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骄突然想起来当时玉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拐弯抹角打探消息时的言辞:
“那样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骄忍不住在心底抽了一口凉气,同时缓缓冒出另一个新猜测。
正在沉吟,却听柳潼突然又想起来一个人,“对了,与牛瑞和方封同科之人还有一个叫徐松坚的,三人一度一个鼻孔出气,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闹翻了,徐松坚公然重新站队,倒是保住了前程,如今已是四品官儿了。”
又来一个。
晏骄沉默着往本子上添了几笔,又画了几个剪头、打了几个问号,只觉眼前迷雾遍布,脚下尽是泥潭,全然不知出口在何方。
牵涉多位官员,又能让几位官家小姐讳莫如深,多年来缄口不言的,注定不会是小麻烦……
她看着本子上越来越多的名字,越来越乱的人物关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就踩在荆棘堆上,手里捧着一个已经开了一条缝的潘多拉魔盒,进退两难。一个不小心,前功尽弃不说,也很容易引火烧身。
她的脑海中仿佛蹦出来两个小人,一个拼命劝她“悬崖勒马”,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受池鱼之灾:
其实本来也没人报案不是吗?或许只是她想太多,毕竟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
而另一个却在温柔鼓励,鼓励她不要忘记职责,勇敢的去探索真相。
回去的路上,晏骄一直精神恍惚,频频走神,若不是庞牧在旁边拉着,早就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别担心,”庞牧看出她的担忧,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有我呢。”
晏骄苦笑一声,“我就怕给大家添麻烦。”
庞牧失笑,轻轻往她额头上弹了下,“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骂你心细如发?”
晏骄噗嗤一笑,好像连日来压在头上的担子被人分了一半,突然就轻松了点。她低头摆弄他的大手,还是习惯性嘴硬,“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庞牧用额头蹭蹭她,“她是苦主,咱们这里是衙门,为百姓伸冤是本分。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莫非偏要装傻充愣?不说别人,只怕圣人和娘都要捶死我了!”
“即便真有麻烦又如何?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这辈子也没少过麻烦,少这一回不少,多这一回也不多。”他狂放的笑,眼中一片坦荡,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莫名相信,相信这世上其实真的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为官做宰也好,查案洗冤也罢,哪一样不是得罪人的?从小到大,我得罪过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一直前怕狼后怕虎的,那索性也不要穿这身官皮了。”
他就是圣人手中的一柄剑,合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越是如此单纯直白,圣人就越信任他。
如此,江山稳固,友谊长存。
庞牧一番话落地有声,说的晏骄惭愧难当。
是啊,你是个法医啊,当年不也曾立下过誓言,要扫平世间一切冤屈?怎么这会儿偏就缩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抬起攥着的小拳头,“好,咱们就查个水落石出!”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庞牧大笑,也抬起拳头跟她碰了下。
稍后两人重整旗鼓,又去找方封的户籍档案,果然有了重大发现。
“你看!”晏骄指着上头一笔说,“方封原本有个比玉容大不了几岁的女儿,但是大约两年半前溺水身亡,死时年仅十八岁。”
溺水身亡并不算稀奇,但偏偏是这个年纪,又是极有可能与玉容有交集的女孩儿,这就很可疑了。
很多事情就怕深挖,而像这种越挖越有迹可循的,基本上就有猫腻无疑了。
庞牧也有点兴奋,顺着往后找了一回,“当时负责验尸的是一个叫苏本的仵作,我这就叫人打听此人下落。”
太平年间但凡有人死亡,须得本地仵作验明后才可报往衙门,然后由管理户籍的官员核对无误后销了。若那位方姑娘的去世当真存疑,那这个苏本就很关键了。
接下来,他们又在习庆府一众小官小吏和乡绅之内层层筛选,结合户籍文档,以及终于回来的小八带回的消息,确定了王佩和秦云的身份。
王佩是县令之女,而秦云的祖父则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父亲也颇有才名,当年虽考中进士,却一直郁郁不得志,最后索性辞官回乡,与老父一并开了一家小小书院,多年经营下来,到了有了几分名头,每年都有不少学子从习庆府各处慕名而来。
身份确认之后,几人之间的关联和共性就很明显了。
落魄!
