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华夫人出手救治子娆,事后掩饰踪迹,显然是忌惮渠弥国师,由此恩怨推断,她必与岄息一样,同巫族有所瓜葛。而多年之前,妙华夫人私下促成自己入楚,却又在太子御当政之时安然保身,闲居瑶池野观,不受分毫影响。关于紫晶石的密约,唯有她与穆王二人知情,太子御又是从何得知,并误认为他同穆王做下了王位的交易?子娆既断言渠弥无法调制出令穆王重病的药毒,那么这些年是谁在幕后操纵,令得穆国祸起萧墙,一步步走至今日的形势?最关键的是,岄息与妙华夫人都对子娆极其关注,这一切又究竟与她有着怎样的牵连?

  一个个迷团,隐藏在那重重的面纱之下,那双冷媚的眼睛似乎正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每一个人,犹如注目棋盘上一颗颗棋子,利用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交易、承诺甚至感情。

  夜玄殇眸心深处闪过一丝无声的精芒,随后眉峰略挑,对子娆笑道,“既然在穆国,你要查的事,便着落在我身上,莫要轻易暴露冥衣楼,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离司在旁听着,心中虽也极想找到那配药之人,但亦觉得夜玄殇言之有理,只是恐怕以九公主肆意的性子,难以善罢甘休,转头看去。却见子娆微微垂眸,既而抬头迎上夜玄殇深湛的目光,过了片刻,轻轻一笑,道了一字,“好。”

  无需更多言语,亦不必再做解释,那一瞬间双目的对视,令在场众人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受到两人之间宝贵的信任。离司不由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彦翎却看着夜玄殇含笑的眼神,摸了摸鼻子,暗自嘀咕:“嘿!这小子,难道天生就叫女人觉得可靠吗?”

  他自这里腹诽好友,夜玄殇却微一扬手,已返身坐下,“如今我们既已与太子御翻脸,接下来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子御手中控制着邯璋内外三十余万兵力,乃是穆国军中精锐,非可小觑,但幸好其中关键势力已被我们渗透,更何况敌明我暗,彦翎手中也掌握了十分精准的情报,实际对我们颇为有利。”

  他语气中自有种令人折服的气度,众人皆落坐案旁,讨论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

  夜玄涧道:“如今最令人担心的是父王的情况,另外部分跃马帮部属和四部弟子陷落在苍云峰总舵,需得设法营救。”

  大弟子易风蹙眉道:“师尊留他们不杀,将人囚在总舵,就是吃准二师兄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总舵水牢机关重重,我们务必小心才是。”

  殷夕语亦道:“三公子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苍云峰上遍布守卫,一众弟子皆非庸手,再加上渠弥国师本人,无论是智取还是硬拼,我们都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夜玄殇薄唇轻挑,“即便他设下天罗地网,我也必要救人,这一点算他这个师父知我甚深。”

  子娆此时睨他一眼,淡声道:“交给冥衣楼吧,倘若正面冲突,或者冥衣楼不如天宗和跃马帮人多势众,但若要暗中救人,却绝不会失手。”

  夜玄殇略一侧身,靠近她低声道:“喂,打架的事,莫要跟我抢。”

  子娆侧眸相望,丹唇轻轻一挑,仿似一抹曼然笑痕,“又没说不让你去。”彦翎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眼中露出浓厚的兴趣,子娆却已转向殷夕语道,“跃马帮在穆国是明面上的势力,太子御若有所行动,必将第一时间针对你们,天宗寻人也会从这边入手,以期获取情报,所以这段时间跃马帮务必小心。”

  殷夕语点头道:“我已命人将四部弟子安顿妥当,并传令部属多数转入暗处,只留下公开的商号铺面,但也严加提防。哼,太子御想要动跃马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话中自信的口气尽显这一方帮主的强大实力,经此一番波折,这富可敌国的帮会已完全成为帝都的盟友,如今亦唯有拥立夜三公子继位,方能保证他们在穆国的利益。

  此时外面弟子来报,白姝儿与聂七等人返回暗舵,说话之间,几人已来到内堂,见到夜玄殇与子娆平安无事,皆放下心来。墨烆、聂七来到子娆身后,低声禀报几句,子娆轻垂的睫下晶辉一漾,流光如刃微闪。

  白姝儿侧身跪至案前,这心机叵测的美女此时换回惯穿的轻丝白衣,乌发媚香,一身风情袅袅,娇声嗔道:“公子真是出人意料,闹得太子御人仰马翻,今日邯璋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真可谓草木皆兵。我们还担心公子遇险,谁知公子早已安然脱身了。宫中刚刚传出消息,说是公子取走了传国秘玺,可是真的?”

