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无人发一言,可孟径庭还是有种被窥破小心思的感觉,当即窘迫起来,小声道:“这个,这个下官也是……”
庞牧摇了摇头,心道这厮遇事第一反应就是想着明哲保身,果然还是缺历练。
“不过话说回来,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吧?”晏骄再次提出疑问。
“有用,有大用!”庞牧欠身取过一张地图,在上面几个位置圈了圈,“一来呢,我们都觉得你所学甚杂,好像什么都有所涉猎,活人祭祀的事情有所了解也未可知。二来么,我们才刚已经审过那对母女和薛家庄一众打手,基本已经能够确定是真的。所以,这河中,只怕还埋藏着无数冤魂。”
得了,尸体来了!
晏骄愁眉苦脸的盯着那张抽象地图看了半天,都不知该为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感到悲哀,还是为古人绘制地图的神似持续崩溃,最终选择放弃抵抗,翻开小本本,一边向他们询问必要信息,一边自己动手画地图。
“这回的难度不小啊,”晏骄啧啧有声,“首先,陈年尸体本就是我们法医,啊,仵作都不爱碰见的;其次,在河水,尤其还是流动的河水中浸泡过的,那就更不想碰了,能找到的证据恐怕很少,都给冲走了。最后,”她抬头看向众人,“这条河流域广、流速大,虽不敢说大海捞针,只怕也不差什么了。”
既然过去这么多年都一直没被人发现,可知这河道必有古怪,没准儿底下通着暗河、溶洞之类的,鬼知道给冲到哪儿去了?
现在想找,谈何容易?
“这个你不必担心,”庞牧笑着看向廖无言,又做了个揖,“有先生在,只需给他水利图纸,找出沉尸地点便如手到擒来。”
这都能行?晏骄立刻满脸崇拜的看向廖无言,“先生,您还有什么不会的!”
兵贵神速,因薛家庄的祖宗有疑似逃脱的前科在,庞牧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吃完饭就点兵围剿去了。
先带人悄悄将出入薛家庄的关口围起来,若另有隐情或是误会一场自然好,可若确有其事,也能防止任何相关人员逃脱。
孟径庭还有点迟疑,“这个,仇督考还在,不如”
“不如孟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吧,”听完事情原委的齐远整个人都如同一场随时会爆发的雷雨,压抑又阴沉,此刻竟少有的主动怼人,“左右您去与不去也没什么分别。”
晏骄诧异的看着他,双腿微微发力,驾着小白马来到庞牧身边低声询问:“老齐怎么了?”
虽说一直都知道他对女孩子尤为宽厚,可今儿的反应实在有些吓人了。
庞牧无声叹了口气,先抬手示意齐远打先锋,等他走远了,这才对晏骄解释说:“老齐是我当年同父亲在外打仗时捡到的,这事儿你知道吧?”
晏骄点头,就听他又道:“可你知道我们遇见他时的情形吗?”
那会儿的齐远也不过十岁,这个岁数的孩子在易子而食的年月,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一锅肉。
一路上,齐远的爹娘为了保护他和三个姐妹先后死去,剩下还不满十岁的齐远,过早地承担起保护家人的重担。
他像是发了疯的狼,打起架来命都不要,连最高大的成年男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可饶是这么着,他还是没能阻止饥饿和瘟疫将三个姐妹的性命夺走……
“救,救救她们……”这是皮包骨的齐远见到庞牧时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军队正在急行军,连同几具尸体一并带上很不现实,可齐远一直都死死抓着早已凉透了的几个小女孩儿,最后庞老将军不得不将他的手掰断……
打从认识的第一天起,齐远给晏骄的印象就是欢乐的、活泼的,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鲜活气儿,并不介意第一个用诚意欢迎自己。可她却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大男孩儿背后竟还隐藏着这样一段痛苦的过往。
她看着前面依旧挺拔却显得分外孤单的背影,心里一阵阵难受。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带着微微暖意的春风轻轻吹过脸面,分明温暖的很,可齐远身边却好似聚集了累年的寒意,冰冷刺骨。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少有的压抑的怒火,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口,可走着走着,一匹小白马悄然上前。
“吃糖吗,很甜的。”晏骄递上去一块油纸包裹的小方块,小声道。
齐远用力抿着嘴,低头盯着那块隐约散发着红枣和核桃香气的糖块看了许久,终于缓缓眨了眨眼,抬手接过。
“大人告诉你了?”
