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着龙白月的手这时候忽然蔫了下去,她惊魂未定,只觉得头顶上方被一个阴影笼住,待得定睛细看,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人盯着龙白月的脸,好象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颤着嗓子与她说话,声音意外又惊喜:“燕嫣…”
燕嫣?什么燕嫣?龙白月头脑稀昏,就听见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太监此刻老实的跪安:“小人罪该万死,惊动圣上——这女子是翠英殿刁奴,小人正要抓她回去,就地正法。”
龙白月闻言方又睁眼睨住面前这男人——他穿着赭黄色龙袍,可不就是皇帝么。
可不就是折磨紫眠、残害云阳、下令诛杀翠英殿宫人的罪魁祸首么。
可纵然如此,她却不得不低头。龙白月爬起来,拢拢头发伏下身子,用往日熟稔的腔调娇声道:“奴婢龙白月,叩见圣上…”
心如刀割,只求能驻足于悬崖边缘——她举步维艰,手里已经没有其他筹码了。

第六十九章 含芳殿

皇帝和颜悦色的扶起龙白月,一直盯着她看,口中对太监发话:“翠英殿何时有这样的宫人,朕赦免了她,你下去吧。”
龙白月低眉顺眼,余光扫视四周,只见桌上累着奏章,架上堆着书卷,很像是御书房。她蓦然有些明白——这里通往翠英殿的暗道,定是为了皇帝与云阳公主幽会而建。
龙白月不禁觉得一阵心寒——他知道她是翠英殿的宫人,表情却稀松平常,仿佛翠英殿对他来说并没有特殊意义。可他明明曾经为了殿中人开凿暗道、替她变换身份、灭口无数。
多么反复无常的帝王心。
皇帝遣开地上太监,竟执起龙白月的手,兴高采烈的对外下令:“来人哪,摆驾含芳殿。”
几名内侍肩扛御辇,抬着皇帝和龙白月前往含芳殿。逼仄狭小的御辇让龙白月不得不和皇帝紧挨在一起,她诚惶诚恐,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她也许该表现得更自如一点,方不辜负过去花魁的风采,然而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心里只能反反复复的叫糟:他是紫眠的父亲,他是紫眠的父亲…
皇帝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龙白月,觉得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比起燕贵妃另有一番风致,便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奴婢龙白月…”龙白月难堪不已,缩得更小躲得更远,不敢瞻视龙颜。
“你不用怕。”皇帝柔下嗓子安抚她,“朕带你去含芳殿,以后你就住在那里。”
她不是怕呀,龙白月心想:我惦记的是你儿子,怎好意思再应酬你,我早从良了我…
如今争取到缓兵之计,躲开了追杀,她得再想办法逃开。
御辇一路行至含芳殿,龙白月以为皇帝是送自己到这里来当差,不知又是伺候哪位主子,等下了御辇才发现,含芳殿竟是空着的。
看守含芳殿的宫人惶恐的跑来跪安,皇帝携着龙白月冲她们点点头:“都有照料好这里吧?”
“回圣上,按圣上的吩咐,殿内格局未动,只是时时打扫。”
皇帝很是满意,令宫人平身,命她们引路。龙白月跟着他们糊里糊涂的走进含芳殿,只见宫宇恢弘,并不比翠英殿逊色,但命运也与翠英殿一样,金银器皿全无,木器暗淡无色,只有帘幔高级的质料做工,记录着当日这殿里主人承蒙过怎样的恩宠。
“这里原先是燕贵妃住着…”皇帝端详着龙白月的脸,满意颔首,“以后这里的主人就是你了。”
龙白月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大笑着拉她起来,“朕还要封你…”
就在龙白月不知该如何回绝的时候,皇帝的话忽然被殿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一名太监尖着嗓子扬声禀报道:“皇后驾到——”
皇帝顿时神色不豫,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的凤辇在殿外停下。“她消息倒是快,”望着仪态万端走进含芳殿的皇后,皇帝冷笑道,“皇后怎么会来这里?”
