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中,满目疮痍的城墙里忽然窜出千军万马,黑压压阴沉沉,向城外潮水一般的燕军冲去。刹那间风起云涌,天色晦暗,三千重甲骑兵奔腾嘶吼,幻影与敌军人马重叠,瞬时刀光剑影中血雨狂飙。敌军阵营只能乱成一团,不抵抗是死,抵抗也尽是自相残杀。
太子在众人掩护中俯瞰城下,见神兵力挫燕军,眉宇之间并无喜色。他若有所思的偏头,发现掐指念诀的紫眠脸色越来越差,心念一动,这才拊掌大笑:“好好好——”
驾驭三千神兵,均是他一人出力,怎能不虚耗元神?力尽神竭是迟早的事,只是城楼上耳目众多,不便妄动,自己还得觑个好时机罢了。
这边太子正暗自算计,不料紫眠也恰在此时睁开双眼:“贫道法力有限,无法继续驱使神兵向前,殿下可有办法打开城门,放贫道出城作法杀敌?”
“这如何使得?城外情势凶险!”太子脸色一变,着急想要阻止。
一边的太守这时候抱拳一揖,提议道:“太子殿下也不必忧虑,臣可派精兵随同出城,掩护紫眠大人。”
太子还想阻拦,紫眠却出言打断他们:“如此甚好,请殿下不必多虑。”
太子只得无奈的点点头,默然看着紫眠走下城楼。太守拨了一批士兵与紫眠一同下去,呼啦啦与太子擦身而过,这时太子目光分明一闪,与太守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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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佟贤妃身子已然无恙,便在宫人的护送下离开。龙白月才小睡上一会儿,就被连天的战火喧嚣吵醒。宫人见她起身,赶紧围上来,要伺候她梳洗沐浴。
“娘娘皮肤真好,圣上一定喜欢。”龙白月刚脱掉衣服,宫人便赞不绝口。
她被肉麻得一激灵,凝脂也变成鸡皮,赶紧泡进水里:“外面仗打得好厉害,圣上今天还会来吗?”
“圣上当然会来,”一位宫女自信笑道,“再打也打不到咱们这里,放心吧。再说了,有太子殿下在城楼督军,还有那紫眠大人请得天兵天将——老天爷都站在咱们这边呢。”
“什么?!”龙白月一听见紫眠的名字,激动得打着水花想站起身,却被七八只手同时按住,好一通搓揉,直将她洗得满面红光才罢休。她一路动弹不得,不禁忿忿暗想: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老子却在后宫享乐,什么世道这是?
沐浴后将精致的宫装套上身,龙白月见宫人要收走自己的衣服,慌忙阻止道:“等等,拜托把衣服留给我。”
宫人当她穷酸,愕然笑道:“娘娘以后不必再穿宫女的衣服啦,有更好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龙白月拽着衣带不放——里面缝着紫眠送的耳坠呢,“衣服你们收走好了,这衣带是原先的主子赐的,我留着它做个念想。”
宫女们点点头,等龙白月将衣带系好,便取出梳篦假发,替她梳了个灵蛇宫髻。如今宫中已没有金银首饰,上好的头油将龙白月的头发润得油光水滑,光可鉴人,宫女们看着又满意又嫌弃素净,忙跑到外面撷下刚开的月季替她簪上。
“来来来,还有这鞋子,”宫女又取来一双玫红缎鞋,鞋跟很高,用金泥绘着莲花,她服侍龙白月穿上,拉着她往大殿走,“咦,你倒像穿惯了这种鞋子,瞧瞧,这就是步步生莲。”
龙白月低下头,就见鞋跟上的金莲花在漆黑的水磨砖上投下一圈金色的影子,依稀是有点莲花的意思。她以前做花魁的时候,穿惯了高跟鞋子,本不以为意,但看到宫女们一脸要教她长见识的兴奋,忙啧啧叹道:“真是金贵鞋子,穿了只怕要崴脚。”
宫女们掩口笑道:“不会不会。”
龙白月如此敷衍了她们一番,才终于将她们打发走。甫一获得自由,她立刻甩掉脚上碍事的鞋子,找了轻便的软底鞋换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留神四周动静,偷偷摸摸打开宫门溜了出去。留守含芳殿的宫人并不多,避开她们的耳目很容易。
龙白月扯掉发髻上的花朵,凭着残存的记忆,先从含芳殿摸到最醒目的皇后寝宫,再从皇后寝宫摸到翠英殿,最后才找到通往医官局的路。
她现在只能向医官局的太医们求助了,城外在打仗,他们必定会有人出宫去,兵荒马乱,宫里失踪一个人,总不能算是惊天大事吧。
龙白月一路躲躲闪闪,几番惊心动魄,好容易找到医官局,这才敢大口喘气。她本想找位太医大人乞怜,却发现医官局空无一人,连医女们都不知所踪。
“都派出去了么?”龙白月纳闷,一低头发现屋子角落里扔着一套医女的衣服,更觉得诡异。诡异归诡异,她略一思索,还是弯腰拾起地上衣服——医女的衣服和宫女一样,自己身上的装束太醒目,还是趁早换掉为好。
就在龙白月换好衣服,原地盘算自己出路的时候,医官局的大门忽然被人嘭地一声踹开。一个小太监跳进屋来,正看见龙白月,哇哇大叫:“这里还藏着一个!”
