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这不是来了嘛。”
悬着的灯盏也照亮了玄吟雾的半个身子,同是半仙,双方的面孔在烟雾缭绕的四野门里十分清晰,殷余情瞧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带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对他客气了许多:“这位应该就是涂山九潭的玄老了,幸会。”
玄吟雾答了句幸会,不知该持什么态度,拿眼瞧法锈,法锈摆手:“没事,你们聊。”
殷余情歇了聊天的心思,直截了当道:“少浑水摸鱼,你随我来。”
他抬脚进门,法锈负手跟在后面,一路上法锈数次贴着玄吟雾的耳朵说悄悄话,像是做给前面“孤家寡人”看的。殷余情不住催促,紧走慢赶到里边宽敞的院中,小石桌上摆好了碗,侧面是站牙立柱,支起的横杆上悬着一幅画。法锈走近了几步,鉴赏过画的成色,刚要拿手指捻了一下边角,被疾步走来的殷余情打开。
法锈斜眼瞥他,突然道:“你见法昼,可以,我必须跟着。”
殷余情居高临下打量法锈许久,看得她皱眉:“怎么?怕我打搅。”
殷余情摇头,拿食指指节蹭过自己的眉心:“这么长时间,我都在想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拖我的事。你没必要拿这个要挟我,那么我斗胆猜测,是你之前见了法迢遥,与他话说不到一块去,甚至产生了很大分歧——你与他吵过?”
法锈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如果是这样,你放心,我没空聊你的陈芝麻烂谷子,你没必要去见迟迟。”殷余情压低声音,夹了威胁的火气,“况且,你最好注意点,这次你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法锈无谓一笑:“知道你也就这点伎俩了。”转身朝玄吟雾道,“师父,您去游廊那边歇会,叫人剖个甜瓜,我这儿要跟人干仗呢。”
“干仗”二字脱口的瞬间,殷余情展臂挡在画的前面,厉声喝道:“法锈!”
法锈笑:“你都敢掀了半个八荒殿,怎么知道我不敢打翻法家人的血肉呢?”
殷余情眼角一撇,石桌上的碗已经不见了,背上一下子被激出冷汗,再转眼,瞧见玄吟雾垂眸立在廊柱旁,手中稳稳端着那只石碗,真是防得了这个防不住那个,他不由恨声:“法锈,法迢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保证这次不会与你说乱七八糟的事。”
“现在谈这个没用吧。”法锈从玄吟雾手中接过石碗,拇指摩挲碗沿,宝石般的红水轻晃,“我不听人保证。你见法昼,我也见,否则大家都见不着。”
殷余情暴躁起来,连带着腰间云蒸海的笛子也发出尖啸,有点半疯的兆头了,他矛头一指玄吟雾,咬牙切齿道:“玄老,你且试着想一想,百年之后,若能得一次面见法锈残魂的机会,愿意在他人手中毁于一旦么?”
玄吟雾脸色立刻变了:“什么残魂,你在咒谁?”
