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斜著眼睛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道:"盼春姑姑倒是很通透,那咱家便多说两句了。咱家看那两个丫头不像是薄命的相,你倒要好生照看著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成為你的登天梯呢!"
盼春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阵将信将疑。
苏培盛不再耽搁,掸掸袍袖折身离开,盼春笑吟吟地在后面敛身,"奴婢恭送苏公公!"
等苏培盛前脚刚走,盼春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来到玉漱和莲心身前,虽然还带著初时的不屑和鄙夷,眉梢眼角却染上了淡淡笑意,"那些贱婢可真是有够刻薄的,好歹你们也是待选秀女,竟敢将所有事都推到你们身上。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自会安排别人。"盼春说罢,就吩咐身后的奴婢去将那些宫女捉回来。
玉漱和莲心对视一眼,对她忽然改变的态度都甚是惊诧,然而这样的命令无疑省去了太多麻烦,两个人都如蒙大赦。谢过之后,拿著包袱去东苑的屋苑安顿下来。
徐佳?袭香沿著朱红的宫墙慢慢走著,身边没跟著任何伺候的奴婢。按照规矩,宫内不能单人独行,一定要两个人并排而走。至於后宫妃嬪,出行要讲排场,更不曾有独自行走的情况发生。她一路走一路轻步轻脚的,生怕惊动了旁人,更怕碰见什麼熟悉的面孔。
等拐过一个弯,北五所成片的敞殿出现在眼前。里面负责看守的嬤嬤都识得她,也不多言,收了银子,即刻让开了路。
第74节:春散芳菲歇(7)
能来这里探望的人不多,负责看管的都是一些清贫的老奴婢,能得一份收买是一份,谁也不会多嘴一句,而自断了财路,否则,往后谁还敢来这里呢?见不得人的猫腻,恰好就是敛财之门。
袭香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鼻而来,她依然嫌恶地蹙了蹙眉。
李倾婉拄著胳膊半坐在炕桌前,面前摆著一盘棋,黑子先行,却被白子领先一筹。她端著下頜,正细细琢磨著,连袭香跨进门槛都没察觉到。
屋里面的佈置已经焕然一新,虽然比不得景仁宫寝殿里的奢华和綺丽,但比起刚进来时,却不知道舒适多少,窗幔和床帘都是新换的,被褥也垫厚了几层,玻璃罩窗被擦得很乾净,桌案上的粗瓷茶具也很乾净,香茗悠悠,闻著那味道倒是不赖的新茶。
"此时此刻,表姐还有心情在这里下棋,可当真是悠閒得很啊!"袭香轻咳了一嗓子,将带来的食盒放下。
"此时此刻,正是下棋的好时候,不是麼?"李倾婉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手中白子落下,啪的一声,整盘棋瞬间就活了起来。
"表姐这麼悠閒,却不可怜我这个表妹,為了表姐的事情在外面费尽了周章!"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全部都是自己花银子买通了管事嬤嬤换掉的。姨父在家中虽听说了事端,却并未出手搭救,倒是她这个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妹,事事亲力亲為。
"有所图,就要有所付出,我可没求著你啊!"
袭香的脸色一滞,訕訕地笑道:"是、是、是,我的好表姐,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李倾婉半挑起唇角,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盒里,抬眸看她,"瞧你这个表情,交代你的事情看来是都办成了?"
袭香点点头,脸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我按照表姐说的,都一一办妥了。表姐当真是神机妙算,那个莲心果真领著云嬪来鐘粹宫搜查了。当时若不是早有準备,真要将自己搭进去。"
李倾婉一笑,"那丫头很聪明,心性又极佳,能想到方法為自己脱罪是必然的。只不过单靠一己之力又涉世未深,不太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袭香闻言,冷哼了一声,"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否则怎麼还会将自己弄到辛者库去?当初她曾串通婉嬪来害你,仅是罚进辛者库,觉得都便宜她了。倒是表姐,怎麼反倒是帮著敌人说话?"
