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言激动难言,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绕来绕去转了几圈,方按住心绪道:“乳名你们都叫惯了,不如就稍作改动,取名为‘显’,如何?”
“显”字与“预”都从页部,即使晋阳也只有小字,未与太子沈预排名。颖坤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兆言喜不自禁:“哪里不好?朕说好就是好!你怎么……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不然我……”
七郎在一旁凉凉地插嘴:“我也觉得挺好,杨显,反正是姓杨,咱们也不用改口。”一句话让兆言讪讪地住了口。
小姑娘抬头看向母亲,小声问:“不是说要等爹爹给我起名吗?”
颖坤按着她的肩膀道:“陛下当然可以为你赐名,娘亲之名就是先帝所赐。快去谢恩吧。”
小姑娘上前一步,身姿如松,声音清亮:“臣女杨显,谢陛下赐名。”
兆言连忙蹲下扶她起来。小女孩稚嫩的手掌握在他手中,能摸到指腹下一颗颗习武磨出的老茧,与宫中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全然不同。他握着她的小手就舍不得放开,从出生到十岁,他错过了她最需要父亲关爱的童年。
小姑娘被他摸得很不自在,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动作就把手抽了回去,低头一揖,转身跑回母亲身边。
后来回到燕州离宫,二人私下独处时说起杨显,颖坤告诉他:“显儿很有武学天分,别看她只有十岁,我都快不是她的对手了。至于陛下,显儿就算只用一只手,你也未必打得过她。”
兆言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无比心疼,揽住她问:“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是不是过得很艰难?”
颖坤道:“小的时候有七嫂和乳母帮我照顾,倒没费我什么事;长大了显儿也挺懂事的,从来没叫我操过心。”
兆言望着她说:“我不是指这个。”
“陛下是指人言可畏吗?”她笑道,“那就更不用在意了。陛下知不知道,我在燕州还有个外号,叫作‘罗刹公主’。人们传言说我心思叵测手段毒辣,为报父仇以身伺敌潜入魏国宫廷,把洛阳带过去的乐师送给皇后构陷其通奸,又联合魏国太师谋杀亲夫害死了鲜卑太子,大仇得报,最后还反咬一口把失势的太师置于死地。如此彪悍蛇蝎的公主,养几个面首生下私生女那还不是寻常得很,谁敢多言?”
兆言皱起眉:“是谁这么胡说八道编排你?”
颖坤道:“管他呢,我又不会少块肉。而且恶名在外,不但省得我听闲言碎语,鲜卑和回鹘人都不敢轻易来犯燕州,我求之不得。”
第112章
接到杨末的电话,洪樱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约,匆忙丢下手里的工作,胡乱洗了一把脸抓了抓头发赶出去接人。
工地已经停止施工了,依然沙石满地尘土飞扬。周围比较荒僻,离商业区有一段距离,连公交都不好坐。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工地,就看到路边停了一辆SUV,车身上还有“XX租车”的标志。
杨末从副驾位上走下来,老远就向她招手:“洪樱!这里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忙起来就把时间给忘了,让你们久等。”洪樱连声道歉,“这边又脏又乱全是土,你们在镇上等着就好了。”
杨末说:“没关系,我们租了车开过来挺方便的,正好接你过去。本来以为你挺空,还想让你当导游,没想到你忽然变得这么忙。”
“事出突然,谁能料到开发商造个别墅还能挖出古迹呢,把我们老板紧急调过来保护发掘,一两个月内是别想腾出空来了。”
这时驾驶座上的人从另一边走过来,红缨看到他愣了一愣,结结巴巴地说:“Hi,Ni...omeetyou.”她是学考古的,虽然也经常看英文文献,但有好久没开口说过了。
那人冲她礼貌地微笑,简直晃得人眼花缭乱:“你好,我经常听末末提起你,说你是她的好……”他思考了一下才回忆起那个新学的词汇,“好闺蜜。”
洪樱有点惊讶:“原来除了电视上,还真有外国人中文说得这么字正腔圆。”又问杨末:“怎么称呼呀?”
