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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看到这里,手指微动,又扫了一眼上下内容,确信是公主殿下的笔迹没错,但这写的内容,怎么像是旁人借了公主殿下的名号来写的。
他缓缓看下去,心里的预感越发强烈。公主殿下在前面如此说“好话”,接下去必然会有一个“但是”。
穆明珠在信中又写,后来母皇下诏,赐婚于两人,“都督少年英武,俊美无方”,这本来是母皇给她的恩赐。只是她一向性情顽劣,订婚几年来,对于他只有伤害,不曾尽过未婚妻的责任。倘若日后成婚,以她顽劣的性情,非但要辜负母皇的好意,还要坏了与他之间的交情,不但对不起母皇,也对不起他的亡夫。因而她思来想去,心中难安,仔细说给母皇听后,母皇也听之任之,因此特意写信来,说是她“资质平平”“难以高攀”,希望能与他“一别两宽”,但“天长地久,再做朋友”。
齐云看到后半段的内容,捏着信纸的手指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方才激烈的战斗,还是因为胸中的情绪。
他素来寡言,但是此刻看着公主殿下写来的“请退婚信”,每看一句,都会在心中大声驳斥一句。
不,公主殿下从未有过顽劣的性情。
性情顽劣的人,是他。
公主殿下也不是担心辜负陛下的用心,她只是归根结底——不愿嫁他。
从前扬州城中的甜蜜全然成了一场空,当她回到建业城,回到右相大人身边,立时便又觉得这桩婚事碍眼,觉得他碍眼了。
可是他当初离开她,在这里厮杀拼命,为的只是能回到她身边,为的并不是什么做友人。
齐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酸,这是方才在包围圈中厮杀都未曾有过的痛苦,使得他弯下腰去,不由自主按住了心口,可心中那口沉郁的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颓然地仰面靠在大树上,无力地等待心中那股绞痛过去。
两滴滚烫的泪水,从少年眼眶中跌落下来,滑过他布满血污的脸,冲出两道干净的痕迹来。
齐云愣了一愣,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水痕,自己也惊讶于这突然的落泪。可是随着热泪滚出,原本压在他心中的郁气,好似得到了纾解。
他又能够喘息了。
“中郎将大人……”白驰不知何时寻到他身边来,蹲下来道:“咱们等了这一刻,还没有动静。我看底下主城未必能支撑很久,可是咱们这些人下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方才那一战过后,士卒们都累极了。您看,咱们是派人往荆州报信,还是怎么办?”他是个粗人,又是黑夜之中,低声说军情,自然也不会留意齐云面上的神色。
齐云重又收好公主殿下写来的信,缓缓放于胸前。残酷的战场并没有给他时间去整理那些纷乱的情绪。
齐云垂下浓黑的睫毛,掩住依旧湿润的黑眸,低声喑哑道:“再等一刻钟。”
白驰这次毫无质疑,道:“是。”
两人话音刚落,却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借着熹微的星光,只见方才梁兵退去的大道上,忽然又来了一队骑兵,只是这次来的乃是轻骑兵。
来人穿着跟梁兵一样的铠甲。
齐云立时握着长刀站起来。
白驰下令道:“准备迎敌!”
近处握着麻绳的士卒也都屏息凝气,准备等来人到了就绷紧绳索;密林之中的弓弩手也都引弦静候。
近了!
那队人越来越近!已经进入了弓弩手射程。
“准备——”齐云低声下令。
最前面的骑士已经奔至第一道麻绳处。
麻绳突然绷紧升高,那马上的骑士反应迅速,眼见要从马上栽倒,立时抱住马脖子,往马腹底下一藏,同时口中高声喊道:“别动手!自己人!”
标准的汉话。
齐云原本要挥下的手臂一顿,听出这人声音有几分熟悉。
那青年翻身下马,挥臂示意身后众骑士等候,举起双臂来向着林间,叫道:“领兵的是哪位兄弟?黄老将军?陶大军副?白驰?刘肆?齐云?”他一个个喊着名字走上来,越来越近。
齐云看清了他的脸。
“收箭。”齐云轻声下令,从隐身的密林中走出来,沉声道:“萧郎君,是我。”
萧渊长长松了一口气,落下手臂来,笑道:“我真怕你们手一抖,给我射成刺猬。”
齐云问道:“你怎得会在此处?”