  夜玄殇挑唇而笑,悠闲向后靠去,“呵,这么快便得知了消息,莫不成太子御自己在城中大肆宣传,搞得人尽皆知?”

  白姝儿目光一亮,喜道:“公子这么说,便是当真取到秘玺了?”

  “父王已亲口废去太子之位,并命我肃清门庭。”

  随着这漫不经心的话语,室中微微一静。

  夜玄殇将归离剑横置膝上,解下墨色圆玉,与剑上系着的玄龙玉玦合二为一,顿时现出一方精巧的古玺。两块玉石上的花纹合成“国祚永存”四个金篆小字,外周饰以盘龙云纹,观其形制,正是穆国传位秘玺无错。

  这一尊秘玺,几乎等于穆王之位尘埃落定,太子御已然失去继承之权。莫说他人,就连夜玄涧亦不知玄龙玉玦中藏有如此奥秘,不由叹道:“看来真是天意,这块玉玦本便该属于三弟。”

  “这下太子御可要气得吐血了。”白姝儿道,“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夜玄殇笑问,“姝儿以为呢?”

  白姝儿媚声道:“公子早便心中有数,偏要来问奴家,如今太子御身边最令人顾忌的便是连相,若除此人,太子御便成了没牙的老虎,再也威风不起来。”

  彦翎凑近笑道:“美人堂主说的没错,可惜昨晚宫中出事,连相命人取消了今天远庭芳的约会,让他逃过一劫,不然公主的厉害手段可够他消受。”

  子娆倏地扫了他一眼,彦翎吓了一跳,顿时缩头举手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公主的谈话,只是刚刚一不小心……嘿!我金媒彦翎的耳力自然比他们要好上一些,嘿嘿……”

  子娆见他嬉皮笑脸的得意模样,不由啼笑皆非。夜玄殇倚案淡道:“正好,昨夜一战未曾尽兴,连相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得,不妨留他一命砺剑。”

  白姝儿妙目飘转,柔声道:“据我所知,连相此人虽老谋深算,但却最是好色,是邯璋城中很多舞姬歌女的入幕之宾,目前最宠爱的便属红颜阁的头牌如情姑娘,想要杀他,最好便是从此下手,我可保证令他死得神鬼不知,何用公子亲自动手,只是姝儿现在用不了大自在无相法……”话音未绝,悄悄觑了子娆一眼。

  子娆淡淡抬眸,忽地挑唇一笑,拂袖起身,弹指间清光流闪,数点蝶影在白姝儿身上轻溅飞散,顿时将施在她身上的六脉锁穴法解除。

  晨光照帘而入,洒上玄衣迤逦的衣摆,仿若蝶光清影,流曳生香,子娆眼梢微挑,停步对夜玄殇道:“看在你的面子上,之前的事暂且揭过。不过我先将话说在前面,倘若你以后收了这女人为妾,便莫怪我不给颜面。”说着云袖轻扬,带了离司等人转身而去,余下众人或惊或奇,一室神色各异。

  这次轮到夜玄殇大摸鼻子,彦翎忍俊不禁,在后“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白姝儿功力恢复,平息下翻腾的内息,不由暗咬银牙,美眸之中隐隐闪过异样的微芒。


第116章 第九章


帝都,王城内宫。

  时已近秋,一场微雨之后,御殿天宫都带了几分清冷的气息,唯有长明宫中的兰台汤池仍是幽香馥郁,奇花绽放,仿似融融春日,温暖怡人。

  又至黄昏,两列锦衣宫女挑起数盏紫玉琉璃灯,殿中暖雾氤氲,暗香如缕,且兰方才沐浴完毕,素丝罗衣外一袭轻裘半掩,斜倚凤榻,正由两名垂鬟侍女以碧梳香巾慢慢梳干长发,丝缕琼光透过珠帘宝屏映在女子雪脂般的肌肤之上,一泓墨色流泻婉转,柔水幽兰,清美不可方物。

