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本应该在后方指挥的九都宿,突然从军队中窜出,手中长戟就刺向了解般。
解般莫名其妙,剑都没拔,直接用剑鞘击偏了他的长戟:“九都宿!你有病啊?”
九都宿咬牙切齿:“扶忽是不是在你那里!”
解般挑眉,终于明白这家伙发疯的意思了,然而她却更深地皱了眉:“我安排的人,不都是被宿殿下弄死了吗?”
“你少废话!你是不是派过什么人把她掳走了?”
“我曾经传信给一个男人,我以为他会来。”解般用剑格开他的长戟,淡淡说,“但他是个懦夫。”
九都宿大吼:“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如果真是他呢?”
解般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说的有道理,这还真有可能…”
九都宿眼睛都红了。
解大将军成名非常早,九都宿在她面前就像是后辈一样,破绽百出。
然而还没等解般制住他,回琉的后方突然燃起了火,随即一个侍卫纵马跑来,用回琉的乡音大声喊了什么,九都宿脸色腾然一变,立刻收手就驾马折回。
解般皱眉,忽然看向身边的侍卫:“他说了什么?”
侍卫恭谨低头:“似乎关乎公主。”
解般啧了一声,下令:“中骑冲锋,撕裂他们的战线,直抵王城!”
这场大战来得不明不白,此刻也不明不白。回琉的军士们都没有了指挥,茫然如无头苍蝇。相比较下大穆的五更铁骑倒还好一些,他们一上战场,除了特别调令,所作的只是杀杀杀。
与此同时,双方的将领一前一后追赶到了王城内部,在王都中最高的楼台上,站着长裳飘扬的女孩,下面排列着森严的兵马。
解般不由自主勒了马,拨开了揭面盔,仰头看上去,大喝了一声:“扶忽!”
这座高楼背着风,这声音很快震动了屋檐的风铃,在这叮铃作响的铃声中,一个声音穿□□来:“斐祠公主殿下,请您跟下面人说吧,您愿意下嫁本王,并求解大人暂且退兵。”
九都宿面色变得难看无比:“王兄!”
跟随解般冲锋进来的侍卫奉上弓箭:“大将军,可需要这个?”
解般没有看他:“九都坤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我早就一箭射死他了。”
“那现在…是否要退兵?”
“不能退,否则会被困死在这里,前功尽弃。”
战火硝烟中高高伫立着绝世的美人,她长衣临世,温润如翡,似乎是有些畏惧高楼,往后退了退,神情像是瓷器,一碰就碎。
大王子九都坤又道:“公主殿下不愿意吗?只是换个王妃名头而已,殿下实在是太过倔强…”
“休衷不能退兵。”
大王子一愣:“什么?”
扶忽嗓音温软:“休衷不能退…她是大穆的将军。”
大王子大笑起来:“殿下别光想着她了,现在还是想想您自己吧!”
“我不能嫁给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为了我那个弟弟?哈哈哈!”
“我是大穆的公主,我姓虞,我一辈子都姓虞。有人说,我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 …
“你说的那个懦夫,他会来么?”楼下的九都宿的嘴唇在颤抖,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战火硝烟中飘摇的身影,纤细,就像一株青昙。
“应该…会吧。”
大穆的镇国大将军与回琉的四王子,此刻竟都在期待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能够在这一刻出现,手持七片朔叶,救下高楼上的公主。
走投无路之时,就算是懦夫,也是被人期待的。
… …
“很多时候我都不懂你们,这片土地生出了我们,我们却要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再回到土里。有人说战事是恶鬼,但是我看不到,你们能看到这个鬼吗?我在十六年内度过了很多场烽火连绵,看到的只有人。很多人死去了,又有很多人被生下来,慢慢长大,然后死在我们脚下的每一个角落。”
“我爱我曾经住的那个古寺,那里的佛都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都没有吵过架。我看见在他们面前跪过很多人,有痛苦的伤心的,也有快乐的高兴的,他们也没有打架,都在说话,说着说着,轻松了,就走了。”
“这个世间多好啊,你们有感受过阳光的焦味吗?有看过一棵树是怎么长出年轮的吗?有听过放生池里乌龟划水的声音吗?你们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反而说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你们心中总是有那么多的恨,你们不爱这个世间吗?还是…不爱你们自己?”
