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法锈轻轻一动,玄吟雾就醒了,同时也听到外面传来卫留贤的低声劝慰,以及一个悲悲戚戚的哭声,放半夜能骇得一众小妖尿裤子。
他听着陌生,不像任何一个旧友在掉泪珠子,于是抛之脑后。只有法锈被这哭丧吵醒,不大痛快,面上不阴不阳的,碍着狐狸在给她顺毛,没发作,过了片刻“咦”了一声,听出这是谁了。
果不其然,四野门消息灵通,一听到法锈这边成双成对,殷半仙就打发人过来索要鹊桥了。
还偏偏是那个嫩葱似的姑娘家,简直要怀疑是殷余情专门遣来克她的,小女儿家家的梨花带雨,她就这个不太能吃住。
法锈翻了身,有起来的意思,可往床沿方向一探头,衣物散得到处是,又懒洋洋缩回来,将头埋入软枕,不动弹了。玄吟雾看她这来回一折腾,知道是懒筋发作,亲了下她的头发,起身穿鞋帮她一件件捡,法锈嫌麻烦,不太想穿:“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让卫三放她进来吧。”
玄吟雾拣了外袍给她穿戴:“总归是外人。”
法锈流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挠了挠他下颌,靠过去用气音说:“哦,内人。”
玄吟雾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算是惩戒了。
省亲
为了面见“外人”,法锈被玄吟雾从头到脚好一通料理。
肩线肘弯皆细细打点,新做的衣裳扣子涩得很,又小又密,绸庄为求好看,特意用丝线缠成红腊梅的模样,玄吟雾低头一点点别好,最后抚平旁边被扯动的褶皱。
法锈后腰垫了两个软枕,神游天外,想东想西,最后想到自己身上,低头看襟口的那排腊梅扣子,目光往下,扫过绣工精湛的枫叶纹,雪白厚实的料子,映在眼里很陌生。她习惯每次睡醒,看到的都是一身不容易脏的麻布白衣,便宜货色,破了也不用补,直接换了扔掉。
穿着流水一样的衣服,过着流水一样的日子。
两三百年的朝朝暮暮,稀里糊涂对付过去。
法锈拾起面前一缕长发,绕着圈往上捋,一直拨弄到发根,她手指的温度刚触摸到头皮,狐狸就轻微缩了一下,拿开她的手:“别闹。”
法锈一声哼笑。
穿戴妥当后赶至前殿,门刚开,一缕光透进,水绿裙的姑娘随即挤入,三步并作两步冲来,抓住法锈的衣角死活不松开,嗓音里尽是哭腔:“锈主您行行好跟我去罢,公子发起脾气要杀人了!”
能将自己人吓成这样,看样子殷余情动了真怒。
法锈神色不动抬眼,瞥向门口,卫留贤与她对视一眼,立刻从外面合上门,外面传来他不真切的声音,大概是训斥瞧热闹的小妖修。
收回目光,法锈忽然哎一声,从椅背上撑起半个身子,拿过帕子给人揩眼泪,夹带关切道:“眼睛要紧。”
姑娘抽抽噎噎的,哭得没声了。不顾红肿的眼睛泡子,仗着年轻俏丽,继续拽动法锈撒娇。正巧玄吟雾从里间出来,皱了眉头,不清楚这是法锈哪年哪月认的人,没规没矩的,上门求人连个正经态度都没有。
他手指蜷起想敲敲桌子,又觉得自己多心,只叩了一下,提醒法锈注意分寸。
法锈应付着水绿姑娘,抽空瞅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又嫌又气,起了作弄心思,一手松松搭上姑娘的小腰,声音轻了好几个调儿:“哭个什么,坐下说话。”
狐狸头脑一懵,给她气炸毛了!