晏骄犹豫了下,点头。
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失去至亲的痛苦,远不是所谓的设身处地能够理解的。因为“设身处地”,本不过是倾听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齐远狠狠捏了下糖块,张了张嘴,苦涩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在我怀里,可是我连一件像样的花衣裳,一口薄皮棺材都给不了……”
战火无情,在那样的年代,就连战死沙场的将士们都是马革裹尸,而一旦被掩埋,谁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那么多,战不畏死,保护的就是这样的杂碎?
为什么他拼尽性命求而不得的珍宝,在有些人那里,反而弃之如敝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等会儿我就发红包哈,昨天留言的都有的,爱你们!
哈哈哈,我应该是亲生的,我爸妈生怕我被骗子拐走,还特意翻出来所有的二胎准生证、出生证明等等等等……
另外……我跟我爸妈真的超级像啊摔!小时候在老家上学,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一看我就说“这肯定是XX他闺女”,XX是我爸。然后现在我“中年发福”,【用力划掉,令人唏嘘】,又像极了我妈……跪地,基因真是神奇的存在
第六十四章
虽然有薛氏证词,但眼下庞牧他们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仍只能算一面之词, 所以他先命齐远带人将薛家庄团团围住, 然后径直带着廖无言和晏骄等人沿河奔走,寻找可能堆积尸体的地方。
廖无言举着孟径庭找出来的都昌河图纸细细查看, 又时不时停下与眼前实物比对, 最终竟停在一处坟场外围。
晏骄举目四望,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突然抬手往远处一指, “那儿是不是当日李青与薛家庄众人聚众斗殴的地方?”
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过去几日发生的零星片段竟都在此刻慢慢串联起来。
庞牧沉吟片刻, 示意众人就地扎营, 准备下水。
正忙活着, 忽听身后一阵喧哗, 有人来报, 说是正命人清扫祖坟的李青听到动静前来查看, 听说是衙门众人在此办案, 又特意叫人抬了许多桌椅板凳并水饼瓜果下来。
晏骄看看左手边那条极有可能沉尸无数的河流, 再瞅瞅右手边确实埋尸无数的李家祖坟,衷心觉得此处绝不是什么适合野炊的场所。
庞牧和孟径庭要办正事, 没工夫招呼李青,正好由偶像晏骄上前接待,顺便进一步打听点消息。
“李老爷, 你怎么今儿还在这儿?”
见她亲自过来,李青一张胖脸都笑开了花,忙拱手作揖,诚惶诚恐道:“哎呦喂,可当不起姑娘一声老爷,您喊我老李就成了。”
晏骄见他一张满是热汗的脸上笑的憨厚,既感动又好笑,顺口慰问几句,李青果然十分受用,简直有问必答。
“姑娘有所不知,薛家庄毕竟人多势众,上回的事儿虽了了,可我总觉得不安心。况且又到了这个时候,担心他们背地里再使坏,这几日就日日守着。”
晏骄心头微动,追问道:“什么又到了这个时候?哪个时候?”
李青亲自拿大手巾把才刚小厮抬下来的靠背大椅子擦得闪闪发亮,热情的请晏骄坐了,这才道:“正如小人上回所言,薛家庄的人常来此地捕鱼,每年这个时候便会十分隆重的祭祀。小人虽不常来,可听守墓的人说,一连好几天,天不亮便乌拉拉又吹又打鬼哭狼嚎的,十分瘆人。”
经过挖祖坟一事,李青算是跟薛家庄的人正式撕破脸,便是仅有五分的事儿也恨不得夸大成十分,更何况此刻他所言句句属实。
祭祀!
