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也是这么想的。”庞牧肯定了他的推测,略一沉吟,“这么着,你对本地再熟悉不过,就由你带人暗中摸排,看看过去一段时间内刘福业都出入些什么场所,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若在平时,杜奎必然立刻领命,可这会儿他却面露难色。
庞牧挑挑眉,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着下巴瞧他,语气稍稍有些不快,“你跟着本官时日也算不短了,可知本官最不喜什么?”
从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磨磨唧唧看了就烦。
杜奎额头上刷的渗出汗来,忙道:“不喜藏藏掖掖。”
庞牧丢了个鼻音出来。
杜奎飞快的抹了抹渗到眼角的汗水,垂着脑袋道:“可,可卑职怕说了惹大人不快,天可怜见,卑职真的没有旁的意思!”
“好啰嗦,”庞牧皱起眉头,“本官现在就已不快,要说就说,不说滚蛋。”
杜奎咬了咬牙,“卑职有罪,望大人见谅。其实卑职是想说,这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明面上的东西兄弟们说查也就查了,可这三教九流阴影里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若还照寻常法子,只怕会打草惊蛇。”
庞牧嗤笑出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可如今那鼠道的魁首却被本官发落了去看城门、巡街,你们无处下手?”
杜奎面露惭色,脑袋越发压得低了,“是……”
如今想来,他却也有些自视过高了。
以往他和衙门中许多同僚都很看不惯杨旺与那些地痞无赖称兄道弟,觉得这是堕了公人身份,可细细回想起来,若非杨旺与三教九流一应人等打成一片,过往许多案件想顺利破获,却没有那么容易……
庞牧不主动开口,杜奎也不敢随意搭话,场面一时胶着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庞牧屈着的指尖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这细微的响动因为屋子的安静越发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杜奎的脊梁杆上。
就这么几次呼吸的功夫,他脑海中已飞速划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恨杨旺不自重,落得如今局面;一时又怨自己为何要提起这个人来;一时又觉得若自己不端着,早学的杨旺那样放下身段,或许今日也不必指望旁人,以至眼下这尴尬的局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庞牧在上面漫不经心道:“罢了,只叫杨旺戴罪立功,若办的好了,官复原职也未尝不可。”
杜奎走出门时,还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等屋里就剩自己人了,晏骄才问:“这样好吗?”
庞牧活动下脖子,抓过茶杯咕嘟嘟灌了几口,笑道:“无妨,其实我早就想把杨旺重新提上来,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若这么平白无故的提拔,一来难免他心存侥幸,教训吃的不够。二来到底曾犯过大错,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服,日后恐生祸端。而如意先生一案事关重大,若他果然能够将功赎过,也就名正言顺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单看能不能改过自新。
过去几个月内杨旺表现确实不错,而且正如杜奎所言,猫有猫道鼠有数道,人的天性和本事本就不同,不一定要求每个人都做到一般无二。既然杨旺在这上头有过人之处,善加利用才是正理。
晏骄没当过领导,对这些方面难免有所欠缺,听他说了之后才觉恍然大悟,良久点点头,唏嘘道:“愿他能体会到你的良苦用心。”
庞牧轻笑出声,随意往外瞥了一眼,淡淡道:“体会不到,再按下去就是。”
不过以后,就别再想起来了。
显然杨旺不想再被撵去守城门,接了命令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联络了以往用惯了的几个地痞,先将他们狠狠敲打一顿,再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不过两天就有了消息。
“大人,”久违的跪在衙门二堂内,杨万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声音都微微打颤了,“因老裴大人在任期间,严禁赌博,可赌场虽砸了,赌徒犹在,渐渐地就兴起来许多隐晦的新式赌法。大约在两年前,刘福业迷上了赌鸡,就是打着斗鸡的幌子赌博,他养鸡、挑鸡都不在行,又有人故意下套,不过半年就输进去六七千银子。”
此数额一出,众人纷纷倒抽凉气,晏骄忍不住道:“不过斗鸡而已,竟赌的这么大?”
杨旺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来赌博一事便无所谓大小,哪怕一回只许下一两银子呢,一旦赌红了眼,连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想那一把也不过须臾片刻,又有花样百出的下注方法,一天下来千八百两银子说没也就没了。”
晏骄听的心惊肉跳,粗粗一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然后呢?”
