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搞的?昨日来不还好好的吗?如何一夜之间就病得这般严重?”

后者面色暗沉,半晌没有说话。

“哎!”常近秋见他这模样不禁着急,“怎么个好歹,你倒是说话呀!一声不吭的,是想吓死我么?!”

百里疲惫地摇了摇头,颔首轻声道:“大夫在施针呢。”

“你……”刚想呵斥他几句,转眼见他眼底青黑,嘴唇亦是毫无血色,她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汪太医。”

回头看得他把针一一取下,常近秋忙上前问道:“我媳妇这病怎么样了?治得好吗?”

汪太医收拾好药箱,摇头叹了口气,继而看着她:“侯夫人近来可有什么异状?”

常近秋未及多想便:“异状?她又能吃又能睡,身子瞧着也康健,哪里有什么异状……”

“可是这几日嗜睡?”他打断道,“一睡又不容易叫醒。”

“这……”

她和百里相望看了看,后者才轻轻颔首:“是,内子近来的确是睡得多,不过除此之外,再没见其他不适之处。”

常近秋听不大明白,不解道:“这睡觉睡得多也不好么?该怎么治呢?”

“夫人这病不好治。”他起身摇摇头,“之所以说不好治,是由于她身上所中之毒并非短时间内染上的,若是发现得早,仔细用药也就罢了。如今毒已扩散,我只能开个方子,暂且试试……”

“慢着!”话音未落,百里却一把将其手腕扣住,咬着牙,字字阴冷,“你方才说她中了毒?”

“说不好是不是毒,但总归是一种药物。”

他眉头深皱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竟到此时才会知晓?”

“……”汪太医呆了一阵,定定看着他,终是叹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侯爷非宫里人,对这药想必不清楚。”

百里松开手,静听他下文。

“宫中人多,都是伺候主子的,平日里难免会因争宠有些口舌之争,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太监嬷嬷们,就是在太后皇上身边当职,若没有个正当理由,直接拿人性命总归不好交代,后来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个方子,但凡让人服了,一月半月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不过是人变懒,睡得多,愈发不容易醒过来,旁人又看不出。等到毒入心脉,便开始没命地咳嗽,这会儿再睡觉,那可就真是一睡不醒了。”

太医把药箱挎在肩上:“这药的厉害之处便是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寻常大夫把不出什么脉象,最后死了也只让人以为是染了风寒,哪里会往深处想。……说来,那都是好几十年前宫里大太监惩治小太监使的法子,先皇在世的时候特地派人狠狠禁了一回。也就是我,换个人来可不定知道这些。”

常近秋闻言一怔,拉着百里,有些手足无措:“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小七这丫头成日里足不出户,即便出门也是随我随你一同走的,怎会惹上宫里的谁?他是不是胡说的?”

“我是不是胡说有什么要紧的。”汪太医眨眼已写好方子搁下笔,“依我看,定国侯有这功夫琢磨我是真话假话,还不如想想得罪过朝里哪位高官大臣,遭了人家的报复。既是□□,必然也有解药,你找对方讨去,没准夫人还能捡回一条命呢。”

百里身形一顿。

宫里的谁……

宫里还能有谁?

还未搬入侯府时,几次三番被那人召进宫里。早该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竟不料他会对小七下手!

百里眉峰深皱,拳头握紧,额头因为恼怒用劲青筋突起。常近秋在旁看着他如此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待要开口问时,他却骤然转身,取了披风系在身前,疾步就要出门。

“诶,这是要去哪儿?”见他表情骇人,常近秋亦不敢阻拦,说话时语气都有些小心,“小七还病着呢,你现下出去作甚么?”

“娘,你替我照顾好她。”百里在门外一顿,却未回头,“我要进宫。”

*

傍晚时分,黄昏已尽,天幕幽蓝。

保安门正门前,几个侍卫才换班,抬眼就看到十来轻骑气势汹汹朝此地奔来,守门的两人吓得目瞪口呆,幸而其中一个反应及时,伸手挡住。

“站住,来者何人!”