  这兰台与长明宫主殿相距甚近,中以双重飞桥交错相连,往来方便,又因其地暖温宜,乃是东帝秋冬之时长居之地。

  九夷女王入宫,东帝命人添置宫奴侍女,侍奉女王暂居兰台,每日虽不停驾留宿,但皆至兰台用膳小憩,亦常在此面见重臣,并且降旨大修重华宫,新建凤仪殿,钦天司亦开始择选吉日,着手筹备帝后大婚的典仪。

  天子大婚,四海同庆,帝都内外铺金鎏彩,喜盈天阙,一片祥圣之气。而与此同时,王师六军构筑兵事,厉兵秣马,却隐隐透露出大战将至的紧张。

  自王师归朝之后,除了苏陵、靳无余等曾随军灭楚的将领,雍朝众臣多对伐宣之事一意反对,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六官重卿联名上书,叩请东帝收回成命。

  谁知当日,长明宫便连降三道御旨,罢司徒辛颜世袭之职,黜退为民。司空如忌连降数级,罚俸一年,贬至造工司为吏。甚至连太宰伯成商亦遭面斥,被勒令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入朝。

  跟着,东帝连续拔擢九夷旧臣,尤其被誉为智囊军师的叔孙亦,入朝不过数日,便受命暂代司空之职,地位仅次三公,一跃而至六卿重臣。古秋同、楼樊则为先锋将军,分领大良造、国尉封衔,且受兵符,负责统调先锋兵马,王城禁军则仍由左右卫将军统领,并诏昔国储君苏陵入宫,随侍帝侧,三日后晋封昔王,兼领司徒之职,入主中枢。

  继凤后倒台之后,帝都再次肃清朝野,一时间诤议非议,皆在东帝不动声色的铁腕之下肃然止息,伐宣之战,已成定局。

  不日之间,数十艘张有跃马帮徽识的双桅战船由旧楚边城转道扶川,陆续驶入王域,除了粮草军需,更带来大批兵器火药。东帝亦再降恩旨,允许昔日来自七城之地的灾民定居王域,甚至从军入伍,待之与帝都子民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王师兵员再增,但即便增兵,加上王域属国,倾其所有兵力亦不过七万左右,而宣国仅是边境驻军便逾十万,遑论横扫北域的赤焰军主力,二十万精兵铁骑虎狼之师,谈之令人色变。

  无论是兵力还是战绩,王师皆与赤焰军相去甚远,不怪众臣无人看好此战,亦有朝臣私下将家眷送出帝都,以避来祸,去处最多的便是太宰伯成商的封地昭国。东帝对此虽是了如指掌,却始终未做任何表示,昭公亦默认此举,不加勒令劝阻,归朝之日再次上表,于九华殿上恳求东帝罢兵息战。

  且兰此时地位特殊,册后之前奉诏以九夷女王的身份参议朝政,更因东帝每日驻跸兰台处理国事,对朝局知之甚详,且颇具影响,以叔孙亦为代表的九夷旧臣与以苏陵、靳无余为代表的主战派将领皆与她渊源深厚,乃是朝中支持出战宣国最主要的力量。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经历了亡国战火,再入这九重深宫,且兰此时真正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多年之前面对那个人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那个高瞻远瞩的决定。

  那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亦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其实从那时起,世上便已不再有九夷一国。

  思及此处,她微微阖眸,唇畔逸出一丝轻叹,在这片陌生天地,风口浪尖,心中却出乎意料从未如此安宁,或许亦是因为那个人,他似乎永远不会失却的从容。

  外面传来内侍通报之声,身旁宫女纷纷向后退开,敛衣跪倒。且兰转头看去,东帝已到了帘外。

  他应是刚才退朝回宫,却已换了件素锦常服,仅以玉冠束发,未着王袍,因着雨后天寒,外面披了玄色银丝狐裘,灯中影下衬着淡淡神色,更添雍容清贵。

  他抬手令宫人退下,独自越帘而入。

  “王上。”

  且兰牵衣起身,屏退左右,亲自侍奉他去了裘衣。多日以来,早已知他的习惯,不喜普通宫人近身,离司如今不在帝都,一应起居倒多是她来照顾。

  他侧首微微一笑,温润清冷,翩然如旧,“用过晚膳了吗?”