小公主在轻软地说话,这座高楼将一切声音放大再放大,然而传到这乱世中人的耳朵里,还是那么那么的温柔。
温柔得令人沉醉。
“有人要我记住,我姓虞,一辈子都是。所以你们篡改不了我的姓氏,就像你们改变不了我想要的那个结局。”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恬静,注视着这个她曾经停驻过十六年的世间,然后向前走去。
“我不后悔我生在穆戍,也不后悔我死在回琉。”
她摔了下来,最终跌到黄土地一声闷响,粉身碎骨。
绝世的翡翠终究裂了满地,动人心魄的翠色,流出了嫣红的血。
苍天之下,解休衷的神色一瞬间怆然。
九都宿在剧烈颤抖中爬上去抱住她,他伸出手,用牙咬下了皮套甩在一边,努力想把妻子的头骨拼完整,可是鲜血流了他满手。良久良久后,他忽然喘着气松懈了下来,肩膀也塌下来,缓慢举起沾满热腾腾鲜血的手,用力捂住脸,放声嘶吼。
她最终死在了她丈夫的怀里,支零破碎,又那么安静。
就像一朵花,含苞,绽放,凋零,不在她枯萎的季节,却将整个季节都渲染上美丽。
大穆始帝六年,斐祠公主虞扶忽,于回琉王城,薨逝。
… …
王城在罕见的冰封中度过了一炷香,城外兵马厮杀惨烈,城内寂静如雪。
最终解休衷拔出了自己的剑,挥向了九都宿。九都宿手中的长戟僵硬地应了几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剑最终刺入了九都宿的身体,解休衷冷冷地看着他,九都宿也在看着她,他从上而下看了解休衷的精铁面盔,深黑戎甲,玄色衣摆,然后垂下了眼睛,手中长戟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解休衷也低头,看见长戟溅起的一捧沙尘,突然扯动嘴角笑了笑。
她松开了手,将伯浊就留在了九都宿的胸口,然后就这么转身大步离开:“若是你能撑过来,把降书、九都坤的人头和我的剑都放在王都门口;若是真的觉得活不下去…”
解休衷停了一下,才低低道:“本将军会亲自去取。”
九都宿忍着剧痛,慢慢软倒在战场上,他不敢去拔剑,名剑伯浊暗藏的血槽犀利无比,若是解休衷刚才抽剑,他或许当场就会死在这个地方。
他努力抬眼,想看清那个扯下披风裹住扶忽,抱起她越走越远的黑色身影,然而日光太亮,他觉得自己眼睛慢慢花了。
世界都花了。
… …
世上总有非常多的遗憾与悔恨,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过去,你改变不了过去的自己,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解休衷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带与七朔公子的口信也成功带到了,甚至还让信使留下了九螭谷来回琉的图纸,只是她忽略了一点。
七朔公子不会轻功,连年战乱,除了军队,已经没有哪个地方有好马了。云容只能买了一匹脚力好的骡子,只是这可怜的畜生因为贪嘴几株地里的米粮,陷入了农汉们放置的捕兽夹,跛了腿,再也走不动路。云容徒步走出了那个山村,又赶了几天的路,才到集市上买到了一只老驴,这是那里最后一只用来驮东西的牲畜,其余的只剩下了猪羊。
他也努力过,非常努力。
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赶去回琉的王都。
可是他最终来晚了。
七朔公子狼狈地跨入回琉王城的时候,步履蹒跚。这时候的王城已经安静了下来,街上没有什么人,外面也没有大军,只有城门口堆着焚烧的尸体,硝烟的味道已经淡了。
每家每户都挂着白色的幡,每一家也许都有死在战场的家人,除此之外,还系上了几条绣着金色纹路的缟素,这是代表王室中有人逝世了。
“王室有这么多人死了啊…”
“死的人太多了。”
“女眷也有卒的吗?”
“宿王妃都死了,喏,就从优昙楼上摔下来的,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还真有点道理。”
“来年的优昙楼,又要被文人们贴上赞奉王妃贞烈的诗篇了…诶你个讨饭的不要随便拽人家的白幡啊!你干吗啊?你…”
朔叶飘散在空中。
解休衷班师回朝,才离开王都不远,就接到了留守在王都的下属密信。看完后她烧了纸条,不喜不怒,只是看向了身旁的一只铜箱,里面是一只僧鞋。
“动辄血洗王都,又如何呢?来晚了,错过了,就是一生的事情。”
无论是大穆还是回琉的史册上面,都没有记载一场浩劫。这场被江湖上“七朔阎”制造出来的血腥之气被史官们用墨笔压住了,匆匆归于战乱后的小屠杀。
而最终这场灾祸是怎么结束的,七朔公子又去了哪里,再没人知晓,江湖上也再没有出现七朔公子云容这个人,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有秘史记载,二十七年后,大穆的一字并肩王,授王解休衷找到了七朔公子,就在九螭谷的地牢。
九螭谷不满意这位谷主很久了,最终勾连外人,在他走向斐祠公主的灵柩时被他们擒获,死伤十几位高人后,割断了他的手筋,硬拖着离开了王都。
“真是愚蠢啊…为了一个美貌的女孩将自己作践成这样,世上难到没有女人了么?真愚蠢!”
“谁说不是呢?唉,难过美人关的男人,都不成大器…”
“依我看,那什么斐祠公主死得好!漂亮胚子的,除了诱惑男人,还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在指责,嘲笑,讽刺,恶骂,洪水一般袭来。
愚蠢,愚蠢,愚蠢!
云容仰着脖子,流着泪,翕动嘴唇:“我没有…”
他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轻,被湮灭在那无数的嘲讽中。
“我没有错!”云容咆哮,泪如雨下,狰狞地望着世间,“为什么是我错了?我曾经…承诺给她想要的一切,绝不允许有人毁掉她!可是…你们!你们,就不觉得残忍么?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碎裂…你们难道不会心痛吗?”
他状若癫狂,嗓音压抑在喉咙间,变作了哀戚的呜咽。
也许解休衷说的是对的,他是个懦夫。
事到如今,竟然都不敢说一句“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杀了你们”。
被关在阴暗的地牢中长达二十多年后,解休衷找到了他,看到云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容姿翩翩的七朔公子了。那飘逸的长发乱糟糟披着,周身肮脏凌乱,干瘦如柴,眼窝深陷,额头上都是沟壑。
解休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只是将一只鞋子扔给了他。
当看到这只鞋的那一刻,这个行就将木的老男人才恢复了一点神智。他双手发颤地抢过那只鞋,放在脸上摩挲,像是他在地牢苦捱的二十多年,仅仅是为了这只鞋。
“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他们的相遇猝不及防。
“云云容你的鞋掉了…”
他们的离别措手不及。
解休衷从地牢中出来,看向了颤颤巍巍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忽然问道:“扶忽生前曾经给大穆的裴丞相说了一句话,让他想了一辈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容干哑地笑起来,声音如同砂纸:“我不知道呐…”他忽然露出追忆的笑容,“也许,也许她说的是…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两个字?哈哈哈哈哈!”
