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反正……姜沉鱼已经死了,后人如何评述她,她也无所谓的。”
“对嘛对嘛!”男子凑了过来,目光里满是欣赏, “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头,仰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子,眸光闪烁着,有点感慨,又有点感谢: “我的幸福……难道不是夫君所赐吗?”
两人纵然已经成婚多年,但此刻对视,依旧是情意绵绵。
一旁的怀瑾早已习以为常,转过头去当做没看见。
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呼。
男子顿时变了脸色,急声道: “怎么了?”
“宝宝……踢我了……”
“走,我让小周他们把车赶来,我们快回去!”男子说罢就要叫人。
“别……别这么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临盆……”女子被他的反应逗笑,横了他一眼, “你总是不让我出门,都把我给憋坏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带我出来爬山,说什么我也要到山顶了再说。”
“我哪是不让你出门。”男子满脸冤枉,苦笑道, “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动不动就呕吐,你师兄说际气虚体弱,不易多行。”
“师兄师兄师兄,你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我当然是……”男子说到这里,眼珠一转,忽地俯下了身, “听我们家双黄连的喽!”
一旁的怀瑾“扑哧”一声笑出来,捂唇道: “姑爷真不厚道,竟给未来的小少爷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虽然难听,却是独一无的贴切啊。你想,我曾经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经也是个皇帝,两个皇帝连起来,有了这个孩子,可不就是‘双黄连’么?”
“你怎么不叫双蛋黄?”女子嗔了他一眼,转身前行。
男子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 “双蛋黄……好像也不错啊!”
“喂,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若你真敢这么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入往山上走着走着,竟又遇到那帮文人下山,他们的讨论声仍在继续,却是换了另一个话题——“听说程王上月被暗杀死了?”
“嗯,而且听说就是她的兄长干的。”
“她的兄长不是都死了吗?”
“还有一个逃亡在外呢。就是那个害死咱们淇奥侯的!”
“哦……好像叫颐什么、颐非来着?”
“对!他可真够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终于被他复国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样的男人啊……”
议论声远去了。
怀瑾想起那个被评价为“狼”一样的男人的真实面貌,不禁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哪儿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则满是感慨, “原来,已经十年了……”
“是啊,我风云变幻的卜年,却是颐非卧薪尝胆的十年。”女子说到这里,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虽然表面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但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
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敌人。”
男了诡异一笑。
女子不禁道: “你笑什么?”
男子悠悠道: “颐非不可能是你的敌人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当年不肯答应收留他……”
男子打断她: “你一定会收留。因为,你发过誓要为师走报仇,绝不原晾颐殊。那么,还有什么比收留颐殊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好的报复办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嫣然而笑: “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说颐非不可能与你为敌,除了你们的敌人相同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是什么?”
男子忽然卖关子,不肯说了。
“快说啊!快说快说……”
“不说。”
“赫奕!”
“大丈夫说不说,就不说。你叫我的名字也没用。”
一旁的怀瑾,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然后也笑了。其实,耶个原因她也知道,不过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小姐果然是很迟钝的人啊。
当年眼睛里只有一个姬婴。别人对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足姑爷最勇敢地第一个表白,估计今天跟小姐住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爷了。
这样说起来,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点儿说就好了,偏偏临死前才说,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点儿瞎掉了……一想到当年种种,她打了个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旧询问不休和诡异地笑就是不说的两个人,一种情绪慢慢地从脚底升起来,软软地蔓延到全身。
这种情绪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
幸福欢喜,却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颐非称帝。四国历史,再次更写——