杨旺道:“刘福业初入此道,事后算起来也觉肉疼,本想戒赌。可这种事情一旦沾了手,想摆脱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况且他又有产业,便是自己想收手,赌场那些人却依旧眼红,有事没事便主动找上门去勾搭,想那刘福业也非意志坚定之辈,渐渐地便泥足深陷,再也脱不得身。”
剩下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
短短两年下来,刘福业就把祖上积攒的将近十万两银子输了个干净,不仅如此,还欠了赌场一大笔债务,日复一日的利滚利,眼见着是还不清了。
刘家皮货行虽然盈利颇多,可哪里及得上他输钱来得快?
刘福业急红了眼,恰好那日聚会,听如意先生说起买卖古董的事情,就做起一夜暴富的美梦。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对此一窍不通,又给人坑了几百两银子进去……
庞牧当即批了条子,“抄赌场,抓刘福业!”
谁成想衙役们非但抓了刘福业,还顺道提回来一个老泪纵横的燕老爹。
方兴无奈道:“大人,属下带人冲入刘家时,就见他二人正厮打在一处,便一并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衣衫不整的燕老爹就蹲在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指着刘福业破口大骂:“你这混账,枉我素日掏心挖肺的待你,你竟,你竟这般待我!跟那些人一起拿着我做傻子耍!若非大人点拨,我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被人骗钱的痛远远及不上多年老友的背叛,燕老爹悲痛欲绝,几乎晕厥过去。
庞牧又好气又好笑,叫人直接送回去,“当日问的时候不说,私底下又偷偷找过去,若非我们去的及时,你若打草惊蛇岂不坏了大事?”
又对几个衙役道:“你们也不必急着回来,就在那里看着,不许他再四处张扬了。”
虽说那如意先生一党已然逃出城去,可难保没有余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燕老爹哭的不能自已,刘福业也跟着掉泪,又主动装模作样抬手打自己的耳刮子,瞧着十分可怜,可十句话里仍旧有一多半倒是在替自己狡辩:
“老兄啊,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我三十年交情,好歹原谅则个!”
“你不知赌场的人都是亡命徒,他们要杀了我呀,杀了我呀!”
“权当我借你的,我还有铺面,日后赚了再还你就是!区区三千两,难不成还抵不上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张嘴,燕老爹越发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哆哆嗦嗦的回过身来骂,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我日/你八辈祖宗!迫不得已?难不成是我逼你去赌?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别拖着旁人清白垫背!”
“你也知道这是三十年交情,三十年啊刘福业,三十年!你爹没死的时候咱俩就一处吃酒了!你简直不是个人!”
“还?你还个屁!你拿甚么来还!区区三千两,臭不要脸,你他娘的倒是给老子一个区区三千两来耍!这都是我儿子没日没夜油锅里挣的,不是你儿子,你自然不疼,你这黑心烂肠子的乌龟王八羔子,我日/你十八代祖宗!”
燕老爹素来身强体健,此刻又到了气头上,五六个衙役竟也压制不住,只叫他骂了个酣畅淋漓,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本该是最威严不过的衙门乱成一锅粥,庞牧一个头两个大的指挥人先强行将燕老爹和刘福业分开,又喊了燕清来带父亲家去,这才好歹消停了。
刘福业也六十岁的人了,花白的头发又被燕老爹撕扯的蓬乱,脸上也有几处血道子,配着那张貌似憨厚的四方大脸,当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他倒交代的干净,又是喊冤又是诉苦的,只道那赌场坏了他一世英名,自己也是受害者云云。
“大人,大人,”他谄媚的笑,腆着老脸道,“既然如今赌场都被端了,一应买卖自然不作数,您瞧我的赌账……是不是也该勾了?”
杜奎最见不得这种人渣败类,当即冷笑道:“我劝你莫要自作聪明,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且等着吧!来啊,将他关入大牢!”
