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门反锁的那一瞬间,许微言终于忍不住眼泪。恐惧铺天盖地而来,她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害怕过,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想看到耿嘉城,可又偏偏最害怕他也同样出现在这里。
很明显,林婉怡并不是一时冲动。之前在中天和腾越双方斗的过程中,分明还有一股微小的势力在煽动着媒体们,从曝光耿嘉城偷税漏税洗钱,再到之前她曾寄来的录音带,最后牵扯出邵一墨……如果真的只有腾越和中天,邵一墨和许微言两个人,是绝对、绝对不会被波及到。
虽然当时许微言就想过,可她还是无法预见到,林婉怡居然会使这样的办法。
——不再是单纯的推波助澜丛中攫取利益,反而直截了当地触犯法律。
如果耿嘉城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话,后果……
许微言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下去。
。
林婉怡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大概也就过了两三个小时,许微言就听到外头的门再一次“吱呀”一声开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和急促:“小言!”
林婉怡格格地笑起来:“耿董,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面对林婉怡,耿嘉城明显很敷衍:“林小姐,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唔……告诉你也没关系。”林婉怡说,“不久以前我还欣赏过你,或者也可以用爱来形容。可是耿嘉城,你回报给我的不仅不是同样的感情,反而是趁火打劫,彻底收了完信。好吧,这也没关系,可你怎么就真的能狠的下手,连我一并赶了出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恨意:“被爱着的人残忍的对待,我也要让你感受感受同样的痛苦。我会让你看到,因为你,她将会遭受到最不堪的□。耿嘉城,当时你对我有多狠心,我现在都会加倍的回报给你。”
“林小姐。”耿嘉城的语气急促起来,“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专门的针对过你,也不想如何残忍的对待你。中天合并完信是董事会做出的决定,我虽然是董事长,可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一手遮天。”
林婉怡冷笑起来:“是吗?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你说。”他干脆利落。
“回答问题。”林婉怡的声音里带着快意,“如果能让我满意,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他的声音铿然回想:“好。”
林婉怡说:“很好。那么第一个,中天偷税漏税外加洗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耿嘉城停顿了很久才出声:“如果你想要的答案是真的,我愿意告诉你那是真的。可事实是……每个公司都有合理避税的手段,我们只是守法的避税,并没有涉及到灰色地带,更遑论违法。”
“也就是说,是假的。”林婉怡的声音里并没有遗憾,只是略微顿了顿就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第二个,当年的车祸,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许微言的心顿时再一次揪了起来,浑身的寒意竟然是止都止不住。她被反捆在身后的双手死命地绞着,整个人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利刺听着外头的对话。
“不是。”耿嘉城的声音仿佛从来都不曾这样的好听悦耳,他说不是。
林婉怡再一次刺耳地笑了起来:“耿董,你未免太虚伪了些。”
“真的不是。”耿嘉城仿佛有些急躁,语速也快了起来,“如果是我,我不会选择那一天,更不会连我的女朋友一起搭了进去。”
林婉怡逼问:“那么我再问你,难道你从来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和念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你就是中天的主人?”
这一次,耿嘉城沉默了许久。
从没有什么时候,许微言这样的想扑进耿嘉城怀里去。门是反锁的,她被绑在房间里,听着心爱的男人为了自己受另外一个女人刻意的刁难,听着他默默地承受另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嘲弄和剖析。
想到平日里那样骄傲的耿嘉城,此时用一种刻意地善意和恭敬去面对林婉怡,许微言就难过的抓狂。
那些事情,只要他说没有,她就相信没有。
只要他否定的,她就一律不承认。
她这样的相信着他啊,相信着他们的爱情,也如同每一个女人那样,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永远顶天立地,永远不受到任何人任何事的胁迫。
特别,那个威胁的筹码是自己。
耿嘉城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仿佛时间又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带着略微的迷惘:“说没有,那是骗人的,甚至……以我当时的心态来看,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炮制另一场。”
“好在我没来得及犯那样的错。”他说。
许微言的眼泪滚滚的掉落下来,扑簌扑簌地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虽然她明白,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耿嘉城,才是真正的耿嘉城,可是当她亲耳听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有着止也止不住的难过。
她不愿意任何人,用任何借口任何理由来伤害自己的家人,特别不愿意那个人是耿嘉城。
可偏偏他的承认,说的又是那样的真心实意,仿佛和林婉怡的交谈是一场老朋友之间的谈心。
林婉怡听了,果然满意地微笑了起来:“那么,耿董这么着急许小姐,是爱呢还是在赎罪呢?”