【全文完】


【番外】

一梦经年

白雾如烟。
又依稀是雪,就那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披了一身,却不觉得冷。
姜沉鱼想: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却终归是想不起来。
于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松软,双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雾覆住了一般。某种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种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这么两股力量纠缠着,脱不了身,也不愿脱身。
因为,意识深处,好像有点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便看见了一只船,透过迷雾若隐若现,渐行渐近。
人立在舟头,衣诀翻飞,飘飘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见他朝她转过身,举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仿佛还说了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姜沉鱼眼中,一瞬间便有了眼泪。莫名悲伤,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远不愿回忆起来的凄凉。
“娘娘?娘娘?”胳膊处传呆温暖的力度,将她震醒。
一瞬间,迷雾消退——那人不见了,小船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姜沉鱼猛然惊醒!入目处,是怀瑾焦虑担忧的脸庞: “娘娘,你又做噩梦了。”
姜沉鱼下意识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湿湿的泪。
梦境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并未散去,依旧萦绕在身体深处,隐隐约约,却真实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头拜她,心脏便又是一阵抽搐。
“娘娘。”怀瑾将温热的湿巾捂上她的脸,柔声道, “要不,就起吧?”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二刻。”
“申时?”姜沉鱼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瑾点头道 “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个时辰,期间还有点低烧,幸好都退了。太医说了,娘娘这是疲劳过度,又赶上最近天气骤冷,寒气入体,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终归是醒了,还来得及出席子时的大典。”
姜沉鱼一听“大典”二字,连忙掀被下床: “我睡过头了,也不知那些东西都布置妥当没有…”说着匆匆走到门口,刚将房门打开,看到门外的景物,声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阴霾,雪花飞舞,明廊长长,宫灯红亮——其实很多年前,这样的画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时候的她,坐着轿子进宫看姐姐,犹自任性地评价壁雕的龙凤,嫌它们俗气,再然后,昭鸾公主出现,亲热地叫住她,带着她去看热闹,也就是那一天,她见到了曦禾夫人……往事历历,明明还在昨天,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当年?
远远的,有人在放烟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斓的光。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那些光,仿佛痴了一般。
怀瑾在旁笑道: “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条地布置妥当了。据说今年宫里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国自产的,而是专程从宜国购入的呢。其中还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给娘娘的,待到娘娘等会儿出席大典时就放。”
大典,其实是璧建国以来的一种习俗——每年除夕,皇帝都会带着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楼,亲自点放长明灯,与百姓同乐,共度年关,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此,可以说是很隆重的一桩仪式。
图璧一年,昭尹带着薛茗点灯;图璧二年,昭尹带了姐姐;图璧三年、四年,他带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终于轮到了她。
终于轮到她姜沉鱼走上城楼,昭告天下百姓,当今璧国,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这样的结局,却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仿佛再次浮起梦境中的画面——白雾萦绕的舟头,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图璧……七年了。
七年风雨飘摇,这个国家几经动荡先是王氏挟前太子逆反,被镇压;后昭尹逼薛氏造反,复镇压;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来,满目血腥,不忍睹视。风水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图璧四年时,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料,繁华散尽,最后竟会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鱼的头上?
站在与人等高的百卉朝阳铜镜前,姜沉鱼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压在鸦般深黑的发髻上的,是蓝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颗南海红珠的绝世皇冠,披在纤细丰盈的双肩上的,是用天山银狐制成的凤翎风氅,拖在裙裾后的,是七十二霓彩丝编织的天羽宫纱……多尊贵,才能集天下珍物于身?又要有多尊贵,才能般配得起这般隆重的行头?
但为何她望着镜子,却独独只看见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处,一颗长相守,悠悠荡荡,孤孤单单。
姜沉鱼不忍再看,转身而行。两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二十八名宫女紧步跟随。
殿外,身穿盛装的仪仗队肃穆林立,帝王威严,扑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鱼踩上祥云宝车,两旁钟鼓响起,长长的一记号角声过后,车夫驭动骏马,缓缓朝城楼开去。
金黄色的流苏和纷飞的雪花交织着,在她眼前荡一荡。
车马最先行过端则宫。
此宫建在湖上,四不着岸,活脱脱就是座袖珍孤岛。
想要进宫,只能从正东方的渡口划船过去,从湖岸抵达宫门,最快也需一刻钟时间。
据说是因为姬忽性情怪僻,又讨厌宫廷礼节,故意将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遗世独立。她不喜欢被人拜访,也不愿意拜访别人。因此,宫里头大部分人对她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姜沉鱼凝望着碧瓦红墙的端则宫,那个在当年被当做神话来听的人物,那个文采精绝让四国文人尽失颜色的才女,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男子的姐姐几曾想过,传奇背后的真相竟是那样。
世事讥嘲,莫过于斯。
过了洞达桥,便是宝华宫。琉璃在夜雪中依日绚烂,灯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艳到极致,也灵到了极致。
——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来自外界的,窗纸深深,屋内一片漆黑。
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曾经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宝华宫,如今成了一座死宫。
风吹日晒,春去秋来,这里终将被光阴摧折,变成废墟。
不会再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处了。
因为,她姜沉鱼不允许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宫。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配住此宫。