法锈来劲了,火上浇油地告状:“是啊师父,他咒我。”
殷余情:“…”
他不忿极了,也憋涨得难受,心道这俩可真是一丘之貉,凑一窝了!继“望法锈早死早超生”后又多了一条,别跟妖修讲道理。
僵持片刻,法锈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看着他,殷余情死死盯住她半晌,眼神一暗,眼皮垂下来,整个人也松弛了,白绸袍子支棱挂在他身上,风一吹,笛子呜呜叫,怠懒又萧瑟。他从画前挪开半个身子,疲惫地妥协:“你把碗放下,有话好说。”
法锈朝玄吟雾微微点了下头,两指蘸入红水,随后将碗存放到他手心,自己向前半步摁在宣纸上,勾勒的线条霎时活了一般,扯动薄纸晃动。玄吟雾握住碗退至游廊,不敢放松,注意殷余情的一举一动,但他似乎没了与法锈争强斗胜的意思,只是默默注视画中的人影,墨迹冲破宣纸,包裹住了他们二人,汹涌的墨汁中,玄吟雾瞧见殷余情突然一回头,朝他看了过来,那一眼穿透万丈云烟,目光苍凉。

云莱仙宗,朱璃阁。
话说法锈早先从江访安身上搜出一盏旧花灯,盘弄许久不得解,猜测这东西与三途渡河关系密切,遂传信仲砂,让她注意一下这方面的线索。仲砂收到消息,想起闲书读了一肚子的怀菁太师叔,让弟子给他带话,让他查查“花灯”是什么来历,怀菁当即一拍腿,说查个什么呀,这不就有现成的?说完立刻揣书赶去朱璃阁要与她讲。
朱璃阁是宗主仲砂修炼之地,阊阖大炽功威力巨大,焚尽二十五丈焦土,草木不生,等闲人不得靠近。
怀菁兴致冲冲等了半个时辰,才得到通传,三步并作两坐到前厅的座上,两手拖着椅子往前蹭了两下,献宝似的将书翻给主座上的人瞧。
他拿着的正是《慕世志异》,里头别的不说,“花灯”这段是肯定要提起的,才子佳人的话本里讲的就是一个“情”,既有情,必然有定情之物。巧了,魔修宛慕世不通针线而擅工笔,二人原先便是因一盏花灯相知相识,情浓之时曾同提花灯漫步鹣鲽江堤,联袂放入水中。
“宗主您瞅这儿,这段花灯的诗文最是著名,要是馆肆里的先生忘了念唱,那《志异》的戏本算是白听了!诶看这页,我还专门为绘了图,用的翠青染黄,水色是湖绿缀白,正应了刚刚那句‘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
仲砂仅仅扫了一眼,眼风直接掠向怀菁,停留的时间久了,怀菁摸了摸脸,涌上点不好意思来,期期艾艾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仲砂道:“你说的我不感兴趣,重点。”
怀菁哦哦两声,打住滔滔不绝的话头,翻过画,指向用朱砂勾出的段落:“都在这儿了,他们的灯花样式都有详写,但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仲砂接过书卷,一行一行翻阅,怀菁支着下巴安静陪着看,一会功夫眼珠子从握书的手逐渐往上,到了仲砂低垂认真的眉眼间,偷偷摸摸的,看几眼就别过去瞧瞧四周,转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任由心里百十只猫爪蹦跶,屁股黏在椅子上不肯离开。
他哼哼唧唧念《慕世志异》的戏文,带出了一点点京腔:“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郎君道慕恁个世?冤家休得再笑,抛…”
念上了瘾,他自得其乐地摇头晃脑,想着万年前,少年郎与魔女的打情骂俏,执同一支笔绘花灯,混在万千鹣鲽江堤的公子小姐当中,贴面私语,将花灯轻沾水面,泼水让它漂远。
仲砂轻轻一蹙眉,似乎是嫌他打扰,怀菁立即闭嘴,眼珠做贼心虚往旁边一转。眼尖瞥见窗边闪了一下银色的小点,他挠头,正待过去查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弟子擅离职守,那一点银光骤然放大,电光石火之间,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没回神,脚先脑子一步拽着身体纵身扑去,刹那,扎入肉中的刺痛,四肢渐渐漫上寒意。
天旋地转,血污呛鼻。
最后一刻,他想起他的戏还没唱完。
“抛一朵灯花,看君知不知…”
不知也好。
变故突生,朱璃阁四周的弟子第一时间破门而入,第一次错失先机,第二支银光裹挟疾风电光而来,仲砂反应极快地一拍座椅,虚空顿开,身形瞬间吞没不见。
同时,敌袭堂钟爆鸣,松木摇晃,震荡在整个云莱仙宗的上空。

四野门,云蒸海掌上屋。