杨末笑得甜蜜蜜:“你叫他阿福就行了。”
上了车两个女孩坐在后座。洪樱其实好奇极了,但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八卦,何况这老外还听得懂中文,就问杨末:“你们玩了多少地方了?全都自己开车?”
杨末说:“反正租车自驾很方便呀,到处都能还,开累了就坐火车。从老家那边一路玩过来,杭州、宁波、舟山、上海、苏州、南京、扬州、泰山、济南,都去了,接下来打算往西边走。”
洪樱慨叹道:“全国巡游度蜜月,真让人羡慕。”
杨末嘻嘻一笑:“你是羡慕我到处玩,还是羡慕度蜜月?羡慕你就赶紧加把劲呀!”
洪樱叹气:“还说呢,我师姐刚给我介绍了个靠谱的,没见两次面我就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挖坟,铁定又黄了。”
杨末问:“对了,这里是怎么回事呀?今天早上还听广播里提到,说开发商建楼盘挖出了汉武帝的陵墓,好像很有名的样子。”
“什么汉武帝,汉武帝的陵墓是茂陵,在西安。这是吴武帝。”
“哦,”杨末不知所以地眨眨眼,“我只知道汉武帝,原来还有吴武帝啊。吴武帝是吴国的皇帝?”
“对。”
“是被西施灭掉的那个吴国吧?”
洪樱白了她一眼:“西施灭掉的吴国不就是你老家那片?他们的君主会葬到河北来?而且那时候才春秋,还没有皇帝。”
杨末抓了抓头:“对哦……那就是三国孙权那个吴国?这我知道,电视上老演,我还会玩三国杀呢。”
洪樱把脸撇向窗外:“你个历史盲,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杨末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别这样嘛,你也知道我当年历史会考都是靠你的小抄才勉强及格的。你的物理不也全都还给中学老师了,我也没鄙视过你呀,咱们求同存异嘛。”
阿福在前排开车,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们,笑着说:“是梁朝之后、陈朝之前那个吴朝吧?同一时期好像还有个魏国,南北对峙。”
洪樱推了杨末一把:“你看看,人家国际友人都比你了解咱们的历史,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中国人吗?”
杨末不以为然:“他是老外里面的异端,做不得准。他还会背古诗词、《出师表》呢!”
这下换洪樱惊讶了:“真的?中文说得好不稀奇,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外国人能搞懂咱们的文言文的。”
阿福却皱起眉:“出师表?那是什么?”
杨末见牛皮吹破了,有点羞恼:“不是你自己说会背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是过年的时候在我老家呀!你还给我吟什么‘忆江南’,说自己会背《出师表》、《岳阳楼记》,你都忘啦?”
他的眉头蹙得更深,露出困惑的神色。
洪樱圆场道:“你自己都不会背,还为难人家。对了,就在这儿靠边停吧,旁边有家咖啡馆,咱们进去坐坐。”
阿福在路边停下,三人下车。这里已经是河北省地界,远离市区的小镇,咖啡馆也比较简陋。进去之后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水单看了一圈,杨末问服务员:“只有咖啡和冷饮吗?要不给我来杯白开水吧。”
洪樱问:“你在国外这么久,还喝不惯咖啡?”
“末末对咖啡不耐受,喝半杯就会失眠。”阿福替她回答,他的手从她颈中滑过,亲密而自然,“刚刚经过一家奶茶店,我去帮你买杯热奶茶过来,你们先聊。”
杨末冲他一笑:“好啊,我要红豆的。”
他一出门,洪樱立刻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抓着她问:“喂喂,你从哪里拐来这么极品的外国帅哥,长得好像基努·里维斯啊!还会说中文没有交流障碍!还这么温柔体贴!”