白驰也跟出来问道:“又怎么会穿了梁兵的铠甲?”
萧渊叹道:“说来话长。”他挥舞手臂,示意身后的众骑兵下马走过来,对齐云道:“今夜梁国的重骑兵多半不会再过来了。你们留一队人守着就成,咱们都去支援主城。”又道:“从扬州城一别后,我就到了长安镇……”
原本在他身后的骑士都跟上来。
齐云认出来,乃是林然与一众打马球的郎君。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千名的步兵。
萧渊走在齐云身边,又道:“我当时手里有人又有钱……”
齐云想到当初在扬州城离别时,公主殿下塞给他的兵马与金银。
萧渊又道:“当年我到前线来的时候,跟梁兵也厮混过,学过他们的话……”他十五岁那年,就曾在一次梁兵犯边时,出于义愤孤身跑来过。
“总之,我带着人绑了梁国传送消息的信使,得知他们皇帝拓跋弘毅已经下旨,要大军回撤了。只是这大将军吐谷浑雄舍不得放掉到嘴的肥肉,竟然不听指令,执意要先拿下上庸郡。这样一来,吐谷浑雄的攻打必然很急迫,因为没了梁国皇帝的支持,他军中的粮草只够三日之用——嘿,梁国皇帝也很精明,给大军的粮草都是三日三日送上去,若是大将军不听话,只要一断粮草,对方便得乖乖听话。所以吐谷浑雄今夜才跟发疯一样,倾十万兵力来攻打上庸——等到明日,长安镇中的梁兵都调过来,便该有三十万之数了。”
也就是说,吐谷浑雄现在的处境,逼得他必须在三日之内攻破上庸郡,才能以此功劳抵过他抗旨不遵的悖逆。
而这也就意味着,齐云等人今夜经历的死战,不过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这三日,他们将面对更加疯狂的攻击。
“梁国兵数量如此巨大。”萧渊一面说着,一面重又上了马,与齐云缓缓往主城所在的方位而去,“我就算有林然三百人,又有沿途招募的流民散兵,也不过几千之数,硬碰硬肯定是鸡蛋碰石头。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带着他们偷袭了几辆梁国运送辎重的车,搞了几十件梁兵铠甲来。我又会说梁国的话,又有截获的内部消息,还真给我带着林然他们混了进去。今夜我知道他们要来攻打上庸郡,就混在里面跟在尾巴上,趁着大军在前面作战,烧了他们随军的粮草。”他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很是得意,“粮草一烧,连吐谷浑雄都得饿肚子。他们大概是担心阵地的粮草被烧,所以回转去了。”他摸着下巴,有点惋惜,道:“唉,可惜梁国营中守得严密,若是能把那些粮草都烧光,叫梁兵饿着肚子打仗,咱们……”
萧渊说到这里,笑容微凝,道:“咱们就算是跟饿着肚子的梁兵打,胜算也不大啊。”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齐云,随口问道:“你那里有什么好消息吗?明珠有没有说派人来帮忙啊?”