耿嘉城淡淡地反问:“我比她足足大了十岁,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小丫头吗?林小姐,别开玩笑了。”
许微言只觉得心里一抽,像是有什么东西霎时被彻底抽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Part 3
就在耿嘉城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外面的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许微言就见卧室门被推开了,先前开车的那两个人钻了进来,其中一个一把割断了把她和床脚绑在一起的绳子,另一个反手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卧室门再开的时候,许微言看见了邵一墨。透过微开的门,依稀还能看见外面有身着警服的人影。
同时伴随着林婉怡惊天动地的笑声。她笑的仿佛格外的快乐,几乎是仰天大笑着,笑的笑的却像是在哭。
有男人的声音传来:“她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
“带走。”
许微言的脖子上一凉。刀锋已经彻底抵到了她的脖颈处,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能割破动脉。
“别乱来。”邵一墨伸出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慢慢朝后退了退,“你们已经没法跑了,放了她,我替你们争取宽大处理。”
瘦子冷哼一声:“放你娘的屁,老子这次瞎了眼遇到个神经病,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另一个男人扬了扬下颔,和瘦子对视一眼:“先出去。”
两人挟持着许微言,一点点往外挪。
到卧室门口的时候,许微言终于看到了耿嘉城。外室所有的人为了保护许微言,都已经听从两个男人的话站到了客厅的最另一端,最前头的就是一袭正装的耿嘉城。
黑色的西服,挺括的衬衫,还是早上出门时候的那份打扮。可是他的头发却有些凌乱,外套下摆也似乎有了褶皱,浓眉紧皱,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身上。
许微言差一点又要哭。
她随着两个男人出门的时候,因为门槛不平,她又没法看到地面,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朝身后的男人身上靠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卧室门口的邵一墨唰一下扑了过来,一脚踢在了握刀那人的腰畔,直踹的那个人重心不稳,直刷刷地朝后跌去。
可是邵一墨不知道,另一个人手中也有刀。
那个瘦子一只手还捏着许微言的胳膊,反手就砍在了邵一墨的腿上,然后也跟着一脚踩了上去。
邵一墨摔倒的瞬间,许微言听到了他闷闷的哼声。
警察们一拥而上,扑倒了两个男人。
耿嘉城跟着过来,一把把许微言搂在怀中。
许微言只觉得他浑身都仿佛在抖。可是这个时候,她根本顾不得再和他拥抱,反而一把推开了他,低头去找邵一墨。
他的脚在流血。
殷红色的血迹染在他的腿上,终于成功地激起了许微言的后怕。她的眼泪忍都忍不住地掉下来,只晓得握住邵一墨的手一个劲儿地反问:“你怎么样?伤的重不重?别着急,这就送你去医院。”
邵一墨的额头全都是冷汗。
她只看到他的额头全是冷汗。
她恨不得这一刀是自己受了才好。
Part 4
许微言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呆咪电话里有些犹犹豫豫的声音:“大师兄说,情况不太好……力气太大,整个脚筋都被挑断了,也许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零散的片段拼在一起,就好像是波涛汹涌而来,让她心生恐惧。
车子向邵一墨家的小区驶去,一路驶过树荫斑驳的马路、红绿灯交错的十字路口,还可以看
到身穿校服的学生正到了中午放学的时间,三两成群的结伴而行,嬉笑打闹,无忧无虑。
这样的日子不久前她也曾拥有过,只是才短短的几个月,就已经翻天覆地。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她索性下了车。保安盘查严格,许微言报了呆咪的名字,说自己是替夏正一来探望邵一墨。保安在经得邵家同意之后才放行,并好心地指给她如何才能最快走过去。
这是许微言第一次来邵一墨的家。
小区绿化格外的好,养护又勤快,整条小路两侧的植物都还是郁郁葱葱的茂盛着,也有不知名的花大朵大朵地盛开在仲秋,袅袅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甜。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会大呼小叫的指指点点,兴许还会摸一摸花瓣。
只是现在,香气越浓郁,生活越完美,却让她觉得越发的难过和无法面对。