据刘福业交代,他买古玩失败后得了如意先生点拨,也不知对方从哪里知道他欠了一屁股赌债,主动提出合伙骗人,事后分赃。
一开始刘福业也略挣扎了下,可良心这种东西,早就被赌徒自己吃了,那须臾挣扎也不过过眼烟云,说散就散。
他是本地赫赫有名的老商户,平时又惯爱四处结交,有这么个托帮衬,如意先生一伙当真是如虎添翼。
事成之后,刘福业与如意先生一伙三七做开,可刚拿到手的几千银子还没捂热乎的就填了赌债。饶是这么着,也还有几千没还上,不过是延期罢了。
庞牧摇头叹道:“真是交友不慎。”
顿了顿又想起来曾经晏骄说过的:吸毒、赌博、打老婆,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沾上,真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想当初刘福业虽也有些小毛病,但为人还算义气,燕家人初来乍到时,正是他忙前跑后的帮忙,这才在峻宁府扎了根。
时移世易,谁知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
众人各自叹了一回,又整理了刘福业的供词,分派人手四处查找起来。
据刘福业说,如意先生一伙人约莫是惯犯了,惯用手法就是放长线钓大鱼,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按年算,可谓胆大。
他们背后应该还有个专擅做假古董的,又有一人嗜酒如命,尤其是黄酒,每到一地必然要先寻了黄酒铺子往里钻,可使人往各地的古玩杂货界面和黄酒档口找一找。
此事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却破费时日,一直到了十月底,足足花了两个月的工夫,才终于从云汇府传来消息,说某日巡街衙役接到某酒庄掌柜的报案,说有一名每日都来打黄酒喝的中年男子长得与通缉画像十分相似。
得了消息之后,庞牧等人便都笑了。
这云汇府却不是老熟人的地盘?当年还曾发过连环报复杀人案哩,此时再合作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那云汇知府有了经验,先按兵不动,只派人悄悄跟了那疑似通缉犯的人去,见他时常出入城外一座小院,又听闻那院子里住的是一位外出游学的书生,便有了七分把握。
又过了几日,那化名云中客的书生果然故技重施,又开始借着来年科举的东风出入于各大文会、宴饮场所,卖弄技艺才学,意欲做那以假乱真、引人入伙的营生,结果就被守株待兔的衙役们逮了个正着。
十一月底,曾化名如意先生、云中客的骗子头目并一干党羽被押送到峻宁府,云汇知府也抽空来了一回,陪庞牧亲自主审了。
那真名宁凝的骗子头目生的倒是斯文俊秀,也真有几分才学,可惜为人不知检点、不懂收敛,当年考中秀才功名后竟在妓院一住半月,大写淫/词/浪/曲,被人提醒后非但不悬崖勒马,竟变本加厉,于除夕之日公开题写对朝廷不敬的歪诗。当地知州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革了他的功名,并判了此生禁考。
谁知宁凝不仅不思改过,竟破罐子破摔,就此浪荡起来,并迅速结识了许多狐朋狗友。
因他没了功名,又沦落致斯,家人也耻于与他为伍,更怕带累了族中其他读书人,便将他撵了出去,直接从族中除名。
自此之后,宁凝便与那一干党羽四处游走,仗着一副好皮囊和三寸不烂之舌大肆行骗。
在这之前,这伙人都只是小打小闹,往往是在某地挑一头肥羊,哄他买了假古董就跑。
可没想到几年下来,竟无一失手!
持续的胜利使这群人的信心急剧膨胀,而且宁凝等人也确实过够了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疲于奔命,商量过后,决定尝试着干一笔大的。
众人主意已定,便着手挑选目的地,选来选去,觉得峻宁府尚武,百姓多富裕,难得又多武夫,想来以头脑简单闻名……
只是没想到,这头一笔大买卖就给人抓住首尾,还没来得及二次开张就被抓住,锒铛入狱。
结案那日,宁凝还在长吁短叹,不是后悔作此丑事,而是后悔选错了地方。
本案虽发在峻宁府,但在这之前宁凝一伙已经屡屡犯案,牵涉范围之广、数额之大难以想象,乃是全国性的大案典型,按流程合该上报。
最后,晏骄亲自写了折子并相关文书,用了印,同一张桌上跟庞牧做了交接,正式将案子归到刑部,稍后交由邵离渊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本案酱油党:刘福业,取自“伏靥”;还有衣冠禽兽的骗子头目“宁凝”,哈哈哈哈,两位盆友领盒饭了啊!
本文接近尾声,不过应该还会有……一二十章吧……没抢到盒饭的盆友们不必担忧,天长日久,下一部再会!
PS,真的还有一二十章啊哈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如意先生一案前后耗费整整三个月才破获,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燕清带着人敲锣打鼓来送匾额时, 鹅毛大雪正夹着寒风在城中肆虐。
来的时间不短了,案子破过不少, 百姓们的感激也有许多,但如此兴师动众的还是头一回。
晏骄披了火红的大氅, 与一身黑的庞牧并肩站在衙门口, 色彩对比浓烈的一塌糊涂。两人略看了几眼之后, 就有些羞耻。
因为以燕清为首的几位被骗者家属竟试图往他们身上挂大红花……
显然庞牧也不大想要,当即肃容道:“分内之事, 心领了,诸位父老不必客气。”
他生的高大威猛,气势凌厉, 平时在熟人面前开怀大笑时便如高原蓝天, 畅快爽朗;而每每像这样面无表情时,总会令人本能的心生惧意,哪怕现在口口声声说的是“不必客气”,但在下头人听来却跟“你们再敢动试试”没什么两样。
话音未落,街上的唢呐声都停了下,打头的燕清等人下意识抖了抖, 果然讪讪的将胳膊缩了回去。
晏骄正战略后撤时,就听斜后方一道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悠悠响起。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啊, 啊,啊切!”
