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悠悠向前走着,口中道:“相信你是其一,这其二嘛,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如今在我身边的,你是第一稳当之人。”
“再来,我是真心信任你,所以今日我去和隽宫,你若是无意听到什么,还是看到什么…”
“奴婢只当自己聋了哑了,行事必定周全。”琢衣急道。
琥珀拿眼瞧她,半晌忍不住笑道:“你个呆子,我说相信你可不是说假的,走罢——”
琢衣跟在琥珀身后,拿手抹了下额,不知不觉间竟汗湿了。她只是不知公主今日去和隽宫到底所为何事,但有一点,这个女孩没有她外表看上去的简单。她有心事,并且至今她去了哪里整个宫中竟无一人知晓,大王居然也不相问?那似乎是她不为人道的秘密,亦是今日去和隽宫的根源么?
和隽宫。
琥珀在正殿稍待了一会儿,宫人給她上茶请她稍等,回道太子妃片刻就出来。
可她几盏茶都喝完了,子颜还是迟迟未出现,她最后的耐心也快磨完了,这时耳边却响起钗环佩玉叮当声,清亮如丝竹悦耳。
她以为是子颜终于姗姗来迟了,可细细看去,却见是一个盘着发髻的美人儿从水晶帘外缓步而来,再细看,却原来是昔日的阿妩。
阿妩!
琥珀心头重重一响,她是姬发派来的细作!她今天原本就是来找她的!
面上的愤懑险些遮掩不住,琥珀低头牛饮了那盏茶,方起身道:“太子良娣?”她猜她的口气并不是很好,因阿妩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阿妩有礼的点点头,转身吩咐宫人上茶。琥珀很想说不用了,她再也喝不下了。
阿妩在琥珀对面坐下,笑容丰盛如宴,曾经看在人眼里细细弱弱的眉目不复当初,她呷了口茶,又掏出帕子在唇角摁了摁,方道:“子珀妹妹是来找你哥哥么,他今日不在。”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完,她又端起茶杯,似笑非笑看着琥珀。
这一刻,琥珀看懂了,她,阿妩,一定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她在西岐那段日子,错不了,一定是姬发。
琥珀觉得很奇怪,她一个细作,为什么毫无惧意,凭什么堂而皇之在她面前摆谱。“良娣姐姐,我其实是来找你的呢。”琥珀绽出笑意,吩咐琢衣退下。
阿妩也屏退左右,两人面面相对。像一场无言的博弈,最终还是琥珀先开口了:“你无需在我跟前装,我都清楚。”
“子珀妹妹这话是何意?”她的眉目又纤弱下来。
“你累不累,就像你知道我从哪里回来,我确实也知道你来自哪里。”琥珀开门见山,她一向这样直接。
阿妩忽而幽幽道:“其实,我来自哪里并不重要。”定了定,她又换了口气,她的面色从一开始就是平静无波的,“我不会再为姬发做事,你可信我?”
琥珀不假辞色,“信不过,亦不敢信的。”
“你必须相信我!”阿妩的眉目依旧细弱,可眼底那抹狠意却叫人难以忽视,凌厉如刀刃。
“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也许你能明白我此刻的心境。我现在很知足,武庚爱护我,他真心的待我好…你爱过一个人吗!如果你懂,你会理解我,理解我丢盔弃甲放弃原有的信仰,只求能静静的守在他身边,只是这样而已!”
她的话像暴风骤雨一样席卷了琥珀,琥珀怔怔看着她,待想要言语时,武庚的声音却带着满满当当的笑意从帘外传进来。
水晶帘发出几声脆响,武庚已笑容满面的进了来,他大大方方的揽住阿妩肩头,笑道:“你们说话怎么还把宫人都支使出去,有什么悄悄话,也说来我听听。”
从武庚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阿妩眼底那抹狠意便彻底隐匿消亡了,只是琥珀分明看到她面上一闪而逝的惊慌。
刹那间,满身绫罗,却仿若那华美是向人借来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在害怕!