  且兰柔声道:“尚膳司来请了几次,等你回来,今日怎么迟了?”

  他转身轻拂衣袖,低声咳道:“些许事情耽搁了。”

  闲闲对话,仿佛相处日久,自然而然,收起所有的疏离与隔阂,他却比任何人都好相处,亦是体贴入微,着人沉迷,曾有的那种莫名的亲近便越发清晰,除了东帝与女王,他与她似乎从不陌生。

  子昊在软榻坐下,阖目向后靠去,敛了清湛的目光,容色隐隐透出几分倦意。

  且兰轻声问道:“昭公今日还朝了?”

  子昊抬袖指了指方才放在案上的奏章,闭目未语。且兰倾身取来,偏坐榻前垂眸翻阅。

  一道奏章几近千言,笔锋嶙峋,字字忠恳,且兰一目十行迅速扫下,渐觉心惊。昭公至今仍是力阻伐宣之事,当日长明宫早有明旨,妄议战事者,以重罪论处,牵涉三族,以东帝冷情的手腕,倘若换了他人,胆敢如此抗旨忤逆,恐怕早已落得人头不保,提前祭了六军战旗。

  子昊闭目开口,语带回忆,“昔日凤后临朝,纵欲杀伐,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有一言之非,唯有昭公刚直不阿,诤谏无惧,每言国事,绝无私意,就连凤后亦畏他刚正,莫之奈何。此一臣者,三朝为相,数起数落,仍是忠心不改,在这世上唯有两人令朕心存敬意,昭公,便是其中之一。”

  且兰对昭公亦是尊敬有加,只怕他这般固执,终令东帝也无法再加维护,无暇去想另外一人是谁,担忧道:“昭公如此当庭直谏,你要如何处置?”

  灯火凝黯,子昊徐徐睁开眼睛,且兰与他目光一触,心下顿时一沉。

  “朕已降旨,伯成商年老昏聩,有误国事,即日贬归封地,此后未经传召,不得再入帝都。”

  纵言惊涛骇浪,他神色仍是不变清冷,帘影深深浅浅,落上眼底眉梢,却将那一分无奈与疲惫丝丝映照。

  且兰心中只余叹息,想起日前叔孙亦剖析形势,便曾指出不出月余宣国必定挥兵南犯,若在此前帝都不能完备战事争取主动,敌长我消之下,将会陷入无法逆转的败局。

  这一战,实是避无可避,姬沧之强横九域共睹,胜负成败,就连叔孙亦这智勇善谋之人也不敢断言,只是骄傲如东帝,岂会将这种种艰险一一道出,他的决定他的心思,又怎会人尽皆知。

  帘外侍女屈膝请安,奉上月露清茶。且兰放下手中奏章,替他接过茶盏。事已至此,他纵使深悉昭公一派忠心,却绝不会因此容情,相反更要杀一儆百,以固军心,有此默契,并不出言反对,岔开话题,“这一日乏了吧,稍歇息一会,我再命他们传膳。”

  子昊只是一笑,起身倚榻,随手把玩玉盏,徐徐啜饮,显然心中仍是想着事情。且兰听他咳嗽又甚,便知外面雨后天寒,兰台虽是地暖温宜,却亦怕寒气引发旧疾,轻挽秀发步下玉台,命人掩上雕窗。

  几名侍女应声而去,方要垂帘关窗,忽有一个小小白影闪电一般穿窗而入,在案前一点,没入珠帘之后。

  窗前侍女吓了一跳,且兰却认得是长公主身边的灵兽雪战,道声“无妨”回头看去,只见帘影疏浅,纷纷落落,东帝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逗弄这小兽,幽深的眸中无意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雪战多日未曾见他,亲昵地在他掌心挨蹭,复又跳上膝头。子昊放了茶盏,从它脖颈上取出一卷密函,含笑展开。且兰知是穆国那边来了消息,挽帘而入,步至案前,方要开口说话,却见他面色微微一沉,笑意凝在唇畔,清俊的眉心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蹙痕。

  “胡闹。”

