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雨线,在眼前铺展开一道濛濛的帘幕。莲心佇立在月簷下,伸出手,冰凉的雨滴打在手心里,带来很清润的感觉。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较悠閒的时光,教习时间内倒是很少。她站在垫高的回廊石阶上极目远眺,东西蜿蜒的朱红宫墙、远近错落的殿宇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朧浩渺的烟雨里,宛若水墨梦境。

第64节:只道梨花薄(9)


这时,一袭白衣锦袍驀地闯入了眼帘。朦朧的烟雨中,出现了一把青骨油纸伞,伞下并排走著两个人。能在宫闈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数的皇家侍卫。而那打著伞的男子既不是锦缎黄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却不孱弱,有一种温雅的清刚之气,清清淡淡的眼眸抬眼时,又让人有一瞬的惊艳和震慑。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则穿著一袭简单旗装,俐落的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雪玉脸颊,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

"咦,那不是纽祜禄?嘉嘉吗?"

回廊下,有不少秀女认出了伞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顺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不是麼。那她身边的人是谁?好像是…十七王爷!"

因為离著远,那边的两人并没注意到这厢的诸人。

因為专注,允礼略微偏著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侧脸清俊的线条,低头朝身畔的少女说了些什麼。端美骄傲的少女抬眸,轻轻摇首,而后羞赧地笑了,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纸伞的伞面斜在嘉嘉那边,允礼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两人并行在雨里,一个俊美优雅,一个美貌高贵,看上去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刚才还奇怪她怎麼没参加教习呢,原来是跟十七王爷在一处!可她阿玛不是被打入天牢了麼… "

"听说阿灵阿大人是十七王爷的老师,那个纽祜禄?嘉嘉跟十七王爷就是青梅竹马。而且十七王爷好像很喜欢她呢,以前总将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当十七福晋了?反正选秀也是為了给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与十七王爷那样的男子,便是不能进宫也值了。"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莲心怔怔地望著,想要转移目光,然而眼睛却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连袖子上的花绣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两个人,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小声唤她:"莲心…"

她连叫了她几声,莲心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玉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莲心弯了弯唇角,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秀春姑姑见到屋苑里没人,说不定要骂的…"

玉漱"嗯"了一声,"反正我们穿得都有些单薄,现在也感觉冷了。回去我给你煮一壶薑茶,驱驱寒。"说完,陪著莲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忘转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人,却发现他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那一日过后,宫里面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想要从剩餘的待选秀女中,挑出一位来给十七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虑之列。鐘粹宫里的姑娘们闻言,无不大喜过望,原以為没赶上前几次的阅看,下次的机会便是遥遥无期,却都没想到正好等到要為王爷指婚的当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苑里,石桌案上晒满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满院的花卉实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採摘下来,花瓣上的露珠还是新鲜的,然后挑出其中最鲜嫩的几片,配以不同的色泽、不同的香气,晒乾了之后捣碎成浆,然后再混合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来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贵的材质是不会有的,但是咸福宫亲下了旨意,詔命纽祜禄?莲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调製蔻丹用以涂抹指甲,一应材料都有内务府的太监提供。

院里的其他秀女见状,无不是又羡又妒。能為后妃调製饰品,是无上的荣光,也同时说明云嬪已经将她二人引以為心腹。而云嬪也算是在宫里边得宠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宫里跑,能有遇见皇上的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玉漱将竹篮里採摘来的花瓣一一拣出来,回过头瞧见莲心正拿著捣杵发呆,那钵里面的花瓣已经碎了却看不到浆汁,应该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

"想什麼呢?"玉漱走过去,轻轻推了莲心一把。莲心怔忪地抬眸,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填新花瓣了。正想把钵里面的凤仙花汁倒在青瓷小碗里,却发现根本没有浆汁。

玉漱轻轻一叹,"你最近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还在想著十七王爷的事?"

