是穆武那个外甥。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母皇带穆武入太庙的用意——母皇还不想放权,但是朝中要她择定储君、还权于周氏的声浪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情况下选择任何一个周氏皇子为继承者,皇权都会急速从母皇手中流向储君。所以母皇暗示于穆武,在朝中激起另一种声讨的漩涡,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失为缓兵之计。这固然有母皇喜欢穆武性格的原因,但是这原因又能占了几成呢?而从大的方面来说,母皇迫于朝臣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还不得不应付还政周氏一事,不正也是众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一种偏见吗?做了皇帝又如何——你的皇位是从你丈夫那里得来的,自然还要还到你丈夫家中去。
穆明珠有感而发,这番话既是对柳耀说的,也是抒发自己胸中郁气。
柳耀一愣,万万没料到自己坦白之后,公主殿下当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明知不该,却忍不住抬眸往公主殿下面上看去。
穆明珠也正低头看向她,道出一个叫她惊愕万分的提议来,“你想不想表明女子之身?”
柳耀彻底愣住,第一反应是惊慌的,轻声道:“殿下要下官……回原籍吗?”她若是表明女子身份,因此前触犯的一系列律令,最轻也要发还原籍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安抚道:“法理之外,不外人情。母皇御前便有女官如李思清等人,她素来赏识才华出众之女子。你于算经一道,可谓当世罕见之奇才。我在母皇跟前为你铺垫一番,不但可以免去你的罪责,还可以要你继续在朝中做事。”
在穆明珠看来,这应该是很有帮助的一则提议,对方应该会如释重负、而后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