  雪战在他袖底向内一缩,突然趴着一动也不敢动,低低呜鸣了一声。且兰从未见他如此明显的不豫,心觉诧异,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子昊微一垂眸,收了密函,淡淡道:“没什么。”说着抬头对她笑了一笑,“突然想起点事情,朕今天不在这里用膳了。”

  他恢复素来容色,清寒若雪,且兰几疑方才一瞬的情绪只是错觉,子昊却已拂袖起身,雪战如蒙大赦,自两人中间匆忙跳开,消失在珠帘影外。

  细雨微湿回栏,夜幕渐沉,深宫殿宇错落无声。

  数盏青玉宫灯隐照寒夜,转过飞桥复道,掩入夜色深处,素衣宫人敛眉垂首趋前引路,到了寝宫之前,皆尽侧身停步。

  玄衣划过雨意,东帝步下御辇,金帘璎珞拂落肩头,泠泠有声。

  王宇天阙轻漫浮云,殿下阶前端正跪着一人。

  雨丝纷落,在阒暗的夜色下闪着细微的银光,亦落上那人高冠白发,朱衣博带。商容自旁迎上前来,低声叫了一句:“主上。”回头后望,欲言又止。

  东帝徐步而行,在云阶尽头驻足,微微侧首,却未发一言,拂袖入殿而去。

  寝宫不比兰台温暖,雨意微寒,浮盈于淡淡流云般的龙涎烟香,两侧高悬的夔龙日月青铜灯透照薄如蝉翼的金丝烟帷,微风雨声若隐若现。

  几名当值的医女跪地奉药,并上前按例请脉。东帝取药饮尽略一挥手,商容侍奉日久,察觉他神色有异,对为首的医女使了个眼色令她们暂且退下,接过药盏小心道:“主上,钦天司方才将择日的奏章报了上来,请主上钦定。”

  “什么日子?”

  “本月丙申,逢天德、月德,见于吉时辰、巳,星值紫微,合和帝宇,最是适宜。”

  “准了。”东帝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淡淡道了一句,转身抬眸,“去请昭公进来。”

  “罪臣伯成商,叩见王上。”

  伯成商随商容入殿,因在阶前跪得久了,往日刚健的步伐略微有些蹒跚,更加透露出几分苍老,令人感觉出这国柱之臣已是渐入迟暮,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再非昔日。

  东帝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只披一件青丝单裘斜靠龙榻,闭目养神,听了二人入殿的声音,过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清眸微抬,目光隔着金绡灯火,落在这辅国重臣身上。

  风雨细细密密,敲打金瓦碧檐,在黑夜之中流落成冰冷的水帘,点点飞溅玉阶。

  今日九华殿上昭公几以死谏,东帝没有当庭震怒,已是意外。商容自东帝幼时便贴身服侍,比任何人都熟悉主子性情,知他无论喜怒皆深藏于心,于无形中自有方寸,绝难容人揣测,垂目退到一旁,一时也不敢贸然开口,心内更想着其他事情,只觉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东帝缓缓开口道:“昭公此来,仍是为劝朕放弃与姬沧开战的决定,迁都射阳吗?”

  伯成商俯身叩首,沉声叹道:“臣着实不敢想象此战的后果。王上或许不曾记得,先帝九年,宣国借后风五国分崩之机,曾经进犯王域,后虽为皇域鬼师所阻,但其兵过之处,屠城杀戮,如沦地狱,邳、秦、余吾等六城便是那时在战火之下化作焦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惨绝人寰。如今的姬沧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域子民如何再经得起这样一场苦难之战。”

  “迁都避战。”东帝轻淡一笑,唇畔带出一丝冷讽的意味,“你们以为如此便可苟且偷安,令我子民无恙?”

  伯成商神色一滞,望向王榻之上年轻孤傲的帝王,只见灯火深处清冽的注视,静冷的容颜,就连那眉心一抹浅淡的倦意所传递出的,亦是傲岸自若,雍容凌人。

  “朕心意已决,亦早便说过,王族若不能完胜此战,从此也不配再为这江山之主。”

  伯成商身子微震,抬头欲言。“昭公。”商容生怕他言语过激,当场惹怒王上,再无挽回余地,忍不住低声提醒。伯成商长叹一声,微微闭目,知道终是无法改变东帝的决定,复又说道:“王上执意要战,老臣亦无可奈何,唯余此身,以尽全忠。此次北还昭国,自思今生恐难再返帝都,却有一事关系王族血统,老臣临行之前,不得不向王上再进忠言。”

  东帝手中串珠轻轻落下,低咳道:“昭公有话尽可直言。”

  伯成商肃声道:“长公主与少原君大婚时,王上曾在楚国颁下王旨,着其继任王族主位。长公主身为巫族传人,实非王位最合适的继承人,日后必然生出祸患,老臣今日,想要恳请王上收回成命,降旨天下,褫夺长公主继承之权!”