齐云口唇微张,听他如此亲切唤起公主殿下,心中更有万般滋味。
他抬眸,迎着萧渊的目光,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不,没有,他怀中只有一封公主殿下的“请退婚信”。
“怎么?”萧渊微微一愣,见少年沉默无言、冷峻眉目间颇有沉痛之色,忽然会意道:“打仗总是颇多死伤,都督也不要太伤心。”
齐云:……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萧渊:他看起来好像刚死了很重要的人……安慰一下吧。
齐云:谢谢,我只是看了一封信。
第119章
秋风瑟瑟,穆明珠拢着袖中账簿,沿着青砖路缓步往桂魄湖而去,只见右手边花木掩映下的偏殿这几日停了修葺,不见忙碌的匠人,只有原本搭好的架子与幔布寂然围在外侧;那偏殿顶上的灰瓦,有半数为风雨侵蚀,已经给工匠拆卸下来,新瓦却还未补上——也不会补上了。因军费吃紧,朝廷只能从别处东挪西凑,修缮宫殿的用度早已转为军费。
这一处停了工事的偏殿,不过是朝廷财政左支右拙的又一小处体现罢了。
她从萧负雪口中私下得知,上庸郡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两日,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不容乐观。
如果今日还没有好消息传来,朝廷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虽然她已经发信给扬州秦无天,要她领兵前去支援;也发信给孟非白,要他在梁国内部斡旋,使吐谷浑雄早归——但远水解不得近渴。
这些办法就算要奏效,总也要在几日之后;而若是上庸郡城破,城中之人谁都救不得。
穆明珠行到水榭外,压下沉重思绪,行礼道:“见过母皇。”
皇帝穆桢放下手中的奏章,从水榭石桌上抬起头来,眉间的褶皱还未展开,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来,亲切道:“是明珠来了啊。”便招手要她上前来,舒了口气,道:“正有一则好消息告诉你。黄威老将军领兵在上庸郡鏖战不休,与那梁国大将吐谷浑雄激战两日两夜,到底是没给梁兵破了城。那吐谷浑雄拿不下上庸郡来,在后又无粮草补给,只得奉梁国皇帝之命,鸣金收兵、调转北归了。”
上庸郡守住了!梁国退兵了!
这意味着这不断吞噬金钱粮草的漩涡,暂时止住了。
战争不只是绞肉机,更是吞金兽。
穆明珠总领后勤粮草一事,成千上万石的粮食、千万两的军饷、征调了沿途四周六郡的武器甲胄,投放到上庸郡去,就好似拿米粒喂巨兽一般,这一波物资好不容易征集输送过去,又立时要征调输送下一波物资了。
她挂心上庸郡内的情形,笑问道:“敌众我寡,梁国又是吐谷浑雄大将亲至,黄老将军竟还能守得住主城,不知是用了什么妙法?”
“不过是将士们奋勇争先罢了。”皇帝穆桢却并不展开细说,转而道:“将士们英武,朕更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抚恤伤亡,又是一笔大开销。”她抬眸看向穆明珠,唇角笑意淡去,眉眼间的沉重之色始终都在。
穆明珠原本有意探问上庸郡诸人的情况,但见皇帝不愿细说,也就不好再问,点头道:“女臣明白。”
皇帝穆桢搁了奏章看着她。
穆明珠上前一步,把袖中拢着的账簿呈上,垂眸低声道:“母皇,朝廷自七年前起,就已经入不敷出;这三年来,空缺越来越大。厘清财政,已刻不容缓。”
皇帝穆桢接了她呈上的账簿,低头细看,神色愈发沉重,良久将那账簿摊开在石桌上,叹了一声,回眸熟视穆明珠良久,叹息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七年来,你是第一个敢算清这笔账的。”
皇帝穆桢命官员清查财政,已经不是第一回。近十年来,几乎年年查,却还是年年交上来一笔糊涂账。最初三四年派出查财政的官员,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老病乞骸骨。随后接手的官员,便只敢交一笔糊涂账上来了。
敢像穆明珠这样查的清楚明白,明确的把朝廷“入不敷出”的数目标注出来的,还从未有过。
穆明珠欠身道:“这都是有母皇在背后支持的缘故。”她轻声道:“女臣前阵子查账,闹得朝中人仰马翻,听闻度支尚书主管与少府等各处的几位老大人,都联名上书到母皇跟前参奏女臣了。母皇按下不表,也不曾约束女臣。女臣这才敢放开手脚做事。”
皇帝穆桢淡声道:“不必谦虚。从前诸人,都不及你的能力。”
穆明珠能查清账目,虽然也因为穆明珠乃公主之尊,身份摆在这里,底下的人不敢跳的太厉害;但最关键的还是穆明珠自己有能力,不怕得罪人,又有方法,真能查明白。
这些皇帝穆桢都清楚。
皇帝穆桢更清楚的是,上庸郡这一战已经榨干了朝廷最后一点余粮,也用尽了穆明珠私人目前可用的全部金银,接下来伤亡将士的抚恤资财,必须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了。
朝廷这入不敷出的局面,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不改变,那就是坐以待毙。
皇帝穆桢以手指压着奏章上最后表示每年差额的数字,低声道:“明珠以为当如何行事呢?”