左右不过半刻钟,法锈与殷余情便从画卷中走出,不发一言走向相反方向,殷余情摔门将自己关在屋里,法锈则仰靠在游廊下的躺椅上,揉按自己的太阳穴。
面见法昼的那一刻,法锈大约知道了殷余情竭力阻挠的原因。
诚然,不是每一个家主都出过八荒殿,遍尝人情冷暖,领略风光无数。
他们大部分终其一生困顿于白玉天回旋廊之中,法昼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神态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灵动俏丽,与京都普通世家的贵女如出一辙。这样看来,殷余情原先的名字殷锦真是贴切,他就是一匹的柔软锦缎,包裹住一块名为法昼的水晶。
锦缎的作用,是隔开脆弱的水晶与锋利的石头。
法锈通情达理地落后殷余情五步,抱臂藏身阴影,除了监听不干别的。然而她低估了法昼的敏锐,有情人相见的脉脉温情在法昼察觉法锈的存在后消失殆尽,法锈只得从阴影处上前三步,忽略殷余情难看的脸色,颔首作礼:“八荒法家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锈,修捭阖不世功,至半步天道。”
法昼微睁双目,瞳仁里流淌光辉,她向前抬起双手,似乎想捧起法锈的脸,欢欣溢于言表:“你过来。”
法锈依言照做。
殷余情警惕注视法锈的一举一动,法锈没看他,沉默伫立。法昼虽叫了人过来,却有些腼腆,不知道该与妹妹说什么,不时将鬓发往耳后别,半天才想出一句开场白:“你与我长得有一点点相像。”
殷余情拆台:“不像。”
法昼瞪他一眼,法锈笑了笑:“是不太像。”
这回轮到法昼语塞,暗中拧了一下殷余情,殷余情享受地靠近了些,法锈装看不见,闲闲地扯过话头:“虽说是血亲,还是有不同的。我曾见过法迢遥,与我更不像。”
法昼脸上的窘态消失了,她确认道:“法迢遥?法世后面那个,活最久的家主?”
“是。”
法昼默然,似乎忽然间理解了妹妹的疏离:“你说他啊…我知道他努力拖延寿命,是不想让‘仙胎’五十代、一百代、一千一万代这样无休止诞生死亡下去。”她话锋一转,“但法锈,我知道他的想法,却没有活那么长时间,其他四十五位血亲想必也有想到,可都没活过他的寿命。”
法锈猛地看向她剔透的眼眸。
殷余情心道完了,拉了一下她的手臂:“迟迟,我…”
法昼轻轻避开他。
“阿锦哥哥,让我把话与我妹妹说完。”
她的声音仍旧轻柔,眼里清澈的流光渐变,如化火岩,每一滴生前的血都在她残魂中燃烧。法锈收敛了脸色,肃静地缓缓站直,在法迢遥面前跪下的膝盖灼痛,在某一个时刻,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她的姐姐,她的血亲——与络娘、与水绿姑娘那些年轻不谙事姑娘不一样——曾为仙胎,共抵炼道四轮,胸膛交织磐石与烈火,也是孤绝一人在夜深人静与生死之际咬牙切齿问出“何为天道?”与“我可能破之?”的修道人。
“法迢遥活了太久,忘掉了一些东西。”法昼说,“我没有忘。”
法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一辈子没出过八荒殿,困于浩渺成空功与炼道四轮,困于仙胎与天子衮服,纵不能破天道,也要穷一生尝试,但求死而无悔。浩渺成空功是将来路上的无数岔路、无数定数,那就无数次的重来,大道无形,天道无为,何为变数?法锈,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你为其一。”
法锈:“我知道。”
短短几句话迅速耗尽了法昼最后的力量,狰狞的熔岩颜色从残魂的表面慢慢消退,也带走了她的鲜活,法昼苍白地弯起眼角,微微笑了一下。
她说:“我还是觉得你与我有点像。”
法锈答:“像。”
法昼低头笑笑,又朝殷余情笑,殷余情脸色铁青推开法锈,张开双臂想拉住她,却对逐渐消散的残魂无处下手,急促又柔声叫她:“迟迟,迟迟。”至哽不成声。
法锈默默垂头,看见两指上还沾有红水,极慢地摩挲了一下。
灰飞烟灭终有时,徒留相思无尽。
残魂散去,画卷上的墨迹浅淡如水,殷余情此后锁门不出,法锈自顾自揉着头,玄吟雾坐她对面的石凳上,他对殷余情入画卷时的一眼苍凉心有余悸,不由自主想看住法锈,求个心安。
没多久,刮擦声由远而近,鹰头从院门大步走来,在躺椅一侧站定:“饲祖。”
法锈没有回头:“嗯?”
鹰头俯身在法锈耳旁底底切切说了一些事,夹杂四野门黑话,以玄吟雾的耳力只能零星听到几个字,鹰头说完便直起身,不发一言往后退去。
法锈慢慢摩挲自己的双手,脸色说不上好也不算差,玄吟雾问:“出事了?”