云容痀偻着背,将那只鞋贴在心口上,挪动脚步,慢慢走出了很远很远。二十年过去,九螭谷已经没落了,他曾经杀光了这里的顶梁柱,树倒猢狲散,现在这里,破破烂烂,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漫山遍野的朔花,嫩绿的朔叶飘散在空中。
他的手腕用力,像是要将那只僧鞋嵌入自己的心脏,融在血液中,彼此不再分开。
解休衷在原地看着他,这个老男人最终走得越来越远,像是一头疲惫的老马,走向了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

帝子


大穆始帝七年春,回琉在穆帝的赐封下,任九都宿为回琉王,赏银五万两,赐国服冠冕。
文书上面是这么说,然而回琉首先还要偿还九万七千两的赔款,以及两百车贡品。
不过回琉王奉命入叱殄帝都谢恩的一事免去。解大将军最后那一剑并未留手,虽然九都宿最后被救回来,然而脊椎断了,余生必然只在床榻上处理政务。
回琉王再没有娶过王后,他曾经有一位容颜绝世的妻子,以她的容貌本可以怂恿整个回琉的男人为她去死,然而她却没有一个承载欲望的魂魄。
很多年后,回琉王都的优昙楼都没有人敢去,这座曾经死过一代盛世红颜的高楼,寂寥无比。有人说,在深夜时分,总会看见回琉王一个人靠在最高的地方,孤独的悲鸣阵阵回响,经久不歇。
解休衷得胜归来,穆帝大悦,还没回皇城,封赐就已经昭告天下。这次解般算是正式从官衔上超越了母亲解远意,获封一字并肩王,封号“授”。
太傅薛儒一道折子就递了上去:“陛下此事万万不妥!此字乃是陛下名讳,天下人都要避讳的,哪儿能如此光明正大赐予他人,对陛下威仪有损啊!”
在朝堂上武将们本就不善言辞,此刻解休衷还未归来,更是一个个都不说话。然而正在薛太傅准备和文臣们唱大戏时,丞相裴辛越忽然说了一句:“薛大人言之有理。”
这风向立刻就变了,穆帝也轻轻蹙了眉,放下手中的折子,看了一眼裴相。
裴相不卑不亢:“陛下,臣有话要说。解休衷此番征战二十万人马,带回来的只有十万,而回琉的总兵力只有十多万,臣认为,这并不算大胜。陛下还是太偏袒了。”
穆帝没有表情:“裴卿,你的态度是文武百官的意思么?如果不是,孤希望你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裴相才低低道:“…是。”
回朝后解般的第一次上朝,散了之后裴相走到她身边,眼神冰冷。
“解休衷,我终于知道薛儒为什么那么恨你了。”
“再恨我的人,也会有成家立业的一天,薛儒也是,你也是。”解般说,“扶忽是你心中最好的记忆,你的家人才会是你的一切,你不可能一直恨我,因为我没有剥夺你的一切。”
“这还不叫一切…”
“要不你杀了我?我想陛下会让你充分感受到,什么叫做失去一切的震怒。”
… …
大穆自此建立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地域,可还没安分多长时间,薛太傅突然转移了战策,不弹劾解休衷的举止行为了,理直气壮地弹劾:“陛下!您已过而立之年久矣,却依旧无子嗣,国泰民安也需要有传承的帝子!臣必须谏言,一字并肩王解休衷松懈懒散,一无所出!”
穆帝:“…”
解般:“…”
朝堂上诡异的沉寂了半晌。还是刑部尚书韩不咸咳了一声,他是个老光棍,说起这个事也不是特别避讳:“薛大人,这个是陛下的家事…还是留着御书房说吧…”
薛儒刚正不阿:“这怎么是家事?臣身为太傅,自当要教导大穆未来的帝子,这是国事!可是这国事还没个影子!臣怎能坐视不管?”
武将这边,洪昃侯霍涧悄悄拿手肘戳了下解般,凑过去低声问:“解大人,你怎么都没反应啊?”
解般:“…”
解大将军其实是有反应的,不过她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对于孕事,解般是知道的,也见识过,自古以来哪个军营没几个军妓。不管是身为征泽大将军,还是镇国大将军的领兵年间,一旦军中被曝有孕,呈报到解大将军的案前,通常就两个字批复:杖毙。
于是解般就在想这个问题——规矩定了那么多年,她的思想已经定型了,军营中怀孕者必杀,那…老子会不会也被乱棍打死啊?
薛儒这货好歹毒的心思。
直到下朝,解般都是皱着眉。
然而穆帝听了薛儒的谏言,倒是上了点心思,叫来御医诊脉。解般还计较着军营的规矩,御医刚想把手搭上来,解般靠在椅子上往前踹了一脚,御医瞬间摔了个四脚朝天。
御医刚胆战心惊的爬起来,穆帝就抬手让他下去。等御医连跑带颠地走出殿外,穆帝剥了核桃喂解般:“你讨厌孩子,那我就不要。”
解般这时候终于想起继承者的问题,多嘴了一句:“那太子之位?”
穆帝沉默了一会,试探道:“让母后再生一个?”
解般:“…”
这是不是太为难皇太后她老人家了?
最后穆帝终于想起来,还有个遗忘在旧穆戍王都,如今庆钺行宫的老九。算来如今也有七八岁了,听闻还是皇太后赐的名字,穆帝遂去问了那位九弟叫什么。
皇太后放下话本子,苦思冥想:“本宫有点忘…只知道他姓虞。”
穆帝:“…”
母后您记性真好。
最后还是侍立一旁的女官上来禀报:“九殿下名讳为留昶,字风任。娘娘您还亲口说这名字寓意好呢。”
穆帝垂眸抿了茶,让身旁的内侍监记下。
皇太后道:“决定了是他?”