杨末笑嘻嘻的:“因为我家祖坟上冒青烟呀,你要不要也去给你家祖宗烧两柱香?”
洪樱气馁地坐回沙发里:“别跟我提‘坟’字,我现在一听到这个就头大。”
“因为那个汉武帝——哦不,吴武帝的坟吗?还不是你自己喜欢的,说头大,一干起来就没日没夜废寝忘食。”杨末看着她萎黄的脸色和眼底下的黑眼圈,“气色这么差,又熬夜了?”
“昨天有个重要的发现,一不小心就通宵了。”正说着,洪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听了两句,困倦的双眼立刻炯炯有神:“什么?真的?!能能能,我带电脑了,可以用手机上网,你马上给我发过来。”挂了电话就从包里拿出便携笔记本打开。
杨末问:“怎么啦?你有事要忙?”
洪樱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没事,就是有了新的进展。艾玛,太八卦了,太八卦了……来来来,我给你看我们拍摄的照片,还没对外发布呢,第一手资料。”
“坟里面的照片?是不是还有什么木乃伊、僵尸什么的?”杨末往旁边一缩,举起双手做了个僵尸的动作,“不要看,我害怕。”
“木乃伊那是埃及的!还僵尸,你僵尸电影看多了吧?都好几百年过去了,墓葬保存得也不好,能剩下几颗牙齿骨头就不错了。”洪樱把电脑屏幕转过来,“都是处理过准备公开发布的,放心不会出现惊悚镜头伤害小朋友们纯洁的心灵。”
杨末偷偷瞄了一眼,确实还好,有些还用特效还原处理过,看起来和博物馆里的展品效果差不多。
洪樱一张一张翻过去,给她看墓室复原图、出土的文物、碑铭等,一边看一边向她讲解。杨末看得兴致缺缺:“体会不出来你说的有趣……就像我跟你说量子物理多有趣你肯定也不觉得,是吧?”
“科普道路果然任重道远,好吧,给你看个八卦的。”洪樱从数千张图片里挑出最新的几张,“看这个。”
奇怪得很,明明与前面的图片并无明显不同,也是半合成的效果图,露出衣冠外的面部和手都处理过模型化了,只能看出人体的形状,她却莫名地被吸引住了视线。
“看到这个没有?吴武帝脑袋下面的枕头,刚出土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了,是瓷的。一般皇帝的随葬品,不是玉枕就是金枕,哪有人用如此简陋的瓷枕?而且这个瓷枕里面是空心的,有内容物,鉴定结果刚刚出来,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杨末呆呆地问:“装的是什么?”
“骨灰!女人的!四十至五十岁之间的中年女性,和武帝去世时的年龄一致。你说一个皇帝把女人的骨灰塞在枕头里和自己合葬,意味着什么?”
杨末眨眨眼:“那是他的皇后?”
洪樱已经对她的古代常识绝望了:“如果是皇后那光明正大地合葬就好啦!武帝的皇后二十多岁就死了,葬在洛阳北邙山。洛阳是吴朝的都城,历代皇帝都埋在那儿,只有武帝在燕州行宫驾崩,相当于现在的小汤山那一片,灵柩也没有运回去和皇后合葬,而是葬在了河北,就是我们现在挖出来的那块地儿了。”
“哦……”杨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是皇后,那就是宠爱的妃子喽。”
“妃子也可以陪葬帝陵石室,反正旁边没有皇后,不就相当于合葬了吗,何必烧成灰藏在枕头里?古人讲究死后留全尸入土为安,轻易不会火化的。你想想,这里面是不是很八卦?”
杨末呆滞地看着她,一副领悟不了这有什么好八卦好兴奋的表情。
洪樱犹不死心,继续调出那只瓷枕的单独照片:“这是清理复原后的照片,瓷器保存得很好,洁白如玉,很漂亮吧?这个枕头的造型也很特殊,以往出土的文物中从来没有过。你看它的形状和线条,像什么?”