琥珀迎上武庚的笑意,“武庚哥哥,我和良娣嫂嫂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她的目光在阿妩脸上若有似无的飘过,后者不自觉绷紧了脸孔。
“只是啊,妹妹过去和良娣嫂嫂也算旧识,所以就来探望探望,说些体己话。哥哥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要多问啦。”
武庚宠溺的点了点阿妩的小鼻子,“是这样吗,你们确实应有许多话要说。倒是我疏忽了,早该安排你们见面。”
阿妩轻轻抿嘴笑了。她柔和的就像是夏日岸边拂动的柳絮。琥珀看在眼里,心中不禁一动。
武庚转而看着琥珀,招招手道:“到哥哥近前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琥珀听话的走过去,仰起头看着武庚,他眼里映上外边的暖阳,是真真切切的笑意。武庚伸手在琥珀头上比了比,然后他说:“小矮子,到底是没长个子。”
琥珀嘴角忍不住就抽了,伸手握成小拳头在武庚身上凿了凿。几人笑成一团。
琥珀从武庚与阿妩的情意绵绵中抽身,无意间看到西边院角落秋千上坐着一个背影,萧萧条条。
她不自觉就走近了,秋千上的人影听到悉簌的脚步声,转身来看她。
“子颜…哦不,太子妃。”也不是,琥珀换了几种称呼,最后叫道:“嫂嫂。”
子颜又转回身,秋千轻轻荡着,她的裙裾也轻飘飘飞着。
须臾,她凉凉道:“你来看我笑话?”
伴着树上簌簌而落的枯叶,琥珀这才明白为何她的背影让人觉着萧索。
子颜的父亲微子远离朝歌城逃到他的封地微国,子颜可以跟他同去的。可她却坚持留下来,她舍弃了父亲,在武庚和微子间,她毅然决然选择了武庚,这个她从小就爱慕着的男人。
而现在看来,子颜的身边没有亲情,似乎也没有爱情。任谁都看的出,武庚那样偏爱着阿妩的。
他们在里面琴瑟和鸣,她却一人独坐秋千。
琥珀有些为她伤感,她看着她的背影道:“嫂嫂没有什么笑话可給我看,你是武庚哥哥的嫡妻,又有从小长大的情谊在,其实…如果你不那么,”琥珀在脑海中搜索着那个合贴的形容词来形容子颜。
子颜太高傲了,她不屑与一个宫婢出身的良娣争宠,正是因她高傲,才没有阿妩的温婉。男人大多喜爱阿妩那样的女子,柔美娇花一般,方能引起他们所谓的保护欲。
而尽管,阿妩是裹着江南烟雨的扎手玫瑰,她实际一点不柔弱的。琥珀心下叹气,斟酌着道:“嫂嫂可以把心里的话都说与哥哥听,你心坎里的话。”
你的委屈,你的坚持…这些武庚都知道吗,为什么一个人凄凉坐着,倒让看的人触景伤情。
“无需妹妹操心。”子颜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好受。
她弯起唇角看着琥珀,唇边依旧是琥珀初见时的骄矜,她与生俱来的贵胄气韵。只是她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拿眼死瞪着琥珀了,她其实还是变了。
琥珀看了看天色,只朝子颜福了福,便自去了。有些想笑,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她自己尚且不知明日如何,却为什么去干涉别人呢。
琥珀今天看到阿妩,心里一块石头坠地了,却又无形更沉重了,挡在她身前。午后的秋日凉爽,琢衣看着公主沉着的面色,心里难免纳闷,像她这样的人因何会有烦恼。
琥珀看着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巍峨壮阔,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场富贵的海市蜃楼,这宫里的人,谁会预料到姬发会有举兵而来那日?
待城门破,众人作鸟兽散,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残阳如血 鹿台风舞锥心
老侍官远远看见子珀公主拎着食盒而来,赶忙缩着脖子要躲开她去,谁知琥珀早便看见他,当下脚下生风般跑到他面前。
“站住,你哪里去?”琥珀一手扯住老侍官的衣领,道:“我要进去,快点帮我通传。”
老侍官无奈道:“您就不要为难老奴了,今日不是老奴不想給您通传,实是大王不在殿中啊。”
琥珀扬眉朝殿里探头探脑了一会子,手上松开老侍官,好奇问道:“那父王去哪里了?”