穆帝放下茶碗,单手撑着脸侧,脸色看不出喜怒:“儿臣会给他一个前往叱殄的机会,如若他满口都是皇兄仁德但臣弟恐要辜负皇恩浩荡…那就让他真的辜负掉吧。”
“陛下自己,不想有帝子么?”
“休衷没有,孤也没有。”
… …
大穆的帝子问题始终是萦绕在大臣们之间的一块心病。
八殿下是烂泥糊不上墙,九殿下因为不尊帝命,穆帝已经昭告下去,无手谕不得擅自前往帝都。无数人都盼着解大将军能通情达理,可是穆帝已经明确表了态,就此事弹劾解休衷的,把脑袋提在手上再来。
这个问题最终的解决法子,众臣将目光瞟向了快及冠的八殿下…的媳妇。
八殿下虞步帆,穆帝的同胞亲弟,他虽然是个阿斗,但是他儿子可不一定。正在虞步帆及冠封亲王,封“启怀”之名时,有个小道消息,说是与他私定终身的姑娘有了肚子。
这姑娘是谁呢?这姑娘就是聂小塘。
解般获知此事时,只觉得虞步帆脑子有病。虞步帆见到解大将军就犯怂,哼哼唧唧的,一五一十交代了:“我…我就是怕你们不同意…小塘她嫁过人还带着…孩子,我怕你们不准我娶她…所以就没先跟皇兄说…”
解般没等他说完,揍了他一顿。
解休衷越打越没劲,原来世间真有朽木不可雕的人。她可以锤炼虞步帆的武艺和身体,但是无法真正让他拥有如熟铁般坚硬的意志和方向。
“启怀王殿下,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得很好?不娶王妃,以亲王之尊跟个平头百姓谈情说爱,磨着时间,让她等着,等到瞒不下去的那一天,再试探着看陛下能不能接受,看他能不能扛着臣子弹劾你的折子,如果不能,你就再等!再磨下去是么?”
虞步帆还在嗫嚅:“小塘她柔弱,可能承受不住那么多人说她…”
“小塘不柔弱,你很柔弱。”
虞步帆低头不说话了。
“殿下,你知道我身为征泽大将军,却做了大穆的镇国大将军,有多少想杀了我吗?你知道薛儒每日弹劾我的奏折有多少公斤吗?我出征西域,出征回琉,沿途上有多少乱党埋伏的陷阱想置我于死地吗?我手握五万私兵,有多少人等着我谋逆犯错,然后秘密诛杀我吗?”解般冷冷说:“看到了么?这都是陛下授予我的权力,但是他也让全天下的人动不了我一根手指头。”
虞步帆小心抬头:“我…”
“我希望小塘不会是另一个扶忽。”解般说完后,转身就走,“她来求过我了,我会让陛下赐婚,作为报酬,用你们的一个孩子,堵住那群天天说大穆后继无人的弱鸡们的嘴!”
搞完了这边的事情,解大将军马不停蹄跑去帝宫。如果虞步帆态度强硬一点,肯多涉及朝政多掌控一些渠道,或许这个事情还不是特别麻烦——不过如今也不算太难,好在他是陛下的胞弟,关系亲近,能走走关系。
只是最近解休衷正在学习兵书中的“反激”战策,一旦准备要求什么事的时候,过程基本都非常鬼斧神工。
于是这次也是,她差点把穆帝吓了个半死。
“若是启怀王不能八抬大轿迎娶小塘做正妃。”解般顿了顿,坚定道,“那么,老臣就娶她。”
穆帝手中的折子掉了:“…!!!”
卧槽这什么情况?卧槽这还得了!!
等解大将军后知后觉这种方式似乎不太恰当,穆帝已经紧紧抱着她不作声,等她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下后,良久,穆帝才闷在她肩上,嗯了一声。
解般随口安抚:“这不是怕你知道老八那个事气着了,我就说点更严重的,逼你一下。”
穆帝声音都带着淡淡的虚脱:“你这哪是逼我,休衷,你吓死我了…”
“唔…哦对了,老臣还做了一笔买卖。小塘怀上了一个,先看看,若是全胳膊全腿儿的,陛下说话老臣抢人。”
“嗯。”
“若是这个不行,那等着下一胎,再抢。”
“嗯。”
“陛下你先养着,老臣怕手太重容易弄死,回头小塘找我拼命…”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叡容


大穆始帝八年,启怀王娶正妃聂氏,育有长女,名当楠,封和熙郡主。
众臣彻夜不眠等着消息,虽然等到皇嗣顺利产下的消息,然而是位小郡主的消息还是让大多数人大失所望。
一直到始帝十四年,聂小塘才不负众望又怀上一胎。其实在几年前也有一次,但是由于被群臣明里暗里的逼着,心绪焦急烦躁,不甚在一月的时候就流失。
然而始帝十四年在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穆帝突发晕厥之症,召集了全体御医都束手无策。此刻朝政由一字并肩王解休衷暂为执掌,但是由于裴丞相与薛太傅的极端不配合,朝廷秩序一时间紊乱,叱殄皇城鸡飞狗跳。
最终由叡容皇太后的出面听政才将这个局面镇压了下去,这也幸亏皇太后治理及时,最终将一桩祸事扼杀于温床。
这个祸事在皇室中最为常见,就是逼宫。
由于庆钺太上皇还健在,身体倍儿棒,而且身处北方庆钺行宫,天高皇帝远,他就对养在膝下的小儿子虞留昶非常溺爱,这使得虞留昶的性子有些长歪。
十几岁的虞留昶在庆钺行宫待得都腻了,无数次向往过叱殄帝城。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入京的机会,可母亲姣太妃害怕穆帝会对他不利,便让太上皇拒了此事,随后他就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虞留昶非常不甘心,在他如此憋屈的情况下,黎槐的旧党联系到了他。黎槐的皇室虽然如今都死得七七八八,然而复国的不仅仅是皇室,还有在大穆朝中郁郁不得志的各大世家。这个事一旦搅合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始帝十四年的初春,趁穆帝晕厥之际,大穆九皇子虞留昶私下擅自进京。
黎槐旧党的兵马都是秘密布置,然而真想在穆帝无法理政的时期抢夺政权,必须除掉的有几个人。其中位列榜上第一位的,是叡容皇太后。
虞留昶非常不以为然,嗤笑道:“不就是一个安享晚年的皇太后吗?有何可惧?依本殿下的意思,要杀的,应当是一字并肩王解休衷!”