莲心抿了抿唇,摇头未语。

玉漱握著莲心的手,将她手里的捣杵放下,"莫说嘉嘉小姐只是王爷的表妹,单是王爷对你的一片心意,连我都看得很清楚。这段日子只因著尚书大人的事,嘉嘉小姐必然要去请求十七王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莲心低下头,有落寞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须臾,还是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秀女。堂堂皇室贵胄,是何心思想法,都不是我等能去妄自揣度的。不是麼…"


第65节:只道梨花薄(10)


玉漱又是一叹,点著她的头,嗔道:"你啊,就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奴婢进来稟报,说是云嬪请她们过去一聚。

新酿的蔻丹还没调製好,倒是有两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齐备的。莲心自格子架里将熏香料子拿出来,在外面包裹上一层呢子软布。等将桌案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来,两人一人捧著一盒,跟著领路的奴婢往东六宫方向走。

和风徐徐,宫苑里到处弥漫著花香的味道。武瑛云此刻正在后院的花树下赏花,一袭青莲色云锦釉的宫装,轻纱罩肩,梳得一丝不苟的旗髻,头正摆著一朵娇艳欲滴的宋白。一树烟光,一身媚色,那凭花而立的模样妖妖嬈嬈的,仿佛连满院的芳蕴都被她一个人占尽。

"奴婢等拜见云嬪娘娘。"

武瑛云悠然转身,瞧见来人,随即露出一抹笑靨,"你们来得正好。本宫这几日按照你们说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浆混合著浸泡双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锦团花簇簌簌而落。武瑛云伸出手来,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开,宛如玉兰花绽放,打理得极好的指甲闪著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贝。

女為悦己者容。然而自从武瑛云被纳封為嬪,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宫里,终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炼了一套筹算智诈的本事,再加上天生丽质,平素对妆容的细琐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将一应女儿家的容妆物什摆在她眼前,委实让人觉得新鲜。

"娘娘的双手肌肤质如凝玉,指尖纤若青葱,经过几日调理,却是更胜从前。"

武瑛云听言,脸上笑靨更浓,"你们本是待选的秀女,将来若是能留在宫里头,指不定比本宫的品阶还要高著。现如今為本宫调制这些饰品,倒真是委屈了。"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能给娘娘效劳,是奴婢等的荣幸。"

"何必这麼多礼数,在本宫的殿里不用拘束著。来、来、来,到前殿去吃些茶点,好些都是江南进贡来的。"武瑛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将茶点準备上来。

咸福宫刚新换了掛缎和铺毯,垂花门上的漆也是刚粉刷的,无甚味道,倒是处处光鲜、处处明亮,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极致的奢华。储秀宫的皇后娘娘是一位很恭顺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简出,对宫里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经手操持,底下的妃嬪们便动些小脑筋,总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对了,上次你们跟本宫说,要调製一些精緻的蔻丹,等本宫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现在準备得如何了?"

莲心端庄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頷首,轻声道:"娘娘的手已经护养得极好,奴婢的几种花瓣和蜜膏也筹制得差不多了,只等著花蜜集齐、晨露集齐,再佐以初绽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时日,调和可成。"

莲心说罢,又讲了一些素日里肌肤的保养之法,都是武瑛云在宫中御医处不常听闻的。她捏著茶盏,一边品茶一边不住地点头。

玉漱也在一侧仔细听著,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佩服。对研製香料、蔻丹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这几日,充其量不过是给莲心打打下手,她怎麼说,自己怎麼去做就是。而莲心在云嬪跟前,却将自己说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里明白,因為自己刚从北五所被放出来,莲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挤,才非要一併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莲心懂得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果亲王府里,二嫫让坊间的老嬤嬤教给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阅看之前选择恰当时机,取悦那些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嬪。

等她们从咸福宫出来已是过了晌午,武瑛云原本打算留她们在殿里用午膳,偏巧几个常在和答应来拜见,莲心和玉漱不便打搅,就礼貌地告辞了。

风里夹杂著燥热的气息,连著花香都跟著熏烫起来,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将地面晒成一片斑驳的雪花白。现在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里面,因此宫城里也很少有奴婢出来走动。

玉漱觉得晒,便挨著朱红的宫墙走,莲心跟在她身后。两人只想著赶紧回到鐘粹宫,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药养著,这些日子又要操持选秀的事,才会出现气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见,还是应该少劳累、多休息才是。"宫墙另一侧,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莲心立刻拉起玉漱,两人更往墙边靠近了一些。宫里有规矩,皇城内外一向严禁高声喧哗,更严禁宫婢之间随意交谈。她们虽不是奴婢,却仍旧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敛身,只等著给即将走过来的几个人让路。