宝华宫过后,行约三刻,才到嘉宁宫。
——她曾经对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这里,她行了对身为贵人的姐姐的第次朝拜之礼,拜完之后,姜画月一把搂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 “妹妹勿需多礼,以后拿这儿也当做还是咱们的家一般随意吧。”
她相信那时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说的这句话。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宫内院,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连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么可能使之为家?
院前的腊梅早已枯死。两个宫女身穿素衣跪于庭前,遥遥朝她叩拜。
姜沉鱼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从匣中取出此珠,满脸温柔地交给她时的场景,心中一酸,连忙将垂帘放下,不愿再看。
马车驰过玉华门、景阳殿,到了天端十二阶。
所谓的天湍十二阶,乃是以景阳殿为圆心,按十二时辰方位均匀展开的阶梯,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鱼的马车,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阶都要宽阔的午阶前。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将 玉雕的踏石放在门下,姜沉鱼踩着踏石走下车,扶着大太监罗横的手,轻提裙摆,步行下阶。
空中大雪依旧纷飞,但地上却一丝残雪都没有,雪花飘落到雕有九龙夺珠图案的石阶上,便立刻融化了。据说,此处铺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恒温,冬暖夏凉。寻常人一席难求,而皇家奢华,却用它来铺地。
姜沉鱼心中微微叹息。
十二阶走完,前方城楼处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钟声悠悠,罗横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 “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百官齐齐叩拜. “天佑图璧,吾朝繁兴。”
姜沉鱼从侍官手中接过长明灯,慢慢走上城楼。楼外顿时喧声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扩散,汇集成了一片。
透过围栏,姜沉鱼看见隔着护城河,百姓们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队等候,见到她,兴奋高喊。
她伸出 只手,轻轻压,声音便立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无数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谓的“万众瞩目”,也不过如此了。
罗横将卷黄轴高举过头,呈于她前,姜沉鱼却摇了摇头,推开卷轴,前行一步,举起长明灯,让底下的百姓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后,平视前方,开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云雨风雷之神,
周天列职之神,
五岳五山之神,
五镇五山之神,
基运翔圣神烈天寿纳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滨之神,
际地列职祗灵,
天下诸神,
天下诸祗,
烦为吾运尔神化,躬率臣民,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丰年祥兆,此灯长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谨告。
说罢,将灯线点燃,只听滋滋几声,长明灯在气流的驱使下缓缓上升,底下民众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蓝光飞天窜起,在空中绽开,变成了一条大鱼。
“哇……”连城楼上的侍卫们都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惊叹。
蓝鱼游弋了几下后,二度绽放,变成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缓缓坠落。
姜沉鱼心知这便是之前怀瑾所说的宜王特地送来的焰火了,惊艳于这天工绝技的同时,心中浮起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一目的情形历历在目,连对方衣上的褶子,眉、间的萧索都清清楚楚——赫奕道:“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变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样一个明朗洒脱的男子,笑起来时,眼神却忧郁如斯:“那么,我就要大婚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又怎会不知道?
再过三年,赫奕就三十岁了。一位君王,三十岁了还不大婚,还无子嗣,是无法向子民交代的。
举国重压,饶他赫奕一向肆意纵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鱼更扛不起。
所以,所谓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最后镜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罢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恩情,是还不起,还不得,不敢还的。
长明灯袅袅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么一盏灯,点在天与地之间,点在乾与坤之内,点在每个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侣鼓起手臂,撞响铜钟
当——
当——
当——
一连十二下,乐声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围观的群众,突然涌动起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盏灯,点亮后,高高举起,从城楼上看下去,正是八个字 “芳辰永好,寿与天齐。”
姜沉鱼吃了一惊。
不错,正月初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还是她的生日。
转眼,她就十八岁了。
再遥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罗横在旁低声道 “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鱼不禁转头,见薛采跟着百官站在阶下,低眉敛目的没什么表情。而这时,罗横已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依次传递。
姜沉鱼暮然转身,见在场所有的人齐齐屈膝,叩拜于地,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鱼终于想起了梦境中,那人叩拜时说的话——他说的是. “别了,皇上。”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姬婴姬婴,你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命运?所以在梦里与我告别时,就宣告了我的结局。
姬婴姬婴,世人说你是白泽轮回,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来,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实不是昭尹,而是我……是我啊!
你磨炼我,教导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这帝王的宝座。成就这乾坤的主宰。
然而……然而……然而……君临天下非所愿,共挽鹿车终成空。
我姜沉鱼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够被你喜爱。像一个女子被个男子那样的喜爱啊……眼前的一切,与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画面恍惚重叠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遥遥相望。
图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锦绣烟花中,款款而至。
这一年,是姜沉鱼临朝称制整整三年后,在群臣三上万民书恳请称帝的局势下,荣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称睿帝,定原都千秋为神都,改国号,梨。
四国历史,被再次更写,而这一次——
姜梨的时代到来了。