她都没这么哄过他。
从来都是上手就撩,撩完就撂手,稍微想得寸进尺一点,还要看那混账心情,一副“州官放火”的派头,且不为此感到羞愧,堂而皇之跟他耍嘴皮子:“我既然放了火,那师父还需要点什么灯呀。再说,您拿手的不是灭火么。”
狐狸还没来得及发作,法锈已经知趣地放开手,往旁示意:“你先来见个礼,这位便是涂山九潭玄老,离兑宫宫主,我师父。”
水绿姑娘转头,与一脸不愉的玄吟雾打了照面,她是早听闻过这位的大名了,眼泪也来不及抹,怯生生行礼:“玄老前辈。”
玄吟雾不凉不热应了声。法锈一笑,端起桌上一小碗冷茶,嘴唇碰了下杯沿,嫌陈茶味重,重新放回去,明知故问道:“趁着没哭嗝,把事儿说清。你们家公子,又发哪门子的疯呀。”
水绿姑娘尽力把事儿往大了说:“已经在四野门撂话了,说要让锈主有进无出。”
法锈说:“哦,他这么能啊。”
水绿姑娘心口一跳,这腔调一听就是风雨欲来,果不其然,法锈往后一靠,下句就带了嘲弄,“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呀。”
水绿姑娘咬住嘴唇,用哭腔嗔道:“锈主。”
法锈笑吟吟的:“嗯。”
“您就跟我去吧!”
法锈垂眸摩挲着碗口,摸了四圈半,才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也没说避着不去。”放下碗道,“但我见你家殷公子算是省亲,贸贸然不太合适,不如先把我师父这头的亲给省完,再一起去。你说呢?”
水绿姑娘虽不太满意缓兵之计,又不敢真唱反调,脸色迟疑道:“这…这还要多久啊。”
法锈笑道:“这个我做不了主,看我师父的意思。”
水绿姑娘擦着眼角,躲闪地瞅了瞅玄吟雾,瑟缩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他,细声细气央求道:“还望玄老前辈体谅…”
玄吟雾莫名其妙被赶鸭子上架,但话不宜在人前说,顿了顿,端出师父的架子叫法锈:“跟我过来一趟。”法锈嗯了一声,将帕子留给水绿姑娘,让她稍安勿躁,随后站起来跟他去了后殿。
跨入后殿,法锈直接坐到门边的椅子上,神清气闲地翻动旁边的书册。
她与殷余情联手搞的那些事,玄吟雾是一点儿也不知晓,这会儿想问一问,但念及法锈那狗脾气,经常拿事儿吊着人,多半是不会与他说的。玄吟雾琢磨半天,又想着过了这村没这店,还是问了:“殷余情非要你跑一趟做什么?”
法锈斜觑他一眼,忽地笑了,招手让他俯身,两只胳膊就搭在他肩上,勾住脖子叫他低头,耳鬓厮磨道:“你撬开我的嘴,我就告诉你呀。”
一个“撬”字说得别有深意,狐狸双手撑在她左右的扶手上,廉耻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光天化日,门还没…”
法锈含笑望着他,玄吟雾下面的话就销声匿迹了,低头含住她的嘴唇,正午晴光透窗而入,屏风外面传来摆弄茶具的清脆响声。起先心间一根弦还紧绷着,越到后来,尝到了偷欢滋味,玄吟雾撑住扶手的手就缓缓贴到了法锈的腰上,渐渐收紧。
亲到两人兴致起来了,法锈忽然别过脸,两手变勾为推:“光天化日的,门还没关,谈正事吧。”
玄吟雾:“…”
州官又放火了。
放完就跑。
殃及池鱼的事多了,百姓也有造反的时候。玄吟雾这次不惯她,手摸上她的雪白腰带,法锈没去截他的手,只仰了下头,露出一小段颈子,似笑非笑瞟他,州官的态度如此放任,更助长了百姓的气焰,腰带上的络子胡乱搡开几个,内侧的梅花扣子却纹丝不动,每一个都是他今早扣上的。玄吟雾伸手抚过去,恼恨自己怎么系得这么牢靠。正与头一个扣子较劲时,屏风上人影一晃,等急了的水绿姑娘已经探出来半个脑袋,叫道:“锈主,玄老前辈,快过去半炷香了,什么时候动身啊…”
她蹿头的劲太快,语速也快,话没收住,唯有最后一个“啊”字堵喉咙里了,只出来半个发飘的音。
玄吟雾怒叱:“出去!”
法锈像是早料到这一茬,仰靠在太师椅上,笑出了声。
“慌什么。”她的手绕到自己的腰后,覆住狐狸的指节,轮流轻敲了几下,“一粒扣子都没弄开呢。”
水绿姑娘早呆在屏风边,吓白了脸,冲击最大的不是看两人缠腻在一张椅子上,而是法锈浑身活泛的人情味。殷余情的四个下人,只有她近身服侍过法锈,一早就知晓法锈八荒家主的身份地位,伺候起来诚惶诚恐,战江访安的那次需要涂脂抹粉,她抹开口脂时都不敢用手指,直到上完妆,这活祖宗才倦懒地睁眼,淡淡道:“好了?”