李倾婉不咸不淡地看著面前的少女,"这便是你欠缺的地方。要欣赏你的对手,取其所长补己之短,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才短短几日,不得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可惜那个莲心最初是跟武瑛云站在一起的,否则若收归己用,倒不失為一个可造之材。比起眼前这个莽撞又自以為是的表妹,真是好太多了。
"自从表姐跟我说,在宫里要夹起尾巴做人,我可是一直都很收敛。"袭香不知道她的心思,献宝似的道。说完,捏著裙裾,有些赧然地又道,"我為表姐做了这麼多,不知道…什麼时候表姐才肯教我接近皇上的方法啊?"
李倾婉捏著茶盏的手一顿,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我的表妹,才做了这麼点儿小事,就想让表姐我掏出家底儿了?"
"可表姐已经被打入冷宫,能不能出去还…"袭香急急地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李倾婉却丝毫不以為意,脸上笑意更浓,"打入冷宫又如何?别的人我不敢说,如果是我,就一定会走出这里。"
她一直有个最大的筹码--本朝,爱新觉罗家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公主,是她的女儿。族里一直有母凭子贵的传统,就凭这一点,皇上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都不会当真关押她一辈子,毕竟生身之母没有人能够代替。
袭香不懂她从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吞下不甘和慍怒,咬唇道:"那…接下来我该怎麼做?"
李倾婉望著窗外那棵已经有败相的槐树,目光淡淡,"你现在能做也是务必要做的,就是当好你的秀女。因為只有通过阅看,才能真正进到内宫里来,我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因為盼春将活计又推给其他宫女的事,莲心和玉漱彻底成了辛者库里被挤对的对象。未至晚膳,饭堂里的米饭就都被吃光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菜汤,还都是别人吃剩下的,盘子里除了沙子就是泥。莲心拿著饭勺,对著空空如也的木桶,怎麼都盛不满一碗饭,不由苦笑著摇头。玉漱则是赌气地扔掉碗,坐在长板凳上用筷子戳著盘子里的残羹剩菜出气。
"看来今晚要饿肚子了。"莲心将瓷碗放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就著月光一看,就知道不能再喝了。倒不是因為这水有什麼味道,而是上面飘著一层荤腥。
第75节:春散芳菲歇(8)
"简直是欺人太甚,我找她们去!"玉漱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案上,起身就往屋苑里走。此时此刻,宫女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们两个人走进来,又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
玉漱左看右看,怎麼也没瞧见一处空置的地方,不由怒道:"喂,床铺都让你们占了,我们两个睡哪儿啊?"
"辛者库可不是鐘粹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你们自己不会看麼?这麼宽敞的地儿,哪有位置就睡哪儿唄。还来问我们!"一个宫女说罢,其他人纷纷捂唇看热闹似的笑。
"我们的包袱呢?"莲心扫视了一圈,发现刚才放在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玉漱听到她的话,才想起来缺了什麼,环顾四周,猛然在西窗下面的一块小空地上发现了她们的包袱,包袱上面还赫然印著鞋印子,明显是被踩过了。而那仅有的能够屈居的小空地旁边的墙角还破了个窟窿,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这地方破了,万一下起雨来,怎麼睡人啊?"
这时,其中一个宫女翻了个身,凉凉地接住了玉漱的话,"这跟我们有什麼关係?地方就那麼一处,你爱睡不睡。"
"就是,你们不是把姑姑伺候得很好吗?要不去她那儿蹭地儿住?"
玉漱死死攥著衣角,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蹿。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认清了现状,初来乍到,一定是要被欺负的。於是她迈著大步走过去,气哼哼地往地上一坐,"反正今晚上没下雨,就不信这破地方待不了人。本姑娘还就睡这儿了!"
