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坤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跟他打了个赌。我们俩在鲜卑大营里杀了拓跋竑,放火烧营,我以为肯定逃不出去了,让他掩护薛少将军去寻薛元帅的遗骸。靖平不肯,跟我说如果此役我们两人都安然脱险,他就泯灭心思听从大人安排,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再不提与我的旧事故情;否则,他就在我坟前守一辈子,终身不娶。我一想,我已经耽误了他这么久,不能死了还耽误人家后半生,让福叔福婶后继无人,我在地下都睡不安生,说什么也得活下来。靠着这一点执念,居然真的挺到大军来救。”
七郎哑然:“原来支撑你的原因是这个,那你可千万别让陛下知道,他始终以为你是为了仁怀太子,死了的人都想掘人家的坟,活着的还能有好果子吃?靖平前途黯淡呀!”
颖坤笑了笑没接话。七郎才想起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陛下了,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像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昨日还是血气冲动不顾后果的少年,转眼就成了稳重隐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
七郎心中暗叹,正好这时两人已走到练武场侧,他问:“你来选吧,想比什么兵器?”
颖坤道:“我以长兵进攻,七哥用短兵防守。”
七郎瞪眼:“一寸短一寸险,哪有这样占我便宜的!”
“不是说让我打来出气的吗,那我用长枪卸下枪头,七哥你徒手,保证不打脸。”
七郎:“……”
最后还是依着她,赤手空拳抵挡她长枪进攻。颖坤哪会真拿哥哥当沙袋出气,走了二三十招占够了便宜,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支长枪扔过去:“接着!”兄妹俩这才使出真实本领,你来我往足足过了百余招,最终七郎凭借膂力优势占据了上风,分出胜负即点到为止。
午后的东院安宁静谧,院墙外也是一条僻静小路,鲜有人迹。两支长枪舞起来虎虎生风,伴随着二人发力威慑的轻叱,收势站定后,两人不约而同向围墙上的窗孔望去。
七郎向颖坤使了个眼色,走到墙边以枪尖点地,借力跃出墙外。墙那侧停了一辆油壁车,车上窥伺的人不意他竟会突然翻墙而出,躲避不及,被七郎撞个正着。
七郎一愣,旋即拄枪跪地下拜:“陛下。”
兆言来不及关上车门,看了一眼院内隔着砖柱站在墙边的颖坤,又看了看跪在车旁的七郎:“朕……我……”想找个理由搪塞解释,似乎又没必要作任何解释了。
七郎道:“陛下只带六名禁卫微服出宫,万一遇袭岂不危险?请随臣移驾微臣家中暂歇,稍后由臣率领家奴护送陛下回宫。”
兆言望着窗内的颖坤,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好。”
除了禁卫和车夫,齐进也随侍在侧,上前将皇帝扶下马车,与七郎一同绕到侧门进院。颖坤已在门内等候,见到他也下拜叩见,接过七郎手里的长枪返身放回兵器架上。
兆言对七郎道:“朕微服来访,未曾预先知会,稍事停留便走,就别惊动齐国夫人了,免得又兴师动众给她们添麻烦。”一面说着,目光却始终黏在颖坤身上。
七郎应道:“那陛下去我院中坐坐吧,离此不远。”
一行人悄悄往七郎住处而去,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七郎独自住一进小院,庭中腊梅开得正好,齐进和侍卫留在院子里等候,七郎颖坤陪兆言入内小坐。
兆言举步走入屋内,环顾四周道:“朕上次来你这里也是这个样子,似乎经年未变。”
七郎略一回想:“陛下上次驾临是六哥婚宴,此后臣要么在外征战,要么在墓园为父兄守灵,反而很少回自己家了,母嫂为我打点得还与离家前一样。”
兆言道:“对,那是朕生平第一次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当日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转瞬就过去十三年了。说起来,七郎,我一共也就和你对饮过那一次,你的酒量当真惊人。”
七郎道:“陛下若有兴致,臣命人温酒来再与陛下对酌,正可御寒解闷。”
兆言喜道:“好啊。”
七郎刚要起身去吩咐下人,兆言却制止道:“七郎留下,让颖坤去吧。”
七郎看他明明在笑,眼神却有悲戚之色;明明盯着颖坤眷恋不舍,却又目光闪烁压抑心绪。他明白皇帝是不想和颖坤独处,便坐回案侧:“末儿,你去厨下取两坛酒来。”
颖坤一言不发退出去,不一会儿取来酒馔杯盏。七郎把酒倒入壶中放在炉上温热,与皇帝隔案对坐,一杯一杯对饮小酌,几个来回一壶就见了底。颖坤劝道:“陛下……饮酒伤身,别喝得这么急。”
兆言仰头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朗笑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我上次跟七郎怎么喝的,谁拿这么小的酒盅一口一口饮?一人一坛直接对着口牛饮,那才叫痛快!”
