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沙尘暴本不多见,能在短短几天内连着两次遇到来自西非沙漠的暴风,真不知道该说是太幸还是太过不幸。
奥拉西斯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松了松脸上的蒙布。本就被鼻尖顶得有些松垮的布此时在狂风里更显摇摇欲坠,一丝发从斗篷里钻了出来,挣扎在风中凌乱摇曳…他忽然停下脚步轻轻吸了口气:“热…”
他的指尖却是冰凉的,搭在她肩头,有种奇特的颤动。
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想仔细去看看他隐在阴影中的脸庞,却在抬头的刹那,被远处突如其来撞进自己眼帘的景象迅速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眼前蒸腾着热风的沙海,由他俩所处的陡坡直泻而下,一头蜿蜒连接着这座荒芜的小镇,一头辽阔延伸于苍茫天空下那道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地平线上攒动着无数黑色身影,被沙漠滚烫的风和恣意的沙模糊着,随脚下突然四溢开来的黄沙,正朝着两人的方向逐渐逼近。
她听见身后由远至近响起的驼铃声。
“小兄弟,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以这道坡为界,留下她,你尽管往前。”
“留下我做什么?”反手将匕首插在腰际,回转身,因为身旁人终于松了手。
似乎没有预料直面回答自己的人是这个衣着奇特的红发女子,那男子眉梢轻扬,片刻,摸着下颌浓密的胡髭微微一笑:“一位伟大的男人期望同您的会面,已经很久。”
话音未落,耳旁突然一阵嘶鸣。
随着平地骤然拔起一柱剧烈的狂风,飞沙走砾间,奥拉西斯毫无预警地翻身上马,逆着扑面而来的沙石朝坡下飞奔而去!
“奥…”急转身,后面那几个字眼被展琳生生吞回喉咙。
尘沙飞扬,随剧烈的风,迅速吞没着周遭每一寸土地。看不见奥拉西斯的身影,亦看不清迎面而来那些人马的身影。四周充斥着滚滚浓尘,暗压压的黄,转瞬,将原本低矮的天与沸腾的地纠缠粘连在了一起。
身后陡然一道劲风。在展琳迅速回神闪身躲避的同时,她看到一抹瘦削的身影借着浓尘在自己眼前微微一晃,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她听见坡下被风尘笼罩的沙地上一阵哀号,伴着混乱的马蹄和嘶鸣,随即,是一片惊恐的尖叫:“怪物!”
“阿努比斯!!”
“神啊,阿努比斯!!!!”
正努力分辨着身前身后模糊的景象,在蓦然望见一道漆黑身影利箭般朝自己方向疾扑过来的刹那,腰上一紧,整个人突然凌空而起。
狂风顺势托着她的身体,借力,一个后翻轻轻落地。腰侧微凉,随手抹了抹,一手的黏滑。
风静止了,同起时一样的突然。
朦朦胧胧的黄刺破云层逐渐渗透整个被沙尘遮蔽的大地,不出片刻,便如同一盆倾斜而下的水,将这团氤氲的空间冲刷出一道半透明的薄幕。
于是展琳看到了许多马,在兀自兜转着的沙砾间茫然不知所措地奔腾着,背上没有骑手,包括那匹带着奥拉西斯冲下斜坡的驮马。腹部鲜血淋漓,迈着蹒跚的步子,在逐渐清晰起来的世界中喷着响鼻,疲惫不堪地越过地面一个接一个突出的黑影,缓缓而行。
那些黑影是骑手的尸体。
凌乱躺倒在沙地上,伤口处流出的血还未来得及将沙砾染红,一半身躯已在刚才肆虐的狂风中掩埋于黄沙。伤口惨不忍睹,无规则的创面,仿佛不是利刃,而是被一双利爪,在极短的时间下生生撕裂。
轻轻抿了抿唇。
回头看去,身后早已不见了那匹纯白色的骆驼,以及骆驼上貌不惊人的主人。连哨台上晃动的身影也都不见了,空空荡荡的镇口,似乎几分钟之间,贝尼?哈桑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个似乎荒无人烟的死镇。
“嗒…”一阵脚步声,有些沉闷,在展琳四下环顾间,突如其来从静寂的坡下响起。
展琳迅速后退,反手抽出腰际的匕首。
“嗒…”缓慢,似乎拖动着某样沉重的东西。
“嗒…”一蓬柔长的黑发,在坡道边缘轻轻扬起,随着那缓慢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映入展琳的眼里。她听见自己心脏用力跳动了一下。