“马大人没好利索就跑出来,当心加重。”她转过身去,对后头那皮袄、皮帽、皮靴、大围脖一样不少的中年男子道。
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无奈苦笑道:“还好还好,总在屋里憋着,没病倒要憋出病来了。”
顿了顿,带着几分惊叹的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巨大雪片,亲眼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还感慨的念了几句诗,又道:“北地鹅毛大雪,当真名不虚传。”
后头齐远听见这话,噗嗤就笑了,抱着胳膊道:“这算什么?马大人若是有机会,可往西北一看,那里的雪花俱都连成片,一朵一朵,像席子,像乌云,像春日里结成团的杨絮,唯独不像雪!铺天盖地,砸的人抬不起头来!风雪时几步开外就瞧不见人,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偏风又大,妖精下山似的呜呜作响,大声喊也听不见,等回头风停雪歇,里头的人顺着找出来,早就在雪窝里冻硬了。”
他的口才不算多么出色,难得俱是亲身经历,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场景。
初始马大人还听得悠然神往,可最后“冻硬/了”三字一出,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硬/了。
嗯,做人呢,还是软乎点好……
因庞牧年底奉旨进京,转过年来又是大婚,不用猜也知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圣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儿打发了接任官员来,如今政务交接已近尾声。
来人大名马啸离,长于西南,后几次任职皆在东南一带辗转,如今三十八岁了,除了当年春闱和中间一次进京述职,竟还是头一回正式准备在北地扎根。
说来,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雪。
他来时兴致勃勃,平均一天能写两首诗,基本上车帘子就没盖严实过,结果半道上就冻病了。偏又心怀文人特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大半夜巴巴儿爬起来雪夜赏月,于是刚好一点再次重感……
庞牧和晏骄等人前去慰问时,这厮还包着棉被蹲坐窗口,一边吸鼻涕一边对着窗纸外影影绰绰的风雪诗兴大发,更欣喜万分道:“这火炕果然是好东西,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
南方湿气重,文人身子骨又弱,基本上年纪轻轻就有类似于风湿、腰疼、老寒腿之类的毛病,这会儿□□燥滚烫的大炕一烘,舒服的人都顾不上体面了。
庞牧和晏骄:“……行吧。”
这人还挺乐观的。
打发走了前来道谢的百姓,庞牧见裹得狗熊一样的马啸离,差点笑出来,“马大人好些了?”
“好些了,”马啸离也知如今自己这副打扮有些滑稽,当即自嘲一笑,又道,“正在屋里闷得慌,可巧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心出来凑个热闹。果然是大人爱民如子殚精竭虑才会有这般场景。”
说罢,他又朝庞牧拱拱手,“早就听闻大人乃绝世猛将,不曾想做起文官来也是把好手,佩服佩服。”
当初庞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县时,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哗众取宠,或者干脆就疯了,都等着看笑话呢。
开什么玩笑,真当自己打了几年仗,带了几年兵就无所不能了?官场变幻莫测,沉浮只在顷刻之间,岂是尔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若连个武夫都能去当文官儿了,他们这群科举出身的文人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岂非成了笑话?
