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她怎么对我是我跟她的事,你气愤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拍拍她的肩,“别送了,回去吧。”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她甩开他的手,用他从没见过的愤怒斥责着,“你只瞎了一只眼睛,不是两只都瞎了吧!为何还心心念念地要娶她!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要去打她一顿!”
“给我站住!”他把拽住往回走的她,厉声道,“你发什么疯!我说了那是我跟她的事!”
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用力挣扎:“放开我!你喜欢谁都比喜欢她好!”
他也来了气,断然道:“我就是喜欢她又如何?除了她你认为我应该喜欢谁?白小姐吗?”
“我啊!”她冲口而出,“喜欢我都比喜欢她强!”
“笑话!”他毫不犹豫道,“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
此话出口,他自己先愣了愣,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松开她的胳膊,指着江家的方向:“行,你尽管去!把她打死了事!”
她却突然地安静了下来,好像被人抽走了骨头,整个人颓软下来。见她这样,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抬头缓缓道:“我有痛觉的话,你就会喜欢我么?”
他又是一愣,皱眉道:“对。如果你有那天,我娶你。”
她笑了:“好。”
这就是他们的分别了,争吵,怒意,安静,在没有停止的细雨里,他们背对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不到彼此的神情,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他去官府自首,然后收押,调查,官府把所有应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之后,他被安了个“误杀”的罪名,判监禁五年。正式收监的那天,衙差的头头跟他说,上头已经是“体谅”了,虽然你身负灭门之仇,但杀人始终是重罪。他点头,说这是应该的,他没有半分埋怨。该杀的杀,该承担的承担,这样才算是寇家的子孙。
五年时间不长不短,狱中的日子除了偶尔的无聊,其他都还好。他拜托狱卒给他找来许多跟铸造技术有关的书籍,反反复复地读,再回想自家《天工谱》上的记载,互通有无。他把自己的想法都记录下来,画了无数张图纸,想着出狱之后要如何重振寇家的家业,要铸造出多少神奇的玩意儿。
她没有来探过监,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狱卒们心情好时也会给他们讲讲外头听到的稀罕事,比如哪个小伙娶了个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婆,比如北坊哪里又出了个会飞的怪物,又比如有个姑娘在市集摆摊,把自己当沙包,只要付钱就能把她当仇人一样打。他默默听着。
当又一年的黄叶从树上飘落时,他终于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寇家的宅子已经空无一人,锻场用的工人也四散而去,只剩下两三个不愿意走的,替人打铁为生,看到他回来时,抱着他的腿号哭不止,连声说“少爷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锻场,直奔白泉谷。在那之前,工人说江小莞两年前嫁人了,江夫子去年过世了,他只“哦”了一声。
白泉谷没有什么变化,山石如故,荒凉依然。他进到她的墓穴,里头空无一人。她睡的棺材里,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下头压了张用布条拴起来的纸卷。
这是他当年第一次替她包扎伤口时扯下来的裙边,以前他就说过她,留这么个破玩意儿做什么,还绑在手上。她说这是她的裙子,不能扔。
解开布条,展开纸卷,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你出狱啦!东西都存在刺猬那里。
他又四下看看,她确实不在。
这个家伙又在发什么疯!他出了墓穴,快步朝附近的将军冢而去,他不在的这五年,这丫头已经无聊到要跟那只刺猬怪当朋友了么!
10
第二次踏足将军家时,拦住他的不是结界,而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比起结界,这些石头好像更费事,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出一条可以挤进去的缝隙。
刺猬还是原来那样,先是跟他抱怨了一通天仙观的道土越发懒了,五年了都没来把结界补上,害它天天提心吊胆,然后又说好久不见你都长胡子啦。他没工夫跟它废话,直接问它青童在哪里。
刺猬慢吞吞地走到一个角落里,把百炼匣跟银焰龙凰推到他面前:“她让我交给你的。”说着它又“啊”了一声,又慢吞吞地走回去,拿出一个琉璃烧成的小罐子,也一并交给他,“还有这个,一共三件东西,你点一点。”
他朝罐子里一看,里头趴着一只藤条样的虫子,半黑半白,奇丑无比,还在动。
“乌藤子?”他诧异道,“青童给你的?”
刺猬点头:“她说要找到这虫子太难了,只有她有这本事。还说这个对你很要紧。”
他捏紧了罐子:“她呢?”