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彻,此时镇定道:“士庶之别,不可继续下去了。”
士庶之别,从来犹如天堑。
皇帝穆桢闻言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不慌不忙,条理分明道:“这些年下来,朝廷财政从曾有盈余到如今入不敷出,表面上看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耕农依附于豪族世家,朝廷这才少了税收。但从根本上来讲,是因为士族都可免税,依附他们的百姓也得以免税。豪族世家越来越壮大,朝廷却越来越衰微。长此以往,所谓的朝廷,也不过会是门阀之家的掌中玩物罢了。”她的话说得极为大胆,也极为刺激。
皇帝穆桢面色一沉,慢慢道:“这道理朕并非不知。八年前的却籍之乱犹在眼前,此等事如何能不小心?”
皇帝穆桢所说的“却籍之乱”,乃是在八年前,朝廷负责财政的官员早已察觉了这不详的趋势,如果朝廷不加限制,那么税收将不够敷衍用度。所以为了增加税收,朝廷决定清查户口——重点是其中通过不正当手段,买了士族身份的庶人。因为士族免税,免徭役;庶人却没有这样的待遇。随着庶人中出现的富商豪族越来越多,他们也希望能获得如士族一样的待遇,因此通过手段,更换户籍,获得跟士族一样的待遇。然而随着他们一去,交税的百姓更是越来越少。
朝廷本意是把这部分人清查出来,仍旧要他们纳税。
谁知道这政策没出台多久,南徐州、东扬州等人都有人发动叛乱,而且短时间内就聚集起几万的从众,都是因却籍政策,而不得不恢复庶人身份的富人。
朝廷派兵平乱,劳民伤财,好不容易平息了叛乱,这却籍政策也就不了了之。
“母皇可曾想过当初却籍变革,为何会引得一时间多处叛乱?”穆明珠轻而冷静道:“朝廷当初既然发布这则政令,自然不曾预期会发生叛乱。”
在朝廷看来,原本就是这些人篡改户籍、触犯律法,清查之下,更改回去岂不是理所当然?
“那是因为,士庶之别,本就不该。”穆明珠自后世而来,对于平等的理念更能理解,恳切道:“寻常百姓倒也罢了。但是那些已经富了的庶民,忍不住就要想凭什么士卒不必纳税、不用服劳役,而他们哪怕用钱买着换了身份,还是为朝廷所不容呢?人心中有义愤,叛乱自成。”
皇帝穆桢悚然一惊,上下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沉默半响,似是在咀嚼她这番道理,良久回过神来,指着身边的石凳道:“坐下来讲。”
穆明珠便斜签着身子,在皇帝身边坐下来,徐徐又道:“从前士庶天壤之别,根本是因书籍贵重。普通百姓根本难以接触到书籍,更无从学习。可是这一点自太
祖时已经打破,新纸面世之后,书籍可以大量刊印,虽然仍旧是贵重之物,中富之家却已然能够负担。又有朝廷举措引导,因而有了南山书院,有了寒门官员。这本是一条很好的路。可惜没能彻底走下去。”她是子女,自然也不好当着母亲的面,说已故父亲的错处,况且政局变化也是诸多因素影响,非世宗一人之责,“其实寒门学子经南山书院,出仕为官这条路,已经打破了士族原本的壁垒。”
如谢钧这等世家大族的优势,一是从前的知识垄断;二是察举制以及其变制度下,出仕的官员必然都是由原本的士族官员举荐。如此代代相复,终成门阀政治的局面。
皇权要在其中存续,只能是在几大门阀之间取巧平衡。
太
祖昭烈皇帝以强权军事,革新造纸术,起用寒门子弟等政策,一度打造出皇权压到士族的局面,可惜天不假年,虽不至于人死政息,但原本的善政要么没能维持太久、要么就变了样子。
到了今时今刻,皇帝穆桢若想要复刻太
祖的政令,却难了不只百千倍。
“依女臣之所见,朝廷任用官员之法,还需变革。”穆明珠冷峻道:“士族与寒门子弟,当一般应试,匿名评分,以成绩高低选任。”
皇帝穆桢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嘲笑穆明珠的方法太过理想,只是沉沉看向穆明珠,缓慢道:“这里面的危险,你看得清楚吗?”
