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梁国,如果梁国大军南下,一直不能突破,那么三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还有因为要运粮征调来的农夫,为了战争误了农时,长年累月下去,梁国也会被财政拖垮。
也就是说,如果梁国与大周的这场战争,拖过了即将到来的冬天,一旦转入来年春耕时节,就会正式成为国力的比拼。
而在那之前,大周前线的将士能否抵御过这个秋冬呢?
“希望拓跋弘毅退兵的心,足够坚定。”穆明珠轻声道,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的能力,虽然在外带兵的是大将吐谷浑雄,但如果皇帝坚持不再南下,那么后勤一断,大将吐谷浑雄的这场“叛逆”最多也不过支撑三五日。但是其中要小心的变数,则是上庸郡这一战的胜负。
如果梁国大将吐谷浑雄在上庸郡大获全胜,那么这胜利就不再是冲昏头脑的信号,甚至有可能会激发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的野心。也许到时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与赵太后之间,会达成一致,那就是争权固然要争权,但既然打开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先把大周拿下。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对于大周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穆明珠与萧负雪对视无言,都看清了对方的担忧。
“上庸郡之战,有几成胜算?”穆明珠轻声问道。
萧负雪眉心深皱。
这也是他在思政殿中,与皇帝等人反复推演的事情。
上庸郡之战,大周究竟有几成胜算?
若是大周胜了,梁国大将吐谷浑雄没有皇帝的支持,没有后勤粮草,将不得不退兵;但若是大周败了……
一旦梁国骑兵越过上庸郡,在长江北岸四散开来,那么大周唯一的依仗就只剩了天险长江。
可是这些年来国库空虚,朝廷支撑着北府军的用度已是不易,更无余力去修缮战船、打造水军。
现在梁国大将吐谷浑雄领十万大军南下,背后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他本人更是梁国的百战将军、威名赫赫。在前线上庸郡的大周守兵,原本的主将皇甫高病死不过短短一个月,新请出的老将黄威已是多年病休,底下众部将各有想法,大军副陶明、副将齐坚等皇帝派去的人未经过大战、权威不够,更不用临时顶上的少年中郎将齐云。再多的散将,都不如一个定海神针一样的大将。哪怕不论兵力,大周也已经输了一成。
穆明珠看着萧负雪的神色,便已经全然明白了。
情况非常危险,不容丝毫侥幸的幻想。
萧负雪轻声道:“陛下已经命人去请谢钧先生,商讨以西府军接应之事。”
一旦上庸郡失守,要阻止梁兵南下,便需要借调近旁的荆州西府军。
而如果到了要水上作战的地步,朝廷的水军远远比不上西府军。
因为西府军占据着长江上游,世家为了保持对建业的威慑力,从未懈怠过在水军上面的管理。
而萧负雪与穆明珠两人,都很清楚谢钧的图谋。
一旦上庸郡失守,皇帝不得不请谢钧出山,借助世家之力抵御梁国骑兵。
这正是拒了前方的虎豹,却又引来了身旁更危险的豺狼。
所以对于萧负雪和穆明珠而言,上庸郡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萧渊人还在长安镇吗?”穆明珠轻声道:“我上次与他通信的时候,他也已经招买游民,组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萧负雪道:“我已去信,要他赶往上庸郡。”
穆明珠垂眸思量,又道:“我在扬州所用的部将,有一位女将军秦无天,乃是山匪出身,很熟悉山中作战。上庸郡竹山地形险恶,若是她在,说不得能有奇谋。我这便去信,请她速速赶往相助。”
萧负雪道:“我来跟陛下汇报。”
“至于后勤粮草……”穆明珠眸光闪过一丝冷意,“告诉母皇,不必担忧。待到焦家家财耗尽,我还有旁的法子。”
萧负雪如有所觉,轻声道:“殿下手头已经有万千事情,这一项不如交给我。”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右相大人说反了吧?你手上还真是有万千事情——没关系,我不在乎名声。扬州的事情都做了,还想着要什么好名声吗?”她转而道:“我们能做的,都做到。只看上庸郡能不能守住,如果……”如果上庸郡果真失守,朝廷要借助世家之力,又当如何牵制谢钧呢?是否有更好的方法,使得大周内部不得不凝聚起来?又或者是否能从孟非白处想些办法,要那小皇子拓跋长日跳出来,逼得皇帝拓跋弘毅不得不退兵——一时之间,各种纷杂的想法在穆明珠脑海中跳跃不停,正如在夜风下明灭不定的烛火。
穆明珠盯着那烛火映在窗上的影子,忽然悚然一惊,意识到因为信件传递所需的时间,在她与萧负雪讨论上庸郡之战的当下,这场战斗很可能已经打响了!