她继续呆滞地问:“像什么?”
“像不像少女的腰肢?”
她没有考古学家丰富的联想力,看不出来一个两头高中间凹的枕头和少女细腰有什么关系,但是一个人枕在另一个人腰间,这幅画面却有一种神秘的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来是何人何时何地。
她也皱起眉,露出困惑的神情。
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一杯打开的热奶茶递到她手里。阿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她们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他不着痕迹地把她往里推了推,坐到她身边:“马上该吃饭了,先别看这些了吧,末儿害怕尸体和鬼魂。”
洪樱见她和自己没什么共同语言,正好他们点的咖啡也上了,就把笔记本收起来,继续聊旅行和见闻,又给他们介绍了附近的景点,让他们下午自己驱车去玩。
晚上回到下榻的家庭旅馆,杨末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发现阿福站在靠窗的书桌前,桌上摆着砚台、笔搁和宣纸等物。她凑过去一看,更加吃惊:“你还会写毛笔字?不是吧,我都不会!这些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楼下有家书店,看到有砚台卖,就买了一副纸笔墨砚回来。”他写完最后一笔,把笔放下,“随便写着玩的。”
“虽然我只有小学里练过描红毛笔字,但还是能看出别人写得好不好的。这是……呃,楷书?行书?”
他笑了笑:“行楷。”
她凑上去细看:“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这不是《出师表》吗!原来你真的会背,那上午为什么还说不知道《出师表》是什么,害我好丢脸!”
“对不起,我一时记岔给忘了。”他笑得温柔,色如春晓,让她不禁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他接过她手里的浴巾替她擦头发,语气轻柔随意:“现在重又想起来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有人注意到下卷卷名叫“情难枕”吗……
正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还有一个和正文关系不大的怪力小萝莉番外。
本文中的吴朝、梁朝、陈朝和鲜卑魏国都是架空,子虚乌有的朝代,具体年代不明,请勿当真。
完结了,如果觉得咱写得还可以的话收一下专栏吧,开新坑有提示哟~
第113章
对于杨显这个从小没有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女儿,兆言是感到愧疚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把缺失九年的父女情弥补回来。
当然,首先,人家得知道你是她爹。
白天颖坤要去府衙坐堂,一旬一休。用兆言的话说,他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反倒是他这个退休皇帝整日无所事事,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闲来无事,他就跑去和杨显套近乎。
和晋阳那个小人精打了十多年交道,兆言自认在养女儿这件事上还是有一些育儿心得的。但是,杨显这个女娃娃,她似乎不是一般的娃娃……
小姑娘非常勤奋,一大早就爬起来练武。她的武器很特别,是一根空心的铁棍,分量很轻,单手持握,舞起来空腔中阵阵破空风声,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气势。练了一早上,额头上都出了汗,苹果似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兆言在场边招呼她:“显儿,过来喝口水歇一歇!”
杨显收起兵器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从他手里接过茶碗:“谢陛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母女俩还真挺像的,都让人无从讨好。
兆言笑呵呵地作慈父状,拿回她喝空的茶碗,又把手巾递过去给她擦汗:“看你满头大汗的,累坏了吧?你娘亲已经出门了,不必这么辛苦,快来树荫里坐下,看你晒得脸都红了。”
杨显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我练武又不是为了做给娘亲看的。”
原来小丫头还是个武痴,像我,像我,呵呵。兆言心里这么想着,决定改变策略投其所好,聊聊武学:“显儿,你这练的是剑法吧?为什么不用真剑而用空心棍?”
“娘亲怕我失手伤人。”
兆言一顿,接过她左手里擦完的汗巾,想起一事:“显儿,你是不是左撇子?我看你吃饭写字都用左手,为何练武却用右手持棍?”
“娘亲怕我失手伤人。”
皇帝陛下不死心地左右看了看:“你一直都自己一个人空练招式?武艺不比文墨,还是得多和别人切磋才能长进。行宫里这么多武功高强的守卫军士,怎么不找人来比划比划?”