哎,什么意思?龙白月吃惊得瞪大眼,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几个太监就冲了进来,扭住她的胳膊,将她五花大绑。
“你们…”她仓皇惊叫,嘴巴却被布巾扎住。一名太监抖开麻袋,就要往她脚上套。龙白月双目圆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是要干什么?他们要抓她回去见圣上吗,可情形又不太对…
几名太监按住不停扭动挣扎的龙白月,一个头上肿着大包的小太监气鼓鼓的上前,拿麻绳绑住袋口。呜呜呜,他委屈死了啦,巡夜撞鬼,抓宫女又被打昏剥了衣服——也不知让谁扮成太监逃走了,他一定要报复回来啦。小太监气恨得吸吸鼻子,将麻袋口的绳子狠狠绕了几圈,扎得死紧。
麻袋不透气,龙白月没能挣扎多久,很快便闷昏过去…

第七十二章 沦陷

厚重的城门被打开,掩护紫眠的士兵蜂拥而出,紫眠随后出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他皱起双眉。让一切尽快结束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喧嚣中尘沙飞扬,却仍能望见远处神兵厮杀的身影,黑压压张扬跋扈。石炮轰隆隆震下城头沙砾,落了紫眠一身。他能感觉到背后杀气,不是慷慨对敌,而是向自己袭来。七星宝剑向后挡去,龙吟一声寒光激荡,紫眠了然的冷笑,望着来“掩护”自己的士兵,叹息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真是…一点愧疚的余地都不给我留。”
士兵们惊恐得睁大眼睛,无法将视线从紫眠苍白到有点妖异的脸上移开。他们听见他口中喃喃念出咒语,那咒语越来越响,直到盖过战场上所有的声音,胀破他们的鼓膜。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收到的命令是围剿他——这个妖道,于是各自面目狰狞扭曲着拔出刀来,歪歪斜斜挥出去,砍瓜切菜一般,血流成河,接连倒下去的——却是他们自己。
士卒几十人,以诡异奇特的姿势将彼此杀死。紫眠掐着手诀,缓缓从横架交叠的刀与尸体中站起身,粘稠的血浆浸得他衣履沉重。这样的杀阵震慑住周围所有人,活着的——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军,一时竟都忘了动作。
紫眠只是望着前方神兵替他杀出的一条血路,微微笑着,看三千重甲骑兵的魂魄忽然凝滞不动,一个接一个消失。原先被神兵震慑住的燕军复又叫嚣起来,潮水一般冲过神兵的幻影,向紫眠扑来,而他身后的城门依然洞开。
城内禁军发觉不妙,赶紧要关城门,这时紫眠回身,口中咒语不停,关城门的士兵便像中了邪一样,四肢僵硬,怎么也无法将城门关上。与此同时燕军正不断逼近,先前推着木牛车、鹅鹘车攻城的燕兵靠得近,有几个乘机窜进城门,抽出刀和禁军拼杀起来。
没有紫眠的法力支撑,三千重甲骑兵的魂魄渐次消失,队伍正中的主将先是岿然不动,下一刻竟忽然掉转马头,遥对城门下的紫眠,缓缓横起长刀。
此举出乎紫眠意料,他掐指作法,却发现贺将军的魂魄已挣离他的掌控。骑兵们的影子被燕军冲散,越来越淡,只有贺将军一人一马,身影依旧魁梧高大。他的面孔藏在黝黑的盔甲之下,模糊不清,可沙哑的咆哮却穿过千军万马清晰传来:“你也骗了我——”
紫眠脸色苍白,没有回答他。
“你也骗了我——我甘愿被你利用,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守住山河!”贺将军已成厉鬼,隐藏在铠甲下的眼睛死死盯住紫眠,驱策黝黑铁骑,迎面向紫眠冲去,“你竟做叛徒,我不饶你——”