“殿下?”萧负雪轻声道:“秋夜风寒,不如关了窗户。”
穆明珠盯着窗上烛火的影子,抱着汗毛立起的胳膊,好似能从中看出上庸郡的场景来。
上庸郡竹山,黑漆漆的秋夜之中,齐云隐在山林之中,耳听得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好似大地都在动摇。
梁国骑兵从山北而来,最前面一列奔到大周士卒视线范围之内后,众大周士卒都骇然睁大了双眼。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骑兵!不只骑兵披着铠甲,就连他们胯
下的高头大马、也都披着锃亮的甲具,黯淡星光之下,好似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怪物一般!
齐云攥紧了腰间长刀——甲骑具装,这是公主殿下所说的重骑兵!


第117章
梁国的重骑兵是穆明珠曾在前世作幽灵时亲眼见过的。
在最后那场梁国与大周的对战之中,她看到潮水般的梁国骑兵向岸边涌来,而冲在前面的骑兵,不只骑士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月光,连他们胯
下的马身上也有铠甲反光。不但人,连马都刀枪不入。
在扬州时,穆明珠曾几次对齐云提起梁国的重骑兵。一来是她心中担忧,自己也在思考要如何破解梁国的重骑兵;二来是她清楚母皇有意安排齐云往北府军中去,那么齐云迟早要领兵与梁国对战,多一些关于重骑兵的了解、便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在重骑兵出现之前,譬如从前秦末汉初一统匈奴的冒顿,号称有控弦之士三十万——这些“控弦之士”,多是不穿铠甲的轻骑兵,来去迅速、机动灵活。直到梁国南下,占据了大片中原地方,一来是据有青州、兖州豫州等产铁矿的主要地区,又有焦道成这等豪族奸商、为了金银不断从大周境内输送铁矿出去,在制造铠甲的矿石方面,梁国是很充足的;二来是梁国占据中原之后,兼有游牧与耕种之民众,后者为梁国带来了大量的繁衍人口,使得梁国拥有了数万名冶铁、打铁的匠人。据穆明珠前世后来所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提前数年便把这些铁匠都迁徙至洛州,要他们没日没夜得制造铠甲兵器。
在梁国越来越强大的国力支撑下,经过数年的准备,梁国终于组建起了一支所向披靡的重骑兵。
正是此夜上庸郡的大周将士之所见。
齐云隐在半山腰的山林之中,望见那为首的一列重骑兵,马上骑士都手持一样极为罕见的兵器。
那兵器似长
枪,却有长
枪两倍之长。
因那兵器实在太长,不似刀枪剑戟,骑士便不握其尾端,而是捉着其中段,侧置于身畔。
那兵器长,其锋刃也长,前端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铁器长过男子手臂。
这正是北境骑兵握于手中,便可威力倍增的马槊。
齐云只是当下一看,也知其与重骑兵结合后的杀伤力,更何况他曾听公主殿下细说过这梁国马槊的厉害之处。需知这马槊长、槊头锋利也就罢了,梁国上好的马槊,其槊锋有打出八棱来,宛如顶级的宝剑。普通的铠甲又或是锁子甲,在这等八棱马槊的攻击下,就好似一张薄纸那么脆弱。因而梁国这等马槊,又名“破甲槊”,是梁国这些年来百战百胜的利器。
而这破甲槊与重骑兵相结合,两军对阵之际,对方的长
枪还未能挨上梁国骑兵的身,自己的铠甲心肺都已经为马槊所破——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杀器在手,攻城略地不在话下,哪个有野心的皇帝不想拥有呢?