嘉仁皇后与众人会过礼,温婉开口:“臣妾恰巧途径含芳殿,望见圣上御辇,特来拜见。”
说话间她凤目流转,不出意外的看见龙白月,惊讶道:“这位宫婢,怎如此肖似燕贵妃?”
皇后装佯不认识自己,龙白月只能又行礼回话:“奴婢龙白月,见过皇后。”
皇帝见皇后惊诧,很是得意,将龙白月拉到皇后面前,笑道:“如何,是很像吧?刚刚朕一见她,也差点认错。”
“可她终究不是燕贵妃,”嘉仁皇后冷笑一下,望着皇帝开口,“皇帝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翠英殿,朕也是恰巧途径那里。”皇帝漫不经心的一瞥眼,讽刺道。
嘉仁皇后心下恼恨,却只能不动声色。她想过问翠英殿密道的事情,根据太监的禀报,他们竟漏了她最想顺手除掉的龙白月,而她竟通过密道直接见到了圣上,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一切都被那突然出现的密道打乱,她不禁猜想,那密道定然与当年的华贵妃有关,可恨她执掌后宫多年,却有多少事情被蒙在鼓里。
可圣上竟当着她的面扯谎,让她无法问起密道。习惯了圣上每隔几年杀掉一批翠英殿的宫人,她只当这是对华贵妃的惩罚,或者是圣上恨意的宣泄。她却没有仔细推敲过,当年华贵妃扑朔迷离的身份——她到底是不是狐妖,她有没有生下过狸猫或者太子?宰相和嗣汉天师将她推上后位时,她只是觉得赢得侥幸,竟幼稚得没再多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而今密道的出现,又让她不禁怀疑——云阳公主真是刘才人过继给华贵妃的吗?十六年前她明明做得干净利落,刘才人母女都该活不成才对,谁知皇帝一纸诏令,那死婴被抱进了翠英殿,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皇帝的诏令,到底是恩恤还是幌子,已经死无对证了。昨日云阳公主又被紫玄真人带走,编排了什么天赋异禀、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鬼话,和亲不了了之。对此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却不得不放在心上了。
嘉仁皇后银牙暗咬,疑惑糊涂之余是深深的恨与怕。她还记得当年华贵妃的卓约风姿,曾霸占了圣上多少眷念,令她嫉妒得夜不能寐。她以为华贵妃被囚于冷宫,就是自己噩梦的终结,从此只要步步为营,便能独占圣上所有的心思——这么多年,她到底赢了谁?
她爱他这么多年,他可知道?他英明神武飞扬跋扈,在闺帏时分又温文尔雅柔情似水,纵使少时风华不再,她依然爱他漫不经心的眼神,爱得心焦。从入宫那一刻便知,居于高位者会为他妒魔缠心,居于低位者因此苟延残喘;她曾经深受其苦,却依旧重蹈覆辙。
可他却从没将真心给她,这个自私的男人哪!嘉仁皇后恨笑道:“圣上亲自立下的规矩,怎能不知?翠英殿的宫人按例当诛,这龙白月也不能幸免的。”
“按例?那朕就破例。”皇帝笑笑,牵了龙白月的手带她又往含芳殿深处走,命宫人掌灯,“由你们伺候她,待朕拟好册封名衔,再拨些人过来…”
“圣上,如今战况紧急,朝廷不安,不是好时机。”嘉仁在他身后漠然说道。
“正好么,当作冲喜。”
龙白月愕然,忍不住偷偷翻个白眼。男人她见得多了——你可以荒淫,但不能无耻。她此刻敬畏之心顿消,双眼骨碌碌打量着皇帝,怎么也瞧不出他与紫眠有哪处相似来。也许同样是身量高、身形比例漂亮、五官推算到年轻时也定然精彩脱俗,可紫眠清澄的气质,却正与皇帝相反。
紫眠,紫眠…龙白月心下黯然,只觉得骑虎难下。
“你们伺候好她,顺便再收拾下内殿,到底黯淡了点,”皇帝看看殿外天色,再瞧瞧龙白月蓬头散发,虽然难掩国色,却总有些萎颓,于是体贴吩咐道,“你好好休息,朕明天来看你。”