"这麼多年来,都是赵御医在代為照料额娘,本王甚是感激。"

第66节:只道梨花薄(11)


"王爷折煞老臣了,当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宫中任职。稍后,老臣就开些滋补的方子,想来等到暑季一过,太妃娘娘就不会这麼辛苦,王爷不要太过担心。"

此时,允礼刚在寿康宫探望过勤太妃,跟御药房的御医赵博安一道出来,话谈几句,都是围绕著勤太妃的身体。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爷一向孝顺,每月必进宫来请安,甚至是刚办过祭祀和祭孔两桩大事,都顾不得休息。

绕过北面宫墙的侧角,迎面正好碰见两个身著简单旗装的秀女。

允礼朝赵博安道了声谢,清淡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两个敛身退到一侧的女子,目光随即停住,然后脚步也跟著停了下来。只注视著站在左侧身著淡蓝色衣裙的少女,微翘起唇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赵博安一直摸著下巴,心里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况,自然没留意到允礼的表情变化。见已经走到了御药房前,便躬身告辞,要赶紧将药方记下来。允礼朝他一摆手,示意他且离开。

莲心低著头,只感觉到一道微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不禁用手攥紧了裙角。

允礼轻咳了一嗓子。这时,玉漱见状,赶紧拽了拽莲心的袖子,面朝著他揖礼,"奴婢等拜见十七王爷。"

莲心被拉著敛身,脚底下踩著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稳,不由踉蹌了一下,允礼赶紧伸手去扶她。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莲心下意识地后退,却是躲开了他的手。她扶著玉漱站稳,刚想敛身告辞,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轻蕴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於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礼说完,掩饰性地又咳了两声。

玉漱最会看脸色,又深知宫里面一向是人多嘴杂,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於是赶紧敛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说完,就迈著小碎步头也不回地往鐘粹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红宫墙一侧只剩下莲心和允礼两人,允礼注视著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轻声道:"跟本王来。"

绕过景阳宫,往东就是玄穹宝殿,平素不常有人过来。而此时正好是正午,宫里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个时辰,因此连打扫的宫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里避暑。

允礼推开其中一间的殿门,里面的佈置简单而乾净,鎏金铜雕炉里镇著冰块,都是用以给皇上临时驾临时纳凉用的。

莲心一路跟著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等随著他跨进殿门,一股凉爽清润的气息扑面而至,瞬间就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允礼很熟悉这个地方,进了门,走到东窗前的云腿桌旁,将桌上的茶盏摆开,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想来也是热渴得狠了。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递了过去。粉底细瓷的小茶盏一直递到莲心的面前,连他那捏著茶杯的两指都差点要碰到她的檀唇。莲心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未伸手去接。

"王爷不是说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没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说完,敛身想要走。

允礼一把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里很明亮,阳光顺著窗櫺照射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晕。

莲心保持著背对的姿势,静声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则站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熏香味道,淡淡地縈绕在鼻间。

这样静默了片刻,允礼握著她的手,指肚儿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很轻很柔的嗓音,随著温热的呼吸吐在莲心的耳畔,含著商量和轻哄的口吻。

莲心耳尖热热的,脸颊不觉有些红了。而他说完,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专属於男子的清刚之气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莲心这才想起来挣扎,手上微微使力,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桎梏。而脚步后退时,身子却已经紧贴桌案,这样两相争执间,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开我…"莲心的声音极小,气息有些微喘,羞恼之意并重。

允礼含笑注视著她的无所适从,用胳膊钳制著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轻,却带著不可悖逆的气势,"那你得再跟我说一句话。"

"说…什麼?"莲心咬著唇,另一隻手攥著裙角。

"随便说些什麼。比如你一直在宫里出不来,我都不能见到你…"允礼半俯下身,刻意去寻她的眸子,越凑越近的清俊脸颊,逼得她不得不迎视他的眼睛,"再比如说,我前一阵子病了进不了宫,都得不到你的关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跃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礼的脸上含著迷离的笑意,莲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王爷不是才进过宫了麼…"

第67节:只道梨花薄(12)


那日在鐘粹宫外的回廊里远远地看到他,身体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这个待选秀女,终日只能在鐘粹宫和绣阁几处打转,想要何时出来走动,还得跟几个掌司报备不可。哪里像他这般,想见谁就能见谁…

允礼忽然俯首,笔挺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发际,一对眸子却是更亮,"除了今日,这个月我还什麼时候进宫了?"