可是不只是重骑兵的组建养护耗费巨大,就只说重骑兵手中所持马槊,亦是造价不菲。从前只有那些门阀大家的重要子弟,才能装配此兵器。寻常官员也不过佩戴装饰华丽的宝剑以表身份。谁能想到梁国国力之盛,竟能打造出一支配备了马槊的重骑兵来呢?
齐云的目光挪向山脚下的密林之中,那里由白驰与刘肆领兵,藏着万人的结阵步兵与三千人的轻骑兵。他们的任务是埋伏在山脚,阻断梁国大军杀向上庸郡主城之路。虽说是埋伏,但一旦现身,那就是真刀**的明着干,所以领队的将军必须得是经过沙场的老将。与此同时,齐云领兵从半山腰以弓
**协助阻击。而老将军黄威坐镇于主城之中。
“速报信于白驰与刘肆两位将军。”齐云快速沉声道:“来的是甲骑具装的重骑兵,当先少说有五千之数,皆手持马槊,不可与之短兵相接。命他们埋伏在山脚密林中,只以羽箭侵扰。”
卫兵立时快马下山传话。
齐云刹那之间便能如此决断,与此前在扬州听穆明珠所言不无关系。
当初穆明珠同他说起梁国重骑兵之后,曾分析过两种破解之法。其一是针对重骑兵的短处,那就是笨重、不够灵活,因为战马背负着骑士以及两副铠甲的重量,只能进行短途的冲锋,一旦距离过长,战马不但体力不支、而且因为身披铠甲影响散热也难以为继。那么大周的士卒就可以充分发挥机动性,依靠地形的优势打“游击战”。其二则是以战斗体系来破解,因为重骑兵的人难破,但马却容易破,只是需要长时间操练大周士兵,使其配合到位,只要能使“人仰马翻”,那么重骑兵的威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此夜仓促之间,第二条法子是难以施展的。
那么便唯有以机动灵活性,来化解重骑兵的威力。
齐云命卫兵传话后,便立时调集所领的三千弓
**
手,迅速赶往山脚下——因为面对这样甲骑具装的重骑兵,弓
**
手唯一还能起作用的地方,只有骑士与战马不得不从铠甲中露出来的眼睛。
而如果要在黑夜中射中眼睛,无疑需要很近的距离,在半山腰是不成的。
那传话的卫兵常于山林中来去,不走山间石阶,而是从小径上一路扯着树枝、踩着青苔野草“滑”下去,不过片刻便赶到了山脚白驰、刘肆两位将军身边。
谁知那卫兵把齐云的命令一传,白驰与刘肆都嗤笑出声。
白驰擦着手中长刀,冷笑道:“回去告诉咱们那位小中郎将,他若是怕得缩了卵子,尽可以藏在山上,看爷爷是怎么收拾这些杂碎的。等爷爷杀完了贼人,他再穿着那锃亮的靴子站出来,束着两手领功劳便是。”
刘肆也嘲弄道:“总之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呢?不过就是公主殿下的准驸马,来穷乡僻壤晃一圈,回去建业城里也算是立过功业的人吗?怎么?如今隔着八百丈远,见了几个穿甲的梁人,便吓破了胆?自己要逃命,还要捎带上爷爷们吗?爷爷们跟咱们那小中郎将不一样,爷爷胯
下有东西……”
跟随在白驰、刘肆身周的四五名将领也都大笑起来。
在他们出言嘲弄的时候,梁国骑兵雷鸣般的声响已经越来越近,但是那声音只是巨大,还不激烈——梁国骑兵最先过来的一批,还没有进入冲刺,战马也只是在低速跑动。
白驰与刘肆等人,就在这沉闷的马蹄雷鸣声中,面无惧色嘲弄着齐云所传的命令。
他们的确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当初能从流民或普通士卒一步步做到将军,固然有运气的成分才能活下来,但本身也是胆色过人、临危不惧之辈。在白驰刘肆等人看来,他们对自己领兵作为第一道迎战的防线并无异议,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荣誉,哪怕这种荣誉背后意味着所领军部士卒的大量死伤;但是大敌当前,老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等人却安排了那小中郎将齐云守在半山腰,只管在两军对战之时放放冷箭,却叫人不忿又不耻了。这等在半山腰放冷箭的任务,只要赢了,功劳一定跑不了;就算是战败了,领兵之人往山林中一藏,也总可以全身而退、部下毫无损伤。
坦白来说,齐云能得以领兵在半山腰伏击,其实的确是老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出于军情之外的考虑,才给他的“优厚”任务。
老将军黄威是皇帝穆桢亲自请动出山的,也很清楚自己的存在除了当下稳定军心之外,更是皇帝要为齐云这位少年铺路。老将军黄威在朝中许多年,比时下的人更清楚当初齐云父亲齐石为皇帝所作的事情。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穆桢如此栽培齐云,也在情理之中。况且齐石当年已经把世家贵胄得罪了个干净,且多是杀亲之仇,哪怕过了一代到了儿子齐云身上也是化解不开的。这就更强化了齐云的“忠心”。将来手握重兵的大将,御敌的能力固然重要,这“忠心”却也是一等一的重要。因此老将军黄威很明白,对齐云要“栽培”,却万万不可真要他置身绝境,否则一旦有失,他便罪过不小。