end

【薛采番外】

《祸国》番外之——【琉璃雪】

【本文刊登在5月号的《仙度瑞拉》上】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这天都会下雪,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我端坐镜前,一边由石榴伺候着梳妆,一边遥望着窗外的大雪,想起年关将至,转眼我又老了一岁,便觉得好生悲凉。
隔着一重帷帐,四婶边做女红边唠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也该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长的一表人才不说,对你还一往情深;还有孙公子,祖上三辈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绝对没说的……你呀,别太挑剔了,找个好男人就嫁了吧。”
这番话她年年见到我都会说,不过,因为一年她也就见我一次,所以我左耳进右耳出,便当做没听见了。
其实我真讨厌来璧国的帝都,这里不仅有四婶的唠叨,寒冷的大雪,还有我生平最引以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时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讳,就越无法忘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要每年都不远千里的从宜国赶赴璧国。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人已经死了整整三年后,仍耿耿于怀。
明明他拒绝了我……
拒绝了身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归的独生爱女——胡倩娘的我。
我总觉得,我之所以二十四岁了还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单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终拒绝了我。
那个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一 高楼会

我在见到薛采之前,就已经耳闻他许多许多年了。
唯方大陆共有四个国家,总计人口七千万,这是一个百家争鸣的年代,惊采绝艳的人物层出不穷,但是,细究其中最最著名,让所有人都赞叹膜拜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薛采。
他是前璧朝时大将军薛怀的孙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为得罪了皇帝,被满门抄斩。当时的白泽侯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姬婴的奴隶,侍奉左右。后姬婴逝世,将白泽之号传给了他,在新后姜沉鱼掌权后,更是提拔他当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岁。
我十五岁。
自我有记忆起,便听说过他的若干传闻,对这位久负盛名的神童充满了好奇,一心盼着能够亲眼看看。
机会终于在那年的秋天姗姗而至。
有书生闹事,不服薛采为相,每日在市井街头胡说八道的诋毁他。薛采被激怒,当街贴出告示,以鼎烹说汤为例,宣称七天之内,无论是谁,只要觉得比他更有实力做璧国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战他,若能将他击败,就将相位拱手相让。
此言一出,天下俱惊。
得闻讯息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帝都,我当时正好途径红园,便在石榴的陪伴下换了男装去凑热闹。
整整七天。
从午时到戌时。
那个个子还没有我肩膀高的孩童,穿着白衣,鞋子上绣着凤凰,就那么大喇喇的往主座上一坐,舌战群儒,雄辩滔滔,直将一干书生们,辩的哑口无言。
我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兴奋;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惊讶;
第五日去,是钦佩;
第六日去,是叹服;
而到了第七日,则是彻彻底底的来了兴趣。
我是胡不归的女儿。
打出生起,命运就与凡人不同。按父亲的话说——便是一国的公主也没有我矜贵。
富甲天下,其实是很可怕的字眼。因为无所缺,也就无所求。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然而,那一刻,我望着眉目漠然、年仅九岁的薛采,却像看见了世间最稀罕的珍宝,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渴望的东西在我内心深处发了芽,长出嘴巴,开开合合间,叫嚣着两个字——
我要。
我要!
我要这个人。
我打定了主意,抱起我的琴,就在众人以为大势已定的第七日戌时时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声道:“且慢。晚生不才,想与丞相一较琴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薛采于此地设台,与人比的是经略之才,为相之术,而我却要与他比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琴艺,其实我自知也是无理取闹,但心中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会答应的。
他如果真是传说中的那个冰璃,就应该允诺我,并狠狠的击溃我,才不负傲世之名。
来吧,薛采,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那个可以凌驾我、压制我,让我也与世人一样对你俯首称臣的人。
薛采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比琴。”我朝他走近了几步,在拉近的距离里,他的五官变得越发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浓长——一个九岁的孩子,竟长了一双看不出深浅的眼睛。我的心头一颤,但表面上却尽量的不动声色,“丞相不是说,这七日内无论谁来挑战你都可以的么?我,就来挑战看看丞相的琴艺。”
四周议论纷纷。
薛采睨着我,半响,冷冷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