"不就是前个儿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泻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莲心反应过来,顿觉大羞--自己不过是瞧见他跟纽祜禄?嘉嘉共撑一柄伞,就这样将在意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玉漱的话也没错,嘉嘉跟他两人相识多年,仅是一处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堵在心窝里不上不下。

莲心咬著唇,感觉羞死了,於是使劲儿去推他。允礼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身边,胳膊一揽就将她拥进怀里,"那日我进宫,只是為了老师的事…"

他的身体很硬,揽在她腰间的手坚实而有力,以至於衣饰上镶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著衣料肌肤相亲的亲昵感觉,正在彼此间徐徐弥漫,来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浓郁地充斥著鼻息,莲心通红著脸颊,不禁感到阵阵眩目。

"老师对我和额娘有很大的恩情,这次老师被打入天牢,额娘十分忧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现转机。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询问一些老师之前办过的政务。"

虽然是女儿家,但嘉嘉自小就跟著其父学习官场政事。尚书省里一些大案,只要曾带回过家里,就一定经过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说衙署秘事,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莲心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实不用跟我解释…"

他高出她半个头,俯下脸时,双唇正好能擦过她的耳垂。唇角微扬,他在她嫣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眼底含著满满的笑意,"可我很高兴。"

素日里都是端庄安静的模样,鲜有动气的时候,尤其还是对这样的事。但她不仅是动了气,更是在恼他、怨他。他自问从来不是个愿跟女孩子解释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说,犹恐语焉不详惹恼了佳人,怎麼能不解释呢?

莲心满腔的羞恼被这一个吻冲散无踪,被他宛若珍宝般轻轻拥在怀里,顿时也没了脾气,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将下頜搁在她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吹拂著乌丝,"自从你进宫前,在你家门外将那颗珠子给了我,我的整颗心就是你的了…"

莲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确定地看著他,却在那一对清浅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风散了花香,有轻柔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将那抹相拥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长很长。苑中花香静謐,连树上的鶯雀都安静了下来,一室静好。

等莲心回到鐘粹宫时,封秀春已经遣人来催促了好几次。玉漱故意在里间磨蹭著,只告诉奴婢说是自己头髮上蹭了东西洗不掉,正想法儿鼓弄呢。等莲心跨进门槛,玉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拉著她往畅音阁跑。

"那边说不定都开戏了,这会儿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骂人呢!"

宫里新招来一个唱戏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进得皇宫大内,自然是少不得里面人的引荐。只因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寿辰,内务府提前整月就开始操持,连戏班子都要赶早请。先在畅音阁走过场,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脚乱地冲撞了主子。

像这样的走场戏,当然不能劳烦后宫妃嬪来看,宫里的太监和奴婢又各司其职,不能擅离职守,几个太妃索性就召命鐘粹宫里的待选秀女来观瞧,一则显示皇恩浩荡,一则也是充当个人场。

等玉漱和莲心来到畅音阁,两侧抄手游廊里都坐满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点人数,瞧见她俩,狠狠瞪了一眼,摆手让她们赶紧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头,拉著莲心坐到后面一排。走场戏闷死了,以前在家时,她阿玛很迷梨园,总带著她去听戏,现在演的这几出都是老戏,看过十来遍了,戏词都能背下来。

莲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戏臺上,微垂著眼睫,脸上掛著一抹清甜的笑靨。

玉漱抓著桌案上的板栗吃,刚喝完一口茶,就瞧见她这副小儿女的表情,不仅笑著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开心结了?"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不会藏话遮掩。像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连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会轻易提起任何人。莲心知道她说的是什麼,弯著唇瓣,但笑不语。

"你呀,你呀,都跟你说只是误会了,你偏要瞎想。可是错怪了好人呢。"玉漱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边吃边笑。忽然想起了什麼,侧身凑近她,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算是瞧见了,十七王爷看著你的时候,那目光温柔得都能醉死人了!"