黎槐旧党的头领冷笑:“能同时笼络镇压裴辛越、解休衷与薛儒三位大臣的女人,若真是个安享晚年的,九殿下以为我们还会找你吗?”
虞留昶还犟着脖子:“你凭什么这么说?”
头领沉声说:“就凭这个女人现在就坐在帝殿上听政,还不是垂帘!”
… …
虞留昶的人生十四年都是顺风顺水,根本没想过有挫败之事。于是当黎槐旧党跟他说依计划行事后,他就兴冲冲跑去了帝宫,然后开始跟老谋深算的皇太后玩感情牌。
可想而知,皇太后的反应就一个——这猴子是从哪里窜来的?
虞留昶张口就开始拉关系,声音带着张力和诱惑:“皇太后娘娘,其实本殿下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你不废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披皇袍,成为千古女帝呢?你完全有这个实力,就像我也有,只是你少了我的野心,所以我们如今的地位——就是这样,不尴不尬。”
皇太后看了他半晌,忽然对他说:“你站得太高了,所以你听不到众生的癫狂嘲笑,也看不到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怔了一下,没想通:“这有什么关系吗?”
“得民心者得天下。”
虞留昶这回听懂了,随即大笑:“妇人浅见!妇人浅见!”
皇太后拿着笔一遍一遍蘸墨,等他笑完了,才提起了笔浸入了旁边洗笔的玉筒中,墨色瞬间晕开一片:“皇帝轮流转,你生前死后,你是你,世间是世间,你得不到世间,也扭转不了它,那么坐在皇帝之位上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没有人能拥有永远,你所得到的一切终会失去,包括王朝,包括你自己。”
她重新提起那只被洗得没有了颜色的毛笔,荡了荡水:“一无所有,重归于白。”
虞留昶懵懂得听不出个所以然,但却不由自主后挪了一步,呆愣地看着那个不动如山的女人,她面色如初,眼中却带了独属于诸天神佛的悲悯。
“你不要太得意!”虞留昶稳住了自己,“帝宫内外可是埋伏着五百多个刺客呢!”
皇太后无声地笑:“年轻人有朝气是好事。”
这一声后,突然殿外传来大量熟铁摩擦的声音,一队队禁卫列队而来,鱼贯而入,最终将宫殿围成了黑压压的一圈,像是群鸦的巢。
虞留昶不知所措之时,禁卫突然从中间分开道路,一身黑氅的解休衷佩剑走来,铁靴每一步都像是敲在虞留昶的心上。
虞留昶瞪大眼睛看着她毫无表情的面容,深黑浓粝的眼线勾了眼角,添上沉甸甸的杀气。这本是朝臣在气血不足时抹上的装束,在皇帝面前显得更精神一些,然而在解休衷脸上,阴沉倒是多了几分。
解休衷没有多话,上下打量了虞留昶半晌,抬起了手。四方的禁卫瞬间扑上,像是捕食一般压制住了虞留昶。
虞留昶懵了,等被捆了才大喊道:“帝宫内外还有好多刺客!你们别不当回事!”
解休衷本来正准备向皇太后行礼,闻言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啊,一共五百八十二个,你要去看埋的地方吗,九殿下?”
此时皇太后起身,走近了胸膛急速起伏的虞留昶,擦身而过时将手中一册书拍在了他胸前,他没有手接住那本书,只能任由它啪得一声跌在地上,那是一册拓本,上书几个大字《论逼宫七十二策(附破解法)》。
然后他听见皇太后在他背后说:“好好读书,少做梦。”
… …
始帝十四年的叛乱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波澜,甚至很多人都不曾知晓这个事。
大穆九皇子虞留昶就直接留在了叱殄皇城,只不过与半死不活的三皇子一同被软禁,且因为逼宫的罪名,削去了他的膝盖骨。
皇太后做事永远会粉饰得平平淡淡,刑部侍郎即刻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远赴庆钺行宫,赐死九皇子的母亲姣太妃。
解休衷曾就此事问道:“娘娘,您认为此事,姣太妃有参与?”
皇太后闭眼假寐,脸上还盖着一册话本子:“她肯定是默许,甚至太上皇也默许了。”
“那太上皇?”
“他老得快死了,本宫用不着送他一程。”
春分时节左右,穆帝终于从昏厥中醒来,精神欠佳,却还可以休养一阵。皇太后在执政期间已经将朝堂完全梳理了一遍,甚至将隐于帝朝之下的势力也顺了一番。
大穆始帝十四年清明,穆帝的生母百里氏,叡容皇太后请辞远走。
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然而没有人敢于制止。原先皇太后只是去了大穆最东边的六赫海滨的漾非行宫,当穆帝得到皇太后置船的消息时,才觉得这不对劲。
穆帝随即命裴相监国,随后与授王解休衷立即赶往六赫海滨。抵达六赫海滨的那天浓雾弥漫,皇太后已经将要踏上船,那船并不大,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临着水岸,穆帝的衣袍被狂风吹得凛冽,发冠下散落的乌发如水中肆意的墨。
他定定凝视着浓雾中的船泊,雪肤鸦瞳的女人一身冰白的长裳,袖口是水纹的蓝。她回首的那一刹那,像极了许多年前,在寒冷的北穆戍,冰神诞生在王都。
“母后要去哪里?”
