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睿半天都没有回应。在他心里,此刻正辗转不安,越来越难受的感觉在逼近,仿佛远方正在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可是,头一次,他竟然不敢说出来。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邱明泉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帮上忙了,真的告诉他,只会徒增他的绝望和压力!
这一刻,他心里涌起浓重不已的失落和无力:都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无所不能,可现在呢?所有的人都在奋力拼搏,都在面对艰难险阻,自己……甚至根本毫无用处。帮不上忙,出不了力,只能这样干巴巴地一遍遍安慰明泉!
好半晌,他才涩声道:“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向城都已经赶过去了呢。”
……
漆黑的夜里,向城站在飞速前进的冲锋舟上,半伏低身体减少风带来的阻力。
身边的雨点越来越大,打在人脸上冰冷又有力。
前方是一片茫茫不辨方向的黑,冲锋舟迎着暗流涌动的水流,前面破开一层层浪涛。
“指导员,后面的皮划艇到达还要很久,我们这艘船一次只能带四个人,来回怕是得好多趟。”他身后,学员黄琦忧心忡忡。
向城点点头:“不能指望大家的皮划艇了,我现在甚至担心他们最多只能来回一次。”
六艘皮划艇,除了船上的救援学员,每次也只能带三四个群众,充其量能带回来二十多人。
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这辆速度快、有动力的冲锋舟了。
可是偏偏他们的唯一的冲锋舟连日来不停冲在最前线,早已经伤痕累累,今天下午还紧急维修过一次,现在,到底能撑得住吗?
向城心里沉甸甸的,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露出水面之上的山坡黑影。
“那里,到了!”小黄白天来过几趟,一眼就辨认出来了这片小山坡的轮廓,赶紧飞快地用手中的强光手电筒闪了几下。
果然,那边有人盯着,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信号,隐约的欢呼声传来。
向城他们开着冲锋舟,很快靠近了那个小坡,用手电粗粗照射了一下,就看见了倒塌的半边教学楼。
说是教学楼实在也是好听了点,就算在模糊的夜色里,也能看得出破旧。
“我们是第一批到达的汉江武警学院救援人员,乡亲们别怕别急,我们保证立刻把大家送到安全地带,后面还有人手不停抵达!”
向城转身对着黄琦道:“你留在这个押船,我下去接应!”
跳下齐腰深的岸边,他拿着手电筒高声地叫:“负责人呢?请过来一下!”
话没说完,身边就冷不防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人脸,讪讪地接话:“我在这儿呢。”
第184章 多出来的一个人
向城手电一转, 正照在韩立那胡子拉碴的脸上, 大晚上的,手电筒从下方照上去特别阴森恐怖, 纵然他早听出了韩立的声音, 可是冷不防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冷冷瞪了韩立一眼, 前方,终于有那名乡干部趟着水走过来:“您好同志!谢谢你们!这么大半夜的……”
向城打断他的话:“现在有多少人受伤?有统计了吗?”
韩立在一边迅速抢答:“一共有十二个人受伤,但是没有特别严重的, 只有一个小孩子被掉下来的砖头砸到了腿,应该是骨折了,别的都是外伤。”
“对对,就是这个数, 我们刚刚清点了。”乡干部急切道,“除了受伤的, 还有15个老人, 8个孩子。”
向城点点头:“我们一次带四个人走, 受伤的孩子第一批先上,孩子可以带五个, 快点!”
乡干部立刻纵声高喊:“快快, 铁蛋他妈,把你家娃抱过来,他腿断了先上!还有小华子, 快快, 赶紧上来, 叫解放军叔叔带你们走。”
很快,几个孩子被抱了过来,纷乱地安置在冲锋舟上,毕竟离开父母害怕,有孩子就开始放声大哭,韩立站在冲锋舟边,不断地安抚着。
向城微微就有点诧异,终于开口问:“睿哥呢?他人怎么不在?”
没有道理他会不出现的,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站在志愿者的角度,他也不可能落在后面啊?
韩立不吭声,黑夜里更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向城心里急着要走,得不到答案更是心急,不由得怒道:“问你话呢!睿哥在哪里?”
谁知道韩立立刻吼得比他还大声:“你什么意思——为了他吼我?!”