七郎又为他斟满一杯:“对,喝酒就得喝得痛快,否则还不如喝水!”
两人推杯换盏又喝了一壶,兆言面颊耳根开始泛红:“七郎还记得当时说过的话、许过的愿吗?”
七郎道:“当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兆言放下酒杯,没有立刻再斟酒,捏在手里把玩。“朕也记得。七郎,你已年过而立,功业初成,立业之后也该成家了。玉真公主有一女,柔婉淑仪,堪为良配,朕替你做了这个媒吧。”
七郎喝得头上发汗,脑子略不清醒,立即回绝道:“陛下明知臣早已心有……”转念一想,玉真公主嫁了三任驸马俱未生养,哪里来的女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委,心下大动,起身下拜道:“陛下,臣……”一时激动难言,竟不知如何谢他才好。
兆言继续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你我二人之中,总有一个得完成当日之愿,不能都落了空。我是不可能了,你的心愿,朕自当尽力为你实现。”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一直望着颖坤,二人脉脉对视,千言万语,却都只能化作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七郎局外之人看在眼里,心中也觉得无尽悲辛,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想出门去,留他二人片刻独处。
兆言看出他意图,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七郎,你别出去。你一走,我怕我……你留下来,陪朕喝酒。”
七郎只觉得扣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发抖,他顺从地回到兆言对面,从他另一只手里接过酒壶,继续为他面前酒盅斟满。
颖坤转开脸飞快地说了一句:“你们喝多了,我去让人准备醒酒汤。”不等他俩答应,转身夺门而去。
她在厨下呆了很久,看厨娘切葱洗菜,以苦参肉蔻等药材入膳煮成醒酒酸汤。厨娘从未被主人这样盯着做事,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地煮完,按她吩咐分成两碗盛起,盖上瓷盖交给她端走。
颖坤回到七郎屋里时,那两人已经把两坛酒都喝光了。七郎戒酒多时,酒量也大不如前,抱着空酒坛子歪在地下呼呼大睡;兆言比他要收敛些,榻上炕几被他踢开了,和衣躺在坐榻边沿,一只脚垂在沿下。
颖坤先叫七郎,没能把他叫醒。她越过七郎走到榻边,轻轻摇了摇兆言:“陛下,起来喝点醒酒汤吧,免得明日宿醉头痛。”
他显然喝得也不少,面色红中泛紫,酒气熏天。但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倏地就睁开了眼,露出一抹欣然安心的笑意:“末儿,是你。”
时光仿佛一下回溯到十多年前,六哥成婚的第二天清早,他和七郎宿醉未醒误了正事,她气冲冲地赶过来催逼他们起床,老实不客气地拍打他的脸,他醒来时也是这样的神情,也是一样的话语。
末儿,是你。
那时她何等愚鲁迟钝,竟未领悟他言语神态中的深意。九岁时她就认识他了,两小无猜相伴长大,数千个朝夕日夜,他们有过那么多的机会,但凡她稍稍早一点领会,今日都不会是这般无奈收场。


第十四章 相见欢4

新年上国公府可谓喜事连连,先是正月里萱儿以县主身份出嫁,与张老太师家喜结秦晋;不久一道圣旨颁下,进先帝的义妹宁成公主为大长公主,成为吴朝开国以来第一名异姓皇姑;公主的两位哥哥也封侯赏爵,既是恩荫,也褒奖其开疆辟土、守卫边防之功;继而又将玉真公主之女长乐郡主下降杨行艮为妻,满门殊荣,显赫至极。
即便如此,正如太后所料,隆恩盛宠并未引来太多艳羡嫉妒,即使有,也是酸溜溜轻飘飘的一句:“老子儿子死了那么多个,一家都是寡妇,连个继承香火的孙子都没有,换来的这些虚名以后传给谁呢?”