紫眠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身无片甲、手无寸刃。他咬牙作法对抗,嘴唇都咬出血来,可几番尝试都无法控制住贺将军。最后一刻,他筋疲力尽,一时情急失措,只能茫然痴立——他为什么能凭着意念脱离他的法术,控制自己残存的魂魄。他比他执著,这份气魄,他赢不过…他为什么会如此执著…
紫眠望着贺将军飞骑超越奔跑的燕军,第一个接近他,举起长刀向他挥来。白光倏地划过,血雾喷薄开,他的视角忽然从高处跌落,变成紧贴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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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白月从窒闷中悠悠醒转,脑中一片空白。她闷在袋中出了好几身大汗,此刻浑身湿透,热得快要燃烧。她被绑住的四肢已然麻痹,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粗糙的麻袋蛰得又痒又疼,全身关节无处不痛。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她绝望的想。
周围传来细微的呻吟,有重物软软的挤在她身上,微微挣动——看来是难友。正在龙白月揣测间,吱呀一声像是门被推开,跟着有脚步声响起,约莫有两个人走近她们所在的地方。
“哎呀,”其中一人惊诧得叫起来,嗓音尖细,“这么热的天气,你也不怕把人闷死了,不好交差。”
“死也有死的数目,总比逃掉一两个要好。”另一人声音阴冷,言辞甚是残酷。
“得了吧你。”那尖细嗓子不理会他,径自上前给每只麻袋都松口透气。轮到龙白月时,她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蓦然呼吸一畅,一丝凉意拂上她黏满乱发的脸颊。
要是能再松松绑,就更好了。她一边奢望,一边留神听这两个人说话——听声音,这两人都该是太监。就听那个松麻袋的尖嗓太监问另一人:“这批怎么用麻袋装了?不是医女吧?”
“当然不是,医女今早上就随着袁大人,一起跟运送针灸铜人的队伍走了,听说还跑了两个。”那人阴冷答道,“这一批是拿去帮女伎凑数的,这两天不停有女伎自杀,数目总凑不齐,不得已才拿宫女填上。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抓的时候忒费劲,这才用麻袋装的。”
“这都从哪儿逮来的?各宫的主子还不叫唤死?”尖嗓太监听得心惊肉跳。
“各个地方都有。如今各处都有人逃跑,太监出宫都得脱裤子检查,乱得很,咱就散着抓,数目都够了。”那人又得意回答道,“得,您也甭罗嗦了,等接手的来了,您只管跟着运送就成。”
“唉,这前门还在打仗,后门就已经准备好降书,按清单凑贡品,太子知道怕要心寒。”
“嘘,你懂什么,其实太子又何尝不是虚应故事?降是肯定要降的,总不能真叫燕贼攻进咱们京城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这屋子里仓皇跑来第三人,敲锣似的喊道:“不得了,快,燕贼破了城门了!”
“打进来了?这么快?!”
那两人似乎还不相信,新到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叫道:“可不是!太惨太惨,太医署的袁大人听说城破,刚带着手下博士、学生、医女,在驻地自焚殉国了,大火烧掉城南一大片屋子,连针灸铜人也跟着熔掉。”
这消息让麻袋中的龙白月一时万念俱灰,胸口疼得窒息,险些背过气去。
“这可如何是好?”先前那阴冷嗓子的太监这时候也慌了,“进贡的铜人没了,燕贼不得放过我们,你们可得把女伎们看好了!”