而至于大军副陶明这边,当初齐云入北府军历练,就是安排在他部下。近日陶明更是接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信件,信中宝华大长公主亲自过问齐云的情形。陶明当初能入北府军领兵,也是多亏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举荐,虽然离开多年,但心中常怀报答之意,接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信件后,更不可能不对齐云多加照拂。
齐云在北府军中,有此二人在上照拂,虽然身处前线,怕是比在扬州城中还要更安全些。
白驰与刘肆等人都是军中多年的将军,哪里看不出这些门道来?他们平素就对齐云冷嘲热讽,只是碍于权势与尊卑,从前还不曾撕破脸;但是在这敌军马蹄声如雷鸣的暗夜中,白驰与刘肆等人也都撕掉了假面,对齐云的鄙夷再无掩饰。也许不只是鄙夷,还有愤怒。
他们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清楚这一夜阻击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一想到自己部下的士卒死伤无数,而在半山腰乘凉的齐云却可以跟在后面领赏,怎能不让人愤懑?
“白将军,刘将军……”那传话的卫兵未曾料想到众将领会是这样的反应,想到中郎将所交待的话,急切道:“中郎将有令,这等重骑兵咱们迎上去只是送死,何不保存实力……”
他话未说完,已被刘肆一声怒喝打断。
“够了!再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我就斩了你!”刘肆手臂一挥,闪着光的长刀已经架在了那卫兵颈侧。
那卫兵立时噤声不敢语。
“什么重骑兵轻骑兵……”白驰擦着长刀的刀刃,他此前经历的战争中从未见过甲骑具装的对手,自然也不知道所谓的重骑兵,只当齐云又或者这卫兵胡言乱语。他面色沉下来,嘲弄之意淡去,目光严肃冷凝,听得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道:“迎战计划是黄老将军点了头的。齐中郎将要临阵变更,还需请出黄老将军出面。”他擦完了刀刃最后一下,蹲在暗沉沉的大树下,抬眸看向那被长刀架在脖颈不敢言语的卫兵,冷声道:“若是这一夜我们都没活下来,你记得传话给齐中郎将。若他还有良心,便上表给朝廷,别忘了抚恤伤亡将士的家人。”
那卫兵愣住。
刘肆收了架在那卫兵脖颈上的长刀,嘲笑道:“吓尿了不曾?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跟着那小中郎将的,胆子怕是还不及老鼠。”他晃了晃脖子,一声呼哨召唤过自己的战马来,提刀上马,便列阵于山脚大路两旁,只等那梁国骑兵杀入包围圈后,领兵跃然而出。
而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转过山坳奔上了刘肆与白驰等人所守的大路。
直到这一刻,白驰与刘肆才看清了来犯的梁兵、明白了齐云传话所说的“重骑兵”究竟是什么——那是齐云在半山腰已提前看到的。
“将、将军?”跟随白驰的副官也征战多年,从未见过这这样的骑兵,询问之时声音已经不自觉发颤。
梁国重骑兵,那些高头大马承担着人与两副铠甲的重量,列队整齐步步逼近之时,宛如山岳将倾、泰山压顶,由不得人不惧怕。
“怕**!”白驰稳住心神,翻身上马,当先从路旁密林中冲出来,手中长刀映着月光,抖动间宛如一道不会消失的闪电。
在他身后,无数大周士卒也纷纷上马迎战。
梁国的重骑兵不急不缓,步步逼近。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进入射程范围之内。
隐在路旁密林中的弓
**
手早已控弦等待,此时箭出如急雨,若是在平时的对战之中,定然能叫敌军躺倒一片、甚至溃散。
可是此时那些锋利闪着寒芒的箭头,射到梁国重骑兵身上,不管是骑士还是战马,都被铠甲所保护。
射出去的利箭,几乎全部都在命中铠甲之后,无力地落向地面;只有极少数刁钻角度的箭支,刚好命中了敌军的面门,偶尔才能让那为首的重骑兵翻倒下来一两个——这一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常规作战中非常有效的弓
**利箭攻击,对于这些重骑兵来说,忽然威力全无,就好似小孩给大象挠痒痒一样可笑。
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白驰与刘肆等将领仍是领兵而上。
在他们身后,是上庸郡的主城。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竹山脚下阻击梁国骑兵。他们不能退!