七郎和吟芳的婚礼定在二月初,仓促成事,虽然夫妇二人的身份都比萱儿和张翰林高,婚庆礼仪却比他们简单得多。亲友正月萱儿出嫁时已经宴请过一次,这回便只邀请了少数亲近友朋。吟芳的身份只有家里人知道,外人都只道郡主金枝玉叶矜持高贵,婚礼少了却扇看美娇娘这一步,直接掩着面就送进洞房去了。听说郡主与七郎年岁相仿,恐怕也是再醮二婚,不愿张扬,旁人还是不要深究细问为好。
婚后过了十来天,七郎便携娇妻辞别母亲家人回檀州任上。杨行乾奉命取道河东调兵,并不同路,比他们先走几日。此番同行的除了颖坤还有靖平红缨,靖平大概是得了七郎暗中指点,最近对红缨十分殷勤上心,红缨则爱理不理的颇为冷淡,两人的态度与从前相比截然反转。颖坤作为旁观者时常哭笑不得,只想送靖平五个字:早干嘛去了。
自从那日兆言微服探访之后,颖坤就没有再和他私下碰过面。她是外官,只有朔望大朝才需要例行与会觐见,而朝上官员众多,无事启奏,她只得在百官队伍中遥遥与他对望一眼。
后来间或听人提起,她才知道原来去年冬至后他曾起意前往燕州温泉行宫避寒越冬,当时距离他从燕州回来才刚刚三个月。此举无疑印证了言官们的猜测,皇帝果然志骄意满贪图享乐,被骄奢荒淫的前朝帝王留下的奢美离宫迷惑引诱。因为这事君臣还着实争执了一番,最后兆言抵不过众臣巧舌如簧喋喋不休的劝谏,取消了燕州之行。
年后又有人提起这事,因为北伐军费开支庞大,去年多方土地欠收,导致国库空虚财政入不敷出,请求皇帝再倡数代先祖的勤俭优良之风,削减冗余开支云云,其中有一条就是封闭燕州离宫,撤其珍玩金玉充入府库。这道奏章被皇帝留中不发,迟迟未见回应。
二月中旬,天气晴好转暖,七郎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临行前他入宫去向皇帝太后辞行,问颖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跟陛下告个别?”
颖坤道:“不必了吧,我只是七哥手下虾兵蟹将,你去就行了。”
七郎道:“辞行一为公二为私,你就只顾公事,全无私心?”
颖坤勉强笑道:“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七郎叹道:“下一次再见就不知是几年后了,你可别后悔。”
颖坤觉得自己自相矛盾,一边不肯跟七哥去见兆言,一边心里又暗暗希望走的那天他能来送行。就算只是表示一下皇帝对外臣的信爱,节度使离京亲送至城门也是常有的,大哥走时他不就去送了?
可是那天他没有来,只派礼部官员相送。
她心里十分失望。在洛阳时故意躲着他避而不见,每次见面都忍受着内心道义歉疚的煎熬,甚至有意避开了一切与贵妃贤妃碰面的场合;但是真的离开了,才知道能见而故意不见,和想见却再见不到的天差地别。
吟芳不会骑马,只能坐车,七郎也舍不得她颠簸劳顿,回程走得很慢。走了三天才走出一百余里,总算出了京畿地界,夜间抵达一处叫玉仙的小镇,下榻在官驿过夜。
小镇上的驿馆自然十分简陋,一共只有两间客房,七郎和吟芳住一间,颖坤和红缨住一间,靖平和其他家仆在大屋里打地铺凑合一夜。其中一间客房还在仓库楼上,单独的一栋小楼,背面临河,夜里黑漆漆的有几分吓人。颖坤选了这间。
七郎有点犹豫:“你们两个女儿家住那么偏,太不安全,还是我去吧。”
颖坤道:“我们两个都会武艺,独居也不怕,互相照应,哪里不安全了?你住那边当然不要紧,这不还有嫂嫂吗?你如果有事出去了,难道留她一个人在屋里?”