首位的黑袍人勒住马,拽着缰绳冷眼往底下一扫,虽没言一语,侍卫却被盯得背脊发凉,咽了口唾沫不自觉把手放下,谄笑道:“原、原来是侯爷您啊……都这么晚了,您这是……”

他冷声道:“开宫门。”

侍卫表示很为难:“没上头的旨意,小的着实不能让您进去。”

“是啊侯爷。”另外一个也赶紧帮腔,“咱们哥俩好不容易才被分到这儿,您也是认识我们的,眼下放您进去,改明我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再说您这……这般行头,虽说我是着实佩服侯爷的英雄气概,但倘若这会子进去吓到娘娘公主,那可就麻烦了,小的这可都是替侯爷您着……”

百里转过头来,眸中清寒,语气平平静静地又重复道:“开宫门。”

看到这么危险的表情,侍卫当即没了声,规规矩矩让开道。

“……是。”

马蹄声响,整整齐齐从门内驶过,紧跟在十骑马匹之后的,是数十名百家家将。

几个侍卫额头冒汗,等着兵马走完,才松了口气。心里却都不由着暗道:今年果真是多事之秋,眼看才尘埃落定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延春阁中,明亮的宫灯如月光一般倾泻在地,窗外是阴沉沉的天,几团黑云挤在头顶,没有星辰更不见明月,气氛无端的压抑。

秦衍正在案前批阅奏章,殿外听得一阵不和谐的吵嚷声,他持了茶杯,又放下,颔首去唤刘中博。

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应答。

“来人。”

片刻后,刘公公才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进殿内,他即刻敛了慌张之色,仍旧镇定地俯首听旨。

“皇上,您何事吩咐?”

秦衍自然察觉不对劲,探头张望,问他:“出什么事了?”

“不过是底下人不知规矩,打打闹闹的小事,奴才这就领他们下去。”说着便要走。

“你等等!”

他何其聪明,怎会瞧不出异样来,秦衍皱着眉起身,“朕也去看看。”

“皇上!”刘公公忙上前一步想挡住他,“这般琐事,哪里用得着惊动圣驾……让奴才处理便好。”

“刘中博。”秦衍淡淡抬眼,“你敢拦着朕?”

“皇上……”刘公公欲言又止。

他冷下眸子,抬手挥开他。

正要踏出殿外,门前乍然闻得一声惨叫,候在阁下的两三守卫被人毫不留情地掷倒在地。秦衍微微一怔,神色愕然地望向回廊。

疾风自面前呼啸而过,披着夜色,百里黑衣如墨,手上的长剑寒光闪烁,戾气迫人。

“百里?”秦衍虚着眼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耳边听到一声冷笑。

“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百里静静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把剑架在他脖颈之上。

刘公公吓得瞠目,直指着他面门:“定、定国侯……你大胆!”

“你闭嘴!”他话里的杀意任谁也听得出,刘公公手上一抖,再不敢道出半个字。

百里狠狠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要做皇帝,要百家的兵,我都能给你,不过你还得明白一点。

我可以把你带上这个位子,也一样能把你拉下来!”

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毫无头绪,秦衍垂眸在剑刃上扫过,平静道:

“百家为官已有百余年,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我朝历代皇帝也不会留着你们。不承想,这份基业现下却要毁在你的手上。”

“真是好笑。”百里握着剑柄,逼近他咽喉,“我祖上怎样与我何干?家业既然交在我手上,谁说我就一定要循规蹈矩,非得同他们一样不可?”

“你莫非要造反?”

“我如今造反了,又如何?”百里放下剑,转手掐住他咽喉,“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杀她?”他愣了愣,登时意识到什么,转目看向一旁的刘中博,后者垂着头,表情木讷。

秦衍双目微睁,反倒是伸手抓住他,急声问道:“小七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

入夜已深,风吹的很紧,院中的芭蕉左摇右晃,噗嗤噗嗤作响。

床榻上,七夏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呼吸清浅且均匀,乍一看去像是熟睡一般。

秦衍颤着手摸上她脉门,空虚的感觉,脉象十分微弱。他亦是医者,病症的好坏心中早已有数。

大半个月前,那碗放了鸩毒的燕窝粥是他亲眼看着倒掉的,这毒也决计不是鸩毒。

他的确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但万万没料到,刘中博会背着自己做手脚。

“不妨事……不妨事……”

她脸白的吓人,秦衍放下手,似乎自言自语:“宫里的名贵药材多着,我这就叫人去取,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圣上。”

汪太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治病还得对症下药才行,这毒的解药,您可有么?”