向城猛地一怔。下午时韩立那句又酸又不讲理的话就没把他气到半死,现在又见他胡搅蛮缠,更是心头火起。
“他是我发小,又里迢迢来灾区做志愿者,我问一声安危怎么了?!”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吼叫。
“是啊,他才是你心里最牵挂的人吧。”韩立冷笑一声,扭头把冲锋舟边上一个乱爬的孩子扶正。
向城气得嘴唇都快哆嗦起来,也没时间再和他斗嘴,返身跳上冲锋舟,对着那名乡干部道:“同志,我们这就返程,麻烦你安抚一下老乡们,和他们说,我们很快回来!”
一阵机器轰鸣,冲锋舟破开水面,急速返程。
韩立呆呆地站在水里,忽然懊恼无比地狠狠一巴掌击打在身边的水面:“我操!”
整整两天了,都是各忙各的,时刻被分出去救人和执行任务。不仅轻易见不到那家伙一面,而且只能靠着步话机联系,偶然听几句声音。
现在好不容易见上匆匆一面,又吵什么架呢?……
封睿站在远处教学楼倒塌的废墟上,远离着这边的水面,隐约听见那边有救援者的声音,知道韩立他们在那边,也就没有过去。
刚刚和邱明泉通完话后,正逢身边一堆老乡黑灯瞎火的乱糟糟走动,一个小孩不小心撞过来,就把他手中的步话机彻底撞到了水里。
天黑水深,加上他被撞得位置移动,再下手去摸,急切间竟是怎么也找不到。偏偏身边还有很多事要做,也只能懊恼万分地放弃寻找。
因为他的腿伤,所以韩立死活拦着不准他靠近水边,把他强行安置在了比较干燥的废墟边上,一会儿那边安静了些,韩立才摸着黑跑了过来。
“向城来了。”他声音郁闷,打不起来精神似得,“他们带了一艘冲锋舟,先接了几个孩子走。”
封睿有点奇怪:“怎么了?他来你还不高兴?”
韩立不吭声了,半晌有点烦躁地道:“他一上来就问你,我不爽而已。”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可是就是忍不住,想着想着,他就想甩自己一巴掌:封睿和邱大班长好着呢,自己在这儿患得患失,乱吃哪门子飞醋呢?
封睿沉默了一下,慢悠悠地道:“向城成熟了那么多,你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韩立大怒:“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到底是不是傻?假如他真的连一声我的安危都不问,那你才该有危机感。”
“啊?为什么?”韩立怔怔的。
封睿“呵呵”了一声,倚着身后歪歪斜斜的残垣断壁:“说你是个傻子,你还不承认,一点人心都不懂。”
四周的雨点在胡乱地拍打着,他们躲在背对着风的墙边,韩立忽然一拳头打在身边的墙上:“哦我懂了!!”
假如那家伙心里放不下封睿,依旧有着别样的异常心思,才不敢来问自己呢!只有他心里坦荡,才会对着自己心无芥蒂地问一声封睿的消息!
……
大半个钟头过去,终于,安置点再次迎来了向城开回来的冲锋舟。
韩立早就老实了,早早地守在水边望眼欲穿,又跟着忙前忙后安排,可是这次回来时,向城压根儿没再理他一句,只一言不发地做事。
很快地,这一次,又带走了剩下的一批孩子,向城和黄琦马不停蹄地再度回程。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点点过去,终于,这个安置点的人等到了集体到达的武警学院大四学生的那批皮划艇。
整整六艘人工手划的皮划艇在深夜里前后到来,一次性地带走了二十多人。
向城的冲锋舟这时候也正好重新回来赶到,他站在水中,皱眉清点了一下人数:“老人和孩子都上船了吗?伤员怎么人数不对?”
算来算去,好像伤员数少了一个?
韩立赶紧凑过来,讨好地低声道:“那个伤员是封睿,他刚刚不小心腿被划伤了,你别着急啊,不算太重。那个……你这一趟就把他带走吧。”
向城猛然扭头,狠狠瞪着他,生硬地冷声道:“不是我问,你是不是要瞒着人家的伤情,不把他当成伤员上报?韩立,你可以啊。”
韩立猛然僵直了脊梁,一瞬间就想要爆发,可是望着周围的兵荒马乱,终于按捺下心里的委屈,沉声道:“我们刚刚就劝过他了,他说,他最后一批走。”
向城点点头,忽然纵身高喊:“睿哥?你在吗?”
封睿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在。”
“跟我上船!你是伤员!”
封睿沉默了一下,同样纵声叫道:“我是志愿者,你先带老乡们走,还有不少妇女呢。”
顿了顿,他又淡淡补充:“别啰嗦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劝不动。”
向城在雨中静立了短短数秒,终于不再犹豫,对着近处的乡干部叮嘱道:“行,你们等着我。我会很快回来的!”