是奥拉西斯…
斗篷上的帽子早被风吹散在脑后,神色安静,亦带着点漠然。
“奥拉西斯!你没事…”话音未落,展琳迎着他跑去的身形却猛地一顿,在见到他手中拖动着的,那个米袋般大小的物体之后。
那是刚才蹲在镇里抓跳蚤的小乞丐,嘴角还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头颅耷拉着,一半已从脖子处被硬生生撕裂。
风止的沙漠依旧是闷热的,而展琳只觉得一股森森的寒,在奥拉西斯旁若无人地从她身旁经过,朝着贝尼?哈桑慢慢走去的瞬间,由后背直透指尖。
“奥拉西斯…”
他停下脚步,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沉静的蓝,隐隐流动着某些尖锐不安的东西,在他这漫不经心的一瞥间。
抬手将尸体往边上一丢,他头也不回地朝小镇走去。
“你干什么?!”原地僵立了一会儿,终忍不住追了上去:“喂!奥拉西斯!”伸手搭住他的肩,他嘴角突然间轻轻一咧。
森白色的牙,锐利,如同他蓦然回头望向她的眼。
她吃了一惊。
手下意识想收回,却在转瞬被他的掌扣住。甚至没有看清他究竟是几时出手的,整个人已被他猛地拽入怀中。
腕部的血几乎凝固,他出手不知轻重。
然后她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平静,沉稳。但他喷洒在自己脸上的呼吸是急促的,急促而混乱,透着抹无法形容的烦躁。
“热…”耳旁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一种困压后急剧想要爆发的隐忍感,一种沙哑得让她感到惊慌的诡魅…
“奥拉西斯…”心慌意乱地挺直身体,早已忘了防身术中一套灵活实用的招式,只是凭直觉胡乱挣扎着。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推开这愈渐迫近的身躯,胸膛无意识地碰触到他钳制着自己的手臂,一闪而逝的温度,脑中大乱,迫得手里利刃紧贴着他的肩,划下一道艳红色痕迹。
他一声低哼。
注意力似乎已完全从小镇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低头凝视着她,他用鼻尖抵着她的颊。吸气,缓缓抬手,捏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
展琳就势一个侧身。
肩膀下沉的瞬间一掌击向他的下颌,却不料挥了个空,连带半个身体,被这一掌的力量拖入他好整以瑕的怀中。
晶亮色的蓝自他眼底喷涌而现。
不等展琳再次设法脱身,他突然将她一把提起,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便朝地上一甩。
落地瞬间,展琳被撞得险些闭过气去:“奥拉西斯!你疯了?!!!”话音未落,瞳孔倏地缩紧:“小心!!”
没有回头。
奥拉西斯在她这声呼喊刚一出口,手突然反转,笔直卡在身后那名偷袭者的咽喉上,稳妥迅捷,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对方的剑尖离他仅仅一两公分的距离。而他的指已在清脆的喀嚓声中,将对方的喉捏得粉碎。粉碎,真正意义上的粉碎,展琳甚至能够从那急速溅出鲜血的喉头窥见里面折断的喉管。
来不及震惊,便又见他抓着尸体的手转瞬间朝右上方一抬。
右上方是小镇哨塔所在,一道漆黑色箭光从那上面某个看不清的点呼啸而来,即将直透奥拉西斯额头的一刹,闷然刺入被他高举过头的尸体后背。
嘴角扬起,侧眸望着箭射来的方向,起脚轻轻一踏。那把从展琳手中震脱的匕首飞弹而起,不等坠回地面,他飞起一脚,不偏不倚踢在把手末梢。
一声呼啸,一声惊叫。
半秒不到的时间,一道人影从那座数米高的塔台斜斜坠了下来,笔直栽入底下的废墟,伴着闷响过后,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脑子里有那么片刻是空白一片的。半躺在地上,胳膊肘撑地忘了要站起身,展琳怔怔地望着昏黄阳光下奥拉西斯那张漠然安静的脸,以及脸上一双蓝得几乎让人错觉有团磷火在里面燃烧的眼眸。
从开始到结束,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他一个人杀了多少人,用他这一双手!