“……解药?对、对……解药……”他低头沉吟,飞快从怀中摸出几个药瓶,这是临走前向刘中博要的。

他胡乱找了一阵,只把红色瓷瓶的那一个递过去,“这个就是了。”

汪太医施了礼接在手,把瓶塞拔开放到鼻下轻嗅,片刻后,才略一颔首,知道的确是这瓶无误,遂又交到百里手上,示意他喂病人服下。

七夏睡得很沉,连张嘴吃药都成了难事,折腾了半日,才把药丸扳做两半,勉强让她吞了。百里抚了抚她的脸,心中仍然惶惶不安,抬头问道:“这样就好了?”

“难说。”

汪太医摇头,把桌上的药箱打开,“她中毒已深,如今即便服了药,也不一定能把毒全解了。我再用针试试,兴许会管用。”

“……那就有劳了。”

他要施针,从不喜有人在旁观摩,遂不客气地把侯爷和皇上一同赶了出去。

廊上只有两三灯笼亮着,昏昏暗暗。

今天的天色一直不很好,吹了一晚上的风,雨却将下未下,这样的气氛尤其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从百里领着家将杀到宫中,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到现在把他带来宫外,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细细思索。

秦衍偏过头,百里就在不远处,双手抱臂,靠在门上闭目养神。

从始至终,他的眉峰就没展开过。

——“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百将军这么个老奸巨猾的人,教出来的儿子断不可能如此意气用事。大约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全己身才领兵闯宫门的,若真是为了自己,想必他更会选择别的方式……

此时此刻,秦衍才开始反思从前对他的一些偏见。

或许这个一路上冷面冷心的人,并非真的如旁人所见的那样。以往他常认为他对七夏不好,时常觉得她跟着他定然会吃苦吃亏。

百里到底有什么好?

他从不认为七夏跟着自己会不如跟着他过得快活,而今却是头一次怀疑起来。

情之一字,一往而深。

自己只是有情,往而不深。

明晃晃的闪电蓦地亮起,头顶一声惊雷乍响,百家的家丁从廊下小跑而至,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百里才睁开眼缓缓颔首。

“秦衍。”

听他直呼其名,秦衍也未有不愉之色,只转目看去。

百里自靠着的门边离开,语气平静:

“有一个人想见你。”

他微微颦眉:“谁?”

由人领到西侧花厅之外时,他曾有过无数种猜想,从朝内各臣到境外使节,甚至怀疑过会是太子。

栏杆上,三角梅倒挂着生长,花影重叠,料峭的春风卷得藤蔓猛烈摇晃,满地的青绿叶片,满地的嫣红残花。

那人穿着件绾色的宽大斗篷,兜帽罩在头上,衣摆烈烈抖动,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暗闪,仿佛与周围之景融成一体。

“姑娘?你是……”

她侧身平淡地看着他,眼神水波不兴,随后缓缓放下帽子。这一瞬,闪亮的电光清晰无比地落下,秦衍怔怔地望着她的容颜,喉中一紧,良久说不出话来。

雷声轰鸣着在耳边劈过,他哽了半晌,才开口:“你……”

庄月蓉淡淡说道:“小七唤我阿姐。”

“阿姐?你是……你是她的……”秦衍只觉眼前昏花,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

她表情没有变化,只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就不曾留意过,自己要长小七三岁么?”

冰凉的寒意,从头贯下,直到脚趾。他此前是听七夏提到过家里的人,但竟半点也没想到这一层去……他只是一味恐惧着,害怕着将会失去的所有。

“我……的确不曾知道……”

心里蒙了尘,不觉中也失了往昔的谨慎。原来人都是这样,贪嗔痴恨,由痴生恨,由爱生恶,由念而生贪。

“你……你住在杭州?”回想起七夏曾经说的话,秦衍不由问道,“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她神情冷淡,即便已有细细的雨丝随风打在脸上,却也没有往里边挪一点半点。

“爹娘刚去的那几年,跟着姨母在绣庄里做活计,后来嫁了人,虽然丈夫走得早,如今尚留了个客栈,日子也算过得去。”

她唤那二人为爹娘,或许于她看来,这个世上已经什么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了。

本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不知为何,秦衍一句也道不出口。

“你一个人么?”