“冲!”白驰纵马跃上,他无家无业也就毫无牵挂,本就是烂命一条,这辈子享受的已经赚了,就算是脖子上挨了一刀,也不过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情。死前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就赚了!
刘肆等几名与白驰常年一处的将领,都是从流民或普通士卒爬上来的,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都是混不吝的主。
只是这一次,他们都没有想到,敌军如此凶残,甚至让他们连“不亏”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白驰第一个纵马跃出,但刘肆胯
下战马更快,竟是后发先至,冲到了白驰之前,他长刀挥出,砍向离他最近的梁国骑兵。
刘肆却不知,在他的长刀能挨到对方脖颈之前,那骑兵手中所持马槊,已足够洞穿他的身体。
白驰眼睁睁看着那骑兵的马槊先戳中了刘肆的心口,他忙上前相助,心中并不如何慌乱——因为这种情况在以前的战斗中也发生过,因为有铠甲的防护,他们每次都转败为胜。一来是因为他们是将军,铠甲是最精良的;二来是因为他与刘肆等人都身手过人,不等对方破甲,便已经杀了对方。可是这一次,刘肆脸上的狞笑还未褪去,他心口处的铠甲已经如一片树叶般为对方洞穿。
那梁国骑兵抽出马槊,白驰趁隙上前,一刀斩落了那梁国骑兵的脑袋,眼角的余光中却看到鲜血从刘肆洞开的心口处喷涌出来——这是必死无疑了。
战斗之中,白驰来不及整理思绪与情绪,几乎是本能地捉过了那死去梁国骑兵所用的马槊——此兵器沉重,他胳膊一沉,运气提起马槊,手持一端横扫开来,也亏得他臂力惊人,才能抡起这近四米长的马槊,避免了与刘肆一样的下场。
这怪不得白驰与刘肆,因为在他们一生之中,都不曾见过如此贵重的武器,更不必说使用。
而白驰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在他身边,跟随他一同冲出来的大周骑兵,已经齐刷刷倒下去了一片。
那梁国重骑兵手中的马槊,就好似收割性命的镰刀一般,挥舞而出,便倒下一片大周骑兵。
那马槊顶端的破甲八棱,戳过大周骑兵身上的铠甲,就好似剥开果子的外壳;甚至向下扫去,便可令大周的战马或死或伤。
只是梁国骑兵很少对战马动手,可见其背后主将之傲慢——他们已经把大周骑兵胯
下的战马,视作他们必然会获得的战利品。
白驰望着身边倒下去的士卒,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隐约熟悉的年轻面孔,感到了一种在他二十多年的征战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恐惧。在这种恐惧中,他忽然想起了那中郎将齐云命人传的话,“在梁国重骑兵之下,这样贸然迎战只是要将士送死”。他嘲笑那齐中郎将胆怯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可是白驰已经明白过来,那人说的是对的。
退吗?如何退?
白驰望向身周,他与身边的十数名将士已经被梁国骑兵所包围——他们没有直接杀上来,而是结成圆阵、步步紧逼,大约是因为他这一身铠甲表明了将军的身份,敌人是要捉活的。
透过梁兵包围的缝隙望出去,他看到大片的大周士卒倒下去——他从未见过结束如此之快的战斗。
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既无法阻止梁兵的脚步,也无法为上庸郡主城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这,都要记在他的头上!