邵家是独门独院儿的三层楼,院子里经过专门的装饰,花木摆设十分雅致。在大片的碧绿之中,白色的外墙格外的显眼,连同最顶层那个小小的阳台都仿佛沾染了阳光,炫目明亮的让她无法抬头去看。她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微微捏起了拳,兴许是力气太大,连关节都微微泛起了苍白色。
可等了又等,却还是没有勇气上前去叩门。
她站在楼下的时候,邵一墨恰好在阳台附近,隔着玻璃窗晒太阳,膝头摊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的阅读。阳光实在太亮太刺眼,没看多久他就觉得眼睛又酸又痛,于是自然而然地抬头远眺,正好就看到了许微言。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轮椅往后转,手忙脚乱间差点而碰到背后的床。当他终于确定她看不到自己之后,他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的手上居然因为力气太大而磨出了血。他按着砰砰的心跳,缓缓摊开掌心,只见一条鲜红的血痕盘亘在掌心,刺眼万分却又不觉得疼痛。
他突然像是虚脱了一般浑身失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轮椅上——
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
当许微言终于鼓起勇气叩响门铃,然后见那扇洁白的门慢慢开启的时候,她仿佛感受到了时间的静止。一切都像是慢动作般的悄无声息,一切都仿佛瞬间失去了跳跃起来的能力。在门的背后,席豫肩头米色的披肩仿佛是一股刺目的光线,灼的许微言双眼都生疼。
席豫见了她,脸色微微一变,双目却顿时凛然起来,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地全数传递到了许微言的身上。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朝前走,像是看到席豫的那个刹那,她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似乎只是想看一眼邵一墨,又似乎是想来赔礼道歉,也可能只是想来这里,来证实那个最不愿意去想的现实是真正的存在着。
反倒是席豫,一步步地朝她走了过来,猛力地揪开院门,扬手朝面前的人挥了过去。
“啪。”
清脆的声音在午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响。
这个耳光分明是毫不手软,许微言被打的一个趔趄朝一侧歪去,只觉得半张脸都已经肿了起来,眼前一片黑暗,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拚了命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还是没能忍住泛滥成灾的眼泪。
隔了将近一个月,她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哭出来,终于能让自己憋了这么久的眼泪全部的释放出来。她索性也不再遮掩,任凭眼泪刷刷地掉着,唯独死死抿了嘴。
“你还有脸来?”席豫气的浑身都在发抖,“滚!”
许微言捂着脸,抬起早已满脸是泪的脸,一张口却是呜咽:“阿姨,你打我吧。”
“滚!”席豫恨的咬牙切齿,一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打你?打断你的一条腿吗?就算是打断你的腿,能换回一墨的腿来吗?你滚!”
许微言浑身都在颤抖,原本捂着脸的手也渐渐移到了唇边,五指紧抠在脸颊旁,抠得脸上全是贫血般地(非 凡 燕子购买)苍白。她的眼泪掉到指缝里,把整个手背都染湿了,然后顺着手背流到手臂上,从手肘畔噗噗地落到地面,砸在水泥路面上,很快就聚成了一小片。
她恨不得自己就是那眼泪啊,能这样渗进那花丛下的泥土里面去,再也不见,再也不要见。
席豫心疼儿子,几乎把全部的恨意都归结到了许微言的身上,不见便罢,此时一见心里恨不得能把她也打断一条腿,让她也承受承受当瘸子的滋味。恨意早已掩盖了一切,在她的眼中许微言的眼泪完全就是为了请求原谅给自己寻求心理安慰,完全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她气急了,反倒是冷笑:“哭?你就是哭死,我也不会原谅你!乘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话才说完,就见许微言直直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席豫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许微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角,哭着说:“阿姨……阿姨,我不求您的原谅,我只是想来看看邵一墨。我求您了,我求求您了,让我见见他行不行?我求您了……”
席豫一脚踢在了她的肩头:“见什么?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瘸了?好啊,我就告诉你,下半辈子他就只能靠着拐杖行动,你满意了吧啊?你满意了吧?”