张横苦熬半生,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才堪堪坐上知州的位子,而且昌平州既没有出色的学子,也无可为当地百姓带来丰厚收入的产业,张横几乎不可能凭借傲人政绩再往上爬。如无意外,这辈子最好的结果就是老死在知州任上。
牛瑞、方封自不必说,一个先天不足,一个后天乏力,好不容易都挤到京城去了,却在妄图更进一步时惨淡收场,从曾经的人上人一朝沦落为平头百姓,如此大的落差是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的。
至于王县令和秦乡绅,更是这个阶层中的食物链底层,恐怕还没体验过什么□□风得意……
这么一群处境相似的人之间存在天然吸引力,凑在一起很容易。而随着人数的增多,这种愤懑不满的情绪也会呈几何倍数增长,要发生点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一切都只是晏骄和庞牧的怀疑,他们现在没有一点证据。
不过这一算是连日来的最大进展,两个人都很兴奋,饶是玉容的那个小丫头至今仍下落不明,也不足以影响他们的心情了。
黄昏时分打了几个闷雷,晚饭时就落下雨来,已经数日不曾亲自下厨的晏骄叫人端出来许多红彤彤的菜肴,准备小小的庆祝一下。
已经大有起色的柳潼也被请了来,抱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骨汤蔬菜粥苦笑连连,“苦煞我也。”
到了这会儿大家才知道,他竟然祖籍西南,也就是后世的川渝一带,吃着辣椒长大的人。
前段时间意外生病已经逼得他生生戒了半个月的辣,如今刚好一点,竟有人在自己面前大快朵颐,偏偏他能看不能吃。
晏骄大囧,“瞧这事儿弄的,实在是没想到。”
说的柳潼自己都笑了,摆摆手,“罢罢罢,是我没口福,我只眼里看着、鼻端嗅着,权当已经吃了吧。”
众人哄笑出声。
外面小雨刷拉拉的滴,偶尔微风拂过便交织出一片朦胧雨幕,顿时一片清凉。
一个案子告破,又一桩奇事渐渐浮出水面,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远来是客,柳潼被请为上宾,频频有人热情的请他尝菜:
“来,柳大人,这豆腐嫩的很。”
“莲藕排骨清甜滋润,且多吃几口。”
“红烧茄子滋味醇厚,只是多油,柳大人略尝个味儿吧……”
柳潼强忍着喝了一碗粥,奈何肚皮虽然鼓起来,反而越发觉得饥馋难当。
他努力保持着仪态,两只眼睛却忍不住直勾勾盯着桌上那几道红棕发亮艳丽逼人的菜肴看。
看上去真辣真好吃啊……
“晏姑娘,”柳潼实在没忍住,秉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开口道,“那是什么菜?我竟从未见过。”
“口水鸡,我家乡那边的小菜,麻辣鲜香,十分下饭。”
柳潼点头,心道我看出来下饭了,庞大人现在吃的是第三碗了吧?
“旁边那道是豆腐么?”
“柳大人好眼力,正是麻婆豆腐,上头浇的是肉沫,又软又滑,也很下饭。”
柳潼点点头,下意识往桌对面扫了一眼,心道廖先生您一介文人,大晚上的连吃两碗不大好吧?
“那这一道白白的呢?”
晏骄饱含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目光扫过对方蠢蠢欲动的手指后,还是决定将残酷的事实告知,并提醒他同时关注存在感十足的红色辣椒油,“也是辣菜,您看这么多辣椒油呢,倒是这个炒豆芽清爽可口,要不……您来点儿?”
你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老老实实喝粥不就完了吗,问这么多最终伤害的还不是自己?