然后,庞大人还真就浮起来看了人家的笑话。
区区两年多,从小小知县到一方知府,没有一回是任满的,升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其中固然有圣人旧日恩情在,可若庞牧自己不争气,真是一坨烂泥,即便圣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扶不上墙。
“都是大家尽心辅佐,”庞牧回了一礼,大大方方道,“若我孤身赴任断然不成。”
说着,又带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最初我可没少当了甩手掌柜,雅音暂且不提,廖先生咬牙切齿的次数甚至比在军中还多些,哈哈哈。”
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武将,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就好像野马套了笼头,浑身上下不得劲,一时半刻实在难以适应,于是能者多劳的廖先生首当其冲。
众人笑了一回,庞牧又道:“我们腊月初四就要走了,马大人赶紧想想看还要什么需要交接的,若一时半刻想不好,也只管写信就是。”
今天是腊月初二。
虽相识时日有限,但两边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分别在即,还真有点舍不得。
马啸离与众人唏嘘片刻,渐渐有些撑不住,生怕病情加重,便先告辞回房休息去了。
晏骄和庞牧也沿着连廊往回走。
风雪虽大,却吹不大着连廊里头,庞牧把晏骄挡在里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不时停下,对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回忆一番。
世人往往最重视开头和结尾。平时倒不觉得,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骤然意识到其实在这府城内发生过的事还着不少,此刻便都如走马灯一般旋转起来。
盛夏已过,隆冬当道,原本郁郁葱葱的庭院内一片萧瑟,那几块嶙峋怪石瞧着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唯有几颗青翠松树依旧挺拔,在银装素裹中努力撑出去几条浓郁的绿。
北方一年之内水位变化极大,那池塘里的水早就干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一层坚冰,以及中间凌乱冒出来几根深褐色的,坚硬枯槁的荷叶梗。它们就在这肆虐寒风中左摇右摆,嗖嗖作响,偏偏总是不断。
“难为它们竟然还能挺到现在,只怕是风干了。”晏骄指着已经被冰雪覆盖的池塘笑道:“当初你还掐花送我呢,转眼这都小半年过去了。”
庞牧拉了她的手笑,“没了荷花,后头不还有金桂、梅花么,一年四季总不落空就是。”
天冷,不过两人身体都不错,穿的也多,手还是热乎乎的。
“这可是你说的,”晏骄歪头笑道,“一年四季不落空,但凡你有空,就要想法儿弄了花儿送我。”
生活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现在就送你。”
说着,庞牧竟将手伸到连廊外面,稳稳地接了一大片雪团,然后将手放到晏骄面前,一本正经道:“看,雪花。”
晏骄愣了下,哈哈笑出声,随手抓了连廊扶栏角落的积雪丢他。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然后在三院门口被迫分离:
庞牧被廖无言抓去做交接收尾,晏骄则被小金喊回去写封存行李箱的条子。
今日是宋亮在廊下当值,见她回来便抱拳行礼,“晏大人。”
如今,这位昔日飞虎堂三当家正式被调拨到她身边作护卫,与小六、小八和许倩两两一班,轮流站岗。才刚晏骄是跟庞牧一起去门口,不算出门,就没叫他跟着去。
“后天就走了,你不用回武馆跟兄弟们道别了吗?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晏骄问道。
宋亮挠了挠头,不大在意,“以往在外走镖,三年两载不回家也时常有的事,不妨事,不妨事。”
来之前大哥他们都说了,江湖儿女,事业为重,跟着几位大人进京的机会来之不易,估计是整个飞虎堂所有成员家里的祖坟齐齐冒烟才有这般成效,必须展现出各方面的决心和毅力。
况且京城距离峻宁府颇近,走民道也不过个把月,也不算远门。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过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要出趟门,看的晏骄心生敬佩。
飞虎堂的二当家虽然有些蠢蠢的,但总体真的不错,瞧瞧,不仅宋亮自己,就连飞虎堂众人也果然是响当当好男儿,从不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
初四一大早。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就是鸦青色披风那一个!”
“飞虎堂三当家,飞虎堂!”
“大人亲自选的,现在要跟大人进京啦,那可是京城!”
传说中心如磐石,为了飞虎堂长远发展而不知思念为何物的飞虎堂主周鹤正拼了命的扯着嗓子吆喝,涨的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鼓起,嘴巴周围渐渐泛起一层白沫。
“迁徙”队伍中不断发出憋笑,大家都时不时抬头瞥一眼连脖子都涨成猪肝色的宋亮。
而宋亮自己显然更不好意思。
他甚至鼓不起说话的勇气,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太丢人了。
他又不是头一回出门,更不是孩子了,大哥这般行事,却叫自己日后如何自处?
因送行百姓过多,庞牧一行人车马也不少,原本宽阔的道路竟意外显得有些不够用,车队甚至需要缩短彼此间距,慢慢拐弯才好。
任泽挑起窗帘看着外面乱哄哄一团,轻笑出声,眼神柔软。
他的马车慢慢靠近宋亮时,便低声笑道:“不去与兄弟们道别么?”
真要说起来,他与宋亮接触实在不多,却难得合得来。就连衙门上下也都觉得诧异,因为这两个人好像不管哪个方面都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宋亮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用不用。”
任泽笑意渐浓,眼底却隐隐有些落寞,视线扫过外面卖力敲锣打鼓的彭彪、扬着飞虎堂大旗宣告三当家身份的周鹤,以及那些满面红光与有荣焉的飞虎堂众人,竟隐约觉得这幅场景像极了当夜兰姨他们悄悄送自己离开时的样子。
或许那些人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当下处境,所以当身边有人可以远行时,便拼了命的想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