话一说出口,许微言就慢慢松了手。她整个人的目光都仿佛是呆滞的,眼泪明明还在不停的往下掉,可嘴角却浮起了淡而苦涩的笑,剧烈地喘息让她的脖颈处青筋暴起,连换气都换不过来。偏偏她还不肯张口喘气,只靠着鼻子抽搐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等她再抬头的时候,院门早已关闭,就连那扇门都仿佛从未开启。
许微言只觉得自己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只要想到以后的邵一墨就要靠着一根拐杖才能站立起来,她就恨不得能立刻掐死林婉怡。他曾经是多么的骄傲啊,还没来得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就要因为自己而遭受到这样的痛苦,在剩余的人生里听到各种各样的惋惜和同情。
他怎么受得了。又如何能受得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许微言只觉得自己的全身好像都已经失去了力气,也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痛。阳光还是明晃晃地照耀着,院墙围栏上的绿色藤蔓边缘反射着光芒,温暖的让人心生寒冷。面前的门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开启一般紧闭着,想必邵一墨也是再也不愿意见到自己。
她突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划过一排排的书籍然后和自己同时停留在那本书的边缘。然后是他浓密的眉,微泠的眼,挺拔的身材。
想起摩天轮上,他略微翘着腿,嘴角噙着笑,懒懒散散地给自己变魔术。
想起那个晚上,他无奈而焦躁的表白:没错,我是对她动了心。
想起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从窗台上溜进来,只为在漆黑的夜里和自己相伴。
想起那天,他猛地扑了过来踢中自己身后的人,然后刀锋滑过,自己的耳畔传来他闷闷地哼声。
想起……他正如自己愿意为耿嘉城赴汤蹈火一样,愿意为自己奋不顾身。
她忍着膝盖的疼痛和酸麻慢慢站了起来,再一次地仰脸把面前的楼从上到下印了一遍。这里……她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了,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冥冥之中似乎就是在暗示着,她和邵一墨,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她抹着脸上的泪,缓缓转过身去,迎着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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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墨。”席豫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
邵一墨把目光从转身离开的她身上移开来,扭头朝身后看去:“妈。”
席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就真的,那么喜欢她?为了她愿意牺牲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砍到的不是你的腿而是你的头呢?你有没有想过妈妈?”
他沉默了许久,重新把视线投到阳台外,目光却好像悠远了许多:“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多想……妈,我不后悔。”
他把目光重新转回到席豫脸上,终于坦诚地说出:“我爱她。”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我爱她”,只可惜,听到的人不是她。
她也永远不会再听到这一句话。
从阳台的位置看出去,许微言马上就要拐过前面的弯路,然后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邵一墨几乎是贪恋地看着她的背影,仿佛要把这一刻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去,让他用剩下来的日子去回味,去思念。
就着阳光,那些片段如同电影的剪接画面,一幕幕闪现在他眼前。她曾用温热的双臂搂过自己的腰,曾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修电脑,曾趾高气扬地威胁自己要投诉。她狡黠的微笑,强抿的嘴角,可爱的小动作,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让他深深地迷恋;而她的勇敢和坚持,骄傲和倔强,似乎像是一个深深的迷宫,让他一点一点地踏了进去,再也无法抽身而退。他们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感情也似乎并没有深到生死与共,可是就在那个瞬间,他依旧还是奋不顾身地扑了出去。
甚至都没来得及有一个最后的拥抱。
邵一墨推着轮椅,试图让自己更接近阳台边缘一些,好能再多看一眼她。可是她的背影还是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他长久的停留在阳台上舍不得离开,直到夕阳漫红了天。云朵由开始的绯红色逐渐哔剥,然后是橙子黄,朱灰金,流潋紫……傍晚开始起了风,小区中低矮的灌木上,叶片被刮的刷刷作响,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听过的一首歌。歌里唱的是那样的凄凉:
夕阳下我向你眺望,你带着流水的悲伤。
Part 5
一到家,许微言就钻进了卧室。
大概天黑的时候,她终于下了楼,手里拎着一个旅行箱。
耿嘉城正在沙发上,见她要走也吓了一跳:“小言?你干什么去?”