莲心瞧著她的举动,心里微苦,也跟著坐了过去。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其他人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盖上被褥,倒头就睡。
就在这时,盼春忽然走了进来,瞧见坐在地上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了一眼通铺上装睡的那些宫女,没好气地道:"那麼大的地方,横躺著作死啊?还不赶紧将位置腾出来。"
宫女们噤若寒蝉地爬起来,再也不敢藉故磨蹭。
盼春一直看著她们将地方拾掇好,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莲心,招手道:"你跟我来。"
辛者库外,那一抹清俊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
盼春带著莲心走到两间毗邻的小亭处,即刻朝著那人敛身,却并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用难懂的目光看了莲心一眼,就告退了。
风吹散了一些潮气,那股发霉的味道也不再浓重。莲心早已换上了一件粗布单衣,外面罩著灰色的褂子,此刻连髮髻都没梳,显得有几分狼狈。那日在玄穹宝殿里的情景还歷歷在目,短短半月却已变成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莲心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免生出几分尷尬,攥著裙角低著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一抹叹息声在头顶响起,转瞬,她就被拥进一个温热而结实的怀抱。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发顶,鼻息间到处都充斥著他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道。莲心怔怔地被他抱著,须臾,感觉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颈窝里,两片薄唇隔著轻薄的衣料触碰到肩上的肌肤,惊得她连呼声都忘了喊出口。
"对不起…"一句极轻极淡的话,在耳畔闷闷地响起。莲心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红晕,听见他没头没尾地这麼说,却是不甚明白,未等开口,他就贴在她的耳侧,带来一抹湿热的气息,"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陷入这麼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你进宫,就不会日日想见不得见;如果不是让你走进这座染缸,你便不会看见那些骯脏、丑恶、狠毒…从你进宫那一日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后悔,而现在竟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随著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揽在腰身上的手就越加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莲心任由他将自己紧紧锁在怀中,眼眶却是红了。经歷过的那些辛苦和委屈,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一併如潮水般朝著她汹涌而来。如此苦涩,却带著一丝丝的甘甜,像是终於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喷薄而出。
明明是她的错,说好要在阅看中相见,以珍珠為信物,结白首之约,她却因一步踏错,走到这步田地。辛者库两个月之期,倘若她不能熬下来,倘若届时已经错过阅看之期…
"我不会让你在这儿待很久。"允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放鬆了一些搂著她的力道,轻轻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可如果我不能在阅看中脱颖而出呢?"莲心抬眸,红著眼睛看他。
待选秀女诸人,无论是品貌技艺还是才学家世,太多都是翘楚。倘若她不能通过阅看,就会像那些筛掉的少女一样被送出宫外。
允礼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清浅瞳心,眼底含著淡淡的温柔、淡淡的疼惜,像池水中被拂碎的月光,"你是我定下的人,无论身份,无论地位…"
第76节:春散芳菲歇(9)
院里的花树在风中簌簌抖动,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地上。已是芳菲荼蘼之季,花事将尽,比起昨时,晚风似乎也跟著变得更凉了。这一天,院里的几处槐花,竟是不知不觉都凋零了。
…
寿康宫里的熏香还暖著,添香的奴婢拿著小火箸将炉火熄灭,然后将香饼捻碎了撒了进去。
允礼撩开垂花门前的红呢子软帘,瞧见那一抹明黄凤纹的身影,就站在桌案上一盆巨大而綺丽的红珊瑚盆栽前,他轻步而至,端端请了个安,"额娘金安。"
勤太妃转过身,一看见身后的人,随即露出慈和的笑容,"怎有工夫上额娘这儿来,听说前个儿皇上将国子监的稽查事务交给你了?"
"什麼都瞒不过额娘的眼睛,皇上对儿臣极為信任。"
勤太妃吩咐奴婢将珊瑚盆栽端下去,而后坐在敞椅上,"就算皇上对你信任,也不能仗著身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什麼人就见什麼人。事先是不是得想清楚,究竟这人是不是你能见的。"铜炉里劈里啪啦地燃著火炭,四角镇著的是冰库里的冰,散发出来的温润香息,使得整座宫殿都不至於太燥。勤太妃说罢,端起杯盏吹了一下茶末,头也不抬地问他,"你去过辛者库,对麼?"