……
俯身在冲锋舟上,黄琦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不敢叫身后的老乡们听见:“指导员,天快亮了。前方的泄洪口……快要开了吧?”
向城沉默地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接近凌晨,天色越发黑暗,阴雨下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黎明天光会到来。
他似乎一直很淡定,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焦急,犹如滚油在沸腾着。
白天就忙了一天,现在又整个夜里都在熬夜救援,原本似乎该累到极点了,可是现在竟然有点麻木,甚至神经在高度紧张下,有点异样的亢奋。
不敢多说,不敢叫老乡们惊惶,只有他和身边的学员兵们才知道,泄洪时间定在凌晨,刚刚传来的消息,无论各处的救援到了哪一步,江边的大堤,都要即将打开了。
……汉口告急,大城市进水了。
“黄琦,泄洪一旦开始,洪峰过来时就会很大。皮划艇无法保证在这种洪峰中不翻,所以,最后一批人,只能靠我们俩去救了。”他声音沙哑又平静,“我们还是要回去最后一趟的,你懂吗?”
“指导员,我懂,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向城充满内疚地道:“我也不能保证这个小冲锋舟就一定安全,但是需要有人押船尾和防止意外,所以你得再跟我走一趟。对不起……”
黄琦猛地一下哽咽了:“指导员您胡说什么啊,什么对不起的!”
向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这么小呢。”
黄琦又想哭,又有点不服气:“得了吧,您也就是五年制指挥专业的刚毕业,就比我们大一届。那些大坝边上的兵,一大堆比我们还小的呢!”
向城轻轻一笑,不说话了。
好半晌,黄琦忽然狐疑地想起一件事:“指导员,那边到底还剩几个人啊?我们运一趟能带四个,再去一次,行吗?”
向城的声音含糊,在风雨中似乎有点听不太清,淡淡道:“够的。我算过了。”
“哦哦!那就好。”黄琦放了心。
凌晨就要到了,就算他们赶不及在洪峰到来之前彻底安全到达新的安置点,可是只要带上最后一批人上船,问题就不大。
就算是抗不过洪峰,就顺着水漂流一阵也行啊!
只要不留在那栋坍塌的废墟上,就不会被水淹到,不会有生命危险。
……
坐在指挥部的角落,邱明泉彻夜未眠。
腕上的表针在一点点移动,有时候似乎特别缓慢,可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洪峰,却又叫人觉得它走得太快。
“封睿,你觉得他们……会全都平安归来吗?”邱明泉再次低声在心里问。
明知道这样的问话毫无意义,可是心底的焦虑无法排遣,灼烧得他坐立不安。
封睿立刻回答:“会的,一定。”
“可是我……我太难受了。你明白吗?”邱明泉痛苦地揉了揉脸。
“你只是因为独自一人安全着,所以会有内疚感。”封睿冷静地安抚着。
邱明泉痛苦地道:“向城是职责所在,韩立是自己做的决定。可是封睿他……他是跟着我来的。”
怎么能不内疚呢?他应该再谨慎些,出发时再隐秘些的!
封睿沉默了片刻:“你的内疚我理解,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让自己有负罪感,明白吗?这不是你的错。”
邱明泉终于低声答应:“我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可是又怎么能轻易地不胡思乱想?那边的三个人,封睿和韩立都是家中的独子,而向城……更是亲生父母双亡,烈士遗孤了。
腕上的表针指向了六点整。
邱明泉只听到耳中忽然更加嘈杂,一瞬间,指挥部里似乎有更多的命令和大声呼喊响起来。
江边正式泄洪了。再一次。
他猛然抬头,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夏天亮得早,虽然是阴天,可是依旧有蒙蒙的天光从头顶洒下,照在远方的一片泽国水面。
隔得太远,听不到滚滚浪涛,看不见凶猛浪花,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远方的江边,无处浪涛正争先恐后涌进来,向着这后方的万顷良田和田地庄稼。
……
冲锋舟速度开到了最大,黄琦坐在船尾,狠狠抹了一把脸。
雨水、汗水混在一起流到眼里,加上整宿不曾合眼,他只觉得眼睛早已经酸涩地睁不开,似乎肿了起来。
身上有点脱力,他用尽了最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在一片水浪的颠簸中坐稳。
可是他前方向城的身影,却一直笔直而沉稳。
终于,前方那个熟悉的小山坡再次出现在视线里,黄琦激动地直起身:“指导员!到了到了!……”
再运这最后一遭,就行了!