“一点小事。”
法锈面容倦怠,不愿多话,玄吟雾也到此打住。过了小半个时辰,殷余情的下人来报,他才知道传遍四野门的“小事”是什么。
云莱宗主仲砂,遇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社戏


遇刺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法锈还在闭目养神,玄吟雾觉得奇怪:“仲砂出事了,你不去云莱么?”
法锈摇摇头:“她没事。我可以晚点去。”
“这么肯定?”
法锈示意他看地上横七竖八的算筹,沉默了一会开口:“嗯,不过…玉墟宗那边可能出事了。”
玄吟雾吃了一惊,玉墟宗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意外了,四大仙宗闹得最凶的时候,这个妖修宗门都没人敢动,内有孕血期妖修北堂良运坐镇,外有法锈亲自参与的护山大阵,可谓铜墙铁壁,没哪个不长眼的肯撞上来。
“不是外界问题。”法锈坐直身体,“但师父你节哀。”
犹言平地一声雷,玄吟雾惊诧地说不出话,来不及问是谁,法锈撑住扶手站起,指向门外:“出去说,四野门耳目太多。”
掌上屋的主人反锁屋门不出,法锈只能叫来水绿姑娘道别。玄吟雾率先走出了四野门,骤然亮起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了下瞳仁,白光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待光线退尽,他才看清那是北堂良运座下那个嚣张的小弟子,永笃,失魂落魄的徘徊在四野门的闸门外,见到他的瞬间愣了一下,随即跑过来拦住。
“我师父…”他不仅嗓子在抖,整只妖也筛糠似的抖,好像下一刻就要关节错位,七零八散地滚落一地,“师父她…师父她…了…”
他把话掐成一把一把,像公鸡的嗓子,又尖又哑。
玄吟雾第一遍没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皱眉道:“说清楚,什么怎么了?”
不等他说第二遍,身后闸门升起,法锈负手走出,眼角扫了一下永笃。
时间一下子寂静。
永笃是北堂良运的关门弟子,当小儿子宠,一身牛犊胆,狐假虎威,敢叫板离兑宫首徒,知道她惹不起的地位后,打不过又不肯低头,为了绕开她宁愿多走半里路,千儿八百年未尝见面。少时张狂,谁曾想此时此刻,此地此景。
法锈没有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北堂宗主寿终故去了?”
玄吟雾听了心口冷冷一跳,虽然打了底,但还是一时口涩无言。
随后他就听到永笃的低声应答。
“…是。”
法锈:“你来是什么事?”
永笃难堪地不肯抬脸,面向玄吟雾,木木地开口:“按理该是我师姐继宗主位,觅荫师叔与击磊师叔都没有其他意见,唯有离兑宫代宫主卫留贤…不太那什么,我怀疑他…所以想请倥相师叔做主,让他别老找我师姐的茬…”
玄吟雾一下子想到行踪诡异的卫留贤,但来不及怀疑,法锈一句话就把他堵死了:“永笃师弟,宗主作古,我理解永婵师姐想尽快□□宗内、平衡四宫的举动,我师父同样受师门倾轧所害,也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但门闱之乱的源头,不是正大光明的谈价钱讲公道,而是你这样的——”法锈看着他道,“妄加评判。”
永笃愣了愣,赶紧辩白:“我,我没有妄自…是大师姐你常年不在宗内,不太知道卫留贤的为…”
法锈打断:“我的师弟,我当然清楚。”
永笃不知所措看了看玄吟雾,又回过头看她,急促喘气:“可是…可是…”
没人听他说话。
他心里是知道的,他曾经惹祸,寻仇的找上门来,他的师长也不怎么听人说话。
四周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粗重。
突然间,他引以为傲的两条笔直长腿“啪”一声跪下,从骨头缝里爆出的音,像极了竹子拗断的脆响,他弓着背,麻木茫然盯着地面,映入眼睛的只有两双鞋,跪的那样狠,他不觉疼痛,只觉骨头中空,里头咆哮着淋漓的酸汁。
永笃眼神发直盯向地面,想起曾经法锈悟道二轮挑完宗里所有排的上号的同辈妖修时,他还是不服气,半夜去敲永婵的门,说大师姐,我只认你一个大师姐,你快点练功,打上离兑宫,把那个人修打得鼻青脸肿,再也没脸进玉墟宗的大门!