但他眼底随厮杀燃起的欲望显然还并未得到满足,默默站在原地垂手而立,冰蓝色眼睛缓慢而机械地扫遍四周每个角落,好像一台不轻易放过任何敌情的战争机器。
他到底是怎么了…即便是那场激烈的竞技都没有见他出现过这种状态,他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远处突然一声轻响。
眼角瞥见一抹小小的身影慌慌张张从一堆杂物间奔过,未来得及开口阻止,奥拉西斯沉默静止的身影突然猎豹般从原地直窜而起!
“奥拉西斯!!”
尖叫。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即使军校最严苛的训练都无法令她做出过如此迅捷的反应,在那声呼喊刚一出口,展琳整个人从地上疾速弹起,脚尖点地的刹那,身形流星般飞扑向奥拉西斯朝目标追去的身影:“那是个孩子!!”
身体纠缠着身体。
被他巨大冲力一同拖倒在地的瞬间,穿梭在杂物堆间的小小身影已哭喊着奔出那片荒地,朝一幢屋子半开的大门里扑了进去。
前脚刚入,后脚大门已砰然关上。
展琳悄悄松了口气。却在同时,喉咙口蓦地一紧。
有力的指捏着白皙的喉,湛蓝的眸望着紧绷的脸。直到展琳突然从喉中爆发出一串干咳,他突然猛一转身将她压到身下,眉心微蹙,淡漠的神色现出一丝烦躁的皱褶:“热…”仰头,用力撕扯开身上紧缠的斗篷:“热…”
但他钳制在她咽喉的指却是冰冷的,连带他褪去斗篷裸露而出的肌肤,墨玉般光滑,亦如墨玉般冰凉彻心…
“咳…”说不出一句话来,展琳用着仅剩那只自由的手反扣住奥拉西斯的脖颈,试图逼迫他离开自己的身体,但并不见效。甚至只带来相反的效应,因为在她手指扣住他咽喉的刹那,他眼底沸腾的蓝更尖锐了,鼻尖急促喷出的呼吸变得灼热,嘴唇微启,露出里面森然一口白牙。
他突然低下头咬在她用力到发抖的肩膀上,惩罚,毋宁说是带着某种宣泄,因着他眼底燃烧的欲望霎那之间在满嘴血腥中沸腾。
杀戮的欲望,暴戾的欲望…
而展琳亦在这突然而来的锐痛中清醒了神智。
扣着他喉咙的指集中一点朝上猛一使力,逼迫他头朝后仰去,连带撕下肩膀一块皮肉。顾不上疼痛,她就势一拳挥向他仰起的下颌,同时侧身,将他施加于自身的力气一并卸去。趁他吃痛下意识掩住下颌的同时鱼般从他身下钻了出来,迅速起身朝目光所及的空地处飞奔。
仅仅只是几步,眼前骤然出现的身影,惊得她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亦在同时,被那身影舒展开来的臂膀,一把扯进怀里。
冰冷的怀抱,灼烫的气息…
随即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还没意识到他究竟想做什么,后背已在身后残破的石柱上撞击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脱口而出一口甜腥。
还未从柱子上滑落,身躯已被对方冰冷的胸膛紧贴满怀。尖锐的指穿过挣扎的臂撕裂她单薄的衣,散乱的发顺着他失控的舌狂乱的齿纠缠着她纤细的颈…冷冷的疯狂,冷冷的纠缠…
挣扎着试图用腿抵开他更深一层的侵袭,却只换来他更狂躁的手,将她结实的牛仔裤在一阵尖锐的碎裂声中扯成数片。
“住手!奥拉西斯!!!住手!!!!”被从石柱上压到地面的一刹,展琳用尽全力朝他踢出一脚,却在脱困起身的瞬间被自己破损的长裤再次绊倒。眼看着奥拉西斯被自己踢倒的身影慢慢站起朝自己走来,忽然之间,不知为什么便完全失去了继续起身逃离的勇气。
混乱,面对这个男子这样一种局面,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你疯了…你疯了,奥拉西斯…”
肩膀上一阵巨痛,她丧失了挣扎意识的身体被再次压倒,在他沉重的身躯下。
他强行抵开了她的双腿。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宁愿被你杀死,也不愿从此恨你一辈子。奥拉西斯…不要让我恨你…”
身子忽然一轻,在奥拉西斯整个身子覆上她的躯体,一动不动僵持了足有半个世纪那么久之后。然后她听见他开口,声音有些僵硬,有点疲惫:“你走。”