“娘亲怕我失手伤人。”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兆言板起脸:“我不信,你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力气能大到哪里去,还怕失手伤人?别吹牛了,对朕撒谎可是欺君之罪。”
小姑娘居然还真规规矩矩地跪下谢罪,跟她娘一个口气:“臣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陛下。”
兆言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柄精钢宝剑:“朕以前也喜欢剑术,师从你过世的六舅舅,他剑法精妙得很。近年因为肺疾练得少了,不过只过招不运气还是可以的。来,朕来领教领教你这小丫头的高招。”
杨显有点犹豫:“这……我怕失手伤了陛下。”
这话从一个十岁小娃娃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伤人自尊哪。
兆言道:“咱们比武切磋,点到即止。何况你用的是棍,我用的是剑,你怎么会伤到我?”
杨显面色淡然,似乎并没有和人比武的兴趣,但是看在他是皇帝的面上不好拒绝,持棍抱拳道:“请指教。”
兆言到了离宫后经常和颖坤过招强身,虽然玩闹的性质居多,剑招倒是练得很熟了。他起初只用招式不运内力,但是这小姑娘果然如颖坤所说,还挺有两下子。他暗暗运了劲力,手下丝毫不敢懈怠,过了五六十招,才凭借身长和兵器的优势险胜她一筹。
胜负一分,杨显立刻收招退开,对他抱拳一揖:“臣女甘拜下风。”
兆言看她的神情毫无甘拜下风的诚意,倒有几分“终于糊弄过去可以交差了”的敷衍。他把剑换到左手挽了个剑花,又换回右手去:“我若用左手使剑,只怕连一半的功夫都施展不出来。你既然生来惯用左手,为何非要强扭逼迫自己用右手,岂不是自削其力?来,换左手试试看,让朕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领。”
杨显露出为难的表情。
兆言笑道:“小小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娘亲的。你每天都只用右手练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换回左手的真正实力吗?”
不管他说什么,杨显都是那副兴致缺缺不为所动的神色:“这个我当然心里有数。还是点到即止?”
“对,点到即止。”
点到……
当啷一声,兆言的精钢剑脱手落地,他弯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虎口裂了,满手鲜血。
好一个点到即止……
杨显没想到自己还是一出手就伤了他,将手中铁棍就地一插,追上来捏住他出血的伤口。小姑娘沉着冷静,按住手上经脉穴位止血,一边掏出汗巾替他包扎。
兆言看着她忧心关切的眼神和拧起的小眉尖,这么小的人儿像个大人似的临危不乱,心头一阵发软,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愈发觉得,她和她的母亲还真是如出一辙。
但是眼睛往她身边一瞄,他就笑不出来了。
那根手腕粗的空心铁棍,被她随手往地上一掷,居然就插进地里去了,深及盈尺。
关键是,地上铺的是青砖,不是泥土……
难怪颖坤怕她失手伤人,这力道他也怕啊!才十岁的小姑娘,怎么生出来的,真的是他们俩亲生的吗!
场外的齐进很快也赶过来,看到皇帝满手的血免不了又一惊一乍大呼小叫。两人送他回寝宫,召来御医仔细检查,重新清洗包扎。御医还问:“陛下是如何受的伤?怎么虎口能裂这么长的口子?”
杨显歉疚地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点小女孩娇怯的姿态。兆言笑了笑道:“朕舞剑时不小心,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御医退下,她立刻跪下请罪道:“臣女鲁莽失手,请陛下责罚!”
兆言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明明就是年幼女童的手臂,比晋阳略结实,但也纤细柔软娇嫩,怎么会有那样惊人的蕴力?
这么近地仔细打量她,倒是看出与平时远观的些许不同来。小姑娘的五官格外精致,仿若描画,简直找不出任何缺点;但是第一次见她却并不觉得起眼,也许是自家女儿越看越漂亮的缘故?