  话音铮然落地,东帝修眸微挑,隐隐闪过诧异,显然未曾料到这股肱老臣最后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蹙眉问道:“昭公何出此言?”

  伯成商抬眉道:“女祸误国,我朝早有前车之鉴,臣观长公主之言行,纵肆乖张,性非淑贤,容貌百媚,绝艳近妖,众臣见之无不以为祸水。且不必老臣提醒,王上亦应感觉得到,此女性情行事与当日凤后何其相似,王上难道要眼见旧事重演,让一女子断送王族吗?”

  窗外一道轻闪倏尔划过,照亮殿中幽暗,伯成商话说一半,金帷之后,东帝袖底闪过一阵冷冽微光,原本把玩手中的灵石串珠骤然一紧,修眸向外扫来。

  此刻商容亦跪倒殿前,同时叩首道:“老奴斗胆,附言昭公,长公主绝非王位合适的人选,还请主上三思!”

  闷雷隐隐滚过暗夜,微雨转急,声声倾泻天地,仿佛又回到宫变那一夜,艳血杀伐,溅落尘埃。

  那红绡帐中艳重天下的绝色,凤衣红妆竟似何人?

  袖翻风云,身影依稀,碧竹林中青丝如烟,目光缠绵九霄荣华。

  终有一日,九重金殿会有那人的身影,以此王者之姓,冠此宗族之名。东帝的眼中看似平静如旧,阶下两人却像感觉到一瞬灼人的炙焰,仿佛那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下有着来自地狱的业火,席卷整片无底的黑暗,几将万物焚化成灰,心惊之下,竟是不敢抬眼正视。

  殿中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雨声越发清晰可闻。

  子昊在商容跪地的刹那已是明白,那夜秘营之外,商容虽不曾尽悉歧师临死前道出的秘密,但仅凭只字片语怕已猜出些许端倪,未免王族大权旁落,回京之后终将此事告知昭公。

  伯成商与商容,一者以宰冢之身,辅国安政,威重朝野;一人为禁宫之首,明暗操纵,掌控八方。这二人多年以来,对他奉若神明,绝无二意,待王族更是忠心耿耿,生死可托。但是,事涉子娆,这个拥有巫族血脉,却又传承了凰族正统的女子,却绝不可能如待他一般,忠心相护,更不会坐视这样一位公主登上王位,执掌雍朝天下。

  这内外两大重臣同时进谏,其中分量可想而知,哪怕东帝也无法忽视,只因为那凤后的缘故,已足以令他们对子娆生出二心,更甚至,杀意。

  风雨入殿,压得灯火明暗不定,仿佛所有光亮都被那一双黑眸吸噬湮灭,再无声息。过了许久,东帝缓缓轻咳,敛去那莫测的目光,低声道:“你二人之意,朕心中明白,此事牵扯巫、凰两族与王族之间的恩怨,朕不欲令其昭然于世,损害王族声威,是以暂且将其压下,再行处置。”

  商容与伯成商相视一眼,东帝姊妹兄弟皆死于凤后之手,唯余这个幸存的王妹,与之情深意笃,自来恩宠有加,两人原本担心他会顾念情义,心存不忍,但听这番说法,都略觉放心。

  无论如何,东帝毕竟身系一族荣辱,更兼天下兴亡,以其冷静的性情,岂会为一人感情用事,断送王族江山,更何况凤后当年以那样酷厉的手段残杀妤夫人,逼害襄帝,更为独掌政权而对曾为养子的东帝暗施毒手,二十年淬毒的汤药,双方怨仇可谓倾天河之水难以洗清,东帝又怎会容忍一个与她有血缘瓜葛的女子继续留在身边,甚至将王族交与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