戏臺上刚好演到了《女駙马》,在场的诸女看得津津有味,掌声连连。莲心微窘,嗔怪地伸手推了她一下。

第68节:春散芳菲歇(1)


第八章 春散芳菲歇

(1)

八月的槐花还在飘香,转眼九月已至。

宫城里栽植著丛丛簇簇的秋菊,各色品种、各种色泽,有单瓣、有重瓣,有平絮、有卷絮,有挺直的、有下垂的,繁多而复杂。满城的菊花意态舒展,将庄严恢弘的紫禁城装点得金碧辉煌。

莲心收集好新开菊花的第一片新叶,取出封存半月的白露,混合配置,最终得以将蔻丹做好。送到咸福宫后,云嬪自是很满意,饶是久居深宫,却也未见过这样新奇芳香的饰品--涂抹在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上,比凤仙花汁更嫣然欲滴,比蜜膏更芳醇,勾勒得或浓或浅的花纹,宛若晕开的一抹梅墨,瑰丽流香。

这样武瑛云无论走到哪一处,总要先伸开一双柔夷,其他宫的妃嬪无不艳羡称奇。武瑛云愈加满意,特地赏赐了很多缎匹和首饰,大张旗鼓地送到鐘粹宫里,更是向眾人昭示,玉漱和莲心都是她的人,无论将来是否能通过阅看,都可留在咸福宫里,哪怕是做一个女官。

这对於初入宫闈的少女来说,自然是一份不小的殊荣。其他秀女中,有出身高贵的,自然是对她们不屑一顾;其他下五旗出身的,却又都羡慕非常,暗恨自己进宫前,怎麼没学会一样能取悦人的本事。

然而,这麼荣盛的风光,却在第三日就戛然而止--"云嬪娘娘的手出事了!"

咸福宫华丽的寝殿里,水晶掛帘低垂,摇曳了一室的暗香疏影。武瑛云面无表情地坐在美人榻上,有奴婢奉上刚燉好的梨花雪酿丸子,都不能令她展顏一笑。她不耐烦地伸手一推,就将伺候的奴婢和託盘里的燉盅都推倒在地,燉盅哗啦一下扣洒,里面冒著热气的羹汁都洒在红毯上。武瑛云盯著黏稠的一摊,感觉更加心烦了。就在这时,玉漱和莲心被带到。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前一阵子武瑛云的双手招摇得紧,可自从昨日她的手开始长红斑,宫里面就迅速传开了,都说她贪美不成,弄巧成拙,原本新奇精緻的指甲也成了笑柄。而敬事房也因此搁置了她的名牌,生怕她的手会传染给圣上。

她们两人被押著走进殿门时,武瑛云正恼怒地将桌案上的茶盏全部扫在地上,瓷片碰到手背,又是疼得一阵齜牙咧嘴。莲心和玉漱见状都吓了一跳,噤声跪在殿中央的红毯上。

"你们还真是敢!"武瑛云转过身,将手里的锦盒狠狠一摔,正好摔在莲心和玉漱的面前。

莲心认出正是自己几日前奉上的蔻丹盒子--里面盛的是嫣红色粉饼,若碾碎少许融开在蜜膏里,就能涂到指甲上,可保持半月不褪色。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枉费本宫那麼信任你们、那麼宠著你们,竟然胆敢在蔻丹里面下毒,把本宫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武瑛云说罢,朝著她们伸出手去。原本白若凝脂的肌肤,因為过敏已经皱裂不堪,手背上遍佈著黑红色的斑块,就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甚是可怖。指甲都发黑了,明显有溃烂脱落的痕跡。

莲心和玉漱都吓得变了脸色,连连叩首,"娘娘,奴婢等冤枉!"

"冤枉?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武瑛云气急败坏地指著莲心,"本宫知道,上次本宫让你对付李倾婉你不愿意,更加不愿意让小公主失去额娘。但本宫也完成了你的心愿,不是释放这贱婢出来了麼?你居然还敢伺机报復,在本宫的手上下毒!"

此时的玉漱早已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听到武瑛云的话没听太懂,却隐约知道了莲心為了救自己,竟然跟咸福宫做了多麼危险的交易,惊愕之餘,不由红了眼眶。

莲心跪在地上,却是再一次叩首,"娘娘,奴婢调製的蔻丹,其中所用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奴婢悉心採摘的,而蜜膏和香粉都是娘娘召命咸福宫的宫婢送到奴婢手中的,材质绝对不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