许微言把旅行箱拎在玄关处,然后转回身来和他说话。
她说的第一句是:“嘉城,我爱你。不管你怎么看我,我爱你。”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林婉怡面前说的那句话,不禁语塞。
然后他听到她说:“我一直都相信,我爸爸妈妈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事实上,你也一二再再二三的澄清过,的确和你没有关系。但是……我知道今天你在林婉怡跟前说的话是真的,你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当时没有那场车祸,也许日后制造同样车祸的人就是你。
我能理解你想要成功,想要站在巅峰的感受,但是我暂时……还是无法接受。我不敢想象我爱的人,曾经那样的想让我父亲死。也许是我太苛求,也许是我这么多年来对你太过信任,我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爸爸对你那么好,你竟然会有过那样的念头。
嘉城,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试图说服自己,可是我失败了。我真的没办法接受。”
他站在客厅里,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微言甚至一句都没有提过,他说的那句“我比她足足大了十岁,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小丫头吗?林小姐,别开玩笑了”。对于感情她是那样的忠于自己,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哪怕现在她要走,都不是因为爱或者不爱。
他们彼此已经太过于熟悉,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根本用不着他来说,她就全部都知道。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无从解释。
因为当时,他的的确确是有过那样龌龊不堪的念头。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像每一个男人一样渴望着得到全部的权力,渴望着站在巅峰俯瞰众生。
所以他感激着许微言的父亲,同时也暗暗的羡慕和嫉妒着他。
某些时刻,当他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站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心底某些阴暗的情绪仿佛根本无法克制。他也曾在某些争论分歧之后,暗暗想过如何才能取而代之。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尚未学会等待和沉淀累积。
许微言终于还是提了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早已全黑,窗外路灯光线幽暗,仿佛起了风,刮的院子里的花草们唰唰直响。
可是整个房间里却安静的可怕,只有一个黑影窝在沙发里。可若说空无一人,却又好像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身影。从开始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一直到后来活泼跳跃的回眸,七年来在这幢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属于她的味道,留下了属于她的独家印记。
那个木盒的盖子开着,一直都被他捏在手里。他一张张婆娑过去,像是婆娑过这么多年的时光,温暖而又快乐的,幸福而又踏实的。
只是再也不属于自己。
记忆和习惯竟然是这样的可怕,不过才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却仿佛熬着几个世纪。脑海中的回忆明明还停留在快乐的结局,可是一转眼就被封尘彻底。许微言的最后一句话依稀在耳——她说:“嘉城,如果你能等,如果我也能等,也许我还会回来。你一定要知道,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我也不会像爱着你一样的再去爱上别人。”
可是他知道,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当年那个隐秘而自私的念头终于酿成了苦酒,终于让自己一口一口吞下腹去。未来的日子还有多久,等待就会有多漫长,也许她明天早上就会站在门口给自己一个拥抱,可也许自己等到两鬓斑白,也再无法得到她的爱。
他把自己塞在柔软的沙发中,一点一点看着窗外的天色由灰蓝逐渐变成了黑暗。他伸手为自己点了支烟。房间里没有开灯,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乌青色的烟圈打着旋儿盘旋起来,烟卷的味道逐渐彻底包围了他自己。
他慢慢阖上眼朝后仰去,试图能安安静静地睡过去。指尖的烟慢慢地变短,因为手一动不动,长长的烟灰也堆积在烟头上,堆的实在太长了,只听到“噗”地一声轻响,烟灰掉落到了地上。
终于有一滴水,顺着眼角滑进了发梢里。
他知道,那些旧日时光,再也不再。
再不复来。
<完>
番外
1.
收到呆咪和夏正的订婚喜帖的时候,已经是许微言离开耿嘉城的第十五个月了。呆咪在电话里惨兮兮的问她:“二二,我订婚的时候你回不回容埠?”