“那是自然!驴车都等在外面了,先搬一趟吧。”后来的人应着,开始和尖嗓太监搬动麻袋。
龙白月听见麻袋陆续被拖走,有时中途会吱呀一声,似乎碰着一道木门,跟着就是麻袋嘭地一声被扔上木板车,袋中人呻吟不绝。轮到她的时候,她提心吊胆的被那两名太监拎起,晃荡着往门外移动。这时尖嗓太监又开口:“怎么才半天工夫城就破了,不该呀,前些日子还听说什么固若金汤呢。”
“快别提,”后来的太监咬牙切齿,“都是那妖道,指挥什么天兵天将,说是出城杀敌,倒把燕贼给放进来了!”
“你是说那紫眠大人?”
“呸,还紫眠大人呢,他是卖国贼!”
一直在默默流泪的龙白月听到此,浑身一震,脑中乱成一团——不会的,不会的,紫眠怎么会是卖国贼,一定又是奸人的阴谋,一定是太子宰相又害了他…
“真的?这妖道不得好死!”尖嗓太监骂道。
“可不是,听人说他是死了,被燕贼人马踏得尸骨无存…”
不——龙白月瞪大泪眼,浑身扭动起来,即使被五花大绑,她疯狂的挣扎还是令两名太监措手不及。麻袋掉在地上,太监慌忙将她按住:“妈妈的,什么人这么倔?”
他二人火得连踢了麻袋好几脚,见不奏效,干脆不管不顾的又拽起麻袋往车上扔。龙白月头朝下,咚地一声撞上车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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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从左颈侧一路蔓延到右边胸口——他是被贺将军劈成两半了吧。紫眠轻轻张开眼,眼前竟不是无边的黑暗。他微微昂起头,定睛看清楚眼前模糊的人脸,又虚脱的倒下去,喃喃道:“是你…”
“怎么了?正是我!”翠虚愤懑道,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将他半个身子拽起来,狠狠抽了一耳光,“听着,我不管你做什么,哪怕翻覆这天地,又算得了什么?但你得给我想清楚你要什么,我不想做蠢货的师兄。”
刚包扎的伤口在挨打时被翠虚的手肘撞到,疼得紫眠皱起双眉。翠虚见状,冷笑道:“怎么,疼了?你还晓得疼,先前就不要摆出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救你都嫌累。”
紫眠已经从余光中看见了师父,紫玄真人此刻正坐在这陌生屋子的另一侧,漠然看着他俩。宁愿被翠虚刻薄,他也不想面对师父,于是紫眠索性松懈全身气力,任由翠虚将他扯来扯去:“你救了我?”
翠虚一愣,恼羞成怒道:“废话,哪次不是我救你?当年你快溺死,也是我救了你!”
“是你害我溺水。”紫眠左边耳朵因为挨了耳光嗡嗡直响,却仍能在昏沉中辩驳。
“你——”这是个什么态度?翠虚瞠目结舌。
一边的紫玄真人这时终于开口:“想清楚了?”