允礼扶著桌案上的一方砚臺,"额娘都知道了…"
勤太妃没想到他回答得这麼乾脆,不禁怒道:"真是越大越不像话,那样的地方,是你一个堂堂王爷能去的麼?你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可额娘既然能知道,就代表这宫里面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為了个女子,额娘看你是昏了头了!"
允礼低沉著嗓音道:"儿子以為额娘并不反对。"
"额娘是不反对,可事有轻重缓急,你怎麼变得如此拎不清?"
"老师的事,儿臣一直在想办法从中斡旋。倘若皇上心意已定,就算我娶了嘉嘉,也不代表就一定能挽回老师的命。更何况婚姻之事,并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允礼想起在天牢中,跟阿灵阿的一番对话。皇上登基之时,恐其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声,让朝中老臣对夺嫡一事一律三缄其口。然而老师性情耿直,每每政见不合都会力争到底。这次因為两江巡抚贪赃一事,看出皇上有意偏袒,气急之下拿出当年夺嫡的事情来说,结果惹得龙顏大怒。倘若皇上这次是有意借此杀鸡儆猴,前景则是堪忧。怎麼能是联姻冲喜,就能解决问题的呢?
勤太妃啪的一声将茶盖扣上,生气地道:"就算不是因為阿灵阿的事,你也不能娶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嫡福晋!"阳光投射进来,勤太妃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叹道,"记得额娘曾经跟你说过,如果你喜欢她,她又真心待你,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然而却不是嫡福晋的位置。你要明白,皇家的孩子,有哪个的婚姻是靠自己来做主的?就算是皇上,也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的,这里头有著多少利益牵扯、多少权势捭闔。莫说是一介四品典仪的女儿,就算是封疆大吏的女儿,能不能坐上你果亲王府嫡福晋的位置都要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还是一个戴罪之身!"
允礼闭上眼睛,"儿臣并不在那个权力核心范围之内,就算是当年的夺嫡之争,也有八哥肯為心爱之人拋却家世、不计地位,不是麼…"
"可你难道忘了老八的下场麼…"勤太妃看著儿子,轻叹了口气,"情深不寿。更何况,如果她果真在意你,又怎麼会轻易置自己於那样的境地?难道她不知道,一旦将来你要娶她,会遭受多大的流言蜚语…"
"我不在乎。"
"住口!"勤太妃厉声呵斥,拿出一股不可悖逆的气势,"你这就回去给哀家好好想清楚。而且哀家不怕说一句,在这宫里面只要哀家一句话,那姑娘很可能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為了她,你也必须去想。倘若你愿意娶嘉嘉為嫡福晋,或许哀家会同意你给她留出一个侧福晋的位置,否则,她一辈子都是这宫里的女人。"
第77节:只听梦里长(1)
第九章 只听梦里长
(1)
自从云嬪的手中毒未愈,敬事房里一直没有再掛她的绿头牌。因宫里面的后妃本来就不多,一个婉嬪被打入冷宫,一个云嬪又因双手而无期地閒置,所以几位太妃对皇室香火的传承问题甚是忧心,以至於在几次的阅看中,连著留下了好几个家世不错的秀女,以备皇上的亲自挑选。
这些被留下来的女子里面,包括上三旗里的富察?明月、徐佳?袭香、董佳?慧心等人,还有一些虽然是出身於下五旗,却也是出身体面的女子。那些曾经在阅看中落选的秀女实在是没有这麼好的运气,反而是延期轮选的人,难得跟著沾了光。
莲心被领到慈荫楼时,里面负责打扫的宫人已经将红漆回廊一侧的石桌石凳都打扫得很乾净。石桌上摆著新鲜的四季果品,尤以芒果最是芳香醇鬱,红芒、四季蜜芒、田阳香芒、大白玉…悉数都是宫外新进贡的品种,用骡车拉著,不远万里送到京城来,这样无论是春秋寒暑,宫里面的妃嬪们都能吃到冰藏在小窖里的新鲜芒果。
半月前,他就曾在这楼里,紧张而忙碌地準备著祭祀事宜,也曾忙里偷閒,专程去御花园里等著她。