柳潼拒绝吃豆芽。
他是差这口豆芽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跟你们讲,柳大人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一个无辣不欢的人因为生病已经踏马的戒辣将近三个月了,去吃麻辣烫都只能要不辣的,中间数度崩溃,简直生无可恋……
前天,就是前天!我都拆了一个小火锅,可最终理智战胜了感情,又一边哭一边把一堆材料包装回去了……日哦
第八十九章
两天后, 小八终于在细雨绵绵中带着个浑身发馊的小丫头回来,正是当日跟在玉容身边的知春。
此时她灰头土脸眼眶深陷, 眼球上血丝遍布,脸上全是泪水冲刷出来的道子,与晏骄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 险些没认出来。
据小八说,张家那庄子所在的山上很有几颗枯死的古树,树干中间和底下横生的根系形成天然空洞, 错综复杂。知春这几天就是躲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根下, 还狠心在上头埋了土, 只略留了几个小窟窿眼儿喘气。
就是这种近乎活埋的藏匿方式, 不仅躲过了张家的家丁, 甚至差点把小八这个经验丰富的侍卫瞒了过去。
连续几天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已经将知春逼到极限,此刻见了晏骄, 真是绝处逢生, 整个人瞬间崩溃,还没开口就撅了过去。
晏骄赶紧把冯大夫请来,冯大夫把了脉,皱眉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泥猴?几天没吃没喝没合眼, 惊惧交加, 又发了烧,能挺到现在也是万幸。要是再多熬几天,就算醒过来,人也疯了。我给扎几针, 再开个方子,回头灌了药,先狠狠睡上一天就无大碍了。只是她伤了肠胃,这个却得日后慢慢调养了。”
见知春扎针后果然睡得踏实了些,晏骄松了口气,又好生送了冯大夫出去,才要回来,就听下头的人说阿苗回来了。
她忙吩咐小金照看知春,亲自去迎阿苗。
以前老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分开几天,还怪想的,也不知她带了什么消息回来,能不能把本案往前推一推。
师徒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阿苗也知轻重缓急,倒不忙展示张夫人回的礼物,拜了师父后就将她最想听的消息说了。
“我按照白姑娘的计策试了一回,张夫人确实说了不少,倒有一多半是在给宋夫人上眼药。我怕问的太明显令她起疑,也没大敢插嘴。”
在这件潜在案件上,晏骄先后询问过许多人,而最终结果无疑很好地体现了何谓“不同角度观察”: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同一群人,可显然张夫人的角度更细致更刁钻。
张恒等人的背景消息与之前从柳潼柳大人口中得到的一般无二,不必赘述,但除此之外,张夫人还非常大胆的展示了官太太独有的揣测和发散思维,意外给了晏骄提供了许多崭新的入手方式和思考方向。
“张横张大人虽然是峻宁府的知州,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宋夫人与姐姐天然亲近的关系,实际上反而跟习庆府往来跟密切些,便是玉容姑娘的手帕交,也多在那边,峻宁府的酒宴反倒频频缺席。时间长了,本地官员及家眷都很看不惯这种做派,觉得有点儿吃里扒外的意思,渐渐也就不大往来,所以其实张横大人一家子在咱们府城内的人缘并不好。”
“对了,当时一并回来的还有另一位姓方的大人,听说祖上很了不得,如今虽然没了实权,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当地秦知县和不少文人依旧对他推崇备至,风头反而比当官时更盛。宋夫人对方家十分巴结,当初方家人一回来就带着玉容姑娘登门拜访。”
阿苗才说完这话,白宁就想起来之前舞狮大会的事儿,冲晏骄眨眨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难不成她想把女儿嫁到方家?”
阿苗也笑了,“我也问了,可张夫人说方家并没有适龄男子,况且方家如今败落了,嫁了也无用。约莫是要做踏脚石,往京里去呢。”
这也有道理。
如今方家虽然不大行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代人积攒的人脉大半还在京城,哪怕为了摆脱薄情寡义之名,说不得逢年过节还会往来。如此一来,方家与京城中人往来,宋夫人再与方家往来,可不就拐着弯的跟京城搭上线了?
阿苗又道:“张夫人说起这些人的时候,表情似乎有些不屑,话里话外都在挤兑他们是假清高,面儿上瞧着光风霁月超然物外的,可背地里一直在上蹿下跳的活动,嫁女儿事小,大约是还想联络人重返朝堂。”
晏骄问:“什么人?”
白宁就笑,“你这话问的却是傻了。”
晏骄一愣,旋即也跟着笑了。
是啊,既然是“背地里”,又怎么可能被外人知道?
却听阿苗道:“具体有谁张夫人不大清楚,但有人传言,说前两年似乎在习庆府看见过那几位大人与京城来人游湖,可事后却矢口否认。当时好多人都以为他们找到门路要起复了,谁知如今还没有动静,私底下就都嘲笑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年前?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有那么点儿狂喜。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同志们,今天早上爬起来突然觉得昨天写的烂透了,一怒之下删的删、改的改,现在定下来的只剩下这么点儿了【捂脸】,后半截十点放!不好意思哈,今天两个章节留言的都发红包,抱歉抱歉!么么哒!