言下之意,无非要人伺候好龙白月梳洗打扮,让她精神了再来伺候他。宫人自然是明白的,纷纷跪下应道:“奴婢领命,定当伺候好娘娘,恭送圣上…”
她怎么就成娘娘了?龙白月脑袋嗡嗡乱响,呆呆的行礼,望着皇帝离开。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一名宫婢欺身上前,就要伺候龙白月。
“等等。”龙白月慌忙喊停,坐进一张梨花木椅子里,抓牢扶手,令自己镇定一点,“这情况太突然了,你们先退下,我要静一静。”
宫人们只当龙白月一朝飞黄腾达,才会像个土包子一样慌乱无措,纷纷戏谑的偷笑,福了福身子道:“奴婢遵命。”
龙白月见她们乖乖退开,方才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打量四周。宫人们虽说含芳殿时时打扫,其实不然,只见灯下,器具家什都蒙了一层灰尘。她回头瞅了一眼椅子,果然刚刚情急一坐,碰了一屁股的浮灰。龙白月拍拍裙子,在含芳殿里茫然转悠。
燕贵妃是谁?她长得很像她吗?为什么皇帝要将她送到这里——不是一座空殿,而是一个明明失去了主人的荒废宫殿。
上任主人一定很受宠,龙白月心想,宫里人事更迭,能在主人离去后保留宫中陈设,而不是清扫腾空以安置别的妃嫔,可见一斑。不过现在这里要安置她了,龙白月想想就觉得诡异,圣上说这里原本住着燕贵妃,而皇后又说她和燕贵妃长得像,所以她就该住在这里?
那燕贵妃去了哪里?死了?
龙白月不寒而栗,她不知不觉走到外殿,向阳处窗户紧闭,窗下摆着张绣架,拿白布蒙着。借着昏暗的烛光,龙白月瞧着张挂在四周,完成或半成的绣品,幅幅精美绝伦。
看来这燕贵妃擅长刺绣,龙白月赞叹之余有点脸红。她走到绣架前,信手掀起白布一看。炭描的牡丹绣样只绣了一半,鲜红色的花瓣边,一滩深褐色斑驳血迹,呈喷溅状的模样。
“阿弥陀佛。”龙白月慌忙丢下白布,双脚一软,吓得差点跌倒。
她拍着胸口,悄悄往殿门口摸,口里喃喃念着:“此地不宜久留不宜久留…”
她一定得逃走,而且必须逃得干净,否则若是被抓回来,便成了欺君之罪,想不死都难。龙白月正想去开殿门,忽然一团亮光从殿外滑过,悄无声息的靠近她。
“谁?”龙白月问,却无人应答。她打门缝里偷往外瞧,一个白纸灯笼在门外微微晃,却看不清来人。
“谁在外面?”她又问了一声,觉得不像是宫人,不禁冷汗直冒。翠英殿是冷宫,含芳殿却是鬼殿吗?龙白月微微发抖,只觉得全身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姐…”
嗟?嗟什么嗟?龙白月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女人,面庞清秀,头发梳得光顺——应该不是鬼吧。她壮起胆子将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霍然出现在她面前,那女子骨瘦如柴,只有肚子突兀的挺在外面,上好的衣料在夜风中翩翩飘动。她神色凄苦,看见龙白月的时候蓦然一惊,双眼迅速被泪水蒙住。
龙白月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你是谁?”
那女子浑身激动得轻颤,虚软的倒进龙白月怀里哭道:“姐,我是佟桐呀…”

第七十章 佟桐

这女子闹出的动静引来了宫人,她们一见这架势,竟顾不上行礼,纷纷上前将那女子扶住:“哎呀,佟贤妃,您怎么又偷偷跑来了。”
佟贤妃只顾紧紧抓着龙白月,恍惚道:“我远远瞧见这里有光亮,果然看见姐姐了…”
“佟贤妃,她不是您姐姐,”宫人对龙白月使使眼色,务求她包涵佟贤妃的失态,“她是圣上刚相中的娘娘,不是燕贵妃,您再仔细瞧瞧?”