莲心绕过堆砌得很高的花台,在几丛暖树的掩映间,那幽静端严的楼阁就矗立在眼前。领路的奴婢只将她带到门槛前就不再往前走,莲心独自踏上二层,上面是半敞式的花阁,几个廊柱撑起楼体,凭栏而望,远近几处的景致都尽收在眼底。
勤太妃坐在紫檀木雕刻云竹纹的案几前,身上穿的是一袭明黄九凤纹饰的锦裙,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她端坐著,身畔并没有伺候的宫婢,仿佛正在静静注视著远处的红墙碧瓦、雕樑画栋。
"奴婢拜见太妃娘娘。"莲心走过去,卑微地朝著那明黄的身影揖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勤太妃--在深宫里面熬到至今也笑到至今的女子之一。人已老迈,皱纹一层层堆叠在脸上,掩藏不住的却是眼底歷经沧桑的从容和淡雅,仿佛即使泰山崩於前,亦安之若素。身处在大花园般堂皇奢贵的后宫里,其间百花芳菲吐艳、姹紫嫣红,能被留存下来且安享尊贵荣华,除了自身修炼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更少不得德品兼具、福慧双修。
宫里的女子拥有前者已是很难,能达到后者更是少之又少。莲心初至跟前,便觉有一股凛凛的皇家威严扑面而来,端的是未闻其音,已感其势。她不由轻轻攥著裙角,因紧张而出了些潮汗的手心微湿。
早前奴婢来通报时,莲心就已经被吓了一跳。勤太妃对当今皇上有养育之恩,至今仍被尊称一句"皇额娘",在宫里的地位极高。此刻单独召见,著实让人不曾料到,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额娘。
听见身后请安的声音,明黄宫装的老妇淡淡地移回视线。面前半跪著的少女轻垂著螓首,几缕乌丝顺著脸颊滑落下来,只见其肌肤莹白胜雪、柔光若腻,未见全貌,就已经显出绝色之姿。一袭淡藕荷色缀花旗装,腰间环佩,勾勒得整个人弱不胜衣,宛若一株纯雅冰莲,静静地绽放。倒是生得很美。
"平身吧--"勤太妃朝著她略一摆手,"且抬起头来。"
阳光在这时悉数投射进来,明灿得有些刺眼。阳光下,少女轻然抬眸,如玉脸颊,黑眸不点而亮,檀唇不染而朱。一对黑玉似的眸子,只是在不经意间辗转而过,仿佛就蕴含著欲说还休的幽意,单单是一眼,就足以夺人心魄。
"你,这…"勤太妃陡然怔了一下,似没看清楚,随后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著莲心。过了好半天,忽然才明白过来,难怪当初老十七非要送她进宫--太像了!无论是轮廓、眉眼还是身形,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倘若不是差著岁数,真要以為就是那个已消失多年的女子,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跟前。
"造孽啊,真是造孽…"勤太妃苦笑著摇头,吐出这几个字。
原本她还甚是犹豫是否要拂逆老十七的心意,毕竟难得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并且甘心為之操持為之争取。可就在瞧见莲心的这一刻,心里全部的不忍、全部的犹豫,在一瞬间就统统消散了个乾净。
勤太妃脸色微沉,将双手对顶在一起,雍容地开口:"你…叫莲心?"
"回稟太妃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镶黄旗人。"莲心很是恭顺地頷首,口音细细。听在勤太妃的耳朵里,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她坐在敞椅上。莲心哪里敢坐,只靠近了几步。
勤太妃顿了片刻,淡淡地开口:"哀家今个儿叫你来,是想跟你说,十七王爷就要大婚了,那即将进门的嫡福晋,就是尚书府的嫡长千金纽祜禄?嘉嘉。哀家知道你跟嘉嘉算是表姐妹,她马上就要大喜了,哀家可以给你几日假,回鐘粹宫里去探望她。"
几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的心湖--嫡福晋、大婚?他即将要成婚了,跟尚书府的千金…
莲心猛地抬眸,脸色在驀然间变得雪白。那阳光透过树梢交错而来的光线,仿佛晃花了眼睛,让她连面前的物什都看不真切。
几日前他刚刚还来辛者库找她,几日后却要跟别的女子大婚了,怎麼可能?