紫眠沉默不语。他不敢叫他师父,也不敢看他,只能望着师兄扭曲的俊脸,看他双眉古怪的皱起来。
“翠虚,将他放下,”紫玄真人叹息道,先让一步,“唉…紫眠哪…”
听见师父又叫自己的名字,紫眠双眼一湿,却轻轻笑起来:“师父,如今这也是天命么…”
“是天命,又何尝不是你自己的命?傻孩子…”紫玄真人怅然道,站起身往门外走去,“翠虚,我们走吧。”
“谢师父师兄,特意费心相救。”紫眠虚弱的躺在榻上,不愿偏头目送他们离去。
“我们自有任务在身,顺便而已,”翠虚死也不肯做好人,冷笑,“你也真够可以,发起脾气来,闹得动静不比我小。”
“师兄,我不光是闹脾气。”紫眠轻声反驳。
“我就是讨厌你这点,你何时才能活得爽快些?”翠虚撇撇唇,将紫眠丢在身后,“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已明白他们的苦心,他会想清楚的…紫眠闭上眼。
他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有许多东西他早就该去珍惜,可他此刻已不敢真心微笑——如果心暖,必然会心软,心软下来,就会想去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背负责任。
他犯下的是滔天罪孽,他能如何去背负…

第七十三章 女伎

贡品源源不断送入燕军大营。
黄金十六万两,白银六百万两;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庭仪物,及女伎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将在第二批出城。龙白月灰头土脸的被放出麻袋时,正看见女伎们哭声震天的聚拢在一处禁军校场上。内侍太监为防她们寻死,不敢将她们关在有房梁的屋子里,可尽管身处户外,仍有人不断趁人不备,吞下私挟的黄金等物,宁死不入北虏阵营。
龙白月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活动着四肢筋骨,爬进人群里。她在袋中被闷得不成人形,鼻青脸肿,脑门上还凝着好大一片血痂,混在一众花容月貌里,不甚起眼,于是乘机打量四周情况,盘算如何能逃走。
她好歹算是出宫了,尽管眼前这境况也是够糟的,龙白月自我解嘲着心想。与内侍太监接洽的人,已出现一口蛮语的燕人,她冷眼觑视着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猜测再过不久,她们也许就要被送入燕营。
第二批贡品数量庞大,因此看守的人也特别多。龙白月瞧瞧一脸严肃的太监和他们的禁军爪牙,心知很难脱身,不禁暗暗叫糟。这时她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红衣女伎抱住另一名面色惨白的女子哭喊着:“姐姐…”
龙白月慌忙凑上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吞金,我姐姐她吞金了。”那红衣女伎仓皇回答,惊疑的看着龙白月将手掏进她姐姐口中抠挖,引那女子剧烈呕吐起来,须臾真直着脖子吐出半块金子。
“真是,宫里搜刮那么久,你们怎么还有金子啊?”龙白月接过红衣女伎感激递来的手帕,擦擦手,训斥道,“别随便寻死。”
“哼,你说得倒轻巧,”获救的白衣女伎虚弱张眼,不屈的脸上尽嫌龙白月多事,“你以为我们被送进燕贼军营,能有什么下场?一样是死,还不如现在死得干净。”
龙白月一怔,摸摸脸恍然道:“糟糕,转了一圈,又活回去了…”
“以前没在教坊见过你,以你的姿色,是拿来凑数的吧?”白衣女伎傲然别开眼,鄙夷道,“看打扮你只是一般宫女,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愁苦…”
“姐姐…”红衣女伎有点窘迫,毕竟人家是救命恩人,怎好如此以怨报德。
龙白月可见不惯她们芍药带雨的模样,生起气来——宫妓了不起啊,她从前好赖是花魁,论姿色才不输她们!于是龙白月也仰起自己肿胀的大花脸,愤然道:“我怎不知?你若是连求死的决心都有了,为什么不试着逃走?”
“怎么逃?”白衣女伎压低嗓子怒道,暗暗环视周遭,“你没看见禁军手里都是兵刃?”
“兵刃又算什么,逃不出去,最多死在刀下,我们有成百上千人,他们只有百来人,大家齐心协力,至少能逃走一大半。”龙白月轻声反驳她。
那白衣女伎一愣,半晌之后回答道:“你还不明白么,之所以能被他们挟持住,是因为谁都不愿意冒险去做那死在刀下的人。”
龙白月道:“我看众人都哭得哀戚,想来大家都该知道,做敌军营妓的下场。你们只是缺少带头的人——我愿意带这个头,你们能响应否?”