“我咋知道。”刺猬摊手,“她是天天在外头跑的僵尸,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惠刺猬。”
他拿上东西转身就走,刺猬在身后大喊:“记得再帮我去天仙观催催那帮懒道士!!”
他在熟悉的街头疾走,寻找着每一个跟她相似的身影,但都只是相似而已。除了他,不会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去了哪里。
他找了一整天,哪里都没有她。
深夜,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草枯花谢的家,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打开了裹住银焰龙凰的黑布。当那把陪他走过了生关死劫的刀被他再次握在手里时,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这些年除了看书就是写字画图,比起杀人,这双手似乎还是用在这些事上更舒服。
大概是蒙尘太久,银焰龙凰的光亮大不如前,他在刀身上移动的视线突然停住,一片浅浅的红黑色的锈蚀之迹牢牢地趴在刀刃上。
应该不关那只刺猬的事。寇家铸造的武器,就算百年不用,也不会出现分毫锈蚀之痕,更何况是银焰龙凰这种级别的宝刀。
讶异之余,他突然想到,似乎,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寇家的武器被锈蚀的事件……
蜡烛只剩下小半截,火焰在拼命挣扎。
他的手指在银焰龙凰上缓慢移动,这是他对一把刀的告别,寇家打造的任何物事。一且出现锈蚀,就意味着这件东西已经“死”了。
青童,你到底用这把刀做了什么?
身体再疲倦,也了无睡意,他把银焰龙凰仔细裹好,离家而去。
空无一人的锻场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锻炉与散落一地的工具,他在一块空地上挖了个坑,埋了银焰龙凰。
生于何地,归于何地。
他独自站在凋敝的秋夜里,已有寒意的风肆无忌惮地撩动他的衣衫。从没有过如此孤独的时刻,没有人出来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折腾了一天,一定饿了吧,我给你熬鱼汤?”怎么就莫名就想到这句话了呢。
记得母亲常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那个曾听了他无数恶语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风声如泣,无人回应。


第十一章 诡火


楔子
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
1
雷声已止,大雨未减。
灯火黯淡的破屋里,子淼躺在我面前,意识全无,伤口已经不再有血流出,气息微弱成一条随时会断掉的丝。青童也躺在地上,手臂上扎进一枚细长的针,寇争老头说,针上有“咒”,
僵尸也会晕,有些话,他不想她知道。
从头到尾,他都跟青童保持着距离,不触碰她分毫,还说自己年老体弱没力气,连抬她进屋都是敖炽代劳,气得敖炽直骂他老不死的,杀人的时候怎不见他年老体弱!
寇争看了看子淼,啧啧道:“不愧是传说中的神,中了我的铁箭到现在还留得下一口气。”
我狠狠剜了他眼。
“瞪我也没用,在我同你讲清了其中利害之后,你若还想救他,可见你也不是个聪明人了。”寇争笑笑,“还不如让我把你也变成一头驴,好歹还能有些用处。”
敖炽揉了揉拳头:“死老头说话注意点,我还活着呢,我老婆轮不到你来教训。”
“你心里其实也赞成不救他的,不是么。”寇争不慌不忙道,“一个婴孩,一只猫,尚且有如此后果,一个神又当如何?你们心头应该比我更清楚。”
几个钟头前,在寇争说出“我叫寇争”时,他出手弄晕了青童,继而才是第二句话——你碰了他,这个人便成了祸害,不能留了。而他的第三句话是——凡被魇镜“复活”的人,若被梦主触碰,则会良善全无,心生魔魇,变成一只嗜血杀生的怪物,活的时间越长,破坏力越大。
他说这句话时,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打在我脸上跟鞭子抽下来似的疼。
“我是否危言耸听,你们自己应有判断。”他认真道,“若你们非要救活他,也许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也阻止不了你们,但我希望你们在‘做好事’的同时,也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能力,这后果中很可能包括了无数条无辜性命。”
刚刚还不顾一切在我身体里翻腾上涌的戾气,硬是被他这样的一番话给摁了下去,质疑,犹豫,在我的思维里胡乱地扭打着。
“你自己决定。”敖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怀里的子淼,“如果是别人,我有一百种方法阻止你救他。但因为是这个人,我不想左右你的选择。”
雨水好像打进了我的心里,刺刺的。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敖炽都没有阻止过我救子淼。他历来霸道,历来视子淼为眼中钉,但我知道,就算把刀塞到他手里,就算他口中喊再多次“我要弄死他”,他也不会真的对子淼下手。
如果真有一天命运恶到要子淼再死一次,终结子淼生命的人也不会是他,他不在乎子淼的生死,他只是本能地在乎着我的感受。
所以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哪怕我们可以一天吵八次架。