“这个…”
“怎么就这个那个的了,我又没要你为我做什么,快快说呀。”琥珀不耐烦道。
老侍官脸上的沟壑一深一浅的浮动,他叹口气道:“大王一早便带着妲己娘娘和娆妃娘娘去鹿台了,因而不在殿中。”
“鹿台?!”
老侍官瞧见公主一惊一乍,心脏病差点被吓出来,他不禁向后退了好几步。
琥珀心里惊疑不定,鹿台?鹿台!
鹿台…
“你带我去罢。”琥珀软软地道,两只水杏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俗语叫做作,现代人管这个叫卖萌。
老侍官到底是老了,卖萌攻击无效,他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没有大王的旨意谁都不可随意进出鹿台。”
“那…”琥珀转念道:“那你就带我至鹿台正门可好?我就在门口看看,我绝不进去!”
“老奴不敢呐…哎哟。”他怎的就摊上这事儿,一抬头见子珀公主小鹿一样的眼神直直瞅着自己,老侍官仰头看着苍天,未语泪先流。
琥珀坐在马车里,阳光轻软,透过薄纱洒进车厢,悠悠荡荡的迷人眼。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直到老侍官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她才揉着眼睛掀开车窗帘子,这随意的一看,眼睛却被眼前窗外一角震慑了。
精致的角楼,四周群峰耸立,琥珀以为自己看到了蓬莱仙境。
从马车上跳下,老侍官心惊肉跳的看着,琥珀却不管他了,怔怔望着眼前之景,果然奢侈。
鹿台整整用了七年时间才竣工,建造了宫廷楼榭数百间。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富丽堂煌,豪华盖世。其大三里,高千尺。古时四周山峰矗立,白云飘渺,飞鸟盘旋,蓝天如洗,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琥珀看着鹿台下的一潭泉水,清澈透亮,风过处泛起粼粼波光,脑袋就伸过去看,绸缎一样的乌发从肩头滑进水里。
“哎哟!”老侍官慌慌张张跑过来拉住琥珀,“您这是做什么呀,当心啊!您是要吓死老奴啊——”
琥珀无辜的仰起脸,“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鱼…”然后她慢条斯理的站直身子,“好像没有哈哈。”
老侍官心里一阵腹诽:有又如何,您莫非还想在这儿钓鱼?
琥珀默默往鹿台正门移动,突然老侍官的脸横在她眼前,“公主,现下您也看过鹿台了,那咱们便回去罢。”
“可是我还没有进去啊,怎么能算我看过了,你看里面多好看…”
“哎哟我的公主啊,做人不可言而无信呐,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琥珀垂头丧气道:“那好罢,这就回去罢。”
老侍官心里一喜,转头吩咐远处马车夫掉头,等他安排好后——
“公主?”他左右上下的看,连那潭水也去看,最后委顿在地,口里哭嚷道:“哎哟啊——公主您怎么可以欺骗我老人家啊——哎哟!”
琥珀正躲在一株大树后捂着嘴偷笑,看到老侍官垂头丧气的走到鹿台外的守卫前,问道:“可见公主进去?”
“哪个公主…?”守卫很淡定。
老侍官急了,“哎哟,还有哪个?现今儿还没出嫁的不就那个。”
“哪个?”守卫常年驻守鹿台,对于外界的情况他一概不知的。
苍天啊——
老侍官抓耳挠腮,私自带公主出宫是死罪啊,他万万不敢说出来,于是纠结着自己也纠结着那名天然呆的守卫。
什么是天时地利人和?琥珀这下是知道了,她在那守卫和老侍官纠缠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破“防线”,哗一下从他们眼前跑进去了。
老侍官感觉眼前一花,一阵风刮过,他和守卫都呆了呆,这才同时看向那个跑远的身影——她拎着裙角,长裙飘飘却快如闪电。
琥珀“咻咻咻”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口气跑到一处石阶前,她累的靠在壁上直喘气,到底是太久不运动了,要是在以前,就这点路,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
无意间,视线往石阶上扫去,琥珀陡然觉得自己站立不稳。
这里——?