“回!我当然回!”她回答的铿锵有力,“你记得让大师兄找个地方猫两天哈,我要跟你睡一起哟!”。
呆咪笑的像个小傻子:“跟我住啊,没问题啦没问题啦,我把大师兄赶出去……哎哎哎别!哎嗯……”
然后电话“吧嗒”一下挂断了。
最后那声“嗯”实在太荡漾,许微言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此时此刻 呆咪肯定被大师兄抓去并且采取暴力惩罚了。雅蠛蝶~坏人好事要遭天谴 唷~
许微言拎着电话贼眉鼠眼的笑,笑了一半突然又怔住了。灰灰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钻到了她身边,轻轻叼走她手里的话筒,然后咣当一声,整个电话机都被它给扯到地下去了。罪魁祸首估计心知犯错,又可怜兮兮的凑回来,用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她。
她抱住灰灰的脑袋,把自己放心的靠了过去。
有它真好。
在寂寞如荒草一般疯长的时候,有它在身边真好。
2.
在新的城市,她买了套不太的成品房,还买了辆车。除了大师兄,微言也抓不到什么合适的人给自己推荐,所以买车前她在网上大致翻了翻。搜索的时候 几乎是下意识的输入了雷克萨斯,然后又慢慢删掉……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车的牌子。
被耿嘉城照顾的太久,直到自己单独生活之后,许微言才明白生活到底有多繁琐。她需要自己去买菜做饭擦桌子拖地板,需要自己去找人修热水器或者下水道,需要自己去给灰灰买狗粮带它去检查身体,需要跟物业沟通有时候还会谈崩……
好像她从前的二十多年都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一样。
她窝在家里,没事儿就打游戏。呆咪在大师兄的率领下俨然一积极热情爱生活爱工作的良家少女,毕业之后就慢慢不玩了。不过呆咪深具八卦天赋,遮遮掩掩给她透露说邵一墨的号再也没上过线,于是她也换了新的服务器,冲级冲的不要命。
在强大的人民币和红手呆咪的支持下,她又变成装备犀利收割人头的强力选手。
打游戏打的昏天暗地,心里却越来越空虚。
3.
许微言提前了几天回容埠。因为灰灰找不到合适的人照顾,她索性带着一狗一箱一笔记本,简洁悠然的自驾出行。
灰灰头一次坐车,开心的一个劲儿在副驾席上打滚,还不时蹲的笔直,骄傲地把小脑袋伸出车窗外去迎风远眺。她不得不反复伸手去揪它,跟它斗智斗勇,最后半个胳膊都圈在它脖子上都没把这货圈回来。
看的出来它很开心。所以她也很开心。
好像“回容埠”这件事就能暂时的忘记。
他知道她的银行账号,也经常往里边存钱,数额累积起来大的惊人。微言发过邮件给他,走的是他的公开邮箱,说 找到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了,让他不用再打钱给自己。
对方回复的很快,不过是秦方宁代笔,语气的很客气:她作为公司大股东,这是她应得的部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回复邮件的时候,许微言竟然觉得自己有种如释重负。
也许是耿嘉城表现出来的不在乎,也或许是谈谈钱,感情就能变得不那么重要一些。
4.
下意识的走到邵一墨家附近的时候,许微言还是觉得微微的心慌。灰灰大概不太喜欢新项圈,不停的围着她绕来绕去。
其实许微言还见过邵一墨好几次。她还没离开容埠之前,经常会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勇气再见他,可是每一次闲逛发呆,清醒过来总会发现自己走的方向就是邵一墨的家。
有几次还真的远远看见过。
一次是他还坐着轮椅,被阿姨推到大门口,然后搀扶到车上去,看样子像是去检查。
一次是他拄着拐杖,一跳一跳走的很辛苦。初秋的天气,他穿着薄薄的T恤,发梢好像晶晶闪亮。
最后一次是快过年的时候了。她本来好像只是感冒了,鼻塞头痛发低烧,熬了几天居然开始咳嗽,咳的晚上都睡不安慰。她一个人跑去医院看医生,竟然是肺炎,打点滴足足打了半个月。
有天她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戴着大帽子和大口罩,乘电梯上楼。走到一半电梯门开,一位阿姨搀着邵一墨慢慢走了进来。
他正好低着头,认真而努力的进电梯。许微言飞快的扫了他一眼,转身侧对着他,还伸手把帽檐往低拉了拉,又把口罩往高扶了扶。下意识的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之后,她才感觉到心怦怦直跳,怎么按都按不下来。
好在只上了两层他就出去了。电梯门关闭的一刹那,许微言脚一软,倚在电梯壁上,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连羽绒服下裹着的T恤都湿透了。
年后,许微言就离开了容埠。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就这么巧的,又遇到了。
5.