“去不能及之处。”
“既然不能及,又为何要去?”
“人生来将死,又为何要生?”
穆帝蹙眉:“母后是想一心求死?”
“不,没有想过死,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求一个答案。”
“大穆境内,竟没有这个人?”
“他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皇太后抬头仰望被浓雾笼罩的星光,“远到我必须要去找的地方。”
“那是什么人?”
“公子芥。”
穆帝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许久后才有了一点印象:“是一个…写书人?”
皇太后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清冽如泉,却带着千万年冰封过的苍凉,像是风云轮转呼啸,荒凉了一个时代。
“纳须弥于芥子,芥子生万物,万物化世间。陛下又怎知,你我不是芥子?抑或者,你掌控的万里河山,也许只是他人掌上一粒小小芥子,连你的悲欢离合,不过是给这芥子增添颜色?”皇太后说,“公子芥是写书人,然书为何物?书纳百川纳你我,书就是一个世间,你又能保证,自己不容身于一本书中?”
“孤是大穆的帝王,做不到的事太少了,这样也会容身书中?”
皇太后笑吟吟:“那你能长生不老么?”
“…”
“有很多事你做不到的,无论你的成就有多么辉煌。你改变不了过去,也预见不了未来,你必然会下令杀掉前朝的旧主,也无法阻止未来大穆在虞氏子孙的手中坍塌。你抗争你不甘的一切,变得更强,变得更傲视一切,可是改变不了的依旧改变不了,这就是世间的规则,也是一本书的规则。”
过了很久,穆帝倦怠下来:“母后找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公子芥对么?”
“我找的只是一个答案,如果有人能够回答我,不是公子芥也无所谓。”
“关乎芥子?”
“不,关乎爱。”
穆帝抬头,皇太后走上前,轻轻帮他理顺头发,拨开他的护额,然后吻在他的额头:“孩子,我不会留给你我的生老病死,我爱你。”
然后她回到了船上,船帆张开,被风鼓着,驶向了远方。
这个雪肤鸦瞳的百里氏女人越离越远,她的身影没于滔滔海洋,如冰雪溶于温水,再不归来。
在后世的《大穆史·叡容本纪》中,被穆始帝追封为“无极叡容皇太后”的那个女人,是无数史学家都不曾研究透彻的传奇,连她最后的去处都无从考证,那一笔“再无所踪”的意味深长让她的一生覆上了最神秘的颜色。
大穆清流之首的薛儒曾经感慨:“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不容老去,也不容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


大穆始帝十五年,启怀王妃聂氏育有一子,过继为皇帝膝下嗣子,群臣请封太子。
此时穆帝已经四十有余,且不说他去年突发的昏厥之症究竟为何,单单就论年龄,已经等不起启怀王再有下一个孩子。培育一个帝朝继承人所耗费的精力是巨大的,时间让他只能赌一次。
启怀王早就给此子取好了字,字荒商。送入宫中时恰逢十五月圆,穆帝坐在御座上接过那个细嫩的婴儿,沉默看着他很长一会,才低声道:“满月如霜,奉烈关邂。赐名月关吧。”
翌日,穆帝下诏书,顺应天德,封皇家嗣子虞月关为大穆太子。
人过中年,常常脾气反复无常,解休衷表现得最为显著,性格愈发孤高桀骜。莫约是被去年穆帝的晕厥刺激了,发作了整个御医院,在没有大夫可以说出个所以然之后,这股子混合着焦心和愤怒的脾气最终引起了一次震动。
这同时也是她人生的巨大污点,后世无数人指摘曾经雄才伟略的一代名将的也是因为她的中年□□。为求得长生之术,解休衷曾经劳民伤财,准备铸造一座长生宫,并且搜罗十岁的童子用作大祭祀。
幸亏她这些事做得并不隐晦,最终被穆帝得知并且强制她悬崖勒马。
在穆帝跟媳妇进行深刻的谈话之时,解休衷永远不变的还是她奇葩的思想。
解般这么跟穆帝阐述自己的中老年宏愿:“在老臣的权倾朝野之下,被贬谪的边疆大将勾结黎槐旧党叛乱,皇家嗣子因为争夺最后继承帝权而互相倾轧出卖,老臣跟陛下把酒问青天,贴个皇榜,召几个术士,要么用胎婴炼丹,要么差遣童男童女出海寻仙——至于叛乱争权的?陛下,老臣身子骨还利索,解决黄口小儿,还会磨伤了伯浊不成?”
穆帝翻着折子沉默:“…”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中老年宏愿?
解般还在高处不胜寒:“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九殿下是个没脑子的,现在依旧不成大器;如今边疆大将是老臣的忠属,老臣说一他不敢说二;至于黎槐旧党,好像都没熬过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皇家嗣子…荒商也算是独苗苗。陛下您看,老臣只剩下走长生不老这条道了,这您也不给老臣个达成愿望的机会?”