她与那目光一触即分,仿若被一小簇火抽到,从眼角蔓延开,烧得脑壳热烘烘的,绞紧手指,呐呐蚊吟,无故想起前些日子驯服拄膝跪在软榻前的鹰头。
想来天子大抵如此,无论面子里子,皆高贵凛然不可侵犯,万万没想到事发突然,无意撞见了天子判若两人的时候——头一回见她被压在太师椅上。
然而惊过之后,小姑娘面皮蓦然涨得通红,进不是退不是,整个人臊极了,殷余情不会与旁人说起法锈的私事,她对这对师徒“不正经”的关系全然不知情,真心拿玄吟雾当老前辈孝敬,一点都没往沟里想。
她巴巴望着法锈,期盼她能澄清几句,然而法锈一开口,彻底把她带入阴沟了:“春宵苦短日高起,半炷香哪够动身,你先出去。”
逐客令一出,水绿姑娘再不敢逗留后殿,二话不说退到屏风后,传来阖上殿门的吱呀响声。
等她出去,玄吟雾低声道:“你故意的?”
法锈懒懒笑道:“哪里,四野门的人就是没规矩,比这过分的还有,师父您多担待。”
好似为了应证这句话,身为饲祖——半个四野门的人——以身作则地曲起腿,十分过分十分没规矩地撩他,磨蹭得狐狸压抑地低喘,腾出一只手按下她的膝盖:“你说殷余情找你有什么事?”
法锈道:“也没别的事,他想见我姐姐。”
“你哪来的姐姐?”
从他这徒弟口中多半只能听到比她排行低称谓,让她低头如强压犟驴喝水,玉墟宗的辈分不够,她打都要打出一个“大师姐”的名头。玄吟雾将“姐姐”两个字反复咀嚼几遍,忽然反应过来:“法昼?”
顿了一会,又疑惑道:“她不是…”
法锈道:“还有残念未散。”
玄吟雾不解:“那为什么推三阻四,你不是很注重血亲么?”
法锈摇头:“两码事。”
究竟是哪俩码子事,玄吟雾来不及问,法锈翻掌制住他一只手,抬起另一边膝盖不紧不慢地压磨他,明显是不太想他刨根问题。他心里宽慰自己,以前她嘴抿起来就是一道铁栅栏,几百年一过,竟然学会见缝插针的索贿,比起之前事到临头才吐露一二,算变通了。
撩拨越来越过火,玄吟雾索性不去想,专注“行贿”。
日头未落,哭了小半个上午的水绿姑娘终于不再叨扰离兑宫,悄无声息地先行一步,随后的玄吟雾与法锈又留了一会。卫留贤放下手中累积的庶务匆匆赶来,得知这二位再过一时半刻就要启程前往涂山九潭,惊讶道:“昨夜回得匆忙,全宗上下还不知道师尊与大师姐回来的消息,少说也要留几天,不如等接风洗尘完再走,这样也妥当。”
法锈道:“改日吧,能定下来住再说。”
卫留贤便不吱声了,垂首立在门框边装柱子,他静默的时候尤显肩宽身高,弟子服浆得笔挺,腰间缠着半圈大小令牌印章,络子丝丝缕缕荡开,玉佩珠子撞出轻微的脆响,当中一方代宫主令重重坠下,拽得腰带翘起一个突。法锈心不在焉整理自己的袖口,驻足在他跟前,良久不曾迈步。
察觉有异,卫留贤低声下气:“大师姐是有吩咐?”