邵一墨大概是一个人出来散步,已经不再拄拐杖了,只是看起来脚还有点不太利索,走的不快。
她远远的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开了副驾门就要把灰灰往车上塞。灰灰约莫是还想撒撒欢,死活不肯上车,一个劲儿的扑腾表示抗议。她怕扯痛灰灰,手一松,这货直接撒脚丫子跑了。
“灰灰……回来!”她低声叫它。灰灰扭头看了看她,脚步停了,却不肯过来。
她看着形势不妙,蹲在副驾一侧,借车子挡自己的身体,然后低声叫灰灰回来。
灰灰回来了。同行的是牵着它的邵一墨。他居高临下地斜睨她,眉头微微皱着:“ 蹲这儿干嘛呢?”
她咬咬唇,尴尬的站起来,挠着头不说话。
邵一墨把手里的绳子递给她,嗤地一笑:“日子过的不错啊,都学会开车了。”
“你……”她不敢看他,“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空气像是凝固了,安静的让人心慌。隔了好久,他突然伸手过来揉了她的头发,然后轻轻一推,动作亲昵而不设防:“瞎想什么呢你。”
她突然就鼻子一酸,头埋的更低了。
邵一墨朝她靠近了一些,慢慢把她搂在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没关系 ,都是意外,换成是谁 我都会那么做的。”
她不吭声,用力的在他怀里点头。
“你来我家的时候不是我不见你……”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的松开手,“当时我坐轮椅,怕你笑话。”
许微言抿着嘴笑,眼睛红红的。
“现在我想通了。”他狡猾的挑眉毛,“我可是容埠出名的见义勇为少年英雄,嘿,负点伤比较有说服力。”
她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好吧……它……”他指指自己受过伤的腿,“据说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过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不方便,也没有下半生在轮椅上度过那么惨。你别跟我说什么以身相许报恩啊,我才不会要你的。”
“喂,邵一墨。”她叫他,“你好像变得聒噪了很多。”
“是吗?”他摸摸鼻子,“哦你知道 ,我在家没事做只能只能哄我妈……女人嘛……”
许微言擦擦眼睛:“嗯,我知道,甜言蜜语多一点比较容易搞定。”
那些对不起,既然他不想让她说,那她就不说。
6.
最后是许微言目送邵一墨走远的。他慢慢往回走,走远了,又停下来回头看她,对她招手。
她也冲他挥了挥手,眼泪肆无忌惮的往下掉。
隔的远了,他不会知道。
7.
因为只是订婚,呆咪和大师兄办的很简单。双方家长,还有几位至交好友,两位新人凑在一起吃了个饭,就当是定了。呆咪那种性格,向来都是特别容易满足,不开心的时候给个甜筒就能哄的心花怒放,遇到夏正 这种boss级腹黑的人根本就毫无防御力,一顿饭吃的美滋滋的直冒粉红泡泡。
席间呆咪嘀嘀咕咕的控诉,说大师兄越来越腹黑,就会欺负她,求二二保护。大师兄也不反驳,只是斜瞅着呆咪微笑,眼底的宠爱写的清清楚楚。
许微言一手指把呆咪戳到大师兄怀里,:“大师兄你别跟我客气,使劲儿教育她。”
一顿饭吃完,许微言有点微微的醉意。呆咪问她什么时候搬回容埠住,她也不知道自己胡乱应付了句什么,迷迷糊糊的就想回酒店睡觉。
大师兄开了她的车,跟呆咪一起送她回了酒店之后就离开了。她一个人蒙着被子睡的神志不清。
又梦见了耿嘉城。
醒来的时候,好像枕头也有点湿。
外边的天已经灰蓝了。
8.