一着不慎,士族联起手来换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臣看得清楚。”穆明珠迎着皇帝穆桢的目光,不避不让,沉着冷静道:“这就是为什么女臣还有第二点要讲。”
“你还有第二点?”皇帝穆桢微微一愣,起身往水榭中临时安置的躺椅上一坐,后仰在椅背上,放松下身体来,望向穆明珠的目光仍是专注的,温和道:“你接着说。”
穆明珠这番提议,乃是从重生的第一夜就开始思量的,一个多月来中夜推枕、反复斟酌,此时奏对胸有成竹,徐徐道:“女臣请实土雍州。”
原本真正的雍州,已经在世宗时为梁国侵占。此时大周所谓的雍州,乃是侨立,处于荆州北部,其中居民多是当年战乱时南渡的百姓。这些侨居的百姓,户籍杂乱,不在纳税之列。
“从荆州割襄阳、南阳、新野、顺阳四郡,设为雍州实土。在雍州设与诸州并行的官职军职。”穆明珠有条不紊道:“以清理侨民户籍、增加朝廷税收为由,在雍州行土断之法。抵御梁国敌军的重镇,由上庸郡改至襄阳,东移三百里,从扬州、江州等富庶之地调粮时更为俭省。”这也是她在总理后勤一事时的切身体会。
“襄阳东西皆有高山,层峦叠嶂,大军难行,易守难攻。”穆明珠也已经在舆图上看过无数遍,“此地,进可以扫荡北伐,退可以保居上流,比之上庸郡更佳。”
皇帝穆桢不知不觉中已经半阖了眼睛,却并非丧失了兴趣,而是听着穆明珠的提议,陷入了一深沉的思量,“从荆州割四郡,实土化雍州——然后呢?”
穆明珠低声道:“然后自然是讨伐雍州之内的蛮族,使百姓得以安居。因雍州多是侨居的北地百姓,其民风与扬州等地不同,少年人都好弓马骑射,人人皆习武。”她望向半阖了眼睛的皇帝穆桢,轻声又道:“女臣所说的第二点,便是这强雍弱荆之策。”
穆明珠所说的第一点,其实是取消士族的特权地位,使士庶平等;她说的第二点,看起来却与第一点毫不相干。
穆明珠愈发轻声,所说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待到雍州强劲,再于对岸另扶一州,如此两州分于南北两岸,可钳制大江。”
皇帝穆桢已经听懂了。
首先是雍州实土化——把雍州的军事从荆州剥离出来,而后强雍弱荆,把雍州作为朝廷的一处根据地。
那么士族大家据守荆州的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对建业造成的威胁,便会被雍州所化解。
朝廷之所以不敢动士族,在财政声名各方面的影响之外,最直接的就是士族所掌控的西府兵,位于长江上游的荆州地界。一旦建业做出不利于士族的变革,那么士族只需要在朝中挑动皇权之争,其西府军的向背足以左右朝局,甚至是更替皇帝。
而如果按照穆明珠所说,从荆州分出四郡为雍州,把朝廷驻兵重镇换到雍州来,那么雍州便可以节制荆州兵马。甚至更进一步想,如果雍州的增强顺利,那么还可以在长江对岸再扶持一新州起来,如此两州钳制大江,不但能节制荆州兵马,甚至可以反过来威胁士族。
只是若在平时,朝廷要从荆州分四郡出来,难免要惹得士族疑忌,定然要遭遇不小的阻力。
穆明珠这两项政策套在一处,正是其最精妙之处。
如今北伐短时间内无望,整理雍州南渡居民的户籍乃是常理之中;朝廷国库空虚,把雍州实土化,增加税收也是不得不为之。
只要藏起背后最深的意图,按照穆明珠的谋划,当朝廷一步一步把雍州握到掌心之后,士族再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皇帝穆桢垂了眼睛,在心中默想着穆明珠献上的这连环计谋,半响轻轻一动,道:“萧负雪怎么教出的你?”她并不是认真要问,只是一点感叹。
穆明珠微微一愣。
皇帝穆桢已经抬眸向她看来,自失一笑,摇头道:“不,不是萧负雪教出来的。这计谋他也想不出。”她仔细审视着穆明珠,神色有些奇怪。
就好比是匠人随手捏出的泥团,抛到烧窑中忘了,不知过了多久,给旁人取出来后随意看了一眼,却见那烧出来的瓷器流光溢彩、美妙绝伦,瓷器上闪着举世无双的纹样。
正如坐在皇帝身前的穆明珠。
皇帝穆桢凝视着这个小女儿,她从前竟不知其内中光华。
穆明珠任由皇帝审视,仍旧斜坐在石凳上,镇定自若,仿佛对她自己的提议很有信心。
“吱呀”一声轻响,皇帝穆桢离开躺椅,起身绕着水榭踱了两步,低声道:“你这计谋是如何想来的?”