她看着一层接一层的石阶,脚步受蛊惑般一步一步踏上去,脑海里梦中的地点与这里何其相似…
鹿台,纣王自焚之所。
而这里,梦中的女子说要去陪他。
耳边忽飘来丝竹乐器之声,琥珀抬首望向高台上,心里一阵紧张一阵松弛。
高台之上莺歌燕舞,姬娆轻轻靠在帝辛怀里,一杯一杯給他斟着酒水,唇角的笑意像是揉进了春光,看的人眼晕。
妲己坐在一边,眼睛无声无息略略飘过他们,她心里泛着点妒忌,然而她又很清醒,她与姬娆是不同的。妲己的手不自觉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和大王的孩子。这个孩子会有大王的英勇,会有大王的才情,也会有大王的影子。
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
妲己想着想着,便不觉妒忌了,她又看着前方扭动着腰肢像蝶儿又像花儿一样的舞娘们,青春绚烂的一塌糊涂。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幸好,她还很年轻,她有很多的时间争取大王的心,为自己,也为腹中的孩子。
琥珀悄悄蹲在石阶上,头稍抬就可以窥见上面的场景。很奇怪,她明明在偷窥,可是却有着驾轻就熟的安稳熟悉之感。
她慢慢看到,帝辛的眉目仿佛笼在山水画里,他在看着她们——周遭舞女身姿妖娆多情,美目流转间,顾盼生姿。
姬娆的玉手执着酒杯一杯一杯往他嘴里灌着,他唇角扩散的弧度是在笑,可他的眼睛却像一汪死水,寂寂的,无波无澜的,死去的。
他纵情声色的模样竟看得她想哭。眼里一涩,泪当真就流出来了,顺着眼角淌下,留恋的挂在她下巴。
琥珀缓缓在石阶上坐下,头埋在膝上,低低的抽泣。
绾娽,如果你回来就好了,他就不会这样!
琥珀豁然起身,入眼的瑰丽繁盛玉宇琼楼这一切的一切仿若都在眼前迅速的崩塌,没有美女,没有美酒,只有一群手握屠刀的士兵!他们冷笑着看着燃烧的鹿台,为战争的胜利手舞足蹈!
夕阳的浅光映着泪痕,她的脸斑驳残损。
琥珀突然魔症了,她被另一个自己附身,疾疾奔跑着就冲上高台,她一把夺下姬娆欲送进帝辛唇边的酒器,青铜酒器“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惊醒了这座鹿台上的靡靡之音,亦惊醒了琥珀自己。
她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未落下的手,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花,颤抖着,僵硬的垂下。
姬娆看着琥珀,她把手掩进袖子里,紧紧握起。有一瞬间,她确定自己是想要狠狠的在琥珀脸上扇出红红的指印的,就像在西岐那时,她可以肆意而为,但是不,现在她不能了!
她毕竟是成长了,这里是朝歌,她是大王的妃子,阿琥已不是阿琥,她摇身一变成了尊贵无比的公主。
并且大王爱宠她。
姬娆这样想着,只显出自己受惊吓的模样来,颤着手抱住帝辛的手臂,期期艾艾望住琥珀。
帝辛感觉到怀中人受到惊吓,胸腔亦是起伏不定,再看到滚在地面的酒杯,他蓦地怒意繁盛起来,他的心情原就是不佳的。
帝辛一脚踢翻身前的桌案,案上美酒佳肴玉器银盘纷杂的坠落。他瞪着琥珀道:“到底是孤太宠你了!你竟越发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是谁准你来这里!”