法锈没出声。
玄吟雾一瞧见他,突然想起今儿大早亲眼目睹他从宗门口抄小路往回走的事,怎么看怎么偷摸。庶务方面他的确做得利落漂亮,不需要嘱咐,但有些地方也得防微杜渐,试想师尊轮回无果,首徒又足迹飘忽、常年逮不着人,空留他一个代宫主,在离兑宫里媲美土财主,快活自在,保不齐起了什么歪门心思,还不敲打敲打紧一紧皮肉,免得日后上房揭瓦。
法锈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抬起手,搭住了卫留贤的肩,用力握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媚术
天子做客涂山九潭,按规矩是要差人提前递信,那边旗鼓喧天准备迎接仪仗,这边慢悠悠赶过去,两厢不耽搁,待过去热热闹闹办一场“鸿运当头”的风光宴,全了八荒殿的脸面也给涂山九潭贴金。
可惜法锈不是诚心实意会亲访友,叠了纸鹤往天上一扔,就脚底生风往涂山九潭赶。等她到地方,纸鹤还没影儿,为了避免惊扰到整个狐狸窝,玄吟雾牵了她走小路。
小路一重山一重水,沿途栽了苍耳,法锈踩了一裤脚的扎球儿,糟心得不想走了,玄吟雾蹲下身替她摘完,背起她继续走。路上遇到没化形的幼狐,偶尔有几只停下转了转耳朵,狐疑地瞅他们几眼,又呼朋唤友地蹿远了,皮毛一个个油光水滑,动作灵巧,一颗苍耳子都没沾上。
法锈看明白了:“你们防贼是这路数?”
玄吟雾道:“不是,小路不防贼,防的是狐狸崽子心思不专偷跑出去。一旦沾上这东西,回去会被罚。”
法锈往下一看,玄吟雾两条裤腿干干净净,顿时笑道:“师父也不学好嘛。”
玄吟雾那句“心思不专”一出口就知道不好,果不其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想补救几句,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说话声,神经一紧,听这动静,恐怕是伪化形的小狐妖在附近,这类小妖脑袋灵光,好奇心强,咋咋呼呼的,要是被他们发现,不消半个时辰,风声能从东海刮到西天。
玄吟雾放轻了脚步,法锈也安静伏在他肩上,慢慢绕过前方数块大石头,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在一个石头夹缝的空隙间窥到了妖影攒动——某只伪化形的崽子甩动毛茸的大尾巴,正兴致盎然与一众小弟讲外面听到的奇闻异事。
大概那只伪化形的狐崽子偷溜出去的次数多了,听了些道听途说的茶馆趣事,又被弟弟妹妹哄得飘飘然,绞尽脑汁从肚肠里往外掏新鲜货,圆不回来的就开始胡编乱造,十句里六句不真,把出不了家门的幼狐崽子骗得五迷三道。法锈索然无味听了几耳朵,忽然乐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竟然编排到自家名声在外的“玄老”头上去了。
玄吟雾也听到了,脸上发烧,赶紧带法锈离开,结果法锈上了瘾,一手撑在石头上,凑到玄吟雾耳廓处用气音道:“师父,姑且听听。要是那几个不长眼的敢抹黑您呢,徒儿就帮您出气,打一顿再走。”
石头缝那边热火朝天,一提到“玄老”,必然提起仙宗首座八荒殿,狐崽子初出茅庐,绝不可能知道有法家天子的存在,便自作主张,道是“收服了八荒殿殿主”。
法锈好整以暇瞄玄吟雾,顺着胡话接上一句:“哟,那可有八位殿主,玄老您降服的是哪一位呀?”
玄吟雾瞪她一眼。
狐崽子又感叹:“不到二千岁飞升上仙,大族长都没这么风光呢,玄老他老人家真是活到了极致,不枉狐生了!”
幼狐们对修炼没兴趣,起哄要听“八荒殿殿主”与“玄老”的传奇故事,狐崽子为难挠了挠脑壳,没太敢胡诌,硬着头皮说了几个中规中矩的,弟弟妹妹们不太满意,食髓知味闹着还要听。狐崽子灵机一动,高深莫测清咳两声:“别吵,你们知道玄老是怎么降了八荒殿殿主的吗?”
小妖们茫然又兴奋地说不知道。
狐崽子抖了抖毛,如一只羽翎乍起的公鸡,以睥睨之姿傲视群雄,吊了一会胃口,才矜持吐出四字制胜宝典:“祖传媚术。”
玄吟雾:“…”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希望法锈走神,没听见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但也明白不太可能,饲祖的耳力多厉害啊,他隐约听到她在身后短促笑了一下。这一笑叫他乱了手脚,想好的说辞也没用上,张口就是一句训:“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法锈嗯了一声,话不对口道:“你对我用过没有?”