晏骄语气急切的问道:“你可知薛家庄的人祭祀时会做些什么吗?”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李青老实摇头,又压低声音道,“以小人愚见,那薛家庄神神道道的,怕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别处祭祀都恨不得引了外头的人去瞧热闹,偏他们多少年都藏着掖着,防贼似的,每到这个时候,略靠近他们庄子一点儿就要被打出来呢。”
若没有薛氏的事儿,晏骄没准儿还是觉得薛家庄此举虽然有些过分,但并不算出格:
毕竟人家可是以制香为生,或许这段时间正是配料的时候呢。
但现在……
见她两道秀眉微蹙,李青也不敢胡乱插话,只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晏姑娘,小人还能帮上什么忙么?”
回过神来的晏骄想了下,“你和守墓人平日偶然瞧见薛家庄的人在此地活动时,可瞧见他们做什么了么?”
“打鱼啊。”李青肯定道,又指着眼前河面,“就是从这里打鱼,宝贝的很!哦,原本多在前头河弯处,可近几年也不知是鱼少了还是怎地,来的少了。”
“只是打鱼?”已经大胆设想的晏骄现在觉得薛家庄众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很可疑,并不相信那群人真的会老老实实过来打鱼。
“可不是么,”李青点头道,“不怕姑娘笑话,有个守墓的小子好奇,也偷偷去摸过两条,可不管怎么做都难吃得很,一股怪味儿!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怎么吃得下去。”
他还要再说什么,那头下水的衙役们却已经有了动静,晏骄忙打发李青先回去,自己赶紧也提着裙子奔过去。
头一个冒出头来的是林平。
他叔父是积年的老渔夫,他与几个堂兄弟从小跟着在河上长大,所以水性十分好,竟比孟径庭手下这群东道还快。
林平抹了把脸,面色凝重的对庞牧和晏骄道:“大人,晏姑娘,都只剩下白骨了,七零八落,拼不成块。”
晏骄一听就觉头大,“这可真是麻烦了。”
她又转头去催另一个衙役,“贾峰和郭仵作还没到吗?”
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里,从这处河弯内捞出来的白骨竟摆了满满一地,整段河床都下降一尺有余!
日光正盛,春风如酒,可任谁看了这如画春景下摆放的满地白骨,都会本能的感到一股寒意游走全身。
凉风吹过,晏骄木然看着眼前又短又细的白骨堆,久久无法出声,只觉得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缓缓蹲下去,手指虚虚停在骨头上空,声音干涩道:“年龄,大约都在三到六岁之间。”
“他们还太小了,”晏骄转过头去,看着庞牧,忽然就噼里啪啦掉下泪来,“不太好分辨男女……”
还都是些小孩子啊。
庞牧上前揽住她,抬手帮她擦了擦泪,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发心,“我们给他们报仇。”
众人都恨得牙痒痒,白宁禁不住哽咽,连图磬这个家教严格的君子也忍不住骂道:“简直猪狗不如!”
“哎呦!”正忙的团团转的林平不小心被河底石头划破手指,本来没在意,谁知竟被一条鱼狠狠咬住。
他一把掐住那鱼的腮将它提出水面,看清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就见这条不过手掌大小的鱼凶悍无比,口中竟生着几排尖锐无比的长牙!
林平愣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狠狠打了个哆嗦。
“大人!先生!晏姑娘!”他顾不上继续摸骨,抓着鱼跑上岸,气喘吁吁道,“你们瞧瞧,这鱼的牙齿可跟白骨上面的划痕对得上么?”
三人闻言一怔,果然捏着鱼鳃蹲下与几根痕迹明显的骨头细细比对,最后俱都张大了嘴巴:
对上了!