穆帝看着她沉默:“…”
休衷你的语气要不要这么欲求不满啊…
穆帝思考良久,最终整理好思路,跟解大将军讲道理:“休衷,首先你要明白,长生不老那些都是骗人的,没有万中有一,都是。”
解般撑着头,她近日来都没睡好,神情疲惫:“陛下别这么肯定…”
穆帝抬手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其次,修什么长生宫还不如修帝陵,人死能死个千秋万载,活着可活不了那么久,将安葬的地方修得舒服些更重要。”
“…”
“最后,我说了半辈子是你的,就一定会陪着你。”穆帝用头抵着她的额,声音孤寂如雪又温暖如棉,“认真地过,半辈子也会很长,痛痛快快,别留下遗憾。”
解般的一生中很少露出无力感的神色,她一生的在硬拼,拼过了就赢,无法拼就舍弃,但是这一次她却是无能为力:“我想你活下去,但是…这不是杀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是不能做到,所以别去做了。”穆帝微笑着紧握住她的手,“休衷,殿外风雨飘摇,陪孤在此先偷个半刻闲情。”
… …
大穆太子虞荒商的资质一般,兼任帝师的薛太傅只作出中肯评价:“守成之帝尚可,成就不了功绩。若决定此子为二世,怕是陛下还要为此铺不少路。”
说是一出生就过继,然而穆帝与解般都不会养婴孩,加之政务繁忙,荒商在会走路之前都是启怀王夫妇在照看。之后见到穆帝,身为嗣子本应称一声“父皇”,然而虞荒商脑筋转不过弯,也不知是否天性,从始至终叫的都是“皇叔”。
启怀王为此澄清了不少次:“皇兄,这可不是臣弟教的…”
穆帝没理会这种小事:“无妨,不论他叫什么,只要不犯大错,将来帝位都是他的。”
启怀王忧心忡忡:“荒商他实在是愚笨,臣弟恐他担不得天下大任…”
穆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孤听闻你认了聂氏的头一个孩子为义子,如今在叱殄颇有才名,有空带进宫见见面,若是真才实学,以后也会是荒商的助力。”
启怀王哦哦的答应:“元轩侯啊,那是个好孩子,下次带来,下次带来。”
虞荒商在启蒙阶段,老师的阵容就非常强悍。授课古文书法的是文臣清流之首的薛太傅,讲解为政之道的是当朝百官之首的裴丞相,兵法阵图则是洪昃侯霍侯爷,而武艺方面就是解大将军,至于帝王术与驭臣术由穆帝亲自教授。
大穆始帝二十二年,虞荒商甚不满意自己的名讳,笔画太过简单没有震慑之气,便向他皇叔讨了个便宜,将月关二字重组为一字,此后便称作虞朕。
由于虞荒商并不是帝王之才,穆帝又给他安排了许多托孤大臣辅佐,而这些大臣是将他从小看到大的,以至于荒商登基之后还一时半会以学生之礼对待那些大臣,遇事还常常自谦道:“朕拿捏不准此事,老师如何看来?”
薛太傅曾数次指正他的自称,然而在史官们的记载中并无确切,大穆后世的史官终究将皇帝真正的自称揣度猜测了好一阵子。
面对太傅的教导,屡教不改的虞荒商,最终不在意地笑道:“朕总归长眠史书,自称确否,何用言明?”
薛太傅听闻,默叹半晌,再不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半世


大穆九百年的辉煌中,《大穆史纪·君臣录》翻开的第一页,总是最为传奇的故事。
若是论到解休衷此人,在史书中的争议非常大,褒贬不一。有人说,她身为当代天下第一名将,才华确实是名副其实,研制出的五更秘药十三种,是罕见的大杀器。但是同时,她也是被骂得最尖锐的。首先她的“忠”受到了无数人的质疑,其次她的手段没有道德,阴险非常。且她在大穆的官场,与不少贤良官员交恶,若不是大穆始皇帝无条件的庇护,恐怕她的下场比远仲王解远意还要惨烈。
然虞授衣此人,沉默隐忍,控制力非常强。不了解穆帝的人,很容易怀疑这么温柔的皇帝真的能统御整个朝代?事实证明,穆帝完全有能力顶住整个朝堂的压力去保护一个人。解休衷看似确实比穆帝强悍很多,但是没有穆帝的包容与分担,解休衷不可能活那么久。
就如同上古名剑榜上位列第四的“瞳俑”,最为锋利也最为脆弱,然而它能比“飞花落雪,空不若剖”的排名第二“剖雪”存留时间更长,不是因为它的凌厉保全了它,而是因为,它的剑鞘,是由名剑榜榜首之剑——焚芥熔炼后敲打而成。
所以它万坚不摧。
穆帝与解大将军的确不是天合之作,也不门当户对:一位隐忍寡言的帝王,一个神经无常的将军,他们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也许唯一一次的见面就是那年那月那日远仲王府,他送去一篇祭文,她趴在棺盖上,认真看完。
于是奉烈关马革裹尸,她不知道他;于是黎槐举国被屠,他见不到她。
但是一颗不死心的重生,终究结了这一世渺如轻烟的缘分。
永不弃的誓言,让他不顾帝王之尊,千方百计顺着她,终究将这缘分持续了那么久,那么长。
半辈子的磕磕碰碰。
没有相敬如宾,却也绝无吵架,只留下难得。
难得一生有你。
解大将军偶尔也会被穆帝顺得温驯半日,肯窝在御花园陪着看折子,只是翌日薛太傅的折子基本就只剩了头尾。
穆帝偶尔也会被解大将军气得没脾气,解休衷其实是很喜欢看男人有保养得非常有范儿的胡子,觉得很对胃口。但是穆帝一开始蓄须,她就嫌胡茬,早剃早干净。于是穆帝不得不习惯解大将军的阴晴不定,而且一辈子都没有蓄成成熟漂亮的胡子。
他们就像是西域进贡上的那座精妙的齿轮,咬合着,慢慢的,度过一轮又一轮的岁月。
寂静得仿佛只听得见心跳。
穆帝五十九岁的那一年,离他六十的生辰还有两天的那个夜晚,他疲倦入睡,第二日清晨,解休衷如往常过来叫醒他,穆帝却再也没睁开眼睛。
消息瞬间传遍了帝都叱殄,三品以上的大臣们都整装入宫长跪小敛,能步入帝寝的,只有几位重臣。
薛太傅跪在地上,镇重其事磕了九个头,才缓慢抬头,看向跪坐在帝榻旁边的解休衷,这个他斗了一辈子,也被压了一辈子的人。此刻她只是握住穆帝的一只手,将额角磕在床沿上,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他突然没有了再与她争强斗狠的心思,不是为了怜悯,而是没有必要。
不知多久,仿若僵死的解休衷才极慢极慢地直起身子,轻声吩咐道:“昭告天下,开启…帝陵吧。”
此刻她的面前只剩下了霍涧,韩不咸等人,他们跪着,面前举着一个匣子,而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匣子里面究竟是什么。
犹记得穆帝曾笑道:“若孤作古在休衷之前,她这权力把戏还不犹够,下任帝王怕是难以像孤这般纵着她。还是孤下道旨吧,若她愿意,这旨便是孤的遗诏,封她为帝,代孤执掌着江山,以霍卿为首…你们,替孤护着她点,休衷她是个女孩子…”
不论她年龄多大,不论她如何坚硬,在那个人心中,她永远是那个要倾国之力护着的女孩子。
“大人,您…”霍涧的声音微不可闻,“接旨么?”