红衣女伎颤抖起来,摇摇自己的姐姐:“姐姐,以我们的本事,此举可行。”
白衣女伎略一沉吟,执起龙白月的手,应允的语气里有一丝赧然:“姐姐虽然貌不惊人,可胆识令人感佩,妹妹早已视死如归,今天便随姐姐拼了,若能救得几个姐妹,也算死得其所。”
“得得得,别讲场面话,”龙白月愤怒——她怎么貌不惊人了?还直接认她做姐姐,要死了,“这里的人你比较熟,和大家通好气,觑准时机我们就冲出去。”
白衣女伎点点头,果然下去布置。她似乎在宫中教坊颇有地位,只见她略略举目四顾,立刻便有几名女伎悄然向她靠拢。她部署一番,女伎们心领神会的点头退下后,又转而去跟其他女伎交头接耳。白衣女伎这时方对龙白月说:“成了,一刻钟后,随时听姐姐下令。”
“恩,”龙白月点点头,自信笑道,“到时候我一声令下,大家四散逃跑,只要冲出一道缺口,官兵们断然拦不住的。”
白衣女伎但笑不语。她们自幼长在宫中,身怀绝技,却从没有其他想法,眼前这女子真是奇特——一旦龙白月给她们指出明路,她们比她更有把握,断然叫她大吃一惊。
一刻钟后,龙白月与白衣女伎对视一眼,乘着禁军交班的时候,齐声一喝,白衣女伎站起身来高呼:“听朋头令,飞花逐月——”
红衣女伎一笑扬袖,一根红色绳索倏地飞出,牢牢缠住不远处的屋脊鸱吻。她原是宫中绳妓,专会踏索弄巧,此刻更是将绳子一抛一扯,人便轻盈盈飞上屋檐。
其他女伎则是宫中习“小打”,即表演驴球的伎人,她们不但能歌善舞,且善骑射,能挽硬弓,这些都是龙白月不知道的。
白衣女伎正是她们打驴球时的头领——专门负责接球击入门洞的“朋头”。此刻她指挥众人,按阵法四散逃开。女伎们霎时间如飞花一般穿梭,令人眼花缭乱,几名手脚伶俐的女伎抢下校场边的旗杆,合力踩断了抛给白衣女伎。
这时红衣女伎在屋檐上唤了一声:“姐姐仔细。”
话音未落,她便踢下一块瓦片,檐下一女立刻将瓦片接住,抛给白衣女伎,就见她一挥旗杆,瓦片应声击出,电光火石间袭上一名燕兵的门面,一举将之击倒。
欢呼声中,更多歌舞伎乘乱四散逃跑,看守禁军一时措手不及,被她们冲出包围。内侍太监急忙大叫:“反了反了,快给我抓起来!”
女伎们配合默契,瞬间就用瓦片将不多的几名燕兵打倒,可脱离燕兵监视的禁军哪敢违命,当下抽出腰刀,要抓住几名带头起事的女伎。
女伎们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各个天仙似的,阵形稍微一换,便让人眼花缭乱。龙白月傻乎乎的站在中间,觉得自己挺多余的,嘿,她还是别瞎指挥,赶紧乘乱逃吧。
混乱已将禁军源源不断的引来,龙白月才冲出包围不久,便发现又有人马包抄上来。她心中恨道:明明没有几个燕军,尽是自己人为虎作伥,大男人只会忙着抓女子去进贡,实在可恨。
几名女伎竟抢下禁军的武器,她们素擅剑器舞,把式练得不比士兵们差,力道穿不过甲胄,便冲他们的眼珠子剜。一时间校场里乱成一团,眼见着女伎们跑掉不少,一名禁军教头干脆杀一儆百,一刀将迎面一名女伎戳死,高叫道:“谁还敢跑?!”
极短的时间里女伎们被震慑住,下一刻,只听咄地一声,那禁军教头喉上中箭,竟当场毙命倒地。龙白月惊骇得望向箭矢来处,竟又是那名白衣女伎,她不知何时手中已换了弓箭,娇喝道:“好个保家卫国,死有余辜!”
立时气势扭转,女伎们人心振奋,转眼间又逃走二三百人。白衣女伎已成众矢之的,禁军们架起弓弩,齐刷刷对准了她。屋檐上红衣女伎撕心裂肺的大叫:“姐姐——”
白衣女伎却置若罔闻,比在指间的箭镞滑过众人,瞄见龙白月,与她对视,快意得喊道:“姐姐,你快走吧,这死法比吞金快活多了!”
龙白月张开嘴,还没来及回答出一个字,就听嗖地一声,她身后一名士兵倒地——白衣女伎替她开辟出一条生路。龙白月感激不尽,立刻扭身飞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红衣女伎疯狂的大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