饶是廖无言知晓天下事,也被这新得出的结论惊得连退几步,捏着眉心不住打晃,声音发颤,“这些孩子竟,竟是……”
庞牧捏碎了手边石头,咬牙切齿道:“如此牲畜,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这些孩子分明是溺死后,被河中鱼群吃了,所以才会剩下这样干净的骨头……
晏骄脑海中嗡嗡作响,不断回荡着刚才李青的话:
“薛家庄的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会祭祀。”
“……打鱼!味道怪得很!”
“……配置香料,神神道道的……”
有什么真实到残忍的信息在她脑袋里轰然炸开,令她眼前发黑,浑身发抖,胸腔内憋闷的厉害,随时都要爆裂开。
庞牧觉察到她的反常,忙一把扶住了,关心道:“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晏骄才要张口,却猛地转过身去哇哇吐起来。
其实因为薛家庄外逃母女的案子,她今早并没什么胃口,吃的不多,可这会儿却在拼了命一样的呕吐,直吐到最后只剩一口一口的酸水,胃里绞的生疼。
庞牧替她拍着背顺气,又递上清水漱口。
晏骄胡乱喝了几口,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这些孩子活着时被薛家庄的畜生用来祭河,便是死了,也被喂了鱼。他们的香料秘方,就是这河里的鱼!”
真真正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她自认见过世上最恶心的尸体,最惨烈的场面,那种时候都不曾呕吐。可就在此时此地,人心的险恶与丑陋却令她作呕!
孟径庭浑身冷汗淋漓,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他从未想过,这块看似平静富足的土地下竟还隐藏着这般罄竹难书的滔天罪恶。
众人都被晏骄说的话惊呆了,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现场一片死寂。
晏骄强压住恶心,木然望着满地尸骨,哑着嗓子道:“在此定居的百十年里,薛家庄的人每年都以活人祭祀,后来因为堆积的尸骨过多,导致河道变浅变窄,这种鱼的生存环境受限,便迁徙到别的地方。薛家庄的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却不敢清理河道,而是异想天开的想要拓宽,于是位于河岸另一侧的李家祖坟首当其冲……”
强烈的不适过后,晏骄的声音平静到诡异。
她就这么站在累累白骨中,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声音随风飘出去老远,叫每个人的心都狠狠缩紧了。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尚且飘在半空中,同样木着一张脸的齐远回来了。
他身上隐约带着血迹,下马对庞牧禀报道:“回禀大人,薛家庄众人不服管束包藏祸心,暗中私藏兵器并训练私兵。方才意图冲卡,与我方发生冲突,我方零损伤,薛家庄一众非死即伤,听候大人发落。”
薛家庄的武装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但在齐远率领的这支骑兵队伍面前却不够看。
当花架子步兵遇上真正铁血淬炼过的骑兵,这样的战力对比便好似开玩笑一样。
齐远不过带人来了两个冲锋,就看不到能站着的了。
庞牧等人都是闻惯了血腥味儿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苦了还在地上瘫着的孟径庭,离着一丈远就被齐远身上浓烈的血腥气熏的白了脸,本能的往后缩了下。
庞牧面不改色的嗯了声,脸上没什么温度的看了他一眼,“有劳孟大人跟着走一趟,将薛家庄还能喘气的都带过来,本官要亲自审讯。”
孟径庭听出他话中不满,顿时抖若筛糠,唯唯诺诺行了礼,如丧考妣的跟着齐远去了。
越往薛家庄走,空气中的血腥气就越浓,等到了约莫还剩一里地的位置,骑在马背上的孟径庭已经能看见散落一地的断臂残肢。
他终于忍不住趴在马背上哗啦啦的呕了出来。
泪眼婆娑中,他又看见齐远用始终如一的木头脸冷漠道:“都昌府城外不过几十里竟有多达数百人的铁甲武装,而你在此执政数年,竟丝毫不知?”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不再是跟在庞牧身后嘻嘻哈哈的亲卫头领,浑身的杀气如同千钧大山般朝着孟径庭滚滚压去,令他呼吸困难。
原本黑色的土地都被染成了可疑的深褐色,空气中腥甜的气味浓烈无比,齐远一手持枪,单手控马,马蹄踩过的地方,甚至都会再次渗出一点湿润的水迹,可他连眉毛都没一下,仿佛这满地的断肢残骸,也不过是随风吹落的树枝枯草。
面无人色的孟敬亭浑身发抖,有心想替自己说几句话,却发现提不起一点勇气。