展琳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见奥拉西斯背对着自己坐在一旁,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
呼吸依旧凌乱急促,背上那曾被船员所创的伤口,随着他呼吸的起伏而溢出一丝暗蓝色的光泽。
她坐了起来,咬着牙,一字一句:“我要你解释。”
“滚。”
“嘭!”一记重拳,在展琳自己都没有预想到的时候,狠狠砸上奥拉西斯的侧脸。
几乎用上了从刚才起积蓄到现在全部的力量和怒气,打得他的头飞撞到边上的石墙,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心里突然钝钝地一痛,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活该,不是吗?
“我要你解释!奥拉西斯!”
眼睛闭了闭,再睁开,眼底一片暗沉的蓝,仿佛天空被黑夜掠去生命的色彩:“你滚。”
看了看他,很用力,很仔细。
然后展琳突然低下头将残留在腿上的裤子用力扯下,团在手心一把扔到他头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苍茫的沙海中走去。
“站住!”
有些尖锐的声音,听得清楚,却并不停下,亦不回头。
“你给我站住!”一把从脸上拉下那些碎布,奥拉西斯望着展琳逐渐远离的身影发出一声大吼。
展琳停下脚步。
“把它给我穿上!”拿起地上的斗篷朝那阳光下人鱼般窈窕却又布满伤痕的身影用力丢去。
未触及身体,斗篷先已遇风散开,怒放的花般绽放在她赤裸的身躯前,随后,无力地滑落下地。
由始至终没有回头,展琳踩着地面冰冷的沙砾,沉默而固执地朝远处走去。
“傻瓜…”直至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奥拉西斯半跪在地上的身躯突然猛地一颤。背部和胸前的旧伤上流动的暗蓝色光泽似乎变得更为强烈了,他抓着胸前的肌肤,脸色瞬间凝固。
“啪…”轻轻一声脆响,背脊上一道最长的疤忽然间裂了开来,极细的血丝随即从那缝隙中迫不及待地涌出,随后,第二道、第三道…那些纵横交错于他身体上早已恢复得很好的伤疤,转瞬间,争先恐后地在他身上重新绽开。
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
抽搐。
已经分不出,身体和血液,究竟谁比谁更无温度…
他眼前开始发黑,漠然望着身下因自己的血液而逐渐汇成的浅滩,嘴唇是冰冷的,心跳亦是冰冷的。
身子突然一斜,在一次痉挛般的颤动后,终于再也硬撑不住,颓然跌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隐隐一声轻微的叹息,伴着一层柔软的温热,将自己逐渐冰冷的身躯悄然覆盖…
为什么要回来…他挣扎着动了动指,他想问。
但沙哑的喉咙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胸腔内跳动的节奏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尽管眼前,已经无法分辨任何色彩和气息…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大的陋室里。
模糊的月光透过狭窄的窗从外面斜淌进来,冷冷的色泽,却仿佛火般焚烤着自己欲裂的身体。月光下一双手在给自己熟练地做着包扎。灵巧的指,熟悉的温度。
他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回来…”
“奥拉西斯,你是个混蛋。”
“记得曾经…只要我离你距离稍近,你就会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逃离…”
“你是个混蛋。”
“那个时候的你是聪明的…琳…为什么不继续逃…”
“你是个混蛋。”
“继续留在我身边,或许我会继续伤害你。”
“你是个混蛋。”
“琳…”