他看四下无人,露出慈爱的笑容:“显儿,私底下你不用对我这么客套拘礼。你知不知道,其实咱们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是你的……那个……嗯?”他不确信颖坤是否告诉过她,没有明说。
她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知道,明面上你算我表哥,其实是我爹。”
小姑娘说得这么直白,反而是他有点尴尬了:“你娘都告诉你了?”
“这还看不出来吗?”杨显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我又不傻。”
这孩子真是让人……难以驾驭。
晚上颖坤回来,兆言跟她说起这事,啧啧称奇:“‘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等武艺臂力只在传闻中听过,军中能拉三石弓的力士也未必能举剑破石,这么小的孩子,也太不合常理了,她真的是我生出来的?”
颖坤斜眼睨他:“什么意思?”
兆言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我这稀松平常的武学资质,能生出如此天赋异禀的女儿,真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颖坤轻哼了一声:“也不是无迹可寻,听说我曾祖就是天生神力,曾举起五百斤重的巨鼎破门而出,解救高祖于围困之中,隔了数代传到显儿身上而已。”
兆言连声道:“是是是,隔代相传嘛,你看显儿的容貌长得也不像你我,反而像她祖母和外婆。”
他越想越觉得杨显的相貌就像杨老夫人和刘昭仪捏合在一起,但是奇怪的是,这两人明明都是姿容艳绝的美人,杨显的五官也长得有如精雕细琢而成,怎么她身上就没有一点点小美人坯子的意思?
他疑惑道:“末儿,你觉得咱们家显儿长得漂亮吗?”
颖坤高深莫测地一笑:“显儿只是不爱笑,她笑起来……哪天你看见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兆言也回想起来,来燕州这么久了,小姑娘总是正儿八经地板着个脸,从来没见她笑过,所以更让人觉得她不像寻常的小女孩。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已经够古怪了,结果生个女儿还青出于蓝。”
颖坤挑起眉,拖长音调:“我很古怪?”
兆言立刻改口:“古怪就是……古灵精怪、与众不同的意思嘛,所以我才不屑那些庸脂俗粉,一颗心全都挂在你身上,是不是?”他抱着她腻腻歪歪地讨好,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惜啊,像我这么慧眼独具的男人不好找,以后显儿得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才配得上她呀?”
别的不说,最起码的一点,必须得身强体壮武艺好,万一她一失手用力过猛把夫君捏死了,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颖坤笑道:“才十岁的小娃娃你就操心这个,太早了吧?”
“不早,马上就成大姑娘了。”他想起一件往事来,“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开玩笑说过要绍年做你的女婿?其实当时我就想,这怎么行,绍年将来肯定是你女儿的叔叔,嫡亲的叔侄,哪能成婚姻?”
颖坤嗔道:“妄自尊大!”
兆言不服:“哪里妄自尊大,这不是成真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越王绍年才七岁,粉嫩可爱,心思纯净。但是后来……长大后的越王,她回洛阳时偶然遇见过一次,阴郁冷情的少年,目光中只见凉薄戾气,在宫门处被宫女不慎冲撞了坐辇,竟将那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活活杖毙,内侍守卫全都噤若寒蝉,没人敢为她求情,说明他这样的行止绝不是一日两日。
她委婉向太后提起此事,太后也只是喟然一叹:“我答应过先帝保绍年不死,所以只要他别太过分,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是我们亏欠他,他心中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兆言、绍年、阿回,都是幼年失去母亲、失去依靠,在皇家权力夹缝中挣扎求存。绍年变了性情,她并不意外,也无意责怪,就像阿回。也正是因为他们,才愈发显得兆言的不肯改变有多么可贵。
她倚在他怀中低声道:“就算不是叔侄,显儿也不会喜欢越王那样的人。”
兆言笑道:“才十岁的小娃娃你就能断定?”
“当然,她是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