PS,大家肯定也都看出来了,这个案子会很艰难很漫长,所以接下来会演化为一条背景线,慢慢破,其余主线该咋地就咋地,不受影响。
第九十章
综合目前线索看, 结论就是张横、牛瑞、方封几人一直在积极联络在朝官员,至于是想自己重返朝堂还是替子孙后代铺路, 暂时不得而知。
长辈往来甚密,下头的姑娘们成手帕交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玉容、玉敏、秦云和王佩,以及那位死去的方姑娘曾极其亲密要好, 但两年前方姑娘意外身亡,这件事就成了众人心中被勒令永远埋藏的秘密。
然而心思细腻的玉容暗中发现了疑点,这份怀疑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扩大, 在屡次征求好友们的协助未果后, 她无意中发现晏骄竟是一位手段高明的仵作, 心中顿时重燃希望之火。
但玉敏等人反应激烈, 双方发生争执, 玉容动摇了,没等她重新下定决心, 得知消息的张家已经快一步出招。匆忙之中, 她只能帮助贴身丫头逃亡……
天色渐黑,雨越下越大,将空气中的燥热冲刷的干干净净,天地间唯余一片暮色苍茫, 瓢泼一般的大雨在夜灯照耀下不断折射出明亮的颜色。这一切恰如摆在晏骄面前的形势:有光微现, 然道阻且长。
哗啦啦的雨声中,于噩梦中惊醒的知春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砰砰磕着响头,气若游丝的哭求晏骄救自家姑娘一命。
“晏姑娘, 我家姑娘发现方姑娘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儿大人们不许说的,如今姑娘却将它捅了出来,被抓回去一定没有好下场,求您救救她吧。”
她本就体力不支,说完这番话后就软趴趴歪了下去,慌得晏骄和白宁齐齐去扶,又喂了她几口米粥,“知春,如今你家姑娘能指望的只剩你了,你可得撑住啊!”
许是这话起了作用,片刻后,知春悠悠转醒,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这是我家姑娘偷偷塞给我的,说,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纸包约莫一寸厚,其实并没有多少分量,可晏骄却觉得它仿佛有千斤重,烫的她掌心发麻。
这里面,掩盖着的可是一条人命啊。
放下知春叫她继续休息,晏骄捏着这个油纸包去了外间,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却是白宁将灯台挪了过来,“打开看看吧。”
晏骄低头看了看那个油纸包,苦笑一声,“如此厚重的信任和托付,压得我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也未必就是信任,”白宁去她身边坐下,一针见血道,“喜欢的姐姐不明不白死了,可亲人装傻,朋友反目,除了你这根救命稻草,她还能指望谁?”
说罢,又摇了摇头,“那玉容一准儿是前些年过得太过安然,要换了我,就先偷偷把这些给了你,然后两个人里应外合暗中调查,哪里会沦落到如此窘境?非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反而先把自己给陷了。”
晏骄不忍道:“她不过一个闺阁小姑娘,怕是家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能想的这样周全?”
对那些传统闺秀而言,只怕玉容的所作所为已经算是离经叛道难以想象了。
白宁撇撇嘴,哼哼道:“是呀,到底不比咱们两个老姑娘,什么人情冷暖都见识了。”
她本就没有晏骄的职业素养和使命感,之所以插手,不过为了帮朋友,顺便打发时间罢了。玉容又全然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于她而言,与街上擦肩而过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没有半分区别,所以才能够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甚至是冷漠。
晏骄失笑,又眼神柔和的看着她,“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到底是被我连累了。”
话音未落,白宁刷的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大声道:“说,说什么胡话!这算什么,我不过是,哎你说这个干嘛,真烦人,快快快打开看啊!”
说着就劈手抢过油纸包,三下两下拆开了。
晏骄抿嘴儿直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红彤彤的耳朵,“小白你真是太可爱了,不如甩了雅音咱俩过吧!”
白宁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后便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哎呀你这不害臊的,来来来,先给大爷亲香一个!”
方才的沉重和压抑荡然无存。
这一包里头基本上都是落款为梨慧的姑娘写给玉容的信,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位梨慧姑娘应该就是去世的方姑娘。
正如玉容自己所言,梨慧的温柔和气在字里行间流露无疑,她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妹妹,事无巨细关怀备至。
然后从落款为三年前的八月二十的一封信开始,梨慧的信中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他”:方姑娘瞒着父母与人相恋了,甚至这个人玉容也见过,并且评价很不错。
通过后续许多书信,晏骄和白宁逐渐拼凑出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男人形象。他有才华有抱负有名气,但无奈是官奴所生的贱籍,根本不可能参加科举。
晏骄和白宁都呀了一声,不由得对这对年轻的恋人充满同情。
这样的身份,别说官家小姐,怕是普通百姓家里都不能接受吧!