就在这时,向城腰间的步话机,却再次响了。
“向指导员,你们这边任务进行怎么样了?前方泄洪已经开始,外面异常危险,注意安全!”二营营长的声音焦灼地叫道。
向城沉声迅速回答道:“报告,小王郢这里的受灾群众还剩最后一批,剩下的全部救出,我正带着人赶去解救,请首长放心!”
“那就好,务必把每一位群众救回来!”营长的通话断了。
向城立在冲锋舟船头,背影默默伫立着,然后,他转过了头,看向黄琦。
“黄琦,你是一个军人。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命令,懂吗?”黑蒙蒙的天生的天色中,他的面貌看不太清,可是黄琦依旧感觉到了他冷肃的面容下,语气有丝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黄琦心里有点微微的慌:“指导员,那是当然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好,你记住了就好。”向城淡淡道,身影在冲锋舟头立得笔直,像是一根绷紧的标枪,时刻准备着凌空一跃,亮出枪尖。
涌动的暗流中,冲锋舟终于赶到了小学安置点的水边。
剩下的几个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整齐有序地等在岸边,昏暗天色里,能看见四五个人的身影。
“上船!”冲锋舟刚刚靠近岸边,向城已经纵身跳下了水中,“所有人都上船,立刻!”
岸上剩下的是那个乡干部和几名留到最后的村民,闻言赶紧趟着水跑过来,依次上了冲锋舟,那名村干部一边往上爬,一边大喊:“快快,那两位大兄弟,也赶紧上来!”
韩立大声道:“你们先上,我去背封睿!”
封睿有心不叫他背,可是腿上伤口实在不小,又知道这里缺医少药,终于沉默着趴在了他背上。
韩立小心翼翼地背着他,竭力把他的左腿提出水面,很快,就背着他到了冲锋舟边。
向城伸手过来,有力的手掌稳稳扶住了韩立的胳膊,也微微抬起了封睿的小腿。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见到封睿,忽然地,他对着封睿轻声开口:“睿哥,你们回去的路上……都注意安全。”
封睿微微一怔,这话听着似乎平常,只是叮嘱保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就有点怪异。
“好,我会的。”他和声道,“你才辛苦了,连着累了这么多天。”
向城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没事,应该的。“
韩立默默听着身后他们的对话,心里酸得快要翻出簇簇醋花来,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他们面前的冲锋舟上,黄琦却颤抖着说了一句话。
“怎么、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有五个人?”他的声音茫然又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真的是五个?”
第185章 与你告别
韩立猛地站在原地, 他本已经站在了冲锋舟边上, 正要把封睿先放上去,闻言就是一愣:“什么?”
向城忽然大声厉喝, 声音沙哑:“没什么, 别听他胡说, 快点上去!”
黄琦没反应过来,激动地脱口而出:“我们船上只能定额载六个人,多装一个人会沉的!”
他又焦急, 又惶恐:“指导员,我没胡说!真的……是你弄错了!”
昏暗天色中,冲锋舟旁边的人,忽然陷入了一阵静默。
那名乡干部忽然站起来就往外爬:“我下去。两位大兄弟是城里来的,这份仁义, 俺们嘉鱼人心领了, 不能叫你们留下!”
向城靠在船舷边, 伸手用力死死按住了他,声音冷静简短:“老乡们, 你们不要动, 都坐好。”
韩立深深吸了口气,就把身后的封睿往船上放:“你先上去。”
谁知道封睿反应比他还快,在他动作的同时已经动了, 身子一让, 整个人从冲锋舟边跳进了水中, 再也顾不得腿上沾水。
他皱眉看向向城:“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向城沉默短短片刻, 深深吸了口气,在一片静默里转向了韩立和封睿。
他和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一字字道:“上游暴雨,为保汉口,江边已经开始再度泄洪了。……船上位置不够,我们还能带一个人走。”
雨点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身边齐腰深的水面,仿佛催命的鼓点。
忽然,韩立和封睿同时都明白了一切。
即将有巨大的洪峰再次到来,淹没这里的一切。但是,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人被留下,而留下的那个人,极有可能等不到再一次的救援。
也就是说,上船是生,留下可能是死。就这么简单。……
“我留下!”韩立脱口而出。
“你先走。”封睿同时开口。
两个人的话同时出口,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旁边,黄琦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望着远方黑沉沉的水线,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他好像看到了远处那翻涌而来的涛涛浪涛。
“指导员……该做决定了。”他颤声道,“不能再等了。”
“封睿!他妈的你快点上去,听见没?!”韩立也急了,“你是个伤员呢,真要是这里被淹了,我游泳都比你快,你那条烂腿!”