“小七还在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她含笑道,“如今我是一个人,先夫没有留下子嗣。”

她刻意强调了后半句话,这样明白的态度,令他有些惶惶。

“那小七她……”

“她不知道这些。”庄月蓉平平静静地回答,“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知者无罪。

他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刚启唇,震耳的惊雷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声音便消失在空气里。

“你放心,我此番来,只是为了看看小七,不会让你为难。”庄月蓉垂首自袖口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指腹划过瓶上凸出的纹饰。

“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皇帝好,谁做皇帝不好,对我来说……我只想我所爱所念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她将瓶塞取下,对着他浅浅笑道:“你做皇帝,很好……”

“但愿你能善待天下,善待小七。”

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穿喉过,直淌入腹中,火烧般的灼热。

秦衍本能的想伸手拉住她,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在雷声中一遍又一遍的被吞没。凄冷的风雨里,花枝摇曳,满地堆积。

怔愣间,她复带上兜帽,手放在腰际,朝他施了一礼。

阴霾密布的天幕中透着灰暗,让人毛骨悚然,雷点已经停了,唯有风雨在她背后斜斜交织。

庄月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进雨中,再没有回头。

71、【昨日如旧】
在廊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雨打湿袖摆,手脚冰凉,秦衍才愕然回神。

回到房中时,汪太医已经施针完毕,立在屏风边,目光黯淡地看着床上。
“怎么样了?”

床边,百里正俯身拿帕子将七夏额上的薄汗擦去,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又放回被衾之中,屋中无一人开腔说话。

秦衍不禁着急:“她到底怎么样了?”
良久才听得汪太医叹道:“……不行,毒虽是解了,但药还是服得迟了些,眼下她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什么时候能醒,尚不能定论。”

“什么意思?难道人就这么一直睡着?”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也许一会儿就醒了,也许是明日,说不准十天半月,运气不好就是……一年两年……一辈子……”
“胡说八道!”秦衍眸中微恼,“有解药都治不好人,你也配为太医?!”
他低头收拾药箱,不紧不慢道:“微臣早些年是同皇上一起学医的,臣配不配,皇上不是最清楚?”

“你!……”他一时气恼,但如今在外,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时,见百里靠着床,神情冷淡,目光中只是苍凉。
秦衍嘴唇微启数次也不知怎样开口才好,隔了半晌,他才道:
“宫中的太医不乏这一个,上好名贵的药材也都齐全,她会没事的……”

没有得到应答,他咬咬牙:“在这儿等着,我回宫一趟。”

推开门,屋外风急雨骤,已然变薄的乌云中,似有一点亮光闪烁,穿破茫茫云海,笔直投射下去,不知通往何处。

*

尾声

春分之日,大地回暖,院外池子里,碧水青绿如玉,几条游鱼自水下掠过,荡起涟漪。
他端着一碗才熬好的银耳,小心推开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脚步极轻极轻。
天气很好,日光从纱窗外照进来,满室灿烂,柔和融暖。

床上,有人静静躺着,细碎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唇角亦带着微笑,看去宁静而安详。
百里在往日常坐的椅子前设了个偏小的案几,银耳放在案几上,他拿勺子舀了舀,热气上冒,很是随意的轻声道:

“开春了,前些时日在池子里看到你养的那只龟,已经大了一圈,听府里下人说它吃得不少,一个月得吃一斤的生肉,怪不得是你养的东西……”

“家里新招了个厨子。”一面晾着手里尚且滚烫的汤碗,一面又朝着床上的人柔声低语,“是从你们杭州来的,做鱼的手艺很有两下子。”

瞅着银耳已不再滚烫,百里才喂到她嘴边,喝了一半,立时又溢出来一半,他赶紧拿帕子替她抹干净,不让汤汁滴在衣衫里。

“我吃过他做的西湖醋鱼,和你做的那味道有几分相似。”他仍说着话,此时眉间已忍不住有笑意,“说起来,我从前是不是让你去西湖里捉过鱼?”
“雪点前滩鹭,锦鳞活水鱼……”他自言自语,“七八月的天气,跳到水里去想必很冷吧?那时候也真是不该……难怪后来你那么怨我。”
说着便探手摸摸她四肢,触感很暖和,这才放心。

一碗银耳吃了半个时辰也只吃了一半,一半中又有一半喂不进嘴吐了出来,剩下的就都冷了。
“小七,你要多吃一点……”百里轻叹着摇头,“再这么下去会瘦成什么模样……”
想起她以往爱吃的模样,心中便不由一酸,拿起她的手压在唇上。
“别睡了,再睡下去,我怎么办呢?”