高台上舞娘惶然跪了一地,哆哆嗦嗦恨不得连呼吸也消失。苏妲己抚着肚子缓缓跪下,半抬头看着大王,不经意瞧见姬娆嘴角兜着小小的笑意,她不由嗤笑,蠢材。
看着周边一众人跪倒,琥珀陷入迷茫,抬眼见着纣王神色,与他对视,她的眼神却渐渐穿透他,看到帝辛身后鹿台的夕阳。
日头往下跌落,阵阵冷风,这是残阳如血,刺痛人眼膜…琥珀的视线又和帝辛纠缠住,她脸上赫然是斑驳的泪痕,凄凉如斯。
帝辛心中一惊,上前一步,又止住,被她面上的哀恸乱了心神,他不自觉软了声音,“你哭什么,孤不凶你就是。”
“你爱来便来,下回孤带你一起来如何。”
…风愈加在高台上盘旋,像是人低低的叹息。
她仍是不语,帝辛心里渐渐悔恨方才对女儿的凶相言语,他不自然地哄她道:“珀儿过来,到孤这里来,风大,别吹着。”
发丝狂乱的在空中搅动着,覆在她唇间,额上,琥珀伸手将发丝别至而后。她心中难受,他对她越好她越是难受,就好像有人扼住她的喉咙,逼迫她在窒息前看清现实的荒芜残败。
她想她必须冷静下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清晰——
“珀儿告退。”
一转身的时候,声音就飘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鹿台的夕阳,与千年前一样忧伤。
是网上找到的鹿台夕阳摄影,蛮好看的,一起分享~~
画布失踪 逸珩宫三聚首
琥珀跑到台阶下,那老侍官正等在下面,“哎哟我的公主,您可算下来了!”他说着,突然看到子珀公主的眼角挂着水滴,“这是…?”
“送我回去罢。”琥珀兀自向前走,像在逃离。
线儿站在绾心宫门外,此时天色以黑,风吹着她冷得抱住双肩,来来回回在原地绕着圈子。琢衣拎着宫灯出来,看见线儿冷得不行,她上去把线儿往回拉,“你先回去,换我守着。”
碰到线儿的手,她吓得一缩,线儿的手凉得像冰块。在风中站久了果然是要冻坏的,她更急的拉她。
线儿却不肯,“琢衣姐姐,你把灯笼给我,我再等一会子。”
两人拉拉扯扯之际,琥珀已在侍官的护送下回来了。她老远的看到宫殿门口有微弱的火光,晃动着,心里就暖起来,待走近了,看到是线儿和琢衣在等她。
这小小的火光霎时又不那么微弱了,因它足以让琥珀看清她们脸上细微的关切与担忧。
琢衣先看到琥珀,立马迎上去,“公主可算是回来了!”
线儿回转身,看到公主瘦弱的身影在夜色里愈加单薄,她眼圈就红了,声音已带了哭腔,“公主…等你回来用饭呢。”
琥珀点了点线儿的脑袋,“你一定是用过了,还来骗我。”
琢衣捂着嘴笑,扯着线儿进了宫门,大门缓缓在她们身后闭起。
窗外的月亮黄黄的,蒙蒙的。琥珀用完晚膳就静静坐着,看着轩窗外边那一角雾沉沉的夜色。
琢衣手上绣着活计,时不时抬头去看琥珀,她看上去很忧伤,可是这词怎么好用在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身上?不应该的,她不该有心事。在琢衣眼里,忧伤的女人必是要与负心的男人挂钩的。
琢衣想着,没留神针尖刺进肉里,她看着手指上红红的血珠子,心下重重叹了口气。
线儿拔亮了烛光,走到琥珀身前給她披上披风,也望着窗外。
“公主,你在想什么?”她忽然就问道,眼睛还在看着那昏黄的月亮。
“没什么。”琥珀转头,眼里是和夜色一样的黑雾。她淡淡道:“你说,我们应当怎样看待生与死。”
“是不是人终有一死,所以即使知道他会离去,也可以淡然平缓的接受。”
线儿一怔,脱口道:“什么死不死,是谁要死?”说完她捂住嘴巴,死呀死的,真不吉利,线儿对着空气呸了呸。
琥珀看她的样子有趣,轻轻笑了,但心里终究窒闷,如果她和她们一样毫无所觉就好了,安心享受这场末世繁华,不必提心吊胆,过得颤栗,好像走在钢丝上。
琢衣含住手指头的嘴巴动了动,听着这二人对话,她不禁想到自己先后故去的父母。如果不是父母不在,那帮子亲戚也不会为了点钱就卖了她为奴,他们凭什么。
真真是生死旦夕间,后来琢衣听说家中亲戚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慢慢都死绝了。死了有什么不好,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在人世间苦苦周旋。
“公主,您说的是,人终有一死。”
琥珀听是琢衣的声音,不觉有些意外,琢衣一向沉稳温和,如今说了这样的话,想必有她自己的故事。听罢琥珀亦不多言,只在心里补充道:人终有一死,却也还是要看先后…
朝花夕落,生命本就如此,不可逆转。
这里正各怀心思着,一个小丫头自外间打帘进来,道:“公主,妲己娘娘身边的丫翠在宫外求见。”
“这个时辰?”琥珀犹豫,但又恐是妲己出了事,终还是让丫翠进来说话。
…
朝乾殿。
帝辛看罢几册朝臣上书的竹简,紧锁着眉心,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打上深深浅浅的暗影,不觉心下烦躁。
拂开案上成堆的竹简,他看着明明灭灭的烛光,逐渐的在光晕里看到一张女子的鲜亮笑靥。
闭眼,帝辛在额上轻敲几下,他竟出现幻觉了。
极少的茫然出神,琥珀在鹿台离去的背影又清晰的在眼前浮现,他一怔,方才那烛光中的笑靥...是谁的?