封睿淡淡看着他:“少废话,我不会走的。你都累了这么多天,体力才肯定透支了。”
向城默默立在水中,忽然猛然出声:“都闭嘴,再婆婆妈妈的,你们是想要害死所有人吗?”
他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两个人:“这里是我负责。现在我来选择带一个人走——我来做决定,你们有意见吗?”
韩立和封睿都有一刹那的沉默。
是的,需要有人来做一个决定,从理智上说,两个人在这里谦让犯拧,才是最愚蠢、最糟糕的做法。
雨越来越大,打在立在水中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冰冷又无情。
一阵极短暂的静默后,向城向着封睿轻轻伸出了手:“睿哥,你上来。”
……封睿僵硬着身体,没有动弹。
天边一道闪电忽然远远划过深沉的黎明,穿破笼罩在他们之间迷雾般的灰色。
这一道并不强烈的闪电,已经足够照亮了向城面前两个人的神色。
照亮了封睿的眼中挣扎,更照清楚了韩立的脸。
望着那只伸向封睿的手,他的眼神怔怔的,有一瞬间的黯然。
明知道这是最正常的决策,于情于理,都应该这样选,可是看见那只手最终伸向封睿的时候,为什么他心里还是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呢?
看着封睿凝立不动的身影,向城道:“睿哥,你是伤员,我都不能把你留下。”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答应过明泉哥了,一定会把你安全带回去的。”
封睿终于微微动容,嘴唇一颤,正要说话,身后黄琦已经是在忍不住,颤声道:“求求你们了,谁上来都好,洪峰来了,再后悔想走,所有人都走不掉了啊!”
封睿默默看了一眼身边冲锋舟上的所有人,低下头,沉默着翻身上了船。
身后,向城转向了韩立,在模糊的黑色中,轻轻道:“对不起。……”
他的语声听上去平静,可是细听之下,终究带了些颤音。
韩立望着他,刚刚那刹那的酸楚和嫉妒过去,此时却完全没了别的想法,他凝视着向城,温柔一笑:“不,你做得对。”
他挥了挥手:“快走,等洪水退了,你再来接我,放心,我体力好得很,我保证,一定坚持到你再来!”
他身后,黄琦悄悄低下了头,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万一真的洪水淹没过这里,留下的人……能坚持到那一刻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能知道。
向城同样在夜色里笑了笑,然后冲着韩立伸出双臂:“好,你等着我。”
韩立呆呆地看着他这突兀的动作,只以为这是他的告别,终于也轻轻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忽然的,他狠狠用力,仿佛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拥抱般,将向城的胸膛贴近了自己的。
向城被他这样狠狠拥着,两人的身体早已经被雨水拍打得冰冷,可是这一刻,他们都只能感到彼此的身体火热得发烫。
“傻大个,瞎想什么呢?……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耳边,向城的声音极低,平时的清亮悦耳早变得沙哑难听,可这一句话说出来,听在韩立耳中却比任何天籁还要动人。
韩立傻了,呆了,还没来得及从狂喜中醒过神,向城已经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冰冷的双唇上,极浅地印下一个吻。
灰黑的天色中,没人看的清他的举动,风雨中,没有人听得见他们之间的呢喃。
“以后,不准忘了我。”向城的低语温柔又酸楚,带着从未有过的、无尽的眷恋。
韩立听着这有点奇怪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感到丝毫甜蜜,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害怕浮起。
这危机感从大脑中产生,还没来得及反映到身体上,身前抱着他的向城已经变掌为刀,狠狠一个手刀,带着凌厉风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
手疾眼快,他伸出胳臂抱住了沉沉倒下的韩立,半拖半拽地把韩立拖上了冲锋舟,重重推到封睿怀里:“拜托了,好好照顾他!”
封睿愕然搂住了韩立,忽然明白过来:“向城……你!”
向城站在水中,一双凤目在夜色里熠熠生辉,缓缓向他们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睿哥,我是个军人。”
封睿默默站在船上,静默了片刻,终于哑着声音道:“向城,我们一定……回来救你。”
向城笑了笑,在模糊的夜色中,那笑容温柔又漂亮,无畏又坦荡。
一片静默的沉重中,向城把手中的步话机塞给了黄琦,沉声喝道:“黄琦听命!这船人交给你了,你负责把他们送到安全地点,明白吗?!”
黄琦一下子傻了眼,一瞬间热血上涌,就想也要跳下水:“指导员!你上来,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