穆明珠见皇帝起身,也立时站了起来,垂眸低声道:“女臣在扬州见士族豪族势大,主理后勤一事后又为朝廷财政担忧,每每夜不能寐,步步推演之下,便得出来这么一点蠢笨的法子。”
“不蠢笨。”皇帝穆桢清楚穆明珠只是谦虚的套话,仍是道:“是太精妙了。”她回头看向穆明珠,感叹道:“你如此年轻,便有谋国之才,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穆明珠抬眸看向她。
皇帝穆桢盯着她,道:“年少有才,最难便是藏起锋芒。从前朕派出去查财政的官员,四个里面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乞骸骨回家了。你今日这番提议,若是传扬出去了,纵然是公主之尊,怕是也难逃一死。”
穆明珠木着脸听着,想起前世最后那一夜,端着毒酒走来的秦媚儿。
其实这几年朝中政局还是相对平稳了的。
穆明珠记得她小时候那几年,就在齐云父亲上前线死了那阵子,朝中不时便有官员“病死”。在清理拦路者这方面,不管是世家还是朝廷,都很擅长用“毒酒”“暗杀”等方法。她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然站在桂魄湖的水榭中,不过是因为她从前所做的,未曾对士族造成真正的威胁罢了。占扬州一城,杀焦家一族,甚至是抓到参与废太子谋逆一案的人证,都还不过是“小事”。可一旦她要从制度上压制士族的权力,那她就该时刻警惕自己的小命了。
“女臣明白。”穆明珠沉声道。
一旦这番奏对传扬出去,她就激起了士族的“公愤”,届时布局未成而物议沸腾,恐怕皇帝穆桢为了抚定朝局,都不得不给士族一个“说法”。
“今日这番话,”穆明珠抬眸看向皇帝,轻声道:“女臣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皇帝穆桢一挑眉毛,道:“不曾告诉右相?”
穆明珠一愣,摇头道:“连右相大人也未曾告知。”
皇帝穆桢舒了一口气,淡声道:“总算没白教导你。”她在水榭中绕行踱步,低声道:“既然是你提议的此事,自然还是由你去做。”
要分出雍州之后,再整理户籍,强雍弱荆,不是一项小工程。
去做这事的人,既要有足够的能力,又要在能在朝廷与士族之间坚定选择前者。
的确没有比穆明珠更合适的人了。
“此事要尽快做,却不能急躁。”皇帝穆桢越想越觉得穆明珠的计谋精妙,思量着慢慢道:“你这阵子可以选几个趁手的人一同去雍州做事。”
“是。”穆明珠应下来。
皇帝穆桢扬起脸来想了一想,搁下此节,转回最初的议题,道:“这伤亡将士的抚恤金,不如就从朕私库中出……”
“女臣还有一法。”穆明珠低声道:“母皇的私库,不如用来修葺宫室。外面如今传些闲话,说是女臣理财政,母皇连宫殿都得住没瓦的了。”
皇帝穆桢淡淡一笑,道:“既然知道是闲话,又何必在意?”又问道:“不从朕私库中出,你要怎么做?再杀一个焦家?”