白驰脑海中纷杂思绪此起彼伏,可是望着步步紧逼的梁兵,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被俘虏!如果做俘虏经受拷问折磨,还不如……
他垂下眼睛来,看向手中雪亮的刀。
他再一次举起了手中长刀,只是这一次却是对着自己。
“将军!”副官在他身侧哀声叫道。
“将军,快看!”忽然,副官的叫声多了几分欣然。
白驰微微一愣,抬头看去,就见原本被梁国骑兵碾压的大周士卒忽然得了喘息之机,原本冲在最前面的梁国重骑兵不知为何、接而连三倒下去。
“眼睛!”副官叫道:“射眼睛!”
白驰也看清楚了,微弱星光之下,从林中射出来的冷箭,不断正中梁国骑兵的眼睛又或是战马的眼睛。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能射中其眼睛,发箭之人的箭术世所罕见。
当发现梁国骑兵连战马都装配了铠甲,马上骑兵只露出眼睛时,白驰也曾想过要射眼睛制敌——但是这样的准头,连他都做不到,更何况是普通的弓
**
手?只能是短兵相接时,横刀向敌人目中或脖颈。
军中几时有了这等箭术高手?
不等白驰细想,在这片刻之间,那包围着白驰等人的梁国重骑兵越来越近,包围圈越来越紧。
就算这箭术高手能连番射倒十数名梁国重骑兵,拖延时间,给大周士卒撤退的时机,白驰等十余人也是退不得了。
但是这突然而至的箭术高手,激发了白驰的斗志。
“杀!”白驰抛开已经断折的马槊,手中长刀转向,从自己脖颈旁挪开,再度指向了敌军。
虽然喊着“杀”,但白驰对自己活命已经不抱希望。
可是就在他即将死于梁国骑兵马槊之下时,忽然斜刺里杀出来一位少年,甲衣战马,手持马槊,横扫开来,真有万夫不当之勇,立时撕开了包围圈的一角。
那少年武艺了得,竟能连夺三槊,一路杀到了白驰面前。
而在他身后,十数名卫兵紧随其后,也杀入包围圈中来。
白驰定睛一看,几乎以为是自己生死之际出现了幻觉,那领兵杀到包围圈中的少年,不是中郎将齐云又是何人?
“接住。”少年将手中完好的马槊抛向他,一手持弓,一手摸向箭囊,目如寒星,冷而沉静道:“跟在我身后。”


第118章
当下齐云在前弯弓射箭,射瞎梁国骑士或战马的眼睛;白驰在后持马槊相随,扫落为齐云所伤的敌人。
但似齐云这等箭术,似白驰这等臂力的,终究没有几人。
“斩马蹄!”齐云在抽箭的刹那喝道。
白驰一愣,看向众梁国骑士胯下的战马,见那唯一露出的正是马蹄,立时也跟着大喝道:“斩马蹄!”