“我是个笨蛋。”突然丢开手里的布将他颓然的身躯用力抱进怀里,就仿佛他不久之前,那样疯狂而自私地不顾一切把自己紧拥在他的胸膛。
第十九章 重返底比斯
早晨。
和阳光一起直达神经的,还有浑身生了锈般的酸痛。睁大双眼静静望着被光线折射出曲折斑驳的灰色天花板,感觉日头从最初的温和逐渐变得炙热,这样大约过去了两个小时,展琳依旧不太想起床。
疲惫,从肌肉到全身,从全身到思维。
本以为这种感觉是昨天被奥拉西斯的牙齿弄伤所造成的,翻了个身后发现并非是这样。伤口处的疼是尖锐的,但可以忍受。周身肌肉的酸却仿佛关节与关节挤压过度后生成的肿胀,那是种从骨骼深处翻腾出来的疲惫感,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似乎从几天前开始身体就有了类似的警报,只是并不十分明显,一度以为是连日骑马奔波后身体出现的正常反应。但今早的状况似乎有点糟糕了,很多年以来,即使是强度极大的耐力训练都没有让她产生过这样的不适感,浑身难以名状的酸痛,难受得想找把刀子往自己肌肉上扎。
奥拉西斯不知道去了哪里。
门紧合着,床上残留着他的气息。脑中一刹而过昨晚浓郁的夜色中他狂乱的指在她身体留下的温度,神色复杂地望着身旁一团凌乱的褶皱,同时感觉一阵钝痛,由后脑勺直达太阳穴。
喉咙里呛出一串干咳,她终于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口很渴。
赤着脚在屋里兜了一圈,屋子里摆设不多,简陋、狭小,但从表面的整洁度来看似乎被遗弃并没多久。靠近桌子的角落里有口缸,上面压着木头盖子,边上横七竖八堆着几袋被老鼠啃破的粮袋。
展琳把缸上的盖子掀了起来。
不出所料,里面果然静静荡着半缸子水,清澈见底,倒映出她一张苍白得有点像鬼的脸。
真见鬼…
抬手往脸上用力搓了搓,瞅着似乎恢复了那一点人色,她这才左右环顾着寻找有没有舀水用的勺子。
可似乎没有。
嗓子又开始发痒,低低咳了两声,她丢开盖子把手伸进水里。水是冰凉的,湿漉惬意的感觉对于口干舌燥的人来说是种挡不住的诱惑。深深舀了一捧在手心,掬起凑近唇边刚要喝,这时门却吱嘎一声开了,随之而来一声低喝:“别喝!”
手一抖,掌心里的水尽数洒回缸里,展琳回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奥拉西斯风尘仆仆地站在屋门口。
一手拿着只水囊,一手拿着长条状的包裹,身上多了白色斗篷,不知道是被他从哪里找来的。随手抖开斗篷上用来遮挡自己脸的帽子,他微蹙着眉望着自己的方向,一张漆黑色的狼脸在外头强烈的光线下兀自醒目。
“这里的东西不要乱碰。”把水囊丢到桌上,奥拉西斯将手里长条状的包裹解开:“刚才在周围走了一圈,这镇子里有被瘟疫感染的病人。准备一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包裹里放着两把青铜剑,几件旧衣服,几块干净的亚麻布,以及一只有点脏的小罐子。他拿起罐子,捏在手里看了看,抬手抛给展琳:“拿着。”
“是什么?”拧开盖子,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味道。细看,里面装着半罐已呈半固体状态的粉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罐子颜色的缘故,看上去有点肮脏。
“药粉,对治疗伤口很有效。”指了指自己肩膀靠近锁骨的方向,他回答着,目光却始终没有从桌上那堆东西上移开。
一阵尴尬。
奥拉西斯继续低头整理桌上的东西,展琳背过身,把斗篷自肩膀处扯开。
被奥拉西斯的牙齿撕出的那个伤口,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果有根针有点线,缝上两三针这伤收起来很快。只是手头一没针二没线,即使有,古埃及人用的针说实话也无法进行这样细致的手术。
拿着罐子,展琳一时有些无措。用还是不用…这些怎么看都像是堆炉灰似的东西…
掂量间,手心忽然一空。一只手冷不防由身后伸出抽去了她掌中的罐子,转瞬,另一只手已将她的肩轻轻按向身后温热的胸膛。