“上庸郡激战刚过,朝廷不宜再兴兵戈。”穆明珠轻声道:“女臣这法子不需动兵,只需借谢钧谢先生的名望一用。”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见穆明珠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便揉着胀痛的额角,带了几分疲倦道:“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穆明珠见状,知道自己该退下了,犹豫了一瞬,轻声道:“女臣写给齐都督的信,至今未有回音……”
皇帝穆桢揉着额角,淡声道:“齐云如今可写不得回信给你了。此事不急,朕已下诏,要陶明与齐云回建业陛见。届时见了面,再论你们的事儿。”
穆明珠听得第一句,心中一忧,疑心是齐云受了重伤,后又听得“见面”等语,料想总还是能救活的——难道是伤在手臂?
她心中猜测,面上只平静应声,见皇帝穆桢摆手示意,便悄然退出了水榭,想着上庸郡与建业的路程,计算齐云与陶明等人几时归来。
此时湖畔秋风瑟瑟,金桂洒落一地细碎残香,穆明珠走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抬头望向高远夜空,见弦月如钩,纤云弄巧,不免生出一抹银河迢迢之叹。
第120章
朱雀大街的公主府内,樱红与碧鸢一同坐在明窗边的榻上分丝线,间或低语几声。
“今秋收了二斤鲜桂花,倒是能熬几锅好桂花糖。”碧鸢轻声细语道:“不过今年雨水多,做来怕是不及往年香甜。去岁的桂花糖不知还剩多少?可别连殿下处都供应不及了。”
樱红道:“还有半斤多,我亲自收着的。”又道:“还说什么桂花糖,我看殿下这几日连饮食都清减了。”
自梁国骑兵南下以来,公主殿下揽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偶尔一日有了片刻空闲,却也没有享用美食的心情。
发生在上庸郡的战斗看似离建业那样遥远,可是战争带来的阴云仍是不可避免笼罩在她们头顶,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关于前线的战斗,朝中的争斗,两姝都不好多加讨论。而关于公主殿下的前程,公主府的未来,两姝都在忖度却不便讨论。
碧鸢沉默半响,轻声道:“是啊,从前每到秋日,殿下最爱吃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做出的桂花糕。昨日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了桂花糕来,殿下却是一块未动,叫给底下人都分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道:“哎呀,差点忘了——我那里还收着一碟桂花糕,是昨日翠鸽没来领的,再放下去可就坏了。”她似乎是要起身,但看了一眼分到一半的丝线,又有些犹豫。
樱红知道她的脾气,做事总是要一气做到底的,因此站起来笑道:“我去送吧,坐了半日正好走动走动,也看看那丫头这几日在忙什么。”
碧鸢抿嘴一笑,到:“有劳姐姐。”便仍旧坐在明窗下分丝线,只是眉心微蹙,心中对这场突然而至的战争颇有隐忧。
樱红以木匣子装了那碟桂花糕,提在手中,穿过回廊花园,往跨院寻翠鸽。她也是这阵子心事重重,因此有意选了少人的园中小径,边走边散心。
这边厢樱红脚步轻轻走在花木之间,忽然间前面拐角处人影一动,定睛看时,却是那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两个学子,一个叫汪年,另一个叫赵西。她微微一愣,见这二人行迹怪异,便藏到果木之后,矮身于花丛之中,一声不吭看去。需知这汪年与赵西,一直未得分派差事,原是住在最西边院子里的,此时出现在这紧邻公主殿下所居内院的园子中,便很不寻常。若是公主殿下在府中,还可以说这两人是为了能在殿下面前露脸。可是今日公主殿下并不在府中,这二人又是为何在此呢?
樱红胆大心细,搁了那桂花糕匣子在草地上,压着花枝,轻手轻脚靠近过去,停在七八步之外,就见那汪年与赵西跟前,还有第三个人半身藏在花木后,只露出头上一角宦官所戴的笼巾。
“学生们也没有旁的孝敬,只是仰慕大人为人,想请大人喝一杯水酒。”开口说话的是汪年。
当初汪年与赵西入府,就是樱红接手安排的,因此她分得清两人形貌音色。
“奴有什么好仰慕的?”那宦官一出声,樱红便认了出来——乃是秦媚儿。
秦媚儿拖着长腔道:“奴也不图你们这点酒水,不过看在同是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出来的面上,少不得要照拂你们一二,免得日后叫大长公主说奴丧良心。”
汪年与赵西忙都逢迎。
秦媚儿又道:“奴今儿不得闲,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汪年忙笑道:“不知大人几时方便?”