这等在平时相对容易想到的应对之策,在此生死关头、重兵围困之下,要能刹那间想到却很考验急智。
伴随着几十名卫兵挥向马蹄的长刀,隐藏在道路两侧密林中的士卒终于悄然动手。
只见原本乌黑却平坦的路面上,后续快跑而来的梁国重骑兵忽然接二连三马失前蹄,有的骑兵防备不及,便跌倒在地;有的战马倒在地上,便站不起来了。那些梁国骑兵摔落在地,定睛看去,却见路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两三寸高的麻绳,正挡在马腿关节处。马最怕就是伤了腿,这是连睡觉都站着的生物,一旦不得不躺下来,脏器受不了身体的巨大压力,不过多久也会死去。战场上的马匹,最怕的就是这绊马索。
原来这批“绊马索”,乃是齐云下山途中,提前安排士卒急速下山、悄悄隐藏于道路两侧,手持麻绳,待时以动。
那些摔落在地的梁国重骑兵,一旦察觉有绊马索的存在,立时叽里呱啦向后大声喊;同时其中为首者吹响了号角,三长一短,大约是某种暗语。
立时,后面跟上来的梁国重骑兵都放缓了速度,不再是驾驭战马“撞”过来;而是四名重骑兵骑马为一排,以同样的步伐缓慢坚定上前来。
如此一来,那马上的重骑兵便有充足的时间,识别出地上的麻绳,再挥刀斩断。
毕竟齐云仓促中安排下去的“绊马索”,隐蔽性与牢固性都不够充足。
但已经足够给梁国重骑兵的前端造成一阵混乱。
在这混乱之中,齐云抬头望向梁国骑兵大路后方,只见密密麻麻,甲胄之士如暗中的潮水般涌上来,仿佛不管他射落多少敌军,对方总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部队跟上来。
“这样不行。”白驰跟在他身后,一路挥舞马槊,此时已经两臂酸痛,自己也察觉了速度与力量的下降,如此下去,一群人都会被耗死在这里,“中郎将你先带人走!”他沾满血水的脸在头盔下半明半暗,望向齐云的眼神复杂,道:“今日中郎将大人不记小人过,杀入重围来救我,已经做的够多了。”他举目望向前方不断推进的梁国重骑兵,沉声道:“我留下来。你们撤吧!”
齐云不语,仍是不断抽箭射箭,箭发处,必有一人落地;而他侧脸冷峻,动作丝毫不见慌乱,仿佛既感觉不到恐惧、也不会感到疲倦。
那白驰的副官在侧,叫道:“白将军!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得主城的援军就来了!”
黄老将军领大部队坐镇上庸郡主城,断然不会看着他们被敌军包了饺子,却不派兵援助。
他们只要能坚持到援兵赶来,就还有希望!
那副官话音刚落,白驰回首望向主城的方向,忽而沉声道:“主城不会来人了。”
听了白驰的话,齐云一箭射出后,也在抽箭的瞬间,转头望向上庸郡主城。
却见夜幕下的上庸郡主城,城墙上原本星星点点亮着火把,而城内更是一片深黑之色——夜色已深,百姓都灭了灯烛。原本从地势略高的山脚下望去,主城上方的星空要比主城还亮些。可是此时,上庸郡主城的北城门与西城门都起了冲天的火光,而那火光之中,无数梁国轻骑兵已兵临城下、后续队伍还在源源不断赶上来。
原来梁国敌军,在以重骑兵破城外埋伏之时,已经分了两路轻骑兵、快马出兵又迅速合围,杀到了上庸郡主城。
主城中的守兵如今自顾不暇,更不用说派兵出城来援助他们了。
梁国轻骑兵攻城正急。
他们没有后援!
在齐云与白驰正前方,那凶猛怪兽一般的重骑兵之后,暗沉沉的黑夜之中,忽然有了一处光芒,细看却是几簇熊熊燃烧的火把。在那火把映照下,那飞舞着的龙幡虎纛,气势凛然,昭示着主将吐谷浑雄亲至。
吐谷浑雄,传说中大梁百战百胜的将军。
他既然亲自至此,断无可能轻易撤兵。
梁国重骑兵再度合拢上来,要将齐云与白驰等人都限制在包围圈内。
白驰也算身经百战,却从未经历过如此让人绝望的战斗。他感到手臂酸麻,几乎已经托不住手中马槊,望着即将合拢的梁国重骑兵,沉声道:“趁还来得及,中郎将你带大家撤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纵然有齐云精妙无方的箭术,但他只有一个人,敌军的重骑兵却有几千之数。
哪怕不是战斗中发箭,只是立定射靶,五千支箭射出去,人也半废了。
更何况,原本跟随在齐云身后的他,已经挥舞不动手中马槊。
齐云向后扫视一眼,见不只是白驰,跟随在他身后的众士卒卫兵在包围之下,个个以一当十,长时间的激战之□□力已经跟不上了,再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可如果想要脱离战斗,这已经围上来的千百重骑兵又如何能放过他们?