玄吟雾侧过脸,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这就是没了。
法锈拿手肘撞了下,怂恿:“用一次试试。”
“…”玄吟雾呆了一瞬,随即恼羞成怒,“法锈,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法锈应道:“我没听,你先用。”
玄吟雾断然:“不会!”
法锈轻啧:“谁信呀,没个两手招数,涂山九潭肯放你出去闯荡?”
玄吟雾刚要反驳,这时空中横插一道疑惑的嗓音:“我怎么感觉那石头后面有东西,十六,你过去瞧瞧,是兔子就逮过来吃了。”
法锈没听到一样,根本不将小妖放在眼里,没打算动,玄吟雾只能暂且住口,抬手掐诀,闪现十丈开外,甩开那群嚼舌头的崽子们。本以为这页就这么揭去了,法锈却不依不饶:“师父,就当给徒儿我长点眼界。”
玄吟雾气得不想理她:“你眼界还少了?不差这一点。”
法锈道:“多多益善,又没有坏处。”
玄吟雾一直觉得法锈是最懂适可而止的人,从没发现她还能跟胡搅蛮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多年压箱底的缠劲都用上了,小路走完她还没到头。天色正值黄昏,九潭朝西是一片闭关地,零零散散的房屋洞府满地都是,玄吟雾收拾出一间空屋子,又去门口布下禁制,法锈看他忙前忙后,另辟蹊径地勾他话:“你的媚术,不会用在毛茸茸上面吧?”
玄吟雾恼怒道:“不是!”
顿了顿,脸色不好地勉强改口:“…不全是。”
法锈笑呛了。
她心里清楚在玩得寸进尺,却欲罢不能,日子过得太舒坦,浑身的筋松散下来,导致有些放纵了。好说歹说禁了两百来年,从脚底爬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每一寸皮肤每一缕眼神都在往外冒酥酥麻麻的嚣气,嗔笑着叫“来打我呀”。
狐狸算是看明白她了,就是皮痒痒,刚要抽她,法锈猛一拍桌子,并起两指,混杂半不愣登的戏腔一指地面,气势大盛:“本家主莅临涂山九潭,竟无一妖来迎,不敬之罪不消说,你还敢动手动脚!”
一听就是她又拿“天子”名号开玩笑了,就差没喊出一个“朕”,玄吟雾一哂,满腔的恼意蓦然冲散,好气又好笑:“又作。”
法锈惦记着他那个“不全是”,迎着面道:“那让我看看你的不全是。”
她望着他的眼睛笑,傍晚最后一丝金黄的余晖染过她的眉眼,烧得暖融融的,他心尖被小小地被灼了一下,嗓音低哑:“那个…我不熟,用得不好。”
短暂的辉光转瞬即逝,法锈抱臂向后一靠,得逞地笑了。
对于这种祖传的“糟粕”,在他几千年狐生里毫无用武之地,玄吟雾真不熟,上手生涩粗浅,惹得法锈好几次想反客为主,都被他挡下了。法锈挑眉,皮笑肉不笑道:“哦,欲拒还休是吧。”
狐狸将她挤入床榻最里边的边角,细碎亲在她嘴角与耳尖,带着一丝无所落脚的慌乱与哄骗:“…我难受。”
他也学着说些荒唐话,嘴唇蹭在法锈脸上喘气:“我想在你里面…”话到末尾只剩朦胧。
法锈眼神散了些,但略微一转时又聚了光,教人拿不准是醒是醉。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做得不够好,一时间两人的呼吸明显,夹杂许些急促。
终于,法锈动了。
颇有调情意味地轻扇了一下他的脸,问:“第一次使出来?”