“雨太大了。”我把子淼轻轻放到地上,“进屋再说。”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破朽的屋子上,好几处都漏了水,在滴滴答答的声音里,我沉下心,听完了寇争老儿的往事。
他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但足够给听者一个沧桑漫长的世界。
摇摆的烛火里,青童不知沉进了怎样的梦里,大概因为没有呼吸,整个人出奇地平静。
此刻我的脑子是很乱的,这个已经消失在寇争的过去里的僵尸姑娘,无端端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用一面本不该属于她的镜子,把不该回来的人带到我面前。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我看着地上这两个根本不该出现在同个空间的人,“最重要的那部分。”
盘腿坐在地上的寇争咳嗽了几声,望着青童的脸:“我找了她二十年。找不到。又找二十年,还是找不到。”
他笑笑:“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今年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还真不太记得。几十年过得又快,又慢。”
“但你终究还是在这几十年间,造出了魇镜。”我皱眉,这块能“捕梦为真,起死回生”的镜子,究竟是对伤心人的慰藉还是一场逆天而行的噩梦,是神器还是凶器,一时间竟也难以界定了。
“没有乌藤子是办不到的。”他缓缓道,“这玩意儿半阴半阳,半生半死,违背了世间最正统的生存方式。魇镜的关键之所以在它,要的就是这股有悖常理不管天道的势头吧。”
“乌藤子……”我从听到这三个字开始,就在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放,总觉得应该是在哪里听过。
早在我还生活在浮珑山上时,子淼曾带回各种古书,除了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识别奇花异草、神兽妖魅。彼时我年少贪玩,心性不定,总是听得多记得少,但我依稀记得曾在一本与药草有关的古书上见过此物的画像,好像还说过这玩意儿好丑,子淼还回我一句此物虽丑,却有大本事,能颠倒生死。我再问什么是颠倒生死,子淼却不说了,只说此物稀少,几世也未必得见,不说也罢,何况说了你也记不住。
一个连天神都说几世难见的稀罕物,身为一只根本没有什么本事的僵尸,青童她凭什么在寇争坐牢的短短五年内找到乌藤子?
我再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过一遍,又想到青童虽是僵尸,然而她不惧光,也没有僵尸的气息,除了不呼吸、不流血、不变老,与常人无异。得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一个溺亡的姑娘,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活”过来?!
另外,以寇争的描述,青童与他相伴多年,感情笃深,不论他用什么法子寻回了失踪的青童,不论青童因为何种原因不再认得他,他对青童却不该是这个样子,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等等,寇争从头到尾都不碰青童?!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寇争似乎从我的表情与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我以为你们早该猜到了。”敖炽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青童跟子淼,眉宇间的诧异渐渐明显,他虽然粗枝大叶,但脑子应该也没有停止运作,我想到的事,他多少也该想到了。
“我此生都找不回青童了。”寇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差不多用尽半生时间寻她,也用尽半生时间造出了魇镜。”他抬头看向我们,指着自己,“第一个被魇镜照到的人,是我自己。”
他垂下手,笑笑:“这几十年来,我很少梦见她,即便梦见了,也只是短短一瞬。魇镜完成的那天,我精疲力竭地躺在锻场的地上,那是盛夏最热的一夜,四周空无一人,工人们被我早早遣走,我抱着魇镜,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即便我看到自己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在镜面上,却仍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成功。我在锻场里寻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忐忑地把镜子枕在头下,不多时便沉沉入眠。”
“你梦见了青童?”敖炽脱口而出。
寇争点点头:“翌日我醒来之后,果真从魇镜里看到了我昨夜的梦。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河边钓鱼,笑着跟我说晚上熬鱼汤,眼睛弯得像对月牙,晨光照在她身上,连睫毛都闪着光似的。”他的嘴角微微扯动,短暂的喜悦敌不过转瞬即来的悲伤,“看着镜子中的她,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面容身形如此清晰,连放在桶里的鱼都清楚到能看到它们身上每片鱼鳞,而四周的山树却如蒙了薄雾,模模糊糊,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要得到的答案终于得到了,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