七郎想了想便同意了,与吟芳一同住了大屋隔壁那间。
乡野小镇夜间格外静谧,天黑没多久家家户户便灭灯入眠。红缨伺候颖坤洗漱完毕,把铜壶铜盆送出去。颖坤独自坐在镜前散下头发梳篦,等了好久也不见红缨回来,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刻意放轻的整齐脚步声,绕了小楼一圈,接着有人踏步楼梯走了上来,步伐稳健,不像是红缨。
她心生警觉,拿起桌上的短匕出门查看。楼下果然围了一圈人,黑黢黢的看不清服色面容,只见身姿端正挺拔;楼梯上来的人披着一件玄黑大氅,兜帽遮面,步履匆匆,身边还有侍从掌灯照亮。
她立刻拔出匕首来:“什么人!”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认出来了。且不说那黑衣人熟悉的身姿,单是一旁为他掌灯的齐进,也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陛……”她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看着他从楼梯上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揭开覆面的兜帽,露出那张令她魂萦梦牵的年轻面容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兆言一语不发,揽住她走进屋内,外头齐进帮他把门带上。他捧起她的脸,只说了一句话:“这里已经不是洛阳了。”
几乎是同时的,他俯面下来吻她,她也仰头勾住他的颈项迎上去,互相都能感受到那份压抑而迫切的渴望。匕首当啷一声脱手落地,披在肩上的衣服因为她抬手的动作而从背后滑落下去。
颖坤从未这样热情而主动,她的十指扣进他发中,又顺着他颈后的线条滑入衣领中。她张口接纳他,也探入他口中去,舌尖与他一道缠绕舞动。
这里已经不是洛阳了,但他们依然是不道德的,是侄子和姑母,是皇帝和臣子,偷得一时半刻的欢娱,她愿意替他去承担这份罪愆。是她勾引他的,那么他的罪责或许就会小些了。
这个夜晚恍然似不真实,在远离洛阳百里之外的偏僻小镇,夜深人静,四野幽谧,只能听到布谷鸟悠远低沉的鸣叫,也许只是她思念过深而做的一个绮梦。
但是又与以往不尽相同。他们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缱绻纠缠,分别的仪礼。帐幔围成的方寸之地,初春夜间的寒意都被蒸腾的热力一扫而空。汗水从他额上滴下来,洒在她光润汗湿的胸口,转瞬又被熨帖厮磨的肌肤碾成粉碎。
许多次她听到他紊乱而急促的喘息,仅剩的一点神思让她温言劝诫:兆言,你慢一点,轻一点,别伤着肺。但是究竟有几个字真正说出了口,还有多少被他狂野的动作撕裂撞碎,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只能紧紧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攀住一点浮木,任凭他将自己送到浪尖高处,再跌落下来,反反复复,载沉载浮。
即便是最后的巅峰时刻,她觉察到他像以往一样准备退出去,她没有松开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她,将他留在自己怀里,留在自己身体里,烙下属于彼此最深刻的印记。
恍惚不知时间流逝,直到门外齐进悄悄扣了扣门扉:“陛下,二更将过,再不走要赶不上明日早朝了。”
颖坤躺在他臂弯里,她又累又困,但是不舍得睡过去。此处距洛阳城百余里,他们驱车走了三天,即使千里良驹换马疾驰也得两个时辰。她把耳朵贴到他心口,听到那里面仍带着惊悸的余韵,混浊翻腾的声响。心中再多的话也难以成言,出口就成了轻轻的一句:“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兆言道:“以后,也没机会再这样了。”
刚刚平定下的心绪瞬间又翻涌,她喉中哽咽堵塞,无法开口。
兆言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滚强自忍耐,轻声问道:“当日你送走仁怀太子灵柩,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舍不得?”
颖坤皱眉:“活人和棺柩怎么能一样?”