杏花树的枝头,两三只鸟雀神气活现地立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或有一只胆大地落到窗边,歪头看着屋里的人。

芒种时节,多雨水,细雨缠缠绵绵打在水池中,一圈又一圈的波澜荡漾开去,隐约看到有只青背龟沉在池底,四下里有蛙叫,有虫鸣,格外安静。
案几上的冰糖梨水还有大半碗,他仍坐在一旁,只是手里多了一本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到底是西厢的词藻填的好,我前几年也爱听戏。”百里将文本合上,淡淡笑道,“你在外头听的多半是瓦舍里的杂戏,正经的戏文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下雨降温,空气里带着湿意,他把被角拉上来,细细掩实了,轻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在家里养个戏班子和先生,天天编曲子说段子给你听,好不好?”

雨点打在窗沿,有少许溅在她眼睑上,百里忙抬手小心拂去,她却连睫毛也没颤一下,悄无声息,安然寂静。
“小七……”
“你还要睡多久?”他低低自语,“又到夏天了……外头的荷花快开了,记得你说想做荷叶鸡给我吃,新鲜的荷叶我都给你留着的。”

百里伸手探进被衾中,握住她的:“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陪你吃你想吃的,再也不忙别的事,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随你一起……昨天叶姑娘她们来看过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她吗?”
“小七,你醒过来,睁眼看看……”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反应。

白露这日,秋风瑟瑟,树上的蝉还在疲惫不堪的叫着。
窗外的杏花树早没了杏花,只橙黄的杏子垂在枝上,焉耷成暗色。
秋将岁晚,露已成霜。
月前,百老将军就告老还乡了,城中的将军府空了出来,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萧瑟得如同晚秋之景。

小轩里,七夏还睡着,身边的案几被磨得光滑,好几处的黑漆被蹭掉了印。床头两本戏文已经翻烂了,桌下小柜子里满满的塞着都是书。
一碗捣碎的虾仁羹几乎没被动过,淡淡的热气随着屋里的熏香蔓延开来。
百里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浅眠,床边一只慵懒的母猫同床上的一般,呼吸均匀,好梦正酣。

常近秋在门外站了一阵,抱着手里忍不住叹气,回头就朝管事问道:
“都大半年了,怎么人还没醒?”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管事的垂首沉默。
折腾了许久,药也吃了,大夫也请了无数,少夫人就是不见转醒。曾有大夫说,这是心结,许是她觉得人世间太累了,自己不愿醒来。
当然,这番话,他从不敢对侯爷提起。

“再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啊……”常近秋望向屋内,静谧的气氛,无比祥和,看了却让人心口发酸。

“我看他也瘦了不少……成日里都没出去走动走动。可别等小七醒来了,他却病倒了。”偏头拿帕子悄悄拭泪,常近秋深吸了口气,哽着声吩咐道:“记得多叮嘱你家主子吃食,一顿也不能缺,做些补身子的给他。”
“是。”

荷风自水面而来,清香萦绕,吹在眉间。
他在睡梦里皱起眉,指尖微动。

大雪时节。
枝桠被冻得结了碎冰,屋檐上尽是厚厚的积雪,压得满满的,不多时便会坠落些许下来,啪叽一声。
这年冬天,百家在朝中被人弹劾,仍是把一年前闯宫门的旧事重提,扣了个造反的罪名上去。原说是欲将他所有兵权撤走的,但圣上犹豫再三,终究是留了一半。

他得了消息不恼也不怒,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吩咐下人给宣旨的公公上茶水。临走前,那公公拉着他的手到一边去,悄声说了些话。

这回是两位丞相主张联名上书,圣上无论如何也得给百官一个说法,因此暂时收了他的兵权,说是等风声过去了,再让他领皇城的兵。眼下他还是侯爵之位,不过是平日清闲一些,身份尚在,圣上是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百里听完,似乎也没往心里去,淡淡笑了笑,取了银子打发他离开。
城内银装素裹,厅中白雪皑皑,目及之处有梅花,有山茶,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仿佛能看到有个人影俏生生地立在花下,然后转头来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