等许微言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有路灯点亮了。这个时候,耿嘉城要么已经在家了,要么就是有应酬,要再晚很久才会回来。
她把车停在家门斜对面,也没有下车,拉起所有车窗,安安静静的看着房子。那个院子里有太多的回忆,让她不敢再想起。
冷不丁发现车里安静的过分,扭头一看,灰灰正趴在后座上眯着眼睡觉。
她也俯在了方向盘上。
偶尔会有车从旁边驶过,渐渐近了,然后又渐渐远了。她趴在方向盘上差点要睡着了,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车旁走过。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耿嘉城。
9.
他发型没变,还是短短的。西装外套随意的挂在手臂上,大踏步的越过她的车朝家走去。
许微言看着他开门,然后身影消失在门口,倏尔又出来,在门口写了个什么,然后才又转身回家。
远远的像是块小黑板,上面写的什么,看不清楚。
又隔了一会儿,她推门下车。
走近了她才看见,那的确是一块小黑板。黑板上方贴着亮绿色的“回家倒计时”五个字,下方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第457天”。
苍劲有力,她认得出来,是耿嘉城的字。
她知道这个数字。
距离自己离开这里,已经足足四百五十七天了。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不是记得很清楚,而是数着日子过来的。
她正在对着小黑板发呆,门开了。
耿嘉城换了休闲衣服,开门看见她好像也一点都没有惊讶。他眉眼舒展的很好看,微笑像从心底钻出来的一样自然:“回来了?”
他没有老,皮肤很好。精神气色看起来也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她平心静气地朝他微微一笑。
“早就认识我的车么?”隔了好一会儿,许微言突然说。
然后她看见耿嘉城的脸有点红了……他不太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唔”了一声。
“房子也是你装好卖给我的?”
“算是。
“车是你给大师兄出的主意?”
“嗯。”
“灰灰是你托呆咪送过来的?”
“嗯。”
“耿嘉城。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我在那边的邻居,是不是也是你 ?”
“……是。”他承认,紧接着又辩解,“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
一向冷静自信的耿嘉城,居然在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显得有些狼狈。
她叹了口气:“那你多久过去住一次?”
“有空就去。”他回答的很诚实,“开车只要两个半小时。如果没特别必要的应酬,我下班都能赶过去。早上九点多回来上班。周末可以一直住在那里。”
“就这么来回跑了一年多?”
“差不多。这两天你回容埠,我也给司机放个假。” 他微微笑起来,“小梁他女朋友都快要吃我的醋了。”
10.
确是有阵子不回容埠了。既然见到了耿嘉城,她索性去把灰灰从车上揪下来,带它进门。
秋千还在。灰灰显然也很熟悉这里,快乐又自然的去用脖子蹭秋千。她过去蹲下身抱灰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耿嘉城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和不安,甚至还隐约有点祈求的意味:“小言,你什么时候愿意搬回家?”
她顿了顿,有些诧异地扭头去看他。
他还站在门口,上身穿着一字宽领的休闲短袖,因为领子有点歪,露出一侧小半个肩头,是平日穿正装时难有的风流倜傥。再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了,永远的沉稳,永远的意气风发,永远 ……死鸭子嘴硬。
许微言好像觉得当初那个傻里傻气四处横冲直撞的自己消失了。现在的她,更多时候居然变成和现在这样的,平和又淡然的微笑,然后慢慢回想过去的这十五个月。
疯狂的想念,和拼命的克制自己不能想念。
而此时此刻——
灰灰在身边亲昵地蹭 。
他在不远处默默地凝视她。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多事情……突然就不想再回忆起了。
许微言一下一下摸着灰灰,想,如果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抬头给了耿嘉城一个微笑,然后把手伸出去,皱着一张脸,和很久以前的耍赖口气一模一样:“来拉我一把吧,蹲的腿都麻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