“生者不清,亡者如常。”寇争缓缓道,“这就是魇镜里的世界。山树模糊,是因为它们仍存在于原处,还是‘活’的,至于那些依然一清二楚的人,却只能在你的梦里微笑了。”
他移动视线,凝视着青童的睡脸:“这个明明已经被命运静止,明明不会再跟死亡牵扯上的女僵尸,怎么就笨得又死了一次呢。”
老头子红了眼眶,尚还正常的左眼里,微微有些泪光。
“被你埋掉的那把刀……”我在揣测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我娘说过,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难过,“寇家锻造的武器,便是众多‘异类’的克星,无数妖孽,包括僵尸,都曾被寇家的武器化成黑灰。只是这些用来直接攻击对方的武器,不论刀枪还是铁钉,只要取了对方性命,自身也会出现锈蚀之迹,之后再无效用,同死去也没有分别。当我看见银焰龙凰上的锈蚀处时,其实心头已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但我拼命遏制住自己所有不好的念头,跟自己说也许是她用这把刀去斩杀了阻碍她得到乌藤子的异类,如今她可能只是躲起来不见我。”
“你就这样跟自己说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我看着寇争老脸上的沟壑,岁月并不因他异于常人的本事而优待于他,即便他着花衣,脸带笑,让自己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怪诞老头,然而在他心中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终是有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
“我以为在经历过那些常人不可能经历的劫难之后,我应该是个更坚强的人了,生死之事也不过如此。”他自嘲地笑笑,“但我偏偏不能够去想她的死亡,一点都不能想。”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她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儿就疼。我觉得自已很没用,但无计可施。”
外头的雨小了些,但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仍没有止住,在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这世界总算还有点声音。
“青童死在你的银焰龙凰下?”敖炽思索再三,却很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为什么?银焰龙凰一直是她在替你保管,后来还交给了那个谁都碰不得的刺猬怪,何人有本事取刀杀人?”
寇争伸出手,将放置在青童身旁的魇镜拿到怀中,用袖口拭去上头的水渍污迹:“乌藤子一直住在她的心脏里,她不化为飞灰,乌藤子难见天日。”
不阴不阳……颠倒生死……原来竟是这样的“颠倒”。
敖炽诧异之极,又疑问道:“你是说,这鬼虫子不知什么缘故钻进了青童的心脏,让本该是一具尸体的她成了个不生不死的僵尸。而她为了成全你打造魇镜的心愿,用你们家专杀僵尸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居住在她心脏里的乌藤子重见天日,并请了那只刺猬怪帮忙料理后事,等你出狱之后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交给你?”
“你听得倒是仔细。”寇争深吸了口气,“那只蠢刺猬也是天字第一号的死心眼,它硬是将自己与青童的约定守了四十年。”
“那丫头不让刺猬告诉你她已经不在了?”我问道,猜出约定的内容太简单。
寇争笑笑:“刺猬说,就算它不讲,有朝一日他铸成魇镜,也迟早会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她说未必,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连青童是谁都不记得了。”
“刺猬没有阻止她?”我问。
“刺猬说,哀莫大于心死,它没本事留住死了心的人。”他垂下头,隐到阴影里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苍老,“青童对它讲,她用了三年时间去寻找疼痛,可是任凭街市上的人将她打得多狠多重,她还是不会疼,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家伙,确实不能称之为人。既然没有常伴他身旁的资格,不如成全他的愿望,好歹相识一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此生也算条铁打的汉子,流血受伤,荆棘坎坷,最不屑的就是后悔二字。”他仍旧擦着镜子,闲话家常般道,“但唯有两件事我悔不当初,一是自作主张去将军冢,没能在寇家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二是与她分别那天,不该说出那样句混账话。”
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每个字都不凶狠,但每个字都是刀。
语言是个神奇的东西,明明无状无相,却偏有杀人无形的本事。
“所以你为了你的后悔,把另一个青童带回来?!”敖炽瞪着他怀里的镜子,“可是为什么魇镜会在她手里?还被她胡乱使用!”