突然就慌张起来,帝辛快步走入书房,不用掌灯他亦清楚的知晓那副画布的位置。可是手触及,却只有空荡荡冰凉凉的墙壁。
“来人!”
“給孤王掌灯!”
帝辛像暴怒的野兽,他一脚踹开门扉,几个侍官颤颤巍巍的爬进来,趴在地上直哆嗦。帝辛一脚踢过去,吼道:“孤叫你们掌灯!”
无数烛火明明明灭灭,转眼间照得整个书房亮如白昼,帝辛看着确实空了的墙壁,眼里掀起暴怒的狂澜。
他眯起狭长的眸子,冷冷道:“孤的画去了哪里。”
几名负责书房的看守早已脸色苍白的伏在地上颤栗不已,如今又听大王询问,更是心惊胆战。那空空如也的壁上曾经挂着一副画儿,画上是大王日日要看的人儿。如今凭空不见!他们竟是活不成了!
老侍官正德慌慌张张从外间跑进来,跪在地上禀道:“大王,妲己娘娘在王后娘娘的逸珩宫腹痛不止,眼下那边已乱作一团了!”
帝辛脸上一片漠然,“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正德被噎住,不知说什么好,大王这态度他是惯见的。无奈那边确实混乱,又事关妲己娘娘肚子里那位,事态严峻啊。
这时,曾经在地牢探视过姬昌的黄侍官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他恭敬的給帝辛行过礼,全然不似那些人的惊惶,正德眼角瞥见,不屑的撇撇嘴,他一贯见不得黄侍官这副阴阴阳阳的模样。
黄侍官只说了一句话便叫帝辛改变注意。
他说:“大王,奴才听说子珀公主现下也在逸珩宫。只是那厢如此混乱…”聪明人说话喜欢说一半藏一半,黄侍官自觉是聪明人,他因此说了一半的话,便低垂下眉眼。
“摆驾。”帝辛冷冷吩咐。
他可以不顾王后,不顾苏妲己,可是子珀,他和绾娽的珀儿,他不容许她受到伤害,哪怕一丝一毫。
逸珩宫。
王后鬓发些微的散乱,她向来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笑容此刻早已从脸上褪了个干净。王后脚边是一副布画,画上女子笑靥如花。
苏妲己由姬娆半扶着,染着丹蔻的手指自然的抚着腹部,她的姿态让人觉得她应该是脆弱的,可她脸上却绽着罂粟一样的笑意。
“你们这什么意思?!”王后的眼睛像夜鹰一样攫住苏妲己和姬娆,“你们休想栽赃本宫!”
“王后娘娘在说什么,妹妹却是听不分明了。还是等到大王来了,您再向大王解释罢。”姬娆笑道,眼神幽幽地落在地上的画布,这是她和苏妲己谋划几日的关键。
并不是要与苏妲己同船到底,姬娆这样想着,当苏妲己携着那副画儿来找她,她脸上的惊骇只不比王后要少。王后这个女人,始终是一块顽石,拦路虎!遮挡着她向前,苏妲己当时凑近她耳边道:“不若妹妹与我联手,他日姐姐诞下龙嗣,他亦可作为妹妹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