佟贤妃将信将疑的盯住龙白月,看了半晌,讪讪的松开手:“对不住。”
龙白月一直忙着避让佟贤妃的肚子,腰弓得发酸,甫一获得自由,赶紧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吁了一口气:“没事,佟贤妃要保重身子。”
她着实担心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孕妇呢。哪知佟贤妃一听此言,立刻眼圈一红又哭起来:“我哪里能…”
宫人们头大,慌忙围住佟贤妃劝慰,一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灯笼,重新点亮后说道:“夜深露重,奴婢送佟贤妃回去吧。”
佟贤妃萎靡不振的点点头,刚要转身,只觉得腹里一痛,便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宫人们顿时慌成一团——佟贤妃若是在含芳殿有个什么闪失,她们都难活命。龙白月反应最快,当机立断的吩咐道:“快扶佟贤妃进殿躺着,有腿脚利落的跑一趟医官局,请太医过来。”
宫人们正没主意,自然听龙白月的话,当下请太医的请太医,扶人的扶人。锦榻很快被拾掇出来,佟贤妃躺进床榻,依旧疼得满头冷汗。
“贤妃尽量放松些。”龙白月在锦榻边坐下,替佟贤妃按摩安胎。佟贤妃起初还紧张得直抓她的胳膊,慢慢的觉得好受了些,便任由龙白月按摩,兀自泪汪汪看着她:“你真像我姐姐。”
“您是说燕贵妃?”龙白月微笑着问。
佟贤妃点点头:“姐姐去年走了,我被封为贤妃,总是担惊受怕,我想她…”
“这样对孩子不好,您得照顾好自己,”龙白月怅然道,“奴婢也想有个姐姐呢。”
佟贤妃脸色发白,消瘦的脸颊上泪水未干,凄楚低喃:“拥有总要失去,这比什么都痛苦。我情愿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要…”
她有些不安的瞄瞄四周宫人,不敢多语。龙白月知道佟贤妃谨慎,便找些添茶倒水的理由,支开了众人。
“能拥有才是幸福,哪怕失去,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幸福,”龙白月轻轻抚着佟贤妃的肚子,能感受到掌下小生命顽强的活力,不禁暖暖的笑着,“人死不能复生,贤妃应当珍惜此刻拥有的。”
“圣上会很喜欢你,”佟贤妃却蓦然盯着龙白月说,“以前圣上就喜欢姐姐,何况你比我姐姐更坚强。”
姐姐的厄运也许不会再重演。
哪知龙白月竟爽快答道:“我可不要圣上喜欢,我喜欢的是别人呢。”
“你…”佟贤妃愕然——在这皇宫里,能存在第二种答案么?
“惊讶吗?”龙白月得意的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太不容易了。”
这时候太医匆匆赶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龙白月让到一边,仿佛和太医熟识一样,打招呼的苦笑显得亲切又无奈。佟贤妃任凭太医治疗,只静静的望着龙白月——这女子与宫中人不同,有自己的情绪和意志,真是令人羡慕。自己少时便随着表姐进宫,战战兢兢的与表姐相依为命,从来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圣上是神圣的,哪怕年岁如自己的父亲,那敬畏战栗的感觉就必定是爱情,活着并没有更多意义。
她因此而不能像她一样,拥有神采熠熠的坚定眸子——她真羡慕她呀…
※※※※※※※※※※
翠英殿的枯竹潦倒成一片,悄然穿行其间,衣袂摧枯拉朽,带出干涩的窸窣声,轻浅的脚步因惊讶而显得有些迟疑。
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为何这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紫眠伸手抚摩着干枯的竹子,望着前方死气沉沉的翠英殿,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即使夜深人静,翠英殿里总该点着长明灯,此刻内外一片漆黑,又是为何?
他因为服用丹药收敛功力,此刻不能作法卜算吉凶,只能像常人一样,摸黑飞跑进大殿。
按照计划,今夜他悄悄潜入翠英殿,为得是带走龙白月。明日燕军就会攻城,是他作法对抗敌军的日子——他知悉一切内幕,怎可能丢她一人在深宫中冒险?哪怕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会忘记带她走。
可是,她在哪里?