永婵只是无奈笑笑,赶他回去睡觉。
后来北堂良运打了他一个巴掌,随后宗内一夜之间传遍法锈的身份竟是“仙宗首座”八荒殿之主,他还是不甘心,不敢惹,但嘴上总是关不住,逮着机会就可劲儿骂骂咧咧。
师姐永婵苦口婆心,师兄反反复复就一句话,阿笃,懂点事吧。
他嫌烦,觉得不需要懂事,身板挺直就好了。
他永远都直着背,翘着须须,就算师父北堂良运去了也一如往昔。躲在屏风后,看师姐独自支撑着脊梁骨,与其他三宫翻来覆去议论诸多事宜,平日还算和善的妖都变了模样。坤巽宫的觅荫真人资格最老,曾经花言巧语、被宗主笑骂过无数次,这回却吊着眼皮品茶,和事佬都不做了;乾震宫的击磊真人突然积极,提条件无数,也许是趁机为他唯一的弟子铺路;离兑宫的代宫主卫留贤最年轻,也最不好打发,言谈之际全是刺针儿似的刁难。
二师兄永桢脑子愚钝,帮不上什么忙,每日神情疲惫,见到他还是那句话,唯一有变化的是末尾加了四个字,说阿笃,懂点事吧,师父走了。
说多了,他突然就不信了,傻兮兮地追问:“师父原形不是锦鲤么?”
永桢默然回望他,说:“是啊,锦鲤。”
多祥瑞,多福气,饿了就浮上水面吃食,不高兴了就甩人一尾巴泥水,偏偏不服命跃了龙门,在海阔天空之下忙忙碌碌,愁心这个,焦心那个,把自己名字改了,就巴望从天命里抠出一星半点平安顺遂。
师父走了,累死的。
永桢埋头擦拭桌面,低低说:“你还是虾呢。”
永笃木然扫视身躯,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直得不像一只虾。
虾是弓着背活的。
四野门闸门口,永笃磕头不起,年少时绷得多直的腰杆身板,突兀折成三段,仿佛丢弃的干柴。玄吟雾看向法锈,法锈阖上眼,驱赶似的摆摆手,这是不想管的意思。玄吟雾搞不清她是在保全师门的面子,还是另有所图,想了想,从腰间抽出宫主令,上前塞到他手中:“回去吧,将这个给留贤,如果他不肯听令,本座也不会轻饶他。”
永笃呆了呆,攥住宫主令千恩万谢地走了,走出很远,还驼着背。
直到永笃走出视野,玄吟雾才在法锈耳边问:“你真的信卫留贤?”
法锈斩钉截铁:“我真信他。”
这个回答是玄吟雾不曾料到的,略微一怔,法锈睁眼,似乎觉得刚才语气过重,声音轻了下来,却仍确凿:“师父,您要知道,这几个徒弟里,没一个是孬种。”
她缓缓吐尽胸腔里的气,仰头道:“走吧,我们去云莱。”

敌袭堂钟鸣后刚过五个时辰,云莱固若金汤。
行刺人前脚逃了,法锈后脚才到,此时正值诸事繁忙,新丧的怀菁又与她无甚交集,只有去上厢房那会儿,带路的弟子走到一半稍许顿足,抬臂往远处山头遥遥一指:“那位怀菁太师叔,生前便住在那里。”
法锈迎着晃眼的日光眺望,山峦层叠,淹没云雾当中,无从辨别究竟是哪里,她索性全扫了一眼,淡淡回道:“哦,那里么。”
弟子躬身应是,恭顺地转身继续引路。
一路走来,仙宗内并未有什么哀愁悲戚的气氛,可见这位“小太师叔”生前与死后差别不大,是全宗最不值钱的一个,一生得个“厚葬”便足矣。
但也有人密切关注宗主的举动,明眼人都门儿清,怀菁小师叔被砂少宗主教训过一顿后就收了心,曾为她的一句疑惑搜史翻书,力挺她登上宗主宝座,二次叩天后流水般往她殿里送膳食补品,他做的毫不掩饰,劣质又寻常,是古往今来许多有情人玩烂的手段,把心思清楚明白地铺在地板上,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遑论还有最终回的一次挡箭救人。
话本子写到这里,通常就要写到姑娘感动不能自己,托心郎君,愧疚难言。随侍弟子深谙这类事,因此伺候笔墨时,多嘴又小心地提了一句:“宗主可知怀菁太师叔的心意?”