秦媚儿拿腔作势道:“哎唷,这哪儿说得准呢?殿下一日之中,什么时候想起奴来,奴就得在跟前儿伺候着……”
“是,是,大人乃是殿下身边的红人,学生们在外面也都有所耳闻。”汪年与赵西连声道。
秦媚儿做作够了,这才悠悠道:“等信儿吧。哪日奴得了空,便叫你们知道。”
汪年与赵西忙千恩万谢,又塞财物给他。
樱红见状,便悄无声息退回去,不多时便见秦媚儿与两人背向分开。汪年与赵西从她这边的岔路离开,正好经过她身边,因忙着私下说话,倒是没有发现樱红。
“其实有秦公公相助,咱们自己去讨殿下喜欢岂不是更好?未必一定要便宜了旁人……”赵西低声道。
汪年冷笑一声,道:“你难道是少了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上次见时,殿下可曾多看你一眼?”
赵西默然,并没有生气,反而是叹了一声,似乎认同了汪年的说法。
樱红从花木缝隙中望出去,见两人背影渐渐远去,蹙起的眉久久不曾舒展开。她原本以为这两人买通秦媚儿,是为了邀宠于公主殿下。这等事情在别的府中都是常事儿,譬如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便有宦官靠着举荐侍君,从中渔利,在外面置了好大的田地。从前公主殿下在皇宫中,年纪又小,自然不曾有这些事情。但如今公主殿下搬出了皇宫,有了公主府,也渐渐长大了,府中类似的事情也会渐渐多起来。只要公主殿下不禁止,别闹的太过了,她也只会在旁协理,使上下井然有序而已。但此时听那汪年与赵西私下说话的意思,事情显然不只是他们自己向公主殿下邀宠这么简单。
樱红待那两人走后,又等了片刻,这才提了桂花糕匣子,边走边思量,到了翠鸽所居的跨院外。
她见那门扉乃是虚掩着的,便轻轻推门而入,想着把糕点放下再离开,谁知入院一看,翠鸽正蹲在花边,拿木棍在图上划拉,口中还念念有词。
有两个听到门响迎上来的小丫鬟见是樱红来了,忙都笑迎,又打趣道:“樱红姐姐来了,快给翠鸽治一治吧。如今学成个疯子了。”
樱红示意她们低声,自己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听清了翠鸽口中念叨的话。
“十五乘十五是二百二十五,十六乘十六是二百五十六,十七乘十七……十七乘十七……”翠鸽卡了壳,抱着脑袋愁闷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往一旁的石桌边走,按着石桌上一页泛黄的纸,叫道“十七乘十七是二百八十九!哎唷!”她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带着她头上的双寰都颤了颤,“我这个猪脑袋!怎么总是卡在这里!”她以石头压住那页纸,又要继续背诵,一转身忽然看到樱红,吓得浑身一颤,定下神来,忙道:“樱红姐姐……可是我误了什么差事?”
樱红纵然满腹心事,此时也忍不住笑了,握了一握她的手,和气道:“见你方才那样子,我便没出声,没想到吓坏你了。”便把那匣子桂花糕搁在石桌上,道:“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桂花糕,殿下吩咐给侍女们分些。你的这份昨日不曾来领,我猜你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正好今日想走动走动,便主动领了这差事。”两人当初于扬州同在公主殿下身边,虽然一个是大侍女,一个是小丫鬟,但还是结下了情谊。
翠鸽羞赧道:“对不住,我原想着去拿的,后来不知怎的就忘了。”
樱红笑道:“忘了领糕点不打紧。不过呀,我看你再这么‘疯’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误了殿下的差事。”说着,便低头去看那石桌上的黄纸,见上面以清秀字迹写着许多数字,便问道:“这又是柳监理教的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