身子僵了僵,刚想挣扎,耳旁传来奥拉西斯略带轻笑的话音:“通常战士身边总会带着这个,它是从袭击我的那些骑手马上找来的,琳,别担心。”
脸一红,那种被人轻易窥知心思的尴尬。有时候真的不得不诅咒自己的笨拙,在这个男人面前,不论他拥有着的是在底比斯皇宫风华绰约的王者之颜,还是这张令他饱受折磨的阿努的脸。
心底轻叹了口气,肩膀已经不再僵硬,由着身后人贴近自己的身,用他修长的手指刮下罐子里的粉末,细细均匀地涂抹在她的伤口表面。
药粉碰到伤口的一霎有点刺痛,但几乎感觉不出来,他指尖的温度在伤口周围小心游移,柔得仿佛一片轻羽扫过。
世界上最好的麻药是什么,那是把自己的灵魂吸收而去的人温柔的手指。
身子不自禁地后靠,她听见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斗篷被重新盖好,后背逐渐升温的胸膛在一阵沉默后干脆地撤离了她的身体。
脚步声远离,她心底亦轻轻溢出一声叹息。
“那些人似乎认识你的样子。”坐到桌边用亚麻布一圈一圈把自己的脸缠上,奥拉西斯看了她一眼。
“好像是。”想起那个骑在骆驼上的男子对自己说的话,他说一个伟大的男人想见自己。记得很多天前那个名叫森的男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有个人想同自己见面,那么那个人又会是谁?自问从来到这世界后她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埃及范围,那么到底会是谁想要见自己,又,为什么想要见自己…
思忖间,奥拉西斯已把脸完全隐藏好,将斗篷的帽子重新戴上,他把桌子上的水囊和包裹一并拿起:“外面我弄到两匹马,走。”
“好。”
离开底比斯已经有近九个年头,这座美丽的城市,繁华高贵得让自己感到有点陌生。奥拉西斯说得没错,他能让他父亲的城市在他手中焕发出另一种蓬勃生机,年轻而骄傲的生机。
一个国家强大的最基本两点要素——军事和经济。不可否认,凯姆?特拥有令人艳羡的经济实力,但正因为此,整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得不到充分的关注和完善,即使被迫不断同周边国家交战。甚至有人这么戏侃过这个国家——凯姆?特的男人最懒,懒到连长枪杆子都握不起来。而奥拉西斯的自信不是没有资本的,他的资本便是让这一度在长年征战中身心俱疲的国家,拥有的军事力量在不经意的岁月中足以与赫梯和亚述这两个军事大国并驾齐驱。
安卡拉牵着骆驼绕过那些从轮廓间还能依稀辨别多年前模样的街道。几个孩子从身旁飞快跑过,嬉笑着,争抢着从小贩那里偷偷摸来的小玩意,边上大人叱责了几声,看着他们逃一般离去,互相笑笑继续低头照顾自己手里的生意。沿街窗户敞开着,漂亮的少妇支着肘俯在窗台上,同往来经过的巡逻官丢着妖娆的视线…
很多东西变得不再一样,很多东西,依然同当年没什么两样。只是不论改变的亦或没有改变的,都一如过去般笼罩在安宁与祥和这层温柔的衣衫下。
同这些天来日益加剧笼罩在自己心头的不祥感完全联系不到一起的感觉…直觉的错误,还是…蹙眉,安卡拉驻足朝不远处那座神庙隐在暮色中那辉煌的轮廓静静望了一眼。
卡纳克,多变的城市中惟一不变的身影。不知道里面的主人…是否如它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忽然他的眼微微一眯。
今天是什么日子,卡纳克神庙平时禁止平民集会的大门广场口为什么聚集了那么多人?随即很快又意识到,不仅如此,大街小巷还在不断有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一路朝那座全凯姆?特最大神庙的方向慢慢靠近。
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急速整齐的步伐。回头,便见数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分别由几处警备点的方向,朝卡纳克急急赶去。
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