他再也无力支撑,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哆嗦着跪好了,以头抢地,“下官,知罪!”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空前清醒的意识到:一直以来,庞牧对自己是多么的温和可亲,而自己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官与这些曾征战沙场的武将之间犹如天堑般的鸿沟……
原来杀人如砍瓜切菜,并非虚言……
作者有话要说:唉,写的我也好难过……
第六十五章
散掉的骨架给打捞带来空前难度, 捞尸队一忙就是一日一夜,除了一开始李家祖坟旁边的河弯之外, 廖无言又推测出了另一处沉尸地点, 同样捞出许多尸骨。
死去的孩子们都太小了,饶是基本确定全是女孩儿,可因为身体还没发育完全, 个人特征不明显, 外伤也不多, 导致根本没办法具体到个人。
晏骄和闻讯赶来增援的郭仵作、贾峰, 并都昌府内几名仵作埋头苦干,也只能勉强根据尸骨的大体年龄分成几堆。
火把已经换过一轮,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 可晏骄还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都昌府几名仵作年纪偏大,这会儿已经快撑不住了。
都是常年跟衙门打交道的, 大家对政治风向也颇敏感:
都昌府境内出了这样绵延多年的大案, 前头已经卸任的知府们暂且不提,孟径庭这个在任的着实脱不了干系。
眼见正主都不在, 庞牧又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架势, 便都不敢吭声, 只是偷偷活动下僵硬的手脚和腰背,又继续睁着肿痛的双眼忙活起来。
晏骄机械的梳理着那些白骨,脑海中空白一片,好像只要再努力一点, 这些可怜的孩子们的亡魂就能……
不,她现在所做的,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死者,永远不可能再复活。
“差不多了,”庞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低声道,“歇歇吧。”
晏骄摆弄骨头的动作不停,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手中那颗小小的骷髅头,声音沙哑,“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发现?”
她想拼凑来着,但大家的骨头都太像了,根本无处下手,最后不得不放弃。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庞牧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按到一边的躺椅上,又强行给她盖了毯子,“先睡一觉,等会儿还要审案呢,没精神怎么成?”
因受害者出乎意料的多,庞牧索性命人就地安营扎寨,如今河岸上已经一溜儿排开十几顶半开的帐篷,供大家轮流休息。
晏骄还想挣扎着起来,可一撑胳膊才发现身上软绵绵的,所有的力气都被耗尽了,庞牧伸手一戳,她就再次躺了回去。
“我睡不着。”晏骄摇头,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能听见无数女孩子凄厉的哭喊,看见她们绝望的挣扎。
她们还这样小,死去的时候,该多么无助呀。
庞牧重新替她掖了掖毯子,极尽轻柔的吻了吻额头,“睡吧,有我呢。”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带有难以形容的安抚力量,晏骄只觉沉重的倦意滚滚袭来,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来不及再说什么,便已沉沉睡去。
等晏骄睡着之后,庞牧又亲自去查看了进度,打发几名仵作暂且休息,并安排林平等人分两班倒换作业。
已经暂时彻底丢开弟子的廖无言同样熬红了眼,同样睡不着,正抱着一壶浓茶不断的喝,又念念叨叨的在纸上划拉着什么。
见庞牧过来,他面带急色道:“眼下我做两种猜测,一是这种鱼只吃腐肉,这倒也罢了;二是也吃新鲜血肉,别处也有,却有些不妙,须得叫百姓们留神才行。”
庞牧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夺了茶壶,随手丢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八处理,“我已问过林平,他算是见尽了都昌府内外九成九的鱼,只说与原先一种鱼颇像,我又问过几个本地渔夫,也没在别处见过。”
“大人的意思是,”乍一没了茶壶,廖无言还有些不适应,习惯性的抓了抓手指,这才道,“这些鱼本也是寻常鱼种,只是恰好薛家庄的人年年活祭,它们吃了腐肉,有了变化?”