“魇镜铸造完成时,我也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了,兴奋自然是难免,但也少不了谨慎。《天工谱》上虽说明了铸造魇镜的方法,但最后一页上却写了一句话——‘若成,镜花水月宜远观,生死颠倒殃无辜。’我当时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思考再三,我没有一开始就选择带回青童,而是选了梦中那些鱼,当年它们都被熬成了鱼汤。”
寇争笑笑:“所有被魇镜照过的人,只要我愿意,便可以从镜中见到他们每个人的梦。而他们的梦会一直储在镜中,任我取拿,包括我自己的梦在内。我思考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梦中放在她脚边水桶里的一条鱼带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坦白说,我被魇镜的本事吓到了。这条自镜而出的鱼,跟世上任何一条活鱼都没有两样,鲜灵灵地在水里游动,还会吐水泡。我最初的担心终于消减了,我不轻易带回青童也是怕带出来的‘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看着这条活蹦乱跳的鱼,我很高兴,压在心头多年的内疚与悔恨好像有了挽救的希望。我跟自己说,若三天之后这条鱼没有闪失,我就把她带回来。甚至……我可以将我的父母家人也带回来。”
“然而你碰了那条鱼?”我问。
他点头:“它从魇镜中出来时,我将它捧到了鱼缸里。谁知翌日一早,我去鱼缸看它时,却只看见一缸淡淡的血水,它依然在里头游来游去,可鱼缸里原来的几条鱼却死于非命,有两条被咬得肠穿肚烂,还有两条只剩下尾巴跟头,而且这些鱼的个头都比它大了许多。虽然只是鱼,可我看得背脊生寒。开始我怀疑不是它干的,因为它毕竟只是普通的小鲫鱼,何来如此凶残的性子,于是我又放了几条鱼进去,结果不多时就被它凶猛地攻击。”他皱起眉头,“杀掉那条着了魔似的鱼之后,我又带回一条鱼,结果还是一样。我整个人如坠冰窖,心想难道魇镜所谓的死而复生,就是送一个模样相同的怪物给我么?我疯了般把《天工谱》上关于魇镜的内容看了三天三夜,希望从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间找到蛛丝马迹,最后,是那句话点醒了我。我带回了第三条鱼,然后我叫了家丁来把鱼放到鱼缸,从头到尾我都与它保持距离,第二天,鱼还是老样子,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它在我家活了一整年,没有任何异样。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镜花水月宜远观’的真正含义。”
他苦笑:“千方百计带回来的人,你却连对方的手指尖都不能碰下。所谓魇镜,究竟是挽救你的遗憾,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再折磨你一次,说不清楚啊。也难怪它叫魇镜,或许它带来的,只是另一场不真实的梦魇。”
屋里的滴水声渐渐稀疏下来,我想知道的秘密,正在一点点遗漏出来。
“可你还是把青童带回来了。”我看着他那张沉入往事的老脸,“并且你没有对此事后悔的表情。”
“我说过,此生只对那两件事有过悔意。”他平静道,“那个晚上,我带回了青童,在她还未醒来时,我躲到了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她醒来之后,对这个世界毫不陌生,我看着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说了声‘我怎么在这里’,然后便自顾自地离开,轻车熟路地往白泉谷而去。她的墓穴还在,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休息,而是找东西。我躲在暗处,看见她在墓穴里出出进进,满面焦急,拼了命在找东西的样子,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冲出去问她在找什么,可终究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这个被魇镜带回来的青童到底在想什么,看起来我似乎比她更慌乱,更不习惯这个世界。我在墓穴外守了她三天三夜,而她就找了三天三夜,她甚至把墓穴外的土地都挖了个遍,弄到两手伤痕累累也不停下。看见她沮丧至极的模样,我心头难言的疼痛到底是击败了所有的忍耐,我走出去,走到她面前,心跳得异常厉害,我不知该给她怎样的开场白,可是就在我开口之前,她却先对我道:‘老爷爷,你是住在附近的人么?最近这里有没有闹过贼啊?’”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她叫我老爷爷……当僵尸就是好啊,无论如何都不会老去。”
“因你的梦而生,但偏偏不认得你……”我想到子淼也是如此,顿觉这镜子确实心狠,带回你最思念的人,你却碰不得他,他也认不得你。
“很丧气是不是,但这就是魇镜。她由我梦中而生,她所谓的记忆,无非是我自己的记忆,可她并不完整,魇镜在这一点上似乎是不可控的,复活的人会继承你多少记忆,这没有定数。唯一肯定的是,她不记得我。”他看着我,“我不介意被她当作路过的老爷爷,我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问她是丢了东西么。她说她丢了一面镜子,很重要的镜子,她一直把它收得好好的。我说找不到就不找了吧,你看你的手已经受伤了。她说没事,她不疼,镜子一定要找到,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对她说,镜子罢了,你喜欢的话我买新的送你。她说不一样的,那面镜子是天下无双的宝物,是她不要性命也要守住的东西。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活生生的青童,我不想再纠结她本质上是什么了,只当是上天终究再给了我一次机会。”