兆言心头大震,叹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算把命交代在这儿也值了。”
颖坤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兆言,你……你得好好的,长命百岁。”
他无言以答,唯有拿开她的手低头吻下去。他想答应,想许诺,想说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但是自己也不能确信是否真能坚持等到那一天,终于还是无法成言。
空口应诺,不如身体力行。能做到的才叫承诺,否则就是自欺欺人的空谈。
三更时分他悄无声息地带着侍卫走了,没有惊动其他人,也或许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第二天上路时没有人提起,包括红缨。
颖坤早上起来才发现他在枕边留下一纸诏令。回到燕州后,她遵照诏令上所写,将前朝留下的离宫内金银珠玉锦绣宝器尽数拆解封箱输送洛阳以充国库,宫人遣散,宫室封闭。此后十年,这座耗费了千万巨资、象征着前朝奢靡腐朽并最终致其没落的温泉行宫,除了几名看守的年老宦官,再无人踏入。

 

第111章 尾声清 平乐

吴武帝沈兆言,平生最显赫的功绩是凭武力收复了前梁割让给鲜卑魏国的燕蓟十二个州郡,一改吴朝开国之后重文轻武、军力积弱之状,也因此在身后得尊谥曰“武”。武帝之后,历代中原王朝的疆域国界再也没有缩回长城以内,长城及其周围的崇山峻岭保卫了中原百姓世代的安宁——当然,举国被北方的游牧民族打得稀烂继而取而代之的朝代也不是没有,这就是后话了。
除此之外,与其史书上英武豪迈挥斥方遒的形象不同、不为人们所广泛熟知的是,武帝其实也是一位勤勉务政的帝王,私生活更是清寡俭朴到吝啬的程度,有两件史实可为佐证。
其一,武帝一生只娶过一名皇后和两名嫔妃,这在帝王中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非常特别的。其中皇后早逝,后宫常年只有两位妃子,武帝曾多次下令放出英帝时没入掖庭的宫人,先后达数千人。据传武帝后宫最少的时候只有宫女内侍五百人,就连民间有些名门望族所蓄仆婢都比这个多。但谁敢和皇帝比家世比排场?随着宫人一同削减遣散的,还有京中大户们的女婢家奴。
从这点上来说,武帝也算引领了洛阳世族权贵的俭省之风。京中一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在京任官者,家中女眷有个一妻两妾的上限。皇帝都只有一后二妃,当臣子的纳那么多姬妾,是想超越天子仪制吗?为仕途考虑也得做出不恋女色、忠忱报国的样子。
但是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不能因为皇帝自己清心寡欲,就让臣下也跟着当和尚。而且皇帝清心寡欲也不是因为他是圣人,而是由于在北伐战场上受过伤,肺上留下宿疾,太医叮嘱以静养生,少近女色,其实心里保不准多懊恼当了皇帝还不能左拥右抱流连温柔乡呢。
大臣们虽然明面上克制着少纳妾,私下却兴起蓄养家妓外室之风。还有从地方上初调入京不识趣的,觉得让皇帝多纳嫔妃才是一劳永逸之道,宫中两名妃子年纪也大了,人老珠黄色衰爱弛,于是奏请皇帝广纳佳丽,采选良家少女以充后宫。
对此,皇帝陛下的回应是把奏折一合扔到御案上,端起一旁太医专门调配的清肺养生茶喝了一口:“这些人是嫌朕活得太长了吗?”
从此这样的奏章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句话会传出来,自然是当着臣子的面说的。而朝臣会进入皇帝起居之所,则是武帝的另一桩逸事,也是其勤勉俭省的例证。
在武帝之前,紫宸殿等前殿只做御政之用,燕居都在后宫。紫宸殿北有一处配殿宣政殿,供皇帝上朝前后休整,偶尔也在此接见臣下。武帝时常停留宣政殿批阅奏章至深夜,留宿西侧厢房,后来索性把偏殿改成起居卧室,长居此处,累月不回后宫。
武帝之后的子孙帝王为表勤政,也效仿他居住在宣政殿中,宣政殿几经扩建,倒成了皇帝日常燕居之所。史载末代哀帝荒淫好乐不理朝政,就说他“三年不御宣政殿”。
总而言之,这位史册上以武功见长的皇帝,从盛年起就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据称他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处理政务,以致于后来陈朝编修吴史时,陈太宗都对着武帝本纪感慨:皇帝做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何必为了这个位子倾覆江山、流血漂杵?