仲砂抬头,没有露出任何莫名的神情。
她冷静问:“所以?”
随侍弟子一愣,恍然发觉这件事终止于这一句“所以”,无论怀菁是否生死,他的那一朵“花灯”,都将无疾而终。
河上漂流三百里的花灯,上万的“君知吾心”,不尽的“岁岁平安”,能实现的寥寥无几。很多事情永远不会瓜熟蒂落,成了藏在河泥里的断藕,仅牵出几缕丝留人品味,风一吹,就都散了。
无疾而终的故事太多了。
不差他一个。
随着法锈的坐镇,仲砂疏散了人手,将大殿守成铁桶的弟子逐渐散去,怀菁的尸身依辈分葬于后山“怀”字辈祠堂,牌位新立,前方鼎炉上还燃着未尽的香。
随侍弟子手持“封”令前来,奉命从怀菁的住处取走几卷书,偶然瞥见案上的墨还没干,笔锋半侧濡水,将湿未湿。
漫山遍野的书卷沉寂地堆在那间背阳的小殿内,夕阳从窗纸里柔和铺进来,灰尘在空中缓慢盘旋,变得苍白而默声。哐啷一声,有弟子在外面给这间屋子落了锁,脚步渐去。
从此往后,宣纸褪色,砚台龟裂。

法锈与玄吟雾在上厢房坐了不到一会功夫,就有弟子奉宗主之命来请法锈去大殿议事,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回来已是亥时。法锈接过玄吟雾递来的温湿帕子,匆匆抹把脸,两只脚互相蹬鞋,一头栽到床上。
修道人识海清明,连日奔波也不至于倒头就睡,疲惫到这个份上实属罕见。狐狸替她除了袜子与外衣,揉进怀里,努力不去想别的,催自己快睡。
玄吟雾心绪不宁,入夜睡不安稳,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
他置身于一片苍茫当中,辨不清方向,前方飞沙走石,云雾漫天,突然一道电光射下,蓝光荧荧辉映整个天地,兵器击打与喝声从迷雾中浮现,提醒他这里正进行一场恶战。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声音,语调轻缓,像无可奈何谈起往事的老人,尽力柔化故事中的铿锵:“上一回说到,万锁刀劈散三十丈云烟,老祖横手格住。”
伴随话音,一人从云层中破出,手臂架住一侧刀刃,身披庄重红衣,脸上涂抹着大片的红颜料,面孔被厚粉盖住,轮廓模糊。
“无章剑纹暴起,免去断臂之虑,不料此刻万锁刀背一震,竟抖出了一把石针,老祖仰倒闪过。”
针尖晃荡荡划过半空,红脸人仰身避去,步伐夸张轻盈,衣袂翩浮。
“劫云无时无刻想要聚拢,又顷刻被绞碎成齑粉…”
气浪倒飞,白脸人从四面八方跳出与红脸人战成一团,每一次衣衫的褶皱纤毫毕现,龇牙露出的红龈清晰可见。
无论战况多么激烈,讲述的声音永远催人欲睡,令人舒舒服服置身事外、旁观胜负。
戏里人的动作,像是示范给看客的排演,慢悠悠的厮杀,顺着话本中绘声绘色的描述,横切、竖斩、翻转,地上无数人聚精会神地仰头看,拍掌叫好。
刀剑相割,筝埙齐鸣。
仿若一场社戏。
念白在风沙中隐晦不见,杜梨木连击拍成了快板,鹧鸪般干裂嘶哑,让人想起说书人舔着嘴唇的凶狠,伴随重锤击下:“叛道者,死!”
玄吟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浑身都在冒冷汗,那个红脸人透出强烈的熟悉感,随着那一声“死”,她手上的攻势停了,对面的白脸人们的动作也卡住,所有人都木僵在原地,好似皮影戏的师傅突然离开,将一匣子酣战的皮影人忘在灯火辉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