紫眠在大殿里摸索到蜡烛,掏出随身的火石将蜡烛点亮。烛光照亮大殿中央,远处角落依然昏暗,幽深处散发着不祥的死气。即使不用法术,紫眠也可以感觉出周遭气流的异样,不止有狐妖存在的邪祟,比之更加凌厉,足足将那妖气压下去的,是一股新丧的屠戮煞气。
他不在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眠焦急的在殿中逡巡,眸子快速的扫视四周,却不放过一个细节。当初满目的金银器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瓷器和漆器;家具木器上有刀凿的痕迹,像是被人搜刮去了金妆;内殿更是凌乱,精致的帷帘都被扯得半落在地上。
该死,敌人还没攻来,为何这里已像遭了劫?紫眠眉头皱得死紧,他慌了神,不知该往哪里寻找龙白月。也许她们是迁往别处了?他手足无措的低头,正看见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紫眠心念一动——白月一定是坐在这里给他写信的,他焦躁的目光还是不自觉的柔下来,将凌乱的信纸和随意丢弃的毛笔,一样样的细看过。
蓦然他发现桌脚边躺着一个纸团,像是揉皱了的弃稿,不禁弯腰将它拾起,展开:
太监来杀人了,马上我要试着逃走,一切听天由命。宝儿,看见这信就交给紫眠吧,我不在了也没关系,告诉他我一直都有安心等他…
紫眠只觉得浑身血液逆行,冲得他一阵眩晕,身子几乎无法站稳——这正是白天龙白月逃走前留的信,内侍发现后并没有上心,只是愤然将之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为什么之前不看她的信…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吗?她的信,读得第一封,却已是绝笔?
紫眠情绪昏乱,已没有心神去发现内殿深处屏风后的玄机,只是疾步往殿外冲——面对杀机重重,白月如何能逃出宫去,就算她有一线生机,她能逃去哪里?
他明白自己不能天真,现实是一个弱女子能逃出生天的机会无比渺茫,可他依旧无法面对现实——他怎么能在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就先失去她?
他迟了一步,纵使机关算尽,还是迟了一步…
※※※※※※※※※※
值夜的宫人如今人心惶惶,燕贼围京,天天夜里用石炮攻城,骚扰得他们连专心巡夜都不能够。一个小太监挑了个灯笼,贴着宫墙快步走着,嘴里喃喃叨咕:“妈妈的,解个手都不肯等我…”
他路过翠英殿,忽然发现宫院大门虚掩着,似乎从里面还窜出阵阵阴风,不禁哆嗦了一下缩起脖子:“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不关我事,有鬼也别来找我…”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领便被人抓住。冷如鬼手馨,小太监将手中灯笼一抛,翻着白眼厉声叫道:“妈妈呀——”
“别乱嚷。”
身后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让小太监安心了一点。这声音温厚,不像是厉鬼,可从中透出的蚀骨悲怆,又分明像是从黄泉下冒上来的,小太监慌道:“神仙,您饶了我吧,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这翠英殿里的人呢?”
“都,都死了…”果然是冲着翠英殿来的,小太监忽然想到翠英殿死得可都是宫女,身后这男人断不能是今日死去的冤魂了,不禁胆子又壮了点,拼命斜着眼往身后瞄。
可惜灯笼已灭,只能依稀看到身后人披着黑色斗篷,还是消减不了恐怖的感觉。
“都死了…”那男人重复着小太监的话,手劲忽然一狠,将他衣领攥得更紧,“我不信,宫里有个叫龙白月的,也死了么?”
小太监吃痛,一时忘了害怕,哇哇大叫:“我不知道什么龙啊月的,反正一个活口都不会留,老规矩了,真不关我的事,呜呜呜…”
他没多想自己怎么能如此顺畅的大哭,只是坐在地上嚎啕着,直到把值夜的同伴都引来。一个太监举着灯笼照亮他一团模糊的脸,不屑问道:“你撞鬼了?在这里号什么丧?”
小太监一愣,停止哭泣,抬头望望眼前同伴,摸摸脖子,心有余悸的回头找了半天,却哪里看得见方才虚渺似幻的鬼踪?他这才一头虚汗的回过身来,茫茫然念叨:“我真撞鬼了?”