“中郎将?”白驰勉励支撑,挥舞手中马槊,又扫落两名梁兵,看向齐云。
齐云不语,眸如寒星,冷冷望向百步外那耀武扬威的龙幡虎纛,忽然弯弓搭箭,上仰射出。
只见数箭急去如流行,隐入黑暗之中。
白驰看着他这故意放空了的数箭,微微一愣,以为是绝境之下少年最后的发泄——却也意味着对生还再不抱有希望。
寒夜中恰有一阵寒风吹过,忽然响起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啦咔啦”声。
伴着那好似野兽啃噬骨头般的声响,那两杆绣龙绘虎的大纛竟然迎风而倒!
齐云数箭急发,竟是射倒了梁兵主将吐谷浑雄的两杆大纛。
那大纛一倒,原本在近旁照亮大纛的火把也齐齐灭了。
这必然是梁兵主将吐谷浑雄知此处有箭术精妙之人,不敢托大,因此下令灭了火把、隐没行迹。
大纛倒落,虽然于人无伤,但是对于梁兵的心理无疑是一种震慑。
尤其是远处的梁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主将的旗帜倒了、火把灭了,难免会心中惶惶。
就在这种不安的氛围中,忽然间梁兵尾端的队伍乱了起来,那些梁兵叽里呱啦传着什么话,中军响起三下短促的号角声,立时就见梁兵前队变后队,竟然转向要撤兵!
白驰等人大喜过望,只觉捡了一条命回来,领着众士卒上前,作势冲杀了一番——其实伤害也不大。
齐云皱眉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梁兵,见这些敌军纵然是撤退之时,也是井然有序、一丝不乱,不禁更为大周此战担忧。他仍是盯着缓慢撤退的梁兵,疑惑于吐谷浑雄为何会下令撤兵,疑心这是对方的计谋,要防备对方调头杀回来。毕竟今夜梁国大军,兵分三路,一路重骑兵破城外埋伏,两路轻骑兵从两翼包抄、摸到城下攻打。当初公主殿下曾说,这重骑兵不但金贵,而且只于开阔之处作用大,于攻城等是无用的,因此纵然有国家培养重骑兵,也不会养太多。现在梁国的两路轻骑兵都在攻城,而这重骑兵于攻城无用、既然已经赶到此处,却又忽然退去是要转去做什么?
白驰等人冲杀了一番,调转马头回来,颇有劫后余生之感,赶到齐云跟前儿,叫道:“中郎将大人,咱们现下往哪里去?”
从他们的位置往西北望下去,还能看到主城被攻打的火光。
白驰说话间,接了副官递来的水囊,下意识拧开来正要往口中灌,忽然动作一顿,先给齐云递来。
齐云高举那水囊,虚接着灌了两口,清水入口,才觉出喉咙已经干到冒烟。
“回去守主城吗?”白驰问道。
“不。”齐云冷声道:“撤到路边,收拢箭支——防着梁军去而复返。”
白驰微微一愣——梁兵既然退了,怎么还会再来?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质疑齐云的话,只是传令下去,要众士卒都隐于道路两侧,同时回收还能用的箭支。此时应敌要紧,白驰走过好友刘肆的尸体,却也无暇为其掩埋,只弯腰抬手,给刘肆合上了眼睛,便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开来。
众士卒都隐于道路两侧的密林中,警惕于任何的声响,防备着随时可能再度杀来的梁兵。
而齐云背靠一棵苍天巨木,缓缓坐倒在湿冷的草地上,手按在胸口良久,沉默着从怀中摸出一封厚实的信来。
在刚才的厮杀中,当他几度陷于绝境之中,不知为何,他的胸腹之中总有一股蓬勃向上的气,支撑着他,保护着他。
他坚信自己不会死在这一夜,也坚信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因为他还未曾看过怀中信,他还未曾回到建业城。
可是在这种毫无缘由的情绪之外,还有一道理性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就是如果梁兵刚才的撤退只是计谋,那么他与在场的众士卒很可能会葬身于此,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战争是无情的,而死亡降临在每个参战者身上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
如果他将死在这一夜,他至少应该看过公主殿下写来的信。
凡是她给予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都情愿受着。
黯淡的星光下,血腥气、泥土的腥气,与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成这一夜奇异的味道。
齐云背靠苍天巨木,手中捧着的那封信,封皮边缘已经磨起了毛边,是因为收信人日夜带在身上的缘故。
他手指轻动,终于打开了这封长信。
出乎他意料的,这封信的口吻并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