武帝的勤政并非空忙,他在位亲政的十多年间,吴朝虽然经历了一次战争,民生仍有长足发展。元熙末年,吴朝共有一千六百万户,八千万人口;到承光十八年,加上收复并入的燕蓟百姓,全国已有两千万户、万万人之众,税赋岁入亿缗,国库充盈,军事也达到吴朝开国以来的巅峰。
武帝的儿子顺帝沈预被称为吴朝历史上最轻松省心的皇帝,作为武帝的独子,九岁便被立为皇储,继位也顺理成章毫无波折,外有武帝建立的内阁支撑,内有巾帼女杰昭宪太后辅佐,顺帝的一生既没有值得称道的功勋,也没有耸人听闻的劣迹,反而在书画上别有建树,堪称大家。
也有史官认为顺帝的处境并没有这么和谐美好,权力被内阁和太后瓜分架空,壮志难酬,只能寄情于丹青笔墨,其人也心思诡秘城府深沉,例证便是十七岁时以养病为由逼迫正当壮年的武帝退位让权,从此武帝便逐渐淡出吴朝政治舞台。
承光二十年深秋,洛阳骤寒,积劳成疾的武帝旧病复发,在朝堂上与臣子争论时气急攻心而咳血昏厥,此后深居宫中十余日不视朝,一时人心惶惶朝野动荡。时为太子的顺帝联合众臣上表,请求武帝罢政,按太医建议移驾温泉行宫疗养。
这件事后世众说纷纭,有光风霁月认为单纯就是父慈子孝的,也有厚黑阴谋论者认为是顺帝逼父禅位,因为武帝之后又活了很多年,说明他的病情并不严重,没有到不能理政的地步;而与顺帝联名上表的群臣里有不少是禁卫武将,则说明顺帝当时很有可能已经控制了洛阳禁军,胁势威迫。
与武帝几乎同一时间离开洛阳的还有武帝的弟弟越王沈绍年。据载越王是英帝爱子,原本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不料最后关头被哥哥抢了先,这又是另一出皇家为了争夺权力兄弟阋墙骨肉反目的好戏。顺帝将越王贬出京师,是为了避免有人借高祖兄终弟及的先例拥立越王,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
当然武帝也不是省油的灯,哪能轻易就被自己儿子逼去行宫养老,并未退位禅让,只是下制命太子监国、太后辅政,军国大事仍需送至行宫由他亲自裁决。顺帝未能顺利夺得皇权,反而使昭宪太后再一次临朝摄政,女主当国,直到他继位后仍持续了数年,一度有唐朝则天武后再现的传言。
不管后人如何评判论说,总之,在阔别燕州整整十年之后,兆言终于如愿以偿,再一次踏上这片见证了他功绩伟业、爱恨情长的土地。
燕州离宫除了雕梁画栋犹在,内里已与当年大相径庭,锦绣尽撤,只留宫室和不能挪动的大件器具,一改豪奢华靡之风,不必再担心会有清正刚直的言官指斥皇帝贪图富贵享乐。
颖坤和七郎皆出燕州城外三十里,至宛平迎驾。七郎这些年还时不时地回一趟洛阳,君臣常见,颖坤却是有整整九年多没有见过了。
兆言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虽然不年轻了,却仍保留着练武之人的蓬勃之气,并不显老,还是他印象中风姿灵秀元气十足的末儿。
接着他看到了那名紧跟在她身侧、面容严肃、气韵风骨都与她十分相近的小姑娘,只有十来岁。脑海中灵光突现,他忽然就明白了回洛阳后的第二年中秋,他再次下旨召她回京,她为什么没有来;腊月新年再召,她仍没有来。御史因此弹劾她目无尊上藐视君王,奏折被他驳回,此后就没有再召她。
“你……她、她……”他指着那个女孩,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反复绕了几绕,却只问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