第七十一章 血战

我不在的日子,她到底碰上了什么?夜风中紫眠一路冲回家,拿起枕边楠木盒,取出信笺一封封打开。
紫眠,这些天活计很多,一直没空给你写信…我们这里,先是收金银器皿,如今又收走了金银首饰…紫眠,翠英殿的竹子已经死了一大片…我该相信你,不该给你添乱的…
书信里她的境遇每况愈下,字里行间充满不安,而他竟一厢情愿,还以为她是待在世外桃源里,只需要安心等他就好。他怎能如此昏聩!
“对不起,白月,我一无所知…”不,他本不该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紫眠抬起头来,双眼因自责睁得血红——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怎么能糊涂至此,竟认为那深宫跟世外桃源一样安全?那明明是天下最凶险的地方!
他霍然警醒,急急取过放丹药的木匣,打开,看着匣中最后一颗丹药。现在服食不是好时机,可紫眠已不想再等待,他需要法力。
“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吗,还犹豫什么呢…”他嘿然冷笑。还犹豫什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怕做罪人么?再优柔寡断下去,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他需要法力,需要用法力找到她。
服下丹药后调息静坐,不久之后便觉得胸臆间真气泉涌,畅意通达。紫眠迅速掐起手诀,念动咒语,冥神求索许久却未果,不禁愕然睁开双眼。
冥界明明没有白月的魂魄,难道她还活着?!这想法令他又惊又喜,难以置信的笑起来——她总是那么坚强活泼,每每令他惊叹,他该信任她的…
只要白月还活着,一切就都好办,他虽然无法确定她在哪里,但可以为她占卜吉凶,至少不会再茫然失措。为活人占卜不需要通灵,式占甚至不用借助法力,紫眠排卦式占,卜算了几次。
“盘桓宫禁、生门在北、吉。”看来她还在宫里,紫眠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今次错过,只要改动一下计划,他照样可以进宫找到她。
全身乏力的跌在榻上,紫眠蓦然苦笑,他真是慌了,都没想到先替她卜算一卦,便直接动用法术来找她的魂魄。为什么会这样慌乱、不顾一切…他知道答案。
总是苛求自己,一路千辛万苦,其实心里真正想要的并不多——是他太痴傻。紫眠安心笑笑,轻咳一声,嘴角又有血丝滑下,这次却懒得拂拭…
※※※※※※※※※※
黎明的突袭令京城禁军卒不及防,他们习惯了无休止的骚扰,当燕军真的发动大军攻城时,守城士兵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填壕车滚进壕沟里,木牛车掩护着挖掘城墙的燕兵随后赶到。
填壕车约莫二人高,两三丈见方,底部车轮骨碌碌飞转,带着车子滑入护城河中,庞大车身霎时激起几丈高的水花。填壕车很快没顶,木牛车随即从其上碾过,直逼城墙。木牛车上搭着两头开通的木棚,抵挡飞蝗流星般的箭石攻击,棚底士兵一挨近城墙便用铁镐掘城,砖石纷纷松动掉落,尘土飞扬。
情势危急,紫眠被请上城楼作法,太子也穿着厚重甲胄在城楼上督军,见他来了,冷笑道:“哥哥果然有真神护体,都不需要披挂。”
紫眠不置可否的笑笑,抽出七星宝剑,掐起手诀提醒众人:“作法时刀剑无眼,大家留神退让。”
太子眉毛一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城楼内外上下,此刻呐喊声汇成一片。燕军疯狂的捣毁城墙,鹅鹘车上靠机械挥动的长竿勾镰扒拉着城墙,砖头像雨点一样哗哗掉落。禁军呼喝着口号,拉动滑轮上的绳索,将三尺见方的狼牙拍朝着云梯上蚁附登城的燕兵拍下去,燕兵被铁皮上的尖刺扎伤,哇哇惨叫着跌落,摔在城下木牛车的顶棚上,脊椎骨啪啦啪啦断成几截,还没咽气,就被城楼上倾盆泼下的熔融铁水浇透,连带着木牛车一齐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