“我是这么想的,”庞牧点头,“我也打听过了,因这一带多有坟场,本地人十分忌讳,从不肯在本条支流内捕捉河鲜,自然也不大留心里头有什么鱼。”
听了这话,廖无言才算放了心,又难掩好奇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们要如何用这鱼?”
庞牧本是过来劝他睡觉的,毕竟文人总是体弱些,奈何对方此刻明显是浓茶喝多,过于亢奋,勉强无用,也只好说了。
“那薛氏倒是想交代,奈何薛家庄的人从来不许女子参与正事,她也只是隐约偷窥过几眼,貌似是只取鱼骨,鱼肉之流都喂狗……薛家庄私兵虽已被仲云剿灭,下剩的却都疯魔一般,听不进人话,口口声声河神、祖宗的,”庞牧厌恶道,“如今即便审案也只是鸡同鸭讲,我懒得废话,且多多的饿几顿再说。”
这一饿便到了次日晌午。
睡梦中的晏骄是被饭香熏醒的。
她记得入睡时天色微明,可这会儿,却已日头高照,而瞧着外头情景,怎么都不像只过了半天的样子。
“醒了?”庞牧笑着招呼道,“你都四顿没吃了,先喝碗热粥。”
四顿?晏骄迷迷瞪瞪的走过去,犹如一团浆糊的脑子渐渐回神:她足足睡了一整天还多?
不光她,廖无言和庞牧他们也都轮着休息过,前后脚起来,衣裳头发都不大整齐。
浓郁的米香疯狂朝晏骄袭来,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胃壁都快被自己消化了,忙去庞牧身边坐下,捧着碗就喝,结果又被烫出眼泪。
众人失笑,庞牧忙将自己那碗反复倒了几个来回,又狠狠吹过,“你先喝这个。”
晏骄是真的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饿死了,也顾不上推辞,一口气灌下去半碗,等腹中饥饿感淡去,这才有工夫问回来的齐远。
“发现了几个地窖,除了剩余私藏铁器之外,里头有十来个女子,其中三个还大着肚子。”说起这些来时,齐远的表情中充满极度的鄙夷和憎恶,如同在描述一堆会喘气的垃圾。
“女人?”晏骄惊讶道,“也是薛家庄的?”
“应该不是,”齐远摇头,“我叫薛氏认过了,她说从未见过。只是庄上偶尔也突然会有婴儿出现,可她确认期间并未有女子有孕,但每每官府来查验人口时,却也有了爹娘……”
大约是被囚/禁的年月太久,中间又遭受着非人的折磨,那十来个女子都不同程度的疯了。会打人还算好的,大多数便如行尸走肉,不管他们问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刚捧起第二碗米粥的晏骄顿时觉得吃不下去了。
素来少年老成的图磬此刻也有些抓狂,“没法儿审,知道内情的无非薛家庄的人和这些女子,可前者认准了什么河神,死不开口;后者却又这般……”
齐远冷笑一声,“依我说,左右都是些走火入魔的死脑筋,倒不如就地杀了干净。”
话虽如此,可他也知如今不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时候了,总得照规矩办事。
这时,刘捕头从远处跑来,紧绷许久的脸上竟意外有了点轻松。
“大人,有消息了!”
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铁打的,在经历了齐远“惨无人道”的屠杀,以及连续两天水米不沾的对待以及他的各种死亡威胁后,终于有几个意志不那么坚定的年轻人动摇,此刻被远处飘来的饭香一勾引,主动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