解般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翻过穆帝的手掌,摸过那条已经消失的命线,轻哑道,“陛下一生五十九岁,只伴了老臣区区二十九年。”她低头去亲吻他冰凉的手心,“半辈子,就这么过了。”
“大人?”沉默良久,霍涧再次出声。
解般撑着床榻,动作僵直地缓慢起身,她终于有了一个五十多岁老人行就将木的模样,撑着头疲倦道:“将太子带过来吧,我…我去趟帝陵,部署一下事宜。”
“大人不接旨么?”霍涧第三次问。
解般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撑着旁边的桌椅,一步步出了殿门,她一如既往挺直着腰背,又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然而每一步都仿佛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塌了下去,压着她的脊梁,再也喘不过气。
果真世间万物都会有个规矩,有生,就有死。解休衷天生一颗不死心,熬过一世重生,那么在这一世,就必须由令她心死之物。
——人之本欲。
她无心无肺,不知冷暖,于是上天就给了她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爱,授予她万丈荣宠,仅仅当初她问了一句:“你中间的那个字我不会念。”
原来这因果,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种下。
追溯她,到下一世的重生,就像永不打破的誓言。
… …
大穆始皇帝虞授衣,追封谥号为穆初授帝,丧典大办三月,封锁宫门和调兵符令,百官缟素单白衣,白帻不冠,直至恭送先帝入陵。
新登基的穆甚帝久拜不起,直到一字并肩王解休衷走到他身边。
穆甚帝虞朕年仅十四,见到解般时又忘记了改口,擦着眼角道:“大人…”
“你皇叔是个真正的帝王,也是唯一能赢得我的人,你迷茫的时候,就想想他,要像他一样——”解般的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顶天立地。”
“我知道,我会承载整个大穆的责任——这方圆万里的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的责任。”
解般疲倦地笑:“知道就好啊。”
她难得伸手,抚了抚荒商的头,闭上眼沉默良久,随后站起身准备离去。
“大人,您不留在帝都么?”荒商伸出手,似乎要拉住解般的胳膊,却只碰到了她冰凉的甲胄,他声音落寞而惶恐,“大人您…不准备辅佐我么?”
“不。”解般没有回头,头发中几缕毫无色泽的白色,她朝中疆外征战这么多年,劳心劳力,已经老了,比任何人老得都快。
而唯一能包容她老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放手去做吧,这黄天厚土,容得了你!”解般大步离开,宽广的城门大开,铺天盖地的光辉射下,她的身影就这么埋没在这片光中,毫不犹豫,再不回头。
“大人要去哪里?”荒商在后面喊道。
“神州外海,自有我去处!”
“还能见到大人么?”
回答他的是纵横天地的大笑声,狂傲肆意,最终也渐渐融化于虚无的空中。
… …
雅鹊山北郊,帝陵。
帝陵殉葬九万兵马俑,陶瓷易碎,在一字并肩王解休衷督造帝陵时,曾经就此事问过工匠们:“用铜用铁,哪个更坚固些?”
工匠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道:“或许混合起来,比单独两者更为坚牢,万世不摧。”
解般笑起来:“好,那就用铜铁!不过还是铁用得多些,铜易生绿锈,回头别让陛下瞧见自己墓葬室里全都是绿油油的脑袋。”
解般随手将密道的门卡死,然后在灵柩室抚摸着棺椁,静默了很久。这里燃着幽幽的鬼火灯,照亮了横列在中央的偌大沉重的棺椁,上面雕刻的纹路细腻而华丽。
她看向的驻守在这里唯一的俑将,暗扣在它甲胄背后的第九排第一列。九万兵马俑,唯有这一个是空心的,谁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将俑被偷放进了始皇帝的棺室。
解般终于站起来,手指摸上了暗扣,然后上前一步,将自己严密的契合在这具铜铁的身躯中。
咔嚓一声,暗扣锁死。
我解休衷,定以铸铁塑身,永生永世守卫你皇陵左右,千秋万载,永不分离。
解休衷想扯动嘴角笑一下,然而呼吸被死死闷住,缓慢衰竭,像是濒临干涸的泉眼,水流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的陛下。
只求当我双眸被铁锈腐蚀前的一瞬间,再看你一眼。
自此凝固于瞳,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