梨慧也在信中抄了几首姓任的恋人所作的诗词与小姐妹分享,晏骄和白宁凑过头去细细念了几回,虽然并不十分精通,但也觉得满口生香高妙异常。
“不如咱把这些抄几首下来给廖先生瞧瞧,”晏骄提议说,“一来看看此人斤两,二来若果然绝妙,或许外头有流传也未可知,没准儿还能顺藤摸瓜,找出这位任郎的身份呢。”
白宁眼前一亮,点头赞道:“你脑子转的真快啊,这个主意不错。”
很快的,梨慧信中也多了愁苦,饶是她天性乐观温柔也觉察到了这巨大的压力,并且很可能无法对抗。
然后到了次年八月初九,情绪持续低落的梨慧却突然重新变得欢快,她忍不住在信中与玉容分享,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法子,很快便能与任郎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待他换为良籍,我便要将一切告知父母……”
看到这里,晏骄下意识看向白宁,“换籍贯?这个应该难度很大吧?”
“很难,”白宁皱眉道,“这个还不同于卖身为奴,妓子都是当地官府记录在册的,若是官员获罪后沦为官妓还要更复杂。因为像这种程度的案件都是圣人亲自判,档案文书统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员也不能轻易更改。”
晏骄嗯了声,将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着重点了点日期,“你还记不记得张夫人说的,两年前张横一伙人曾宴请过京城来人。”
白宁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对,我现在怀疑梨慧所谓的解决之法,就是长辈宴请的这位官员。”晏骄斩钉截铁道。
她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两边脱不开干系,而她的直觉也告诉自己,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两年前八月初九这封信,是梨慧给玉容的最后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这个姑娘的绝笔。
而正是这绝笔,却又为错综复杂的案件提供了几条关键线索。
剩下的两张白纸显然是玉容匆匆写就,不仅字迹有些有些潦草,言辞也有些混乱,而且都没等墨迹干透就胡乱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迹沾染。
当日玉敏等人走后,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测自己恐遭大祸,便将这些年攒下的书信和几点自己的猜测飞快写下,交给丫头知春。
玉容这几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几条线索不知被翻来覆去念过几百几千遍,虽然时间仓促,但仍难掩条理清晰。
当年梨慧出事后,她曾前去吊唁,当时就发现方家人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也觉得可能是悲伤过度,也没多想。
可后来她询问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时,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对劲了,而且几个人前后几次的说辞中也有细微的漏洞,细细推敲过后就发现合不上。
玉容回去后与父母说起此事,谁知素来疼爱她的母亲一反常态,严令日后不许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对劲,亲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后来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却被告知梨慧去世没多久,任公子也踪迹全无,生死不知。
甚至就连父亲和几位官员宴饮当日的画舫也意外起火,烧了个干净。
但多年调查总算有了点结果,她久经周折,总算找到了当日在酒楼伺候的小厮,花费重金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听说那位京城来的贵客姓闵,三十岁上下年纪。
这张信纸的最后,玉容匆忙写道:“……势单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难以回头,然身处绝境仍奢望奋力一试,”写到这里,字迹明显粗浓许多,显然是主人正处于极其复杂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无法继续,“还望量力而行,自保为上,连累之苦,来生再赎。”
晏骄和白宁不禁心神俱震,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环伺,大难临头,可仍咬牙坚持,不惜奋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终究不忍,最后反倒自责、劝告起来。
这哪里是求救信,分明是遗书啊。
晏骄的心砰砰直跳,才要开口,却听白宁抢道:“依我之见,她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一句话将晏骄点醒。
确实,既然张横一伙已经被惊动,很可能也猜到他们在暗中调查,要是在这会儿对玉容下手,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他们足够高明,张家或许还会叫某些人见见她,好让外头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张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见她没有乱了方寸,白宁面带赞许的点点头,“确实如此。”
人应该是没事的,只是没了自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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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次日自家人凑在一处吃饭, 晏骄和白宁果然将那几首诗词给廖无言看,后者看后不禁点头称赞。
“用典精妙, 温和又悲壮,已是自成一家,”廖无言抖了抖手上信纸,颇感兴趣,“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晏骄飞快的说了来历,不死心的问:“先生可曾见过类似的?”
每个人的文风都是不同的, 这些遣词造句之间的差别落在廖无言眼中, 便如白纸上的黑字,明显得不能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