玄吟雾脸皮发烫,头发间的毛绒耳朵扑棱了一下,捉住她的手按下,法锈笑起来,支起身子按住狐狸的胸膛就往后推。天旋地转,她一只膝盖压上前,伏在他身上,一字一句雨珠般打在人心坎上,温存至极:“师父,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你别想睡觉了。”
拉长声调,不容否决。
“我把你缠到死。”
…
收到法锈亲笔的纸鹤,涂山九潭在短暂的兵荒马乱后立即严阵以待,皓玄朱三氏的分族长匆匆忙忙薅顺一身的毛,蹲在山门处守了一天一夜,但日落西山还不见天子踪影。
戌时末,有族人来报,天子已至九潭洞府,被大族长请入上座。
三个分族长悻悻而归,摸不准天子从天而降的路数,只当行事乖张。这可冤枉了法锈,她一觉睡到天黑才起身,自知耽误了时辰,与玄吟雾兵分两路,她立马去接见大族长,玄吟雾去安抚等了一天的分族长们。
玄吟雾如今在涂山九潭的分量不小,去见分族长也没耗多少功夫,叙旧完折身赶往大族长的洞府,还没过门槛,隐约听到相谈甚欢的笑声,不知道两位在洞府里头说了什么,小童通报后,他进去听到的第一句出自法锈之口,似乎是在回大族长的话:“功法不错。”
玄吟雾耳朵立起来,什么功法?
得修炼“捭阖不世功”的天子一句称赞,大族长容光焕发,连忙询问:“我族功法众多,不知锈主看中的是哪一部?”
法锈用堪称“犯上”的不敬眼神往玄吟雾那飘去一眼,狐狸心下一拎,连道不好,赶紧把茶盏往桌面上一磕,甩眼色回去。
法锈故意拖延几息功夫,看到狐狸坐立不安地往前挪了挪,才轻巧道:“都好。”
这点儿眉来眼去没瞒过大族长,他尴尬咳嗽两声,法锈面色不变,话一转将事揭过去:“既是说了省亲,不谈其他,两手空空总归不好,我这里备了一份薄礼,也是师父与我的一点心意,大族长不必推脱。”
玄吟雾愣了愣,这回赶得急,一路上什么都没买,有什么可送?法锈神情自若,从袖中掏出一卷绢布,又从腰间扯下一枚古铜色的木牌,放在桌面上,奉茶的小童立刻机灵地上前,托了这两件物什回身捧给大族长。
大族长见了那枚木牌,怔了一下,伸手握住那卷布,拇指搭在锁扣上:“锈主,这是?”
法锈道:“开吧,不是值钱的东西。”
锁扣应声而开,大族长手中摊开一张阵图,线条繁多,画得眼花缭乱,法锈在一旁道:“我与师父缘分匪浅,恐怕惹人眼热,涂山九潭纵然半避世,却难保飞来横祸。这个护山阵法一个八荒殿都轰不开,弄不通的地方,拿着牌子去五蒙仙宗叫人。”
大族长抬手收起阵图就要拜:“锈主…”
法锈翘着的腿立马放下去,探身一把架住大族长那把老胳膊老腿,玄吟雾也起身过来扶住,法锈沉默片刻,叹气:“大族长,您老人家上回一拜,直接把我拜回了八荒殿,您别来了。”
法锈这套扶人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过了一会就后腰发虚,给自个师父递了个眼色,松手坐回去,由玄吟雾将大族长扶到座位上。
大族长收好阵图与令牌,拍拍玄吟雾的手,殷殷问道:“晚饭可用了?我特意叫几只小的去山那头采了新鲜的空色果子。”
法锈眼珠子瞟着洞府外头撒欢的幼狐,灯笼下毛绒绒几团,惹人喜爱,心不在焉地信口胡言:“不留这用饭了,这儿狐狸多姿色好,我师父怕我一不留神被勾了魂。”
玄吟雾:“…”
是该提防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该走主剧情,但是看到“媚术”的私信点梗有点兴趣,就进了最后一批甜货
糖到此结束
另,结局已经定下,不太好,也不算坏。
遇刺
两地省亲,涂山九潭与四野门的态度千差万别。
玄吟雾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四野门,虽然封煞榜上有名,但他是大宗大族正经师门出身,多多少少还以半个正道自居。而四野门身为臭名昭著的“死鱼摊子”,黑漆漆冷冰冰,很世俗,很没人情味,很为人所不齿,是个能不踏足就不进去的大酱缸。
法锈晓得玄吟雾初来乍到,熟门熟路避开了几个腥气重的地方,直奔那方“云蒸海”的院落去。前后不费什么功夫,就瞧见了那蓝白玉的屋檐,殷余情正杵在掌上屋的门前,脸色阴沉得怕人,法锈刚露了半张脸,他满肚的火气顿时闲不住了,两手抄在胸前,冷冷发出一个“嚯”的鼻音,嘴里道:“锈主要人办事,比小鬼还难缠,该付报酬时,比阎王还难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