"哀家对你们的事也略有耳闻。老十七年轻有為又兼俊貌英姿,得到很多女孩儿家的恋慕也是正常的。然而哀家很瞭解他,他向来最是明礼义、分轻重,皇室贵胄是金枝玉叶,娶妻当娶家世尊荣的小姐才不至於辱没了身份,否则只会徒惹得外人笑话。"勤太妃说完,将一枚圆润饱满的珍珠搁在紫檀案几上,"这是他让哀家转交给你的。想来,你应该能够明白。"
盈盈珍珠,在桌案上闪烁著乳白色的光晕,那一刻,仿佛有什麼东西破碎的声音乍起--
…
"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第78节:只听梦里长(2)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
进宫前在她家门口时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还记得那夜的月光很淡很淡,他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温柔。那时,她匆匆跑进屋里取了这颗珍珠出来,与他约定到白首。竟是这麼快,就食言了麼…
"奴婢能否看看那珠子?"幽幽的嗓音,压抑著某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情绪。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拿过去。
莲心的脚步有些踉蹌,然而挺直的脊背透出执著和倔强。她拿起案上那一颗莹白珍珠,触手的感觉是再熟悉不过的清凉和温润。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在早春三月的河水里,顶著刺骨寒凉採摘来的珍宝。她曾将它交给一个男子,连著将自己的心也同时交托出去,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些事倘若明知不可為,就该放手,苦做纠缠则只会伤人伤己。"来自远处的花香,悠然浮动在宫墙内,一传很远。勤太妃收回视线,脸上含著一丝残忍的悲悯,仿佛看破世事,再无心念波澜,"你既已进得宫门,若是愿意留在宫里边儿,哀家则会让你通过阅看。届时能否博得似锦前程,就都要看你的机缘和造化了。但倘若你不愿意,哀家也会安排个体面的方式让你离宫回家,以后再赏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此刻,却是连机会都不再给莲心留一个。
莲心恍惚间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只闻其音,已知其意。当知道那抹明黄的身影朝自己扬了扬手,她便敛身揖礼,一应礼仪,一应规矩,无不是做到十成,然后转身而去。
她究竟是為何进宫的呢?又是為何会一直留到现在…
阳光在她跨出门槛的一刻,陡然照射而来。仿佛不堪光线刺眼,莲心微敛著眼眸,回过首去,咬著唇望向远处连片的朱红宫墙。不久前的回忆,在一片灿烂的花光里开啟,她始终记得那日那夜,那清俊的男子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温柔无比地在她耳畔轻语,说她是他定下的人,无论地位,无论身份…
十七王爷大婚的消息不脛而走,转瞬间,鐘粹宫里的一应秀女都得到了消息。纽祜禄?嘉嘉是在阅看中被勤太妃瞧中的,而后又经过几次复选,最后指给果亲王,钦点為十七福晋。仍在待选中的秀女们又羡又妒,都道是早就订好了的,纽祜禄?嘉嘉不过是在宫里走个形式,只等著被挑出来选进府里。
等到消息传到辛者库这边,玉漱却是大吃一惊,立即扔下手里的木桶,往西苑跑去。
此刻,莲心正在劈木柴,一双小手吃力地握著板斧,一下又一下地将木柴往地上磕。虎口发麻,指肚上的肉皮已经磨得红肿。莲心搓了搓手背,又拿起板斧,劈另一块木柴。玉漱急慌慌地跑到她跟前,将所听所闻说了一遍,莲心的神色却并无异样,只是沉默著,手里